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瑩
(黑龍江大學文學院)
暗夜里微寒的月牙兒
——淺析老舍的《月牙兒》
李瑩
(黑龍江大學文學院)
全文將《月牙兒》作為關(guān)照老舍小說的物質(zhì)載體,通過整體把握和細膩分析相結(jié)合,從男性作家創(chuàng)作的女性視角和女性主義文學兩個角度,剖析作家對生命的獨特體驗和對社會及人生的深刻思考。
《月牙兒》男性視角 女性主義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的著名作家老舍先生,將豐富的貧民情懷和人道主義思想有機結(jié)合,給予掙扎在下層城市的人民以極大的富于悲憫的人文關(guān)懷。其中一篇代表作《月牙兒》全文勾勒出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的存在只是一種華麗的依附,并且永遠逃不出生存這張血淚交織的殘酷大網(wǎng),老舍以其獨特的男性作家身份創(chuàng)作出女性視角的作品,并表現(xiàn)出對女性主義的沉重思考。
(一)老舍的“月牙兒”情結(jié)
“是的,我又看見月牙兒了,帶著點寒氣的一鉤淺金?!崩仙嵊迷鹿獍阍娨獾恼Z言開門見山地讓“月牙兒”出場,范亦豪指出:“《月牙兒》中有老舍本人愛情創(chuàng)傷的痛楚……在《月牙兒》里老舍也在傾吐著自己心里的‘苦汁子’,我們可以在字里行間時時感受到老舍的心?!盵1]82月牙兒是純潔的,甚至是老舍不可觸摸的初戀情結(jié),而他一直將這種感情深隱在心中。年少的老舍對資助自己的鄰居劉善人之女萌生了朦朧又強烈的愛慕之情,最后以劉家家境破敗后初戀對象帶發(fā)出家為結(jié)局,于是此后老舍母親物色的一位姑娘“是母親結(jié)拜姐妹的閨女,長得相當好看,雖說是位文盲,母親以為十分合適”。[2]11但是這門親事卻被老舍斷然拒絕,可見初戀的情結(jié)在老舍心中根深蒂固地倔強生長,為日后老舍的女性形象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礎。
對于文本中母女倆貧苦生活的描寫,也揉入老舍年少時的經(jīng)歷,老舍的父親在抵抗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的巷戰(zhàn)中陣亡,日子過得十分清貧。“為我們的衣食,母親要給人家洗衣服,縫補或裁縫衣裳。在我的記憶中,她的手終年是鮮紅微腫的?!盵3]290這些真實的記錄留存在老舍的記憶中,能夠感同身受地描寫“有時月牙兒已經(jīng)上來,她還哼哧哼哧地洗那些臭襪子,硬牛皮似的”情景,或者我們可以猜想,年少的老舍對正在母親艱辛勞作時母親頭上那透著寒氣的月牙也極度的難過。
(二)男性作家采用女性視角建構(gòu)文本
老舍采用具有獨特的女性立場和敏銳的女性視角來建構(gòu)文本,《月牙兒》描寫一對母女相繼淪為暗娼的經(jīng)過,通過女主人公“我”的回憶敘事與抒情,使全文具有一種流動的溫柔的心里自語。老舍采用女性視角,極力避免“我”以外的男性對“我”的故事的扭曲和變形,從而保證女性“我”敘述的原始性。作家作為敘述者,扮演著一個女性敘述者,對女性處境進行了認真的審視,巧妙地將作家之“我”與敘述之“我”合二為一,呈現(xiàn)出獨特的女性敘述視角。
弗洛姆曾說:“我們必須永遠記著:在每一個人身上,都混合著兩類特征,只不過,與‘他’或‘她’性別相關(guān)的性格占多數(shù)而已?!盵4]90所以老舍用女性視角的寫作姿態(tài)也體現(xiàn)出,他的性格中受他恪守婦道、樸素堅韌的母親以及勤儉持家的姐姐們的影響。老舍在運用女性視角的寫作姿態(tài)時極力控制自己的感情,高揚女性主體,盡管最終肉體淪陷,但是精神卻成為不滅的存在,即“她們的身體是卑污的,心靈卻是純潔的;她們的生活是下賤的,但她們的氣質(zhì)卻是高雅的;她們的行為是放蕩的,但觀念卻是傳統(tǒng)的”。[5]314
(三)花兒是希望的,月牙兒是絕望的
文中多次寫到“花兒”和“月牙兒”的意象。在“我”絕望的時候,夜空總會出現(xiàn)那個帶著寒氣的 “月牙兒”;而“我”覺得美好幸福,甚至是希望時又總會出現(xiàn)“花兒”。情感本是無形和難以把握的東西,但作者找到了“月牙兒”這一象征物,將“我”的心緒感受依附在月牙兒上,孤寂悲涼的心境被形象化了;用“花兒”這一象征物來表達單純自愛的“我”用勤勞洗滌外界的浸染。
把無形的情感化作有形的具體形象物,它們把作品的悲愁哀思連綴了起來,使得文章變得和諧統(tǒng)一,讀者可以在具體的事物上融進自己的體悟和理解,與主人公達成情感的共鳴。這些反復出現(xiàn)的意向表明,花兒本是希望的,卻最終走向墮落的絕望;月牙兒是絕望的,卻無法拯救自身而走向深淵絕境。所以,對于迫于生計的弱勢群體,尤其是女性,無論是希望還是絕望,都無法沖破生存的現(xiàn)實而走向美好。
(一)對男權(quán)傳統(tǒng)的反叛
孫紹先在《女性主義文學》中認為《月牙兒》應屬于中國第二階段的女性主義文學。“表現(xiàn)了女性特別是知識女性民主平等意識的覺醒,但是由于父系文化觀念依然占統(tǒng)治地位,許多新女性形象不能不以悲劇人物身份出現(xiàn)?!盵6]64《月牙兒》中媽媽的形象由反抗到屈服最終走向毀滅,無論是淪落前的賢妻良母還是淪落后的從良嫁人,尋找一個男性建立一個穩(wěn)固的家庭,都是女性最理想最明智的選擇,依附于男性是女性唯一的生活出路。“男權(quán)社會下的婚姻關(guān)系是女性放棄自我的賣身契約,更有許多男子以許婚為誘餌,使單純的女性成為他們色欲的犧牲品,在她們身上,女性被社會財產(chǎn)化表現(xiàn)得最觸目。”[6]65
當“我”最后沖破社會道德的底線,甚至拒絕社會改革者的感化,毅然決然地轉(zhuǎn)向?qū)δ行灾行奈幕奶魬?zhàn),從根本上看,是“我”洞察了底層妓女出賣肉體的實質(zhì),看透了現(xiàn)實社會文明秩序的虛偽性,實際是社會的經(jīng)歷使“我”從心底里鄙視這些高高在上的社會統(tǒng)治者,產(chǎn)生一種對這個“文明進步”社會的報復情緒。在文章結(jié)尾“我”拒絕改造,挑釁官員,甚至認為獄中比社會美好的 “絕望反叛”,這些血淚的指責和控訴,“我”還沒有靈魂的墮落,只是肉體依附于生存,而靈魂是自由的或者叛逆的。
(二)反抗絕望
母女兩代人先后淪為暗娼的殘酷經(jīng)歷揭示這個無聲的吃人社會,也展示出母女對善良美好的放棄,對自食其力生活的辛酸否定。女主人公有著中國傳統(tǒng)女性特有的隱忍負重的性格,出身寒微形成了她謙卑的心理,她的自尊與倔強,一心想要通過吃苦耐勞逃出與母親一樣的命運,從母親身上看到生活的絕望和生存的絕望,她要反抗絕望,并為之做了許多努力。“深受傳統(tǒng)男權(quán)觀念的熏陶和影響,這種觀念的根本點是男人是強勝的,女人是柔弱的,對她們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壓抑和制約”,[7]107而“我”就要挑戰(zhàn)這種與生俱來的不公平。
“母女必然地難以抗拒地相繼淪落風塵,并非源于她們的道德觀念的錯位,而是源于吃人的時代社會。在普通人最基本的生存的需要與黑暗的社會時代之間的尖銳矛盾沖突中完成美好人性的失落與毀滅的悲劇性繪刻。”[8]288這種生存的困境給人反抗絕望的虛無,《月牙兒》中的“我”與《駱駝祥子》中的“祥子”有著同樣無力反抗的絕望,祥子也是美好人性的代表,但社會一次又一次地剝奪他的勞動成果,摧毀他的希望,每次奮斗后的失敗,最終祥子從肉體到精神都走向了徹底毀滅。
(三)冷熱愛恨的女性矛盾
貧民作家老舍飽嘗人生酸甜,體驗人間冷暖,他筆下創(chuàng)作出的女性形象也都切身感悟著矛盾的情愁。文本中媽媽帶我去看爸爸的墳時買的熱栗子,“什么都是涼的,只有這些栗子是熱的”,這一冷暖的對比反映出天冷心涼冰封著人的軀殼,也象征著這冷冰的社會,但熱的栗子卻又是嚴酷困境里一絲暖暖的希望。母女二人相依為命還有彼此可以依靠和溫暖,媽媽抱著這一絲熱的生存希望作傭工維持生計,但生存在這冰冷的世界,些許的熱并不能溫暖即將凍僵的嘴,無物可當?shù)木狡群瓦^度的勞累已將熱的尊嚴冷凍,于是“新的”生活還是開始了。
由此也展開了母女二人之間愛恨矛盾的糾葛,媽媽是“我”在這入獄般的世界里唯一的親人,然而貧窮的生存困境剝奪了愛的權(quán)利,“媽媽的心是狠的,可是錢更狠”,一語道出母女兩人各走各路的根源——“母女之間隔著一層用貧窮做成的障礙”。但畢業(yè)后的“我”才不恨媽媽,淺薄的恨變?yōu)樯畛恋膼??!靶?,是老舍性格心理重要?gòu)成,支配老舍言行,而且作為一種價值標準參與裁判人性,褒貶人性?!盵10]184所以老舍在創(chuàng)作中構(gòu)架了母女最后團聚,從而引申出“女人的職業(yè)是世襲的,是專門的”的殘酷自嘲。女性的情感是復雜的、矛盾的,冷熱愛恨似乎都是一種女性極致的表達,而在這吃人的社會里,生存是極致的界限。
《月牙兒》通過表現(xiàn)母女所受的經(jīng)濟壓迫和她們倫理價值觀的改變來批判社會現(xiàn)實,鞭撻社會的殘酷和黑暗,在這個金錢的欲望社會里,窮人無處容身,精神棲息空間逐漸縮小,最后放任自流直截了當?shù)刈非笕馀c錢的獲得。她們也曾掙扎、反抗,試圖擺脫命運的安排,但生存這張無情的大網(wǎng)粘住這兩個卑微的生命,使她們越掙扎越被粘緊的危險困境,最終走向屈辱的道路。她們是生存大網(wǎng)上的無法逃脫的兩只小蟲,用最卑微低賤的方式詮釋生命的存在。
具有悲天憫人情懷的老舍先生給予 《月牙兒》特有的溫存,空曠的夜空中,“月牙兒”是寒冷的、孤獨的,無處訴述的壓抑和極度的傷感,老舍帶著復雜的情感用低沉的筆調(diào)看似平和實則尖銳地批判黑暗的現(xiàn)實社會,以男性作家特有的身份勾勒出女性被壓抑,被無語的社會地位,早已充滿封建傳統(tǒng)的印痕,混合了商品經(jīng)濟的雜質(zhì),批判女性對男性的敬仰和依附,高揚女性主義精神,對女性的終極人文關(guān)懷,能夠以話語文字的形式吶喊出來,完成一代文人對社會的救贖。
[1]范亦豪.沉重的《月牙兒》[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5.
[2]舒乙.老舍的關(guān)坎和愛好[M].北京:中國建設出版社,1988.
[3]老舍.老舍生活與創(chuàng)作自述[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97.
[4]弗洛姆.為自己的人[M].北京: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1988.
[5]興澤.老舍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文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6]紹先.女性主義文學[M].遼寧:遼寧大學出版社,2003.
[7]慧英.走出男權(quán)傳統(tǒng)的樊籬:文學中男權(quán)意識的批判[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
[8]思卿.走進老舍[M].北京:京華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