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鴻滿
(云南民族大學)
沈從文《湘西》中的生命張力
苗鴻滿
(云南民族大學)
以沈從文散文《湘西》為文本,從“自然生命之美與人性之美”及“自然生命之美與人物悲劇命運之間的張力”兩個角度分析《湘西》中的生命張力。通過前后對比,主要突顯湘西的女性在經歷戰(zhàn)爭、窮困等苦難之后,精神受到巨大沖擊,心情郁結,原先那種蓬勃、強烈的生命力量慢慢消退甚至消失殆盡的事實。
沈從文 散文 湘西 生命張力
《湘西》是沈從文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取道湘西赴云南,途徑長沙時,在與革命家徐特立談話中受到啟發(fā),抵達昆明后所作。他出于“辟繆理惑”的需要,從“沅水流域人事瑣瑣入手”,將“?!迸c“變”、哀與樂錯綜,力圖通過對湘西過去、當前、未來的描繪,給游人和外界人士一個“近實的印象”。
湘西包括了沅陵、鳳凰、邵陽等十多個縣份。沈從文筆下,各地風景美不勝收,山水清寒、魚味甘美。益陽、寧鄉(xiāng)漫山赤如火焰的杜鵑、松菌讓人流連忘返;沅陵“房屋接瓦連椽”,叢林點綴其間,河、山、竹、樹、塔、廟宇、民居都坐落在最恰當的位置,群峰羅列,如屏如障,煙云變幻;烏宿風景清麗秀美,古木叢竹,水邊還有些不知名的身形小巧、動作敏捷、羽毛別致漂亮、活潑快樂的水鳥……眾多的景物描寫交織成一幅秀美的山水圖景,那個生氣勃勃、充滿神秘色彩與生命靈力的湘西仿佛出現在了眼前。
沈從文如數家珍般描述常德各式各樣的船:大鰍魚頭(鹽船)、烏江子(運糧船)、洪江油船(大型貨船)、白河船(一般貨船)、廣舶子(運白石灰和黑煤)……讓人目不暇接。船在受人操縱中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會因順利抵達目的地而歡喜雀躍,因被風雨阻擋擱淺而哀傷憂愁,船上的人似乎也如此。
湘西的自然資源得天獨厚,豐富的桐油、茶葉、木材、竹、棕讓人為之贊嘆。辰溪的煤炭,麻陽各個品種的橘子、糯米也遠近聞名。
山美、水美、人更美。湘西原始封閉,釀造了湘西人老實、忠厚、淳樸、憨直的品格。但湘西人身上依然留存著原始沖動、野蠻、好斗、好殺戮、蠻悍等生物本能。不過,在沈從文筆下,這些看似頑劣的人物性格特點卻凸顯了生命的原動力,充滿了生命的魔力,足以讓人體味湘西人真切、自然、率真、純粹的生命本原之美。
戰(zhàn)爭迫使沅陵除出錢請人代替服兵役之外的男性離開故土,踏上從軍的征程。女性不再是柔弱、不出后院半步、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婦形象,她們挑起整個家庭乃至整個社會的重擔,從事各行各業(yè),同男人一樣有擔當,能挑、能抬、能負荷,男人能做的她們一樣不少。如此艱辛的生活并沒有磨滅她們愛美的天性:“無一不在胸前土藍布或蔥綠布圍裙上繡上一片花,且差不多每個人都是別出心裁,把它處置得十分美觀,不拘寫實或抽象的花朵,總那么妥帖而雅相。在輕煙細雨里,一個外來人眼見到這種情形,必不免在贊美中輕輕嘆息?!雹?40
從事“最古老職業(yè)”的女人,由于邊地淳樸的風俗,“也永遠那么渾厚,遇不相熟的主顧,做生意時得先交錢,再關門撒野,人既相熟后,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①159身為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妓女,本應為富余的生活而視財如命,但湘西吊腳樓上的那些女性卻是重義輕利的典型。
除了湘西婦女強盛生命力之美以外,男人們在沅水及各支系上表現出來的生命力更是不容置疑。船主大多姓滕,善交際,懂禮數。穿著講究;水手多強壯勇敢,眉目精悍,善唱歌、泅水,多癡情。他們不管是健壯的身體還是精神面貌上散發(fā)出來的生命力量感都熠熠生輝。
船頭上沉默打瞌盹的魚鷹是人與自然契合最有力的見證。在自然的競爭中,人與另一種生物合作,雖處處必須爭斗,但又處處彰顯和諧,處處表露生命的魔力。
湘西奇秀的自然風光,善良的婦女,可愛單純的小孩,勇敢的水手和禮數清楚的船主,這些亮麗的風景和美好的人格品性卻沒有給他們的命運帶來好運。
十三歲的花樣少女受兩塊錢引誘破身,遭父親一頓痛打。為這兩塊錢,父母大吵一架。十六歲時,父親擅自做主二十六塊錢將女兒押給一個“老怪物”,之后女孩從事了“最古老的職業(yè)”,接待軍、警、商、政各界,五毛錢關門一回,不久就學會了唱小曲、軍歌、黨歌、愛國歌曲等等。
在那樣一個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年代,十三歲少女失去貞節(jié)可謂稱得上是“大事”,但可笑的是那誘餌竟是兩塊錢,這是值得人們深思的。其次,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之后,女孩的父母沒有想辦法寬慰自己的女兒,反而為那兩塊錢爭吵不休,這又是值得反省的。再次,女孩十六歲時,他的父親再次為錢出賣了她,將其賣給一個“老怪物”,可悲、可嘆。此后不久,女孩淪為妓女,學會軍歌、黨歌、愛國歌……這些原本催人奮進、激勵人積極向上的歌曲反而成為女孩賺錢的工具,天天唱卻麻木相對,起不到任何喚醒、拯救的作用,可笑又可感。最后,她因同船上的人吃醋,被痛打一頓,扒脫褲子拋到河里,不久抑郁吞煙膏而亡,父母來了痛哭一頓,拿了“燒埋費”走了。一個女人短暫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觀其一生,似乎都與“自賤”與“被踐”有關,都與“為錢”脫不了關系。故事無不喻示著“生命”在無知與窮困的包圍下必然的種種。這事在不久之后,會同其他事情一樣很快就成為過去,無人記得,仿佛從未存在過。
周夭妹十七歲許了成衣店學徒,夭妹性格好繁華,人長得風流俊俏,后被打劫團伙的頭目看中,最后跟著那個“團長”做“官太太”去了。
成衣店學徒待夭妹不錯,用整年的薪水給夭妹打了一副金耳環(huán)??墒牵捎幸饷脽o情,夭妹終究還是跟著那位比他長得標致,又能殺豬宰牛、大魚大肉宴會娶她的嘍啰跑了。成衣店學徒靠自己雙手辛苦掙錢,傾盡所有給未婚妻打金耳環(huán),這樣的情義與付出讓人為之動容,但這一切卻感動不了“窮怕了”的夭妹,敵不過一個靠打家劫舍混活的嘍啰,還換來夭妹那句“他比成衣店學徒強多了”的評價。毋寧說,戰(zhàn)爭致使當時民眾的生活到了窘迫的地步,高尚、無私的愛情,一切精神上的東西似乎都比不了 “能活命”、“能吃飽穿暖”的物質條件來得痛快。成衣店學徒、夭妹、嘍啰三者之間的關系,人的精神享受與物質享受之間處處充滿張力。
《湘西》中,沈從文細致地描寫了“蠱”在湘西別樣的意義。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給湘西人的精神世界造成嚴重的影響,放蠱、行巫、落洞少女同源異流,都源于人神錯綜,都是人的情緒被壓抑后的變態(tài)體現。
一般情況下,窮困而年老的婦女容易成為蠱婆,年老而窮,怨憤郁結,只好以放蠱報復來宣泄內心的情緒。三十歲左右的少婦易成巫:對神極力敬信,發(fā)狂,囈語。十六歲到二十二三歲的少女易落洞致死,這類女子一般眼睛光亮,性情純和,聰明美麗,未婚,善打扮自己,情感熱烈而不外露,好自處,好幻想,愛靜坐。如此美麗而又美好的女子,可謂是“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但因缺乏與人溝通而走進自己幻想的死胡同。十六歲到二十二三歲——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妙、最富有生命力的年齡段,可如此強烈的生命力量卻無法抵擋住幻想的郁結,最終留下人們的哀婉嘆息。
《湘西》中對生命的描寫分為兩條線。一是自然生命之美與人性之美相得益彰,勾勒一幅人與自然完美契合的和諧圖景。二是自然之美與人物悲劇命運形成鮮明對比,處處充滿生命的張力,主要體現在女性身上,她們之前那種生氣蓬勃的勞動氣息到了后面被“病痛”取代。旺盛的生命力量在戰(zhàn)爭、窮困、無知和精神的磨蝕之下逐漸變得羸弱,生命要再次變得強大的出口在哪?沈從文在尋找。
注釋
①沈從文.鳳凰集[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
[1]沈從文.湘西[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
[2]張愛輝,李洋.歌哭與哀歡——沈從文散文中的湘西世界[J].作家雜志,2010(8).
[3]傅德岷.論沈從文湘西散文的生命意識[J].渝州大學學報, 2002(4).
[4]李谫博.沈從文“湘行”散文的生命觀解讀[J].西北大學學報,2009(5).
[5]陳艷華.論沈從文湘西散文中的生命意識[D].內蒙古師范大學,2008.
2013年度云南民族大學校級研究生創(chuàng)新項目“孤獨的看云者——沈從文在昆明時期的創(chuàng)作研究”(2013YCX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