葉軍

（華東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上海200062）

漢語韻律詞語音研究

葉軍

（華東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上海200062）

由于漢語是聲調語言，詞重音表現不顯著，學術界關于漢語韻律詞是否有重音，及韻律詞的輕重格式有不同看法。文章通過動態(tài)（朗讀）語料的語音實驗分析，提出時長和音高方面的證據，并結合方言研究的證據，得出普通話韻律詞的基本韻律格式是前重式，即揚抑格的結論。

韻律詞；音步；重音

一、漢語韻律詞

“詞”的形式并非由語言單一系統(tǒng)產生，句法、詞法、韻律都可以根據其自身的規(guī)則系統(tǒng)產生“詞”，因此便有了“詞匯詞”、“句法詞”和“韻律詞”等概念[1]。詞匯詞的依據是語義（獨立完整不可分割），句法詞的依據是句法結構（獨立承擔句法功能），韻律詞的依據就是韻律。

在人類自然語言中，總是存在一定的反復出現的輕重、緩急現象，這種反復出現的輕重、緩急便構成人們說話時的韻律或者節(jié)奏。人類語言中最小的能夠自由運用的韻律單位是音步（foot）[2]，而音步可以在韻律構詞學（prosodic morphology）的以下韻律層級中確定。

在韻律層級系統(tǒng)中，韻素（莫拉）作為基本長度單位，處于四個層級的最底層。音節(jié)由韻素（莫拉）組成，音步由音節(jié)組成，一個音步就是語流中一個輕重循環(huán)，是最小的輕重片段。音步實現韻律詞。

漢語音步一般情況下由音節(jié)組成，即所謂音節(jié)音步[3]，兩個音節(jié)組成標準音步。漢語雙音節(jié)的詞匯詞占漢語詞匯的絕大多數，詞匯詞和標準音步韻律詞在雙音節(jié)這一點上得以完美結合，即大量雙音節(jié)詞匯詞正好就是標準音步韻律詞。除了雙音節(jié)標準音步韻律詞以外，漢語中還有由三個或三個以上音節(jié)組成的超音步韻律詞。單音節(jié)詞如果只有一拍，無法形成韻律詞，可以通過“單音節(jié)+單音節(jié)”、“單音節(jié)+空拍”、音節(jié)延長形成雙拍音步，通過“單音節(jié)+雙音節(jié)”形成超音步。

既然音步的基礎是輕重交替，那么漢語韻律詞就也應該是建立在輕重交替的基礎之上；但問題是，對于漢語這種詞重音不顯著的語言，韻律詞（標準音步）中是否有輕重之別？如果沒有，漢語的韻律詞的基礎又是什么？如果有，韻律詞層面到底是前重還是后重？

殷作炎[4]把普通話二字詞分為重輕式、重中式、中重式三種。排除后字為輕聲的重輕式不談，按殷作炎的分析，一般二字詞內部是可以分出輕重來的，盡管音節(jié)間的輕重差別不如重輕式那樣明顯，但還是可以感覺到其中的一個字比一般音節(jié)（中）要重一點。前字重就是重中式，后字重就是中重式。由于中重和重中的區(qū)分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判斷多根據語感，這一說法一直就有不少人質疑。有研究提到“連續(xù)話語中雙音節(jié)詞的重音感知特點與孤立詞的重音感知特點有所不同，它受到詞所在的韻律邊界的顯著影響。在孤立詞的層面上，詞重音的位置比較穩(wěn)定，基本上是落在后字上。而在語流中，詞的重音位置受到詞在語流中的韻律位置的顯著影響，因此沒有穩(wěn)定的模式”。[5]

本文首先通過動態(tài)語料的實驗研究，觀察漢語韻律詞在實際話語中的表現，然后結合實驗結果就有關問題展開討論。

二、韻律詞動態(tài)實驗

上文有關韻律詞的討論均從音系學角度展開，但是在音系學討論中所依據的一些基本判斷，如音步的輕重交替等，是否具有事實基礎？漢語韻律詞到底有一些什么樣的聲學表現，還需要通過進一步的語音學研究加以證明。

（一）實驗材料

本研究的語料庫是一組包含1856個音節(jié)的朗讀材料。文本選自《普通話水平測試大綱》中所列四篇朗讀材料，分別是《海上日出》（405音節(jié)，作者巴金）、《可愛的小鳥》（514音節(jié)，作者王文杰）、《火燒云》（492音節(jié)，作者蕭紅）、《珍珠鳥》（445音節(jié)，作者馮驥才）。上述4篇朗讀材料分別由兩男兩女四位專業(yè)播音員或演員以中等語速讀出。兩位男性發(fā)音人下文用M1、M2表示，兩位女性發(fā)音人分別用F1、F2表示。

本研究選擇朗讀語料的目的是避免讀孤立詞詞表時可能產生的某種定式，希望在動態(tài)的語流中更真實地考察漢語韻律詞的表現。

（二）韻律詞的標記

本研究通過人工標記的方法從語料中獲得用以進行聲學分析的韻律詞。從音系學的角度說，特定文本的韻律結構單位是可以根據母語使用者的語言知識（語感）加以標記的。拿韻律詞來說，這里所謂的“母語使用者的語言知識”就是有關基本節(jié)奏單位——音步的規(guī)則。以下是本研究確定韻律詞界的幾項原則：

（1）漢語語流中的韻律詞均由標準音步或超音步實現。

（2）雙拍音步是漢語的標準音步，三拍及三拍以上的音步是超音步。

（3）雙音節(jié)組合因自然形成雙拍的標準音步而成為語流節(jié)奏的核心片段或基本單元。

（4）雙音節(jié)詞語通常情況下自然成為雙拍標準音步韻律詞。

（5）兩個單音節(jié)可以配成一個雙拍標準音步韻律詞。

（6）處于雙音節(jié)組合前或雙音節(jié)組合后的單音節(jié)可與雙音節(jié)一起組成超音步韻律詞。

（7）單音節(jié)或雙音節(jié)后如有連續(xù)出現的兩個或兩個以上輕聲音節(jié)，這些輕聲音節(jié)與前面的單音節(jié)或雙音節(jié)組成超音步韻律詞。

（8）單音節(jié)詞可以通過音節(jié)延長自成雙拍標準音步韻律詞。

（9）句末或長停頓前的單音節(jié)詞可以與后接的空拍組成雙拍標準音步韻律詞?？张那暗囊艄?jié)都帶有重音。

（10）在一般情況下，韻律結構盡量與句法結構保持某種一致性；但在某些情況下，語流會犧牲句法而最大限度地滿足節(jié)奏上的和諧。主要有兩種情況，一是內部結構為非“2+2”型四字格在韻律上傾向于作“2+2”之分；二是內部結構為“1+2”而末字又為非輕聲的三字組，在句末或長停頓前韻律上傾向于作“2+1”之分。由于后一個單音節(jié)跟著一個空拍，三字組在節(jié)奏上形成兩個標準音步，而避免采用超音步的形式。

當然，僅根據以上幾條還不能完全確定韻律詞的邊界。例如，（8）提到音節(jié)延長，（9）、（10）提到長停頓，以及空拍前音節(jié)帶重音；是否出現音節(jié)延長，是否出現長停頓，空拍前音節(jié)是否帶重音，這些都需要根據語流中的實際情況加以判斷。因此，本研究由兩位語音研究專家綜合規(guī)則推演的結果以及聽辨的經驗，確定了語料中韻律詞的邊界。為了保證韻律詞邊界確定的可靠性，本研究還請5名沒有語音學專門知識的人在聽辨的基礎上評價韻律詞①我們在向聽辨者解釋任務時并沒有使用“韻律詞”這樣的術語，而只是將文本上的韻律詞分界標記籠統(tǒng)地解釋為語流分段標記。邊界劃分是否自然。獲得了相當一致的肯定，唯一存在分歧或不一致的是上文第10條提到的第二種情況。有3名聽辨人對將結構為“1+2”的三字組劃分為“2+1”表示不解，他們認為這樣切就“破句”了。我們并沒有因此而改變原來的劃分，這是因為三字組的兩個韻律詞之間并沒有明顯的間斷性停頓，事實上沒有真正地破。聽辨人關于詞的語言知識干擾了他們對韻律詞邊界的判斷。

以下是本研究中采用的帶韻律詞標記的幾段語料實例（“/”表示韻律詞詞界）。

/在船上/，為了/看日/出/，我特/地/起個/大早/。那時/天還/沒有/亮/，周圍/是很/寂靜的/，只有/機器/房的/聲音/。

/沒有/一片/綠葉/，沒有/一縷/炊煙/，沒有/一粒/泥土/，沒有/一絲/花香/，只有/水的/世界 /，云的 /海洋 /。

/一陣/臺風/襲過/，一只/孤單的/小鳥/無家/可歸/，落到/被卷到/洋里的/木板/上/，乘流 /而下 /，姍姍 /而來 /，近了 /，近了 /！

以上語料標記出的二字組均為標準音步，三字組為超音步，所有單字都在句末或長停頓前，與一個空拍組成雙拍音步。“/看日/出/”在句末，“我特/地/”在長停頓前，是（10）中所列的第二種情況。

（三）參數的提取

本研究提取以下幾項參數。

1.音節(jié)相對字長

本研究提取的音節(jié)時長是整個音節(jié)的時長（包括聲母部分）。

由于無法測量“空拍”的長度，本研究只提取了二字韻律詞和三字韻律詞中音節(jié)的相對時長。

2.音節(jié)平均 F0值

音節(jié)平均F0值代表音節(jié)整體的音高水平，但是由于漢語音節(jié)都有聲調，F0均值在不同聲調之間沒有可比性，因此本研究按照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四個調類分別提取F0均值（在提取F0最高值和最低值時也是如此，以下不再說明）。

3.音節(jié) F0最高值

音節(jié)F0最高值是音節(jié)調域的上限，韻律詞內各音節(jié)F0最高值連起來構成韻律詞的高音線。

4.音節(jié) F0最低值

音節(jié)F0最低值是音節(jié)調域的下限，韻律詞內各音節(jié)F0最低值連起來構成韻律詞的低音線。

5.音節(jié)F0高低點差值

音節(jié)F0高低點差值代表音節(jié)調域寬度或調形變化幅度，可以代表音節(jié)調型的顯著性。

（四）測量結果及分析

1.韻律詞音節(jié)音高分析

以下是四位發(fā)音人音節(jié)F0均值、F0最高值、F0最低值、F0高低點差值的統(tǒng)計數據表（見表1）：

表1 二字韻律詞F0均值、F0最高值、F0最低值、F0高低點差值數據表（單位：Hz）

表2為發(fā)音人音節(jié)F0均值、F0最高值、F0最低值、F0高低點差值的平均值（見下圖）。

表2 韻律詞F0均值、F0最高值、F0最低值、F0高低點差值平均植（單位：Hz）

表2顯示，不管是單個發(fā)音人，還是四位發(fā)音人的平均值；也不管是陰平、陽平，還是上聲、去聲，F0均值、F0最高值、F0最低值二字韻律詞前音節(jié)均高于后音節(jié)，只有M2的上聲最低值是一個例外，后字比前字高了1Hz。F0高低點差值二字韻律詞前音節(jié)也均高于后音節(jié)，只有M1的上聲是一個例外，后字比前字高了1Hz。

因此可以得出幾個結論：

第一，就單個二字韻律詞而言，后字的整體音高不如前字，同調類的F0均值，后字低于前字。二字韻律詞內部音高總體趨勢向下。

第二，二字韻律詞音高前字高于后字表現為高低音線同時向下移動，即不僅高音線呈現下降趨勢，低音線也呈現同樣的下降趨勢。相比之下，高音線下降幅度較低音線下降幅度要大一些。以下二字韻律詞F0高音線、低音線變化趨勢表和趨勢圖，能夠很好地反映高、低音線同時下降，下降幅度高音線大于低音線的情況（見表3，圖1）。

表3 二字韻律詞F0高音線、低音線變化趨勢表（單位：Hz）

圖1 二字韻律詞F0高音線、低音線變化趨勢圖

第三，二字韻律詞前字的調形表現得較后字充分。這表現在F0高、低音差值上。F0高、低音差值反映音節(jié)音高的變化幅度，很大程度代表了音節(jié)調形的顯著度。同類調首字的變化幅度大于后字的變化幅度（見表4與圖2），表明二字韻律詞前字的調形顯著度要高于后字。后字調形顯著度不如前字的情況在去聲上表現得最為明顯，這是因為去聲本身的調域跨度比較大的緣故。上文提到F0高低點差值二字韻律詞前音節(jié)高于后音節(jié)在M1的上聲上有一個例外，后字比前字高。這是由于上聲是一個低調，音高在低音區(qū)變化的局限較大。事實上一個赫茲的差別也不能說明什么。

表4 二字韻律詞前后字F0差值對比表（單位：Hz）

圖2 二字韻律詞前后字F0差值對比圖

第四，根據以上一和三，二字韻律詞前字與后字相比，音高較高，聲調的調形表現較充分，因此可以說，前字的音高表現較后字突出。

第五，音高重置是韻律詞重要的邊際特征。根據以上實驗結果，在韻律詞邊界，音高重置的現象非常明顯。

2.韻律詞音節(jié)時長分析

我們測量了樣本語料中最常見的二字韻律詞和三字韻律詞組成音節(jié)的時長，并分別計算了單個音節(jié)的相對時長，得到以下數據（見表5、圖3）。

表5 韻律詞音節(jié)相對時長表

圖3 二字韻律詞音節(jié)相對時長圖

二字韻律詞的情況表現得非常一致——首字和后字長度幾乎相等。除了F2前、后字時長相差6.8個百分點，略有差異以外，其他發(fā)音人前、后字時長相差都不超過3.2個百分點。除了F1前字略短于后字外，其他發(fā)音人都是前字略長于后字。不過，盡管存在絕對值上的差別，我們并不認為相對字長平均0.031的差別能夠分出長短來。

為了更全面地反映樣本語料中韻律詞字長的情況，我們專門統(tǒng)計了全部二字韻律詞長短音節(jié)的情況。我們將前、后字相對時長在0.45與0.55之間的情況定為首尾等長；相對時長長于0.55的為長；相對時長短于0.45為短。表6為統(tǒng)計結果。

表6 二字韻律詞字長類型統(tǒng)計圖表（%）

圖4 二字韻律詞字長類型統(tǒng)計圖

盡管除F1外的三位發(fā)音人前字長的二字韻律詞數量要多于后字長的二字韻律詞，但前、后字等長的情況還是遙遙領先。二字韻律詞前、后字時長均值統(tǒng)計的結果非常接近，同時前、后字等長的情況又很集中，超過了前字長和后字長二字組的總和，這表明，前后字等長是二字韻律詞的基本時長格局。

圖5 三字韻律詞音節(jié)相對時長圖

三字韻律詞的情況沒有二字韻律詞那樣整齊，從四位發(fā)音人的平均值來看，首字最長，中字其次，末字最短，在字長上呈現遞減排列（見圖5）。四位發(fā)音人的具體情況與平均值并不完全一致，但也呈現出一些共同特點。

第一，前長后短。四人中最長音節(jié)不是首字，就是中字，而首字最長的有3人。沒有人的末字最長，而其中3人的末字最短。前長后短的趨勢非常明顯。末字較短跟三字韻律詞末字常常為輕聲有關。

第二，相對而言，中字的長短表現最不穩(wěn)定，最長、最短、中等的情況都有。

三、關于韻律詞輕重的討論

漢語韻律詞是否有重音？如果有，重音在哪個音節(jié)上？關于這些問題，學術界向來有不同的觀點。

現在學術界普遍認為，漢語中一個音步就是一個韻律詞，因此，馮勝利把韻律詞和音步之間的關系概括為“實現”的關系[1]，也就是說，音步是一個純粹的語音節(jié)奏單位，跟表達無關；而成為韻律詞是獲得語言表達功能的結果，韻律詞是一個具有語言表達功能的節(jié)奏單位。在這個意義上，討論音步的重音就是討論韻律詞的重音。

音步有沒有重音，這本身似乎是不需要討論的一個問題。因為音步概念的確定就是建立在“輕重交替”這一基本假設的基礎之上。節(jié)律音系學（met?rical phonology）就是關于重音（stress）的理論[6]。語流中輕重按一定的規(guī)律交替出現形成一種語言特有的節(jié)奏，節(jié)律節(jié)奏就是音流中的輕重音節(jié)奏[7]。所謂音步、抑揚格（iambic）、揚抑格（trochaic）等，都是以語流中的輕重格式確立的韻律概念。

但是，上述音系理論方面的推論并沒有得到語音實驗的有效證明，因此，不少人認為漢語的音步不像英語音步那樣有重音[8]。馮勝利在討論漢語音步、韻律詞時始終沒有提及重音，其音步的“左向”和“右向”并不由音步的左拍重或右拍重決定，而根據的是計數音節(jié)的起點和方向[9][10][3]，因此，有人把英語之類的節(jié)奏特征歸為“重音計時節(jié)拍”，而漢語是“音節(jié)計時節(jié)拍”[11]。漢語音步中輕重感覺不明顯，一般認為跟漢語音節(jié)帶有聲調有關[12][11]——英語的重音通過音調變化來表現，重讀音節(jié)的音高（pitch）往往較高。漢語每個音節(jié)都有聲調，音高曲線不能再代表輕重，因此輕重感覺不明顯。

有些學者認為，輕重是感知范疇，應該根據知覺實驗來確認韻律詞中哪個音節(jié)重，哪個音節(jié)輕。以仲曉波等的研究[13]為例。他們認為，“漢語中雖然有些韻律詞的重音位置是固定的，但是在許多情況下，韻律詞重音的位置卻是可以變化的”，因此有必要通過重音的知覺實驗進行研究。王韞佳等的研究[5]討論了韻律詞重音位置，所得的結果是，不考慮輕聲的情況，帶普通重音的雙音節(jié)韻律詞，前字重的占32.67%，后字重的占21.80%，前后字等重的占45.53%。林茂燦等的研究得出了不同的結果，正常重音的雙音節(jié)二字詞，被75%及以上聽辨者聽為后重的詞，在男、女兩位發(fā)音人的樣本中分別占91.2%和88.3%[14]。不過，王蘊佳等的研究與林茂燦等的研究使用的語料并不相同，林茂燦等采用的是孤立詞，而王蘊佳等采用的是動態(tài)連續(xù)語句中的詞。

根據本文所做的實驗研究，我認為，普通話韻律詞的重音在第一個音節(jié)，即普通話標準韻律詞由一個左重二音節(jié)音步構成。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基于以下證據的支持。

（一）時長方面的證據

從實驗結果看，二字韻律詞前后字時長的差別不顯著，前字只略長于后字；三字韻律詞首字最長，但表現也并不顯著。以往的研究正是由于無法找到韻律詞中某個確定位置的音節(jié)明顯較長，而得出漢語韻律詞沒有重音的結論。確實有很多研究證明，時長跟音節(jié)的輕重有著密切的關系。音節(jié)重時，時長加長；音節(jié)輕時，時長縮短。不過，我們在得出最終結論之前首先要澄清兩個問題。第一，相鄰音節(jié)時長的相對長度就一定反映相鄰音節(jié)的相對輕重感知？第二，時長是不是判斷重音的首要因素，是不是時長長就一定重，時長短就一定輕？葉軍對重慶話二字連調組的研究[15]對上述兩個問題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根據葉軍的研究，重慶話存在兩套連調模式，我們暫稱為A式與B式。根據重慶人的感知經驗，A式為后重式，即后字重；B式為前重式，前字重。據此，可以將A式稱為后重式，把B式稱為前重式。兩式在聲學上有以下表現：

后重式：后字時長明顯長于前字（后字比正常音節(jié)長，前字比正常音節(jié)短）；前字陰平和去聲兩個升調調形不變，陽平和上聲兩個降調變成平調，后字不變調（不管升調和降調，各調類調形均與單字調調形保持一致）。

前重式：前后字時長基本相當；前字陰平和去聲兩個升調調形不變，陽平和上聲兩個降調變成平調，后字陰平和去聲兩個升調變成平調，陽平和上聲兩個降調調形不變。

對重慶話二字組的觀察可以發(fā)現，一是后重式完全符合字重字長，字輕字短的規(guī)律，可是，前重式帶重音的前字并不比后字長，因此可以證明，相鄰音節(jié)的相對時長并不總是反映相鄰音節(jié)的輕重感知。二是既然前重式在前后字等長的情況被認為是前字重，那么一定有別的因素在影響，這個因素就是調形。前字變調與輕重無關，只與位置有關——只要是前字，必然變調；后字變調與否跟輕重直接相關——重讀不變調，輕讀變調。因此可以證明，時長不總是影響輕重的首要因素。

既然相鄰音節(jié)的相對時長并不總是反映相鄰音節(jié)的輕重感知，既然時長不總是影響輕重的首要因素，就不能僅僅根據時長表現這一方面的情況，匆匆忙忙地為漢語韻律詞下一個沒有重音的結論。

其實，重慶話后重式后字長，而前重式前字不長這一現象，還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加以解釋。音節(jié)時長出現明顯的變化，可以看作是韻律上的一種標記作用，因此，后重式在重慶話中是有標記的形式，而前重式是無標記的形式。前重式無標記這一推論很重要，因為據此我們可以認為，在相鄰音節(jié)時長無明顯差別的無標記形式下，前字比后字重。普通話與重慶話同屬官話，重慶話的研究對普通話韻律詞重音研究極具啟發(fā)意義。如果我們認為普通話無標記的韻律形式也是前重的話，那么各種研究均不能證明普通話韻律詞中的哪個字更長則正好說明普通話二字韻律詞就是前重。

那么為什么不少人會認為普通話二字韻律詞是后重呢？這是因為，人們測試詞重音時，總是習慣將詞一個一個地念出，這樣的念法勢必受到語調等其他因素的影響。例如，一個一個地念孤立詞（不是把詞放在句子里頭）就好像每一個詞后面都帶有一個停頓，停頓前音節(jié)往往會加長[15]，容易誤導人們將這種加長解釋為重。這么講是有根據的，上文提到的王蘊佳等的研究[5]通過對句子中韻律詞的觀察，發(fā)現在停頓前，聽為后重的詞略多于聽為前重的詞；在非停頓前，聽為前重的詞大大多于聽為后重的詞。這正好說明，普通話雙音節(jié)韻律詞詞重音不在后字而在前字。

（二）音高方面的證據

英語音節(jié)的輕重可以根據音高（pitch）的高低來判斷，重音音高較高，輕音音高較低。漢語由于每個音節(jié)都有聲調表現，音高曲線的走向首先反映的是音節(jié)的聲調，而非輕重。單憑音高的高低不能判斷音節(jié)的輕重。漢語作為一種聲調語言，其音節(jié)的音高表現不僅包括音高的高低，還包括聲調的調型；這就是說，要對一個音節(jié)的音高做出評價，至少應該考慮高低和調型兩方面的情況。

由于漢語聲調是曲線聲調，判斷漢語音節(jié)的音高高低有兩難。第一，對于音節(jié)內部就會發(fā)生音高變化的音節(jié)來說，你很難說它是高還是低；第二，由于調型不同，不同聲調之間沒有可比性。上聲無法跟陰平比，陽平也無法同去聲比。本文提取音節(jié)的平均F0值來代表該音節(jié)的音高高度，由于不同調類之間沒有可比性，本文只比較相同調類音節(jié)的平均F0值，以顯示音節(jié)的相對高度。實驗數據顯示，不管是單個發(fā)音人，還是四位發(fā)音人的平均值；也不管是陰平、陽平，還是上聲、去聲，F0均值、二字韻律詞前音節(jié)均高于后音節(jié)。F0最高值、F0最低值也表現出相同的情況。這表明，普通話二字韻律詞后字的整體音高不如前字高，后字相對輕，前字相對重。以往的研究也發(fā)現二字韻律詞后字音高不如前字這一現象，但是一般都把它僅僅看作是一種韻律詞邊際特征。所謂“音高重置”，其實就是由于一個韻律詞內部的兩個或幾個音節(jié)的音高從左到右總體上呈現下降的趨勢使得韻律詞末字音高明顯低于首字，而后接韻律詞的首字音高又恢復到近似前一韻律詞音高的高度，造成兩個韻律詞交接處音高呈現左低右高的“斷層現象”。從韻律詞的邊際特征看是“音高重置”，從韻律詞內部的輕重看就是“前重后輕”。

音高高低的實驗數據及分析可以得出漢語韻律詞前輕后重的結論，調型方面的數據同樣也能支持相應的結論。

漢語音節(jié)聲調的區(qū)別性主要是靠調型實現的，調型的高低升降是人們辨別不同聲調的主要依據。動態(tài)語流中音節(jié)的聲調無外乎4種情況。一是音節(jié)聲調調形飽滿，調型表現充分，具有很強的區(qū)別性，如普通話重音音節(jié)；二是完全失去音節(jié)的單字調調型，而且其語流中的音高表現跟其單字調調型沒有任何關系，完全失去了調型的區(qū)別性，如普通話輕聲音節(jié)、上海話二字組窄用式后字；三是失去單字調調型，但語流中的音高表現還保留了一點單字調調型的特征，如重慶話二字組前字（保留單字調調型起點音高，但變成平調），調型的區(qū)別性大大減弱；四是與單字調調型基本一致，但調域較窄，調型沒有充分展開，如普通話輕讀音節(jié)，調型不夠顯著，區(qū)別性減弱。上述4種情況中，一是典型的重音表現，二是典型的輕音表現，三要視具體情況而定，有時為輕①如重慶話重輕式后字。[15]，有時為重②如上海話窄用式前字。[15]，四也是輕的表現。

普通話二字韻律詞前字的調形表現得較后字充分，這表明前字調形顯著度高于后字，前字調型的區(qū)別性高于后字，因此前字較后字重。

從音高的角度，無論是看音高的高低還是看調型，二字韻律詞前字均重于后字。

總之，來自時長方面的證據與來自音高方面的證據都把重音指向二字韻律詞的前字。因此，本文認為普通話韻律詞的基本韻律格式是前重式，即揚抑格①關于揚抑格，重慶話二字組前重式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該式前后字都有變調的情況，但是前后字所變調類不同，表現很有意思。前字單字調原為升調的字不變調，單字調原為降調的字由各自單字調起點出發(fā)拉為平調；后字單字調原為降調的字不變調，單字調原為升調的字由各自單字調起點出發(fā)拉為平調。結果是，前字降調升為平調，沒有降調；后字升調降為平調，沒有升調——前揚后抑表現得非常明顯。[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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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金茹］

The Phonetic Study of Chinese Rhythemical Words

YE Jun
(International College of Chinese Studies,East China University,Shanghai 200062,China)

The stress of Chinese words are not distingctive,because of Chinese is intonational language.The linguists of Chinese study form different view of Chinese stress and different form of Chinese rhythmical words.This thesis proposes the proof of time duriation and pitch,based on the phonetic experiment of dynamic data,and concludes the basic rhymical form of Mandarin is metrical foot relevant to the dialect study.

rhythemical words;phonetic meter;stress

H08

A

1007-5674(2014)02-0036-08

10.3969/j.issn.1007-5674.2014.02.009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現代漢語節(jié)奏研究”（編號：01CYY005）

葉軍（1967—），男，湖北武漢人，華東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文學博士，研究方向：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