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爾 麗
(山東女子學院 文化傳播學院,濟南 250002)
目前關(guān)于“打X”類連詞的用法已經(jīng)引起了一些學者的關(guān)注?!丁戳凝S俚曲〉語法研究》、《近代漢語虛詞詞典》、《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淄川方言志》等都對相應詞語進行了解釋。從近代漢語及現(xiàn)代漢語方言的一些相關(guān)資料來看,“打X”出現(xiàn)過“打仔”、“打哩”、“打著”、“打要”、“打”等形式。如:
1) 晁夫人笑道:“打仔你媳婦兒教你養(yǎng)活他可哩,你沒的也不聽?”(醒·57·828)
2) 楊春說:“他打哩真?zhèn)€申到縣里,那官按著葫蘆摳子兒,可怎么處?”(醒·34·503)
3) 郭氏道:“看你糊涂么!你拿著生死簿子哩?打哩你那老婆先沒了可,這不閃下你了?……”(醒·53·773)
4) 薛夫人道:“他打哩有好話說可哩,你到后頭看他說甚么。”(醒·56·808)
5) 打著以后我又打盹咧,你們爺爺們隨手打我嘴把(巴)子罷![正音(騎著一匹)·57]
6) 書童道:“早是這個罷了,打要是個漢子兒,你也愛他罷?”(金·31·394)
7) 小孩兒太肯花錢了,一天打一塊錢,一個月就得三十塊②例7)引自《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年,頁774。。
在以上用例中,“打哩”、“打仔”、“打著”、“打要”、“打”等都用作假設連詞,與“要”、“要是”相當。
而在一些方言中,“打X”也有表示讓步關(guān)聯(lián)的,“等于北京話里‘就算是’、‘即使是’”(孟慶泰、羅福騰1994:243),如:
8) 打著他來,也趕不上車了。
9) 打著能找上他,他說沒錢給你,你還能咋著①例8)-9)引自孟慶泰、羅福騰(1994:243)。?
10) 就打著我這時候依了你們這話,要一回你公公,你公公也必不準。(兒·40·808)
但是,很顯然,無論是表示假設關(guān)聯(lián)還是表示讓步關(guān)聯(lián),“打仔”、“打哩”等都與“打”或“打著”有著相同的語源。
“打”有“打算”之義,如“打主意”、“打算”、“打譜兒”、“飯錢打三百”等(羅福騰1997:76)。從實詞來看,“打”是與“要”語義、語法意義都相近的詞語,根據(jù)語法化發(fā)展的規(guī)律是可能與“要”發(fā)生相同的語法化演變的。而例 6)“打要”正是同意語素復合而成的連詞,“打要”的出現(xiàn)也更進一步說明了“打X”類連詞與實詞“打(打算、計劃)”之間的淵源關(guān)系。
我們認為“打X”與動詞“打(打算、計劃)”密切相關(guān)。由于用例很少,所以在近代漢語及現(xiàn)代漢語方言的資料檢索中,我們沒有找到關(guān)于“打哩”、“打仔”、“打要”甚至“打”等詞匯發(fā)生語法化的痕跡。但是,在《老乞大》、《中華正音》、《華音撮要》、《兒女英雄傳》等文獻中卻還保留著很多“打著”作為實詞結(jié)構(gòu)的用法,資料比較充分,足以可以說明“打著”來源于其實詞結(jié)構(gòu)“打(打算、計劃)+著”。
我們認為“打著”應來源于實詞“打(打算、計劃)”帶動態(tài)助詞“著”的實詞結(jié)構(gòu),相應的用例在明清文獻《老乞大》、《正音》、《華音》、《醒》、《兒》及淄川方言中還可以見到:
11) 俺五個人,打著三斤面的餅者(著),俺自買下飯去。(老乞大·12)
12) 所以他們打著把永長家的皮貨萬一別人買下咧,趕明個開板(盤)的時候,只怕斫他們的鍋,萬一人家胡離(里)胡涂渾斫一個鍋,他們也惱(鬧)得里頭白費(賠)錢。(正音(騎著一匹)·33)
13) 所以打著這一兩天的工夫都要遮完。(正音(騎著一匹)·39)
14) 打著五天的工夫盡力兒走著,準到沈陽。(正音(騎著一匹)·45)
15) 我們打著你們大邦(幫)來到這里來呢。(正音(騎著一匹)·47)
16) ……各人打著用不了三更天的工夫就可以到來。(華音·199)
17) 他們看奴才這個樣兒,說給奴才做兩件衣裳好上路,打著后日一早起身。(兒·14·207)
18) 無如報仇這樁事自己打著要萬分慎密,不穿孝這樁事自己也知是一時權(quán)宜……(兒·17·270)
19) 依然是合他們磨它子,打著磨到那里是那里,明日再講明日的話,行得去行不去,姑娘卻沒管。(兒·28·484)
20) 此時長姐兒心里打著:“這位師老爺連我們大爺都教得起,縱然不能照戲上扮的劉備老爺?shù)哪俏恢T葛軍師那么個氣派兒,橫豎也有書上說的岳老爺?shù)哪俏唤處熤芟壬敲磦€光景兒,掉在地下,也不至于象《春香兒鬧學》上的陳最良?!保▋骸?7·696)
21) 你打著干嗎去? 22) 我本打著出去呢,但是有事沒去成。
23) 你現(xiàn)在打著怎么辦? 24) 今兒個晌午你打著吃啥飯哩?
25) 我先打著趕明去買衣服。
以上例11)-25)“打著”是實詞帶助詞的形式,表示某種打算、計劃。連詞“打著”就是實詞“打著”語義弱化后演變而來的。
而這種實詞結(jié)構(gòu)演化為連詞的現(xiàn)象也并不是“打著”特有的,在明清北方方言文獻中“要著”也有相同的語法化發(fā)展。如:
26) 楊姑娘道:“還是姐姐看的出來,要著老身,就信了。”(金·40·530)
27) 要著俺里邊,才使不的!(金·44·580)
28) 要著我,你兩個當面鑼、對面鼓的對不是?。ń稹?1·668)
29) 潘金蓮道:“要著我,把學舌的奴才打的爛糟糟的,問他個死罪也不多?!保ń稹?6·1155)
30) 要著是我,怎教他把我房里丫頭對眾拶恁一頓拶子?。ń稹?4·580)
以上例句中,例 26)-29)“要著”后面接名詞性成分,可替換為“要是”,因此還帶有明顯的動詞特征;而例30)“要著”后接有判斷動詞,可與連詞“要是”相替換,因此很顯然已經(jīng)詞化了。
在《醒》中,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1例“打仔”的實詞用法,與實詞“打著”相當:
31) 他打仔和我說誓:“我要沒吃了你的豆腐,這顙子眼長碗大的疔瘡;你要沒讓我吃小豆腐,你嘴上也長碗大的疔瘡!”(醒·49·719)
這里的“打仔”是實詞結(jié)構(gòu),表示“打”的動作及其狀態(tài),也就是“打著”。這一點還可以在現(xiàn)代山東方言中得到印證,如:
32) 我沒打仔你來,要不就多弄倆菜了。 33) 你光找茬,你到底打仔怎么著?
所以,可以肯定實詞“打仔”就是實詞“打著”,而連詞“打仔”也就是連詞“打著”。
關(guān)于“打仔”、“打哩”的來源問題,曾有過一些不同的看法。如魏紅(2009:87-89)認為“打哩”與“打仔”都是“但只”的音變形式,殷曉杰(2011:124)也與魏紅的觀點基本一致,認為“打哩”也寫作“打仔”、“但仔”,也即是認可了“打仔”、“打哩”與“但仔”的淵源關(guān)系。很顯然,這種結(jié)論是站不住腳的。在以上關(guān)于“打X”的討論中,有幾點是需要特別注意的:(1)關(guān)于“打X”來源于“但只”的論斷,目前還沒有人就其語音演變問題提出過有力的證據(jù);(2)這種論斷顯然沒有注意到“打X”類連詞中的“打著”、“打要”、“打”等用作連詞的問題。(3)在明清北方方言文獻及現(xiàn)代山東方言中出現(xiàn)的“打仔”、“打哩”與“打著”、“打”等連詞的用法相當,且“打著”、“打仔”的語音關(guān)聯(lián)也可以在文獻及方言中找到有力的佐證。(4)“打仔”、“打著”既用于連詞,也用于動詞(表示“打算”、“計劃”),而“但只”無論從語法上還是從語義上來看都與“打仔”、“打著”的動詞用法無關(guān)。所以,有鑒于此,我們認為:連詞“打哩”、“打仔”等與“打著”一樣應與表示“打算”、“計劃”的方言詞語“打”密切相關(guān)。
實際上,除了“打”及其相應結(jié)構(gòu)外,在明清方言文獻及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其他表示“打算”、“將要”的詞語也有連詞化的傾向,如“待”、“欲待”、“待要”等。
在《醒》等語料中“待”有“要”、“想要”的含義:
34) 你待干嘛去? 35) 你待打譜干什么? 36) 怎么天待黑了才來?
37) 張春道:“是李家待來拿張鴻漸,速開門?!?/p>
38) 如今伯母就待出喪,借此推托,豈不是好?①例36)-38)引自孟慶泰、羅福騰(1994:185)。
39) 你待把誰的骨拾燒成灰撒了?(醒·11·159)
40) 你待活著,千年古代的只管長生;你怕見活了,自家投到閻王那里,另托生托生新鮮。(醒·69·984-985)
41) 你待活,多活幾日,不待活,你少活幾日。(醒·95·1355)
42) 待要那時就聲張罵起來,又恐怕西門慶性子不好,逞了淫婦的臉;待要含忍了他,恐怕他明日不認。(金·23·292)
以上例34)-41)“待”單獨做能愿動詞,而例42)“待”、“要”共同承擔能愿動詞的作用。而這種由“待”組合而成的詞語由于語義的弱化,在語法上也有向連詞發(fā)展的傾向,如:
43) 夏延齡道:“欲待搬來,那邊房舍無人看守?!保ń稹?0·1007-1008)
44) 待要不請你見,又說俺院中沒禮法。(金·12·146)
45) 待要把他做你小老婆,奴才又見在;待要說是奴才老婆,你見把他逞的(得)恁沒張置的,……(金·26·330)
46) 待要說是梅蘇丸,里面又有胡兒。(金·67·948)
47) 我待要不來對你說,誠恐你早晚暗遭他毒手。(金·67·952)
48) 待要往你這邊來,他又惱。(金·76·1140)
49) 待要說是客人,沒好衣服穿;待要說是燒火的媽媽子,又不似,倒沒的教我惹氣?。ń稹?8·1208)
50) 待要不戰(zhàn),下馬投降。(聊·快曲·1130)
從以上例43)-50)來看,“欲待”、“待要”的語法位置與連詞是一致的(即用于句首或用于主語之后),“欲待”、“待要”也可以在不影響語義的前提下替換成“要”、“要是”。這說明這些詞語是有連詞化的傾向的。
“欲待”、“待要”之所以會有連詞化的發(fā)展,與“要”發(fā)展為連詞的條件是一致的,即與其語法功能(次動詞)、語法位置(用于句首或主語后)密切相關(guān)。
而在現(xiàn)代淄川方言中,“待”字結(jié)構(gòu)確實也有發(fā)展為連詞的(孟慶泰、羅福騰1994:226):
51) 待啥不干,干就干出個樣來。 52) 待啥你去,待啥我去,反正不能一堆去。
53) 六哥說:“你待啥是個皇帝,叫人兄弟就折殺了?”
從結(jié)構(gòu)來看,“待啥”與“要么”相當,都是由連詞附加代詞結(jié)構(gòu)詞化而來的。因此,從明清山東方言和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打”類詞語和“待”類詞語的用法來看,表示打算的“打”、“待”都經(jīng)歷了從語義虛化到語法化為連詞的過程。
“打X”是北方方言連詞,但它與其他表示假設的一組連詞(如“要”)語法化過程又很相似,即都來源于表示“打算”的實詞或?qū)嵲~結(jié)構(gòu)。而在方言中與此語義相當?shù)脑~語“待”等也有相同的連詞化的現(xiàn)象發(fā)生。
李榮 2002 《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江蘇教育出版社。
羅福騰 1997 《牟平方言詞典》,江蘇教育出版社。
孟慶泰、羅福騰 1994 《淄川方言志》,語文出版社。
魏紅 2009 《明清特殊漢語連詞“打哩”探源》,《語言研究》第1期。
殷曉杰 2011 《明清山東方言詞匯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