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楊天軍+曹元新
編輯點評: 收禮入刑是否勢在必行,圍繞科學立法據(jù)理爭鳴
話題背景:據(jù)《京華時報》報道,9月27日,在北京舉辦的2014年大成律師事務所刑事辯護高峰論壇上,中國刑法學研究會副會長、北京大學法學院刑法學教授陳興良透露,刑法修正案(九)擬設置“收受禮金罪”。這一罪名是指如果公職人員收受他人財物,無論是否利用職務之便,無論是否為他人謀取了利益,都可以認定為此罪。這條消息被媒體發(fā)布后,引起社會輿論的廣泛關注。不過,在日前全國人大常委會官網(wǎng)公布的相關草案中,“收受禮金罪”的條款并未列入。對此,草案說明解釋:“考慮到這些問題各方面認識還不一致,需要進一步研究論證,未列入本草案?!北M管如此,圍繞這個話題的爭議仍在繼續(xù)。有人認為,“收受禮金罪”能有效遏制公職人員以禮尚往來名義掩蓋受賄行為,是密織法網(wǎng)的客觀要求;也有人覺得,增設“收受禮金罪”既無必要,又不具備可操作性,很容易淪為“口號立法”。本刊邀請持不同觀點的兩位嘉賓——法學學者楊天軍和資深檢察官曹元新一起討論這個話題。
正方:劍指托詞,能有效遏制禮金腐敗
反方:多此一舉,可修改法條解決難題
主持人:我注意到,前些日子發(fā)布的中央巡視組第二輪巡視反饋意見指出,利用節(jié)慶及婚喪嫁娶之機收受禮金問題,在多個被巡視地區(qū)和單位仍然存在。自中央八項規(guī)定發(fā)布至今年9月30日,全國共查處違反八項規(guī)定精神問題六萬多個,其中“大操大辦婚喪喜慶”“收送節(jié)禮”的違紀問題發(fā)生率排名第四,5000余干部因此受到黨紀政紀處分。對比這組數(shù)據(jù),關于增設“收受禮金罪”的話題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對此,楊老師怎么看?
楊天軍:我認為應該增設“收受禮金罪”。根據(jù)刑法規(guī)定,受賄罪的定罪除了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索取或非法收受他人財物外,還必須滿足“為他人謀取利益”這一要件。在多年來的司法實踐中,一些貪官雖然收受了巨額財物,卻以“禮尚往來”、沒有“為他人謀取利益” 作為抗辯理由,從而逃避刑責。這種制度性缺陷加劇了“執(zhí)法不嚴”甚至“違法不究”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我看過一份資料——2011年,南京市鼓樓區(qū)檢察院和南京大學犯罪預防與控制研究所對正在服刑的150名貪官進行過一次調(diào)查,結果顯示:76%的受訪服刑貪官認為,過年過節(jié)收受的購物卡、代金券以及高檔煙酒等日用品,都是“禮尚往來”幌子下的受賄行為。倘若能增設“收受禮金罪”,將有助于改變這一現(xiàn)實。11月15日,《新京報》與優(yōu)數(shù)咨詢公司聯(lián)合推出的“京報調(diào)查”,曾就此問題訪問了1003人,其中有59.3%成的受訪者認為應該增設“收受禮金罪”。
曹元新:我不贊成楊老師的觀點。事實上,公職人員收受下屬或服務對象的禮金后,大多會為對方謀取利益,收受禮金之舉極易轉化為受賄行為。對于這一點,即便沒有專業(yè)法律知識的人都能想清楚。再者說,公職人員收受禮金又不構成受賄犯罪的,紀檢監(jiān)察部門完全可以依黨紀政紀對其做出撤職、開除黨籍、開除公職等處理。其實,這些處分的威懾力,如果執(zhí)行到位并不亞于刑罰。所以,根本沒有必要增設這項罪名,只需將收受禮金行為納入受賄罪懲處范圍即可。
楊天軍:如果將公職人員收受禮金行為都以受賄罪來定罪量刑,勢必打擊面過大且處理程度過重,不符合罪刑相適應的刑法基本原則,也脫離當今人際關系交往的國情現(xiàn)實。我們要看到,“收受禮金”之所以成了“問題”,就在于一些公職人員可以通過某種借口將受賄行為“合情化”,以規(guī)避犯罪。一旦案發(fā),只要公職人員尚未為他人謀取利益,則無法定罪。比如沈陽市原副市長馬向東受賄案,檢方原來指控,遼寧天馬房地產(chǎn)開發(fā)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焦某為與馬向東密切關系,通過他人送給馬向東50萬元。而法院審理后認為,馬向東雖然收取了焦某的錢財,但沒有為焦某謀取利益,所以不能定為受賄罪。類似情況可以說不勝枚舉,因而凸顯了增設“收受禮金罪”的現(xiàn)實針對性與必要性。
曹元新:應該看到,“收受禮金”極易轉化為“受賄”,其實兩者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我很認同刑法學家、中國政法大學阮齊林教授的一個觀點。他說,在司法實踐中,公職人員收取大額禮金,雖然送禮者沒有明確請托事項,但只要送禮者和收禮者存在職務上的管理關系,就可以認定為受賄罪。不僅僅是收受禮金,包括接受古玩、字畫、性賄賂等不當利益,只要侵犯了職務的廉潔性,司法上就應當認定為“受賄”。如果單獨設“收受禮金罪”,將破壞受賄罪的邏輯體系——刑法明明已經(jīng)有受賄罪條款,為什么還要疊床架屋新設一個“收受禮金罪”?我倒是覺得,將公職人員收受禮金行為納入受賄罪懲處的范圍,可以避免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
主持人:對于收受禮金行為,其實二位都認為應當從法律上予以約束,分歧在于罪名如何歸類。有學者認為,基于目前的國情現(xiàn)實,恐怕不宜將收受禮金行為一律入罪,需要有一個入罪底線。我注意到,在關于增設“收受禮金罪”的議論中,也有一些網(wǎng)友提出“收禮與受賄難以區(qū)分,這個罪的刑罰標準怎么定、收受多少禮金算犯罪”等疑問。對于這些操作層面的問題,楊老師怎么看?
正方:定罪量刑需逐步完善
反方:標準不清致操作困難
楊天軍:針對這項新罪名的動議,社會輿論有一些操作層面的擔心也很正常,畢竟立法是一個充分論證和逐步完善的過程。我覺得,要想讓“收受禮金罪”具有可執(zhí)行性,首先必須在法律上給“收受禮金罪”定性。在我看來,如果公職人員為送禮者謀取了利益,自然就應該按受賄罪論處;但如果只是收受禮金,并未為他人謀取利益,按照受賄罪的構成要件來看,還夠不上受賄,這種情況就可以用“收受禮金罪”進行規(guī)制。另外,“收受禮金罪”的立案標準和起刑點可以與受賄罪一致,不能太高,且可以按年累計,以免變相縱容公職人員持續(xù)性地收受小額、中額禮金。
曹元新:您的想法未免過于理想化了。公職人員也需要人際交往,徹底杜絕公職人員的禮尚往來是不現(xiàn)實的。如果因為紅白喜事或探望病人,熟人、朋友之間相互贈送幾百元、幾千元的,并不涉及利益交換,如何進行法律上的認定?就算增設了“收受禮金罪”,首先在確定起刑點上就面臨著“兩難”困局——如果不劃定起刑點,司法執(zhí)行就會有相當大的難度;如果劃定了起刑點,就等于公職人員只要收受的禮金數(shù)額不超過起刑點,行為就是合法的。換句話說,如果起刑點定低了,將會與正常的人情風俗相沖突;如果起刑點定得太高,適用群體就會很小,起不到應有的懲治作用。
楊天軍:在這個方面,一些國家的相關法律或許能為我們提供一些借鑒。比如,新加坡規(guī)定,公務員接受禮品金額不得超過50新元(約250元人民幣),超過部分必須上繳或個人出資買下;德國規(guī)定,官員收受禮品價值不得超過50歐元(約500元人民幣),否則要受到警告、嚴重警告、開除公職直至追究刑事責任的處分。
曹元新:立法必須立足國情、著眼現(xiàn)實,并非簡單借鑒域外經(jīng)驗就能解決面臨的實際問題。有學者總結,增設“收受禮金罪”將面臨“三難”:“禮金定量之難”“行為定性之難”“公平執(zhí)行之難”,這些都將直接影響其可操作性。依我看,之所以有很多人支持增設“收受禮金罪”,說到底還是因為制度性尷尬——明明是受賄,又不能以受賄罪追責。擴大受賄罪的范圍是解決這個問題最現(xiàn)實的路徑。
主持人:曹檢察官強調(diào)增設“收受禮金罪”面臨著“三難”困境,而現(xiàn)實生活中也存在著某些受賄行為不能以受賄定罪的司法尷尬。正是因為這些困境與尷尬,才會在很多地方出現(xiàn)以禮尚往來為幌子的“事實行賄”與“事實受賄”,才會導致黨風政風以及社會風氣的不斷惡化。那么,如果在兩難境地中增設“收受禮金罪”,利大還是弊大呢,這是人們最關心的問題。楊老師顯然是認為利大于弊的吧?
正方:增設罪名能讓反腐更有力
反方:顧此失彼帶來反腐新漏洞
楊天軍:對,我認為利大于弊。因為增設“收受禮金罪”,能夠加大對公職人員收受禮金行為的懲處力度,提高公職人員借收受禮金之名貪腐的違法成本。如果公職人員在接待“送禮人”時顧及觸犯“收受禮金罪”的風險,就可能拒絕“收受禮金”。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既然行賄與受賄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那么“饋贈禮金”與“收受禮金”也是同樣道理,如果超過一定限度,送禮者也要顧及是否觸犯法律的問題。
曹元新:我認為,在動議設置“收受禮金罪”時,不能不考慮到設置此罪可能帶來的負效應。按照北京大學教授陳興良的說法,“收受禮金罪”的量刑比“受賄罪”輕,這在客觀上將引導一些受賄的公職人員想方設法往“收受禮金罪”上靠,最終導致重罪輕判。近年來,飽受爭議的“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罪”就是前車之鑒。在著名的“表哥”、陜西省安監(jiān)局原局長楊達才一案中,他因受賄25萬元被判10年,因504萬余元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被判6年,兩項罪名案值和量刑的巨大反差,再度讓很多業(yè)內(nèi)人士質(zhì)疑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罪存在的必要性??梢詳嘌?,增設“收受禮金罪”會給司法機關查處和審理案件帶來麻煩,也將給犯罪嫌疑人提供鉆法律空子的機會。
楊天軍:認為“收受禮金罪”的設立將為賄賂犯罪提供“避風港”的觀點,顯然忽略了刑事證明責任的存在。檢察機關在控訴受賄罪的過程中,由于舉證方面的原因,往往不能證明行為人在利用職務便利為他人謀取利益時有收受財物的故意。在這種情況下,可以“退而求其次”,按照“收受禮金罪”提出處罰意見,這樣就可以發(fā)揮本罪的堵截作用,防止腐敗公職人員逍遙法外。這有利于司法實踐中對案件性質(zhì)的判斷,可以把反腐敗的法律制度之籠織得更細密、更科學。
曹元新:不改變治腐理念,專注于走增設法條、細化罪名的技術路線,是揚湯止沸的權宜之計。某些行為一旦被具體化、詳細化,就意味著“法無禁止即可為”。罪名只能有限增長,而賄賂方式卻在不斷增加。以增設罪名的方式反腐,在戰(zhàn)略上只是消極的防守戰(zhàn)。所以說,以簡單明了的受賄罪法條應對變化無窮的腐敗行為,方可“以無招勝有招”。
主持人:由于時間關系,我們今天就討論到這里。在中央強力反腐的大背景下,要不要增設“收受禮金罪”,是一個嚴肅的法治命題。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時代要求下,首先需要從立法的角度分析問題,堵塞司法實踐中存在的漏洞,消除司法實踐中的灰色地帶,從而對職務犯罪嚴格規(guī)制、嚴厲打擊。應當說,法治反腐的程度最終決定著反腐的成效。法治反腐首先要求“良法之治”,即需要一套符合社會發(fā)展客觀規(guī)律、符合現(xiàn)實國情的反腐敗法律制度。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標,進行這樣的爭論與探討是十分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