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恩專
(貴州師范學院藝術(shù)學院,貴州 貴陽 550018)
五代十國是中國歷史上繼春秋戰(zhàn)國、三國兩晉南北朝以來又一個極為重要的戰(zhàn)事復雜多變、朝代更替頻繁時期。其結(jié)果反映在音樂上往往是促使樂工、樂器、器樂曲等要素在內(nèi)容與形式上發(fā)生流變。在五代十國眾多政權(quán)中,前后蜀宮廷音樂結(jié)構(gòu)的變化不僅反映出其在唐宮廷音樂繼承基礎(chǔ)上的轉(zhuǎn)變,亦能看出其是宋音樂的先導。正因如此,研究前后蜀宮廷音樂狀況及特點,并對促使其宮廷音樂發(fā)展的因素進行剖析,對研究五代十國時期宮廷音樂的整體面貌來說,極具必要性。
宮廷音樂是在宮廷內(nèi)部及朝會典儀中,為統(tǒng)治者所演奏音樂的統(tǒng)稱。按功能與性質(zhì)分為娛樂性音樂和典儀性音樂。娛樂性音樂以供人欣賞、娛樂身心為目的,包括宴饗樂、吹打樂、行幸樂等;典儀性音樂主要為顯示皇族權(quán)威及典禮的隆重而設,包括祭祀樂、鹵簿樂、朝會樂等。按演奏場合可分為內(nèi)廷音樂和外朝音樂。內(nèi)廷音樂為皇帝與妃嬪起居生活所用之樂,外朝音樂指群臣朝會所用之樂。
前后蜀宮廷音樂機構(gòu)沿襲唐的同時,又有所刪減。盛唐時期,政府層面,音樂機構(gòu)太樂署和鼓吹署統(tǒng)一在太常寺管轄之下。太樂署主管樂工及音聲博士的排練、考核、罷黜、晉級、任免等工作,兼及雅樂、俗樂演出;鼓吹署主管儀仗中的鼓吹樂。宮廷內(nèi)部,設立教坊和梨園。唐初武德(618—626)年間,始有內(nèi)教坊①,至開元二年(714),唐玄宗又置內(nèi)教坊,并置左右教坊,并在東京洛陽另置兩處教坊[1],此時教坊擴大為五個。宮廷派中官為教坊使,直接行使領(lǐng)導權(quán)利。
前蜀(907—925)開國初年,王建改“樂營為教坊”[1](P4),主管俗樂活動。這與唐玄宗時,設置左右教坊教俗樂,殊途同歸?!顿Y治通鑒》載:“蜀主奢縱無度……所費不可勝紀。仗內(nèi)教坊使嚴旭強取市民女子內(nèi)宮中,或得厚賂而免之,以是累遷至蓬州刺史?!保?](P8842)可見前蜀不僅延續(xù)唐時教坊機構(gòu),并搜集民間樂工充實內(nèi)宮,民間女樂的融入,加大了民間俗樂對宮廷音樂的影響。
后蜀(934—965),仍沿用前蜀宮廷音樂機構(gòu),置教坊。所演奏俗樂不僅包括歌舞,更有百戲、猴戲等相關(guān)內(nèi)容?;ㄈ锓蛉恕秾m詞》中載:
西毬場里打毬回,御宴先于苑內(nèi)開。
宣索教坊諸伎樂,傍池催喚入船來。[3](P1957)
宮詞所述是描寫達官顯貴打馬球結(jié)束,喚來教坊諸樂伎奏樂歡愉之情景,可以看出后蜀宮廷俗樂機構(gòu)——教坊,在愉人方面的作用,同時也看出此時教坊樂伎之繁盛程度。猴戲等百戲形式的演出在前后蜀亦十分盛行,這不僅反映出民間俗樂的發(fā)展程度,更能促進教坊樂的多樣化和俗樂化,而這些民間猴戲藝人也被吸收到教坊中。據(jù)《十國春秋》所載:“(楊千度)善戲猴于阛阓中,常飽養(yǎng)十余頭,習人言語。一日,內(nèi)廄猢猻維絕,走殿上閣,后主令人射之,不中,乃命千度執(zhí)之。千度謝恩訖,猴十余頭皆向殿上叉手拜揖;后主大悅,賜千度緋衫錢帛,收入教坊?!保?](P826-827)由此觀之,教坊俗樂化十分明顯,這客觀上刺激了戲曲的形成和發(fā)展。這種發(fā)達程度與其所處政局動蕩的歷史環(huán)境緊密相關(guān),亦與當局對此種文化風氣的慕尚密切相關(guān)。
前后蜀因維持時間不長,加之史家不重視,在相關(guān)文獻《新五代史》、《舊五代史》、《十國春秋》中僅有少量關(guān)于音樂的記載,這對此時期雅樂與俗樂發(fā)展狀況的研究帶來了難度。但從《十國春秋》所載:“是時唐衣冠之族多避亂在蜀,帝禮而用焉,使修舉政事,故典章文物有唐之遺風?!保?](P501)知,前蜀雅樂、禮俗樂、郊廟樂沿襲唐代。
后蜀在前蜀滅亡9年后建國,其雅樂當沿襲唐及前蜀。由于戰(zhàn)亂,樂器亡佚、毀壞現(xiàn)象嚴重,《宋史》中就曾有其樂器不協(xié)音律的記載。宋乾德四年(966年),(太祖)“遣拾遺孫吉取成都孟昶偽宮縣至京師,太常官屬閱視,考其樂器,不協(xié)音律,命毀棄之。”[5](P2940)雅樂作為上古時期宮廷音樂的重要形式,在前后蜀時期仍有存在,只是燕樂、俗樂的繁榮程度已遠勝雅樂。關(guān)于此時期燕樂、俗樂的盛行情況,有大量記載。前蜀被后唐所滅,有“川行營都監(jiān)李廷安進西川樂官二百九十八人”[6](P468)之說,由此可以看出前蜀宮廷樂人數(shù)量之眾。后蜀沿襲前蜀宮廷音樂,宮廷內(nèi)“盡日綺羅人度曲,管弦聲在半空中”[3](P1757)。民間村落則有“屯落閭巷之間,弦管歌聲,合筵社會,晝夜相接”[1](P22)。不管是宮廷燕樂,還是民間村閭俗樂,在前后蜀時期,發(fā)展均極為繁盛。
前蜀后主王衍精通音律,自創(chuàng)歌詞,依詞配曲。曾作《月華如水》、《甘州》、《醉妝詞》等詞,又作《水調(diào)》、《銀漢》等曲調(diào)。據(jù)《蜀梼杌》載,王衍登基五年三月,在怡神亭宴群臣,令婦女雜坐,曾“自執(zhí)板唱《霓裳羽衣》及《后庭花》、《思越人》曲?!保?](P11)又重陽節(jié),宴飲群臣于宣華苑,“衍自唱韓琮《柳枝詞》”[1]P11。后蜀花蕊夫人《宮詞》中描寫宮廷歌舞時亦有“舞頭皆著畫羅衣,唱的新翻御制詞。每日內(nèi)廷聞教隊,樂聲飛上到龍墀。”[3](P1957)又有“按罷《霓裳》歸院里,畫樓云閣總重修”[3](P1957)的記載。由此可見,唐玄宗所制《霓裳羽衣曲》不僅在中唐時盛行,前后蜀時期,此曲亦得到保存、繼承、排演。
前后蜀詞作家繁多,后蜀趙崇祚收集近來詩客曲子詞五百首所編的《花間集》一書中,與前后蜀詞人有關(guān)的曲牌就有許多,這些曲牌均來自唐教坊所唱曲子?,F(xiàn)將仍流行在蜀地的唐教坊曲牌與兩蜀樂工自編自創(chuàng)的蜀地曲牌列表如下作對比:
仍在蜀地流行的唐教坊曲牌 蜀地所創(chuàng)新曲牌菩薩蠻浣溪沙歸國遙荷葉杯清平樂天仙子謁金門望遠行思帝鄉(xiāng)女冠子上行杯酒泉子離別難木蘭花相見歡醉公子感恩多定西番西溪子臨江仙虞美人南歌子生查子河瀆神紗窗恨柳含煙何滿子訴衷情南鄉(xiāng)子鳳樓春山花子望梅花采桑子春光好漁父楊柳枝漁歌子風流子竹枝八拍蠻黃鐘樂后庭花巫山一片云江城子應天長河傳喜遷鶯更漏子小重山柳枝夢江南玉樓春望江怨?jié)M宮花思越人胡蝶兒贊成功中興樂接賢賓甘州遍贊浦子醉花間月宮春戀情深三字令獻衷心賀明朝薄命女遐方怨玉蝴蝶杏園芳
從兩蜀地區(qū)所繼承唐教坊所用曲牌及其自創(chuàng)曲目來看,此時期教坊宮廷音樂曲目繁多,已是十分發(fā)達。
前后蜀宮廷音樂演出規(guī)模壯觀,布景氣勢恢宏,彰顯奢華特色。宋人田況《儒林公議》中記載歌舞《采紅蓮隊》布景及表演盛況中有:“……庭為山樓,以彩為之,作蓬萊山。畫綠羅為水紋地衣,其間作水獸芰荷之類,作折紅蓮隊,盛集鍛者于山內(nèi)鼓槖,以長籥引于地衣下,吹其水紋鼓蕩,若波濤之起。復以雜彩為二舟,轆轤轉(zhuǎn)動,自山門洞中出,載妓女二百二十人撥棹行舟,周游于地衣之上,采折枝蓮到堦前出舟,致辭長歌復入,周回山洞?!保?]鮮麗艷服為裝飾,精美道具為陪襯,規(guī)模龐大、數(shù)量繁多之舞伎,彰顯出前后蜀宮廷歌舞、音樂之繁榮。
何昌林先生曾說:“唐五代之西川能工巧匠,一向以制作‘高檔樂器’而名聞四方?!保?](P25)從相關(guān)歷史文獻及前后蜀詩詞中,發(fā)現(xiàn)如下樂器:鳳笙、篳篥、玉笛、雙鳳琵琶、長笛、玳瑁古笛、箏、玉簫等。
1.鳳笙。后蜀花蕊夫人在其所作《宮詞》中說:“離宮別院繞宮城,金板輕敲合鳳笙。夜夜月明花樹底,傍池常有按歌聲?!保?(]P1956)關(guān)于鳳笙,中唐時,實已在道教音樂中使用。《太平廣記·神仙》條有載:“鳳凰三十六,碧天高太清。元君夫人蹋云語,冷風颯颯吹鵝聲?!保?](P286)在其原詩序中,所記為唐真元十一年(795年),秀才白幽求隨從新羅王子過海,后至道教真人居住之所,欣賞玉女數(shù)百人奏樂。其中“笙簫眾樂,更唱迭和,有唱步虛歌者?!保?](P286)正說明鳳笙與簫合奏為《步虛歌》歌者伴奏的情景。晚唐時,鳳笙仍有演奏。詩人殷堯藩《吹笙歌》:“伶兒竹聲愁繞空,秦女淚濕燕支紅,玉桃花片落不住,三十六簧能喚風?!保?](P1244)此兩處所記載的鳳笙均為36簧?!段墨I通考》載:“鳳凰,蓋笙為樂器,其形鳳翼,其聲鳳鳴,其長四尺。大者十九簧,謂之巢,以眾管在匏,有鳳巢之象也;小者十三簧,謂之和,以大者唱則小者和也?!保?0](P1221)又有“今太常笙濁聲十二、中聲十二、清聲十二,俗呼為鳳笙,孟蜀王所進,樂工不能吹,雖存而不用”。[10](P1221)北宋時期,樂工竟不能演奏鳳笙樂器,這與朝代更替頻繁、樂工流失嚴重不無關(guān)系。由此可見,由中唐、晚唐、前后蜀、至北宋初,鳳笙一脈相承,彰顯了此種樂器的影響力與應用范圍。
2.篳篥、玉笛?;ㄈ锓蛉恕秾m詞》中有對此兩種樂器的描述。“御制新翻曲子成,六宮才唱未知名。盡將篳篥來抄譜,先按君王玉笛聲?!保?](P1956)由此可見,篳篥和玉笛亦是宮廷中常用樂器。
3.雙鳳琵琶。因用西藏所產(chǎn)邏逤檀木制作而成,所以又稱為邏逤檀琵琶。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及李昉《太平廣記》均有記載。馬端臨《文獻通考》載:“唐天寶(742——756)中,宦者白秀正使西蜀,回獻雙鳳琵琶,以邏逤檀為槽,溫潤輝光,隱若圭璧,有金縷紅文,蹙成雙鳳。貴妃每自奏于梨園,音韻凄清,飄如云外。殆不類人間,諸王貴主,競為貴妃琵琶第子。”[10](P1218)可見雙鳳琵琶是西蜀重要樂器,它不僅外形優(yōu)美,而且音韻凄清,飄渺悠遠,傳至唐宮廷,極受王公貴族青睞。
4.長笛?!端问贰份d:“歐陽迥,益州華陽人?!男蕴孤剩瑹o檢操,雅善長笛。太祖常召于偏殿,令奏數(shù)曲。御史中丞劉溫叟聞之,叩殿門求見,諫曰:‘禁署之職,典司誥命,不可作伶人之事’。上曰:‘朕嘗聞孟昶君臣溺于聲樂,迥至宰司尚習此技,故為我所擒。所以召迥,欲驗言者之不誣也?!保?](P13894)可見長笛亦是此時期重要樂器之一,歐陽迥即是此時出色演奏家。
5.玳瑁古笛、箏、玉簫?!独m(xù)通典·樂四》載:“宋嘉佑(1056-1063)中,王疇欲定大樂,就成都房庶取玳瑁古笛以校金石?!保?1](P1672)又花蕊夫人《宮詞》中:“玉簫改調(diào)箏移柱,催換紅羅繡舞筵。未戴柘枝花帽子,兩行宮監(jiān)在簾前?!保?](P1959)玳瑁古笛是名貴笛,制作精美,用以校驗音律。玉簫與箏在前后蜀時期演奏技巧均有大幅度提高,成為伴舞的重要宮廷樂器。
前蜀皇帝王建墓坐落于成都市撫琴東路,出土于1942年。在其棺床東、南、西三面共有24幅樂舞石雕,生動展示了前蜀宮廷樂舞表演的生動場面。棺床南側(cè)中央刻有舞伎2人,舞伎兩側(cè)有琵琶樂伎、拍板樂伎各1人,加上東西兩側(cè)所刻20樂伎所用樂器,共計19種23件。現(xiàn)將所刻樂器整理并與《隋書·音樂志》、《新唐書·禮樂志》所用龜茲樂隊之樂器對比如下:
王建墓2 4樂舞伎羯鼓2銅鈸貝笙葉豎箜篌篳篥2箏簫篪拍板2琵琶腰鼓2答臘鼓雞婁鼓鼗笛都曇鼓毛員鼓隋書·音樂志羯鼓鈸貝笙銅豎箜篌篳篥簫 琵琶腰鼓答臘鼓雞婁鼓笛都曇鼓毛員鼓五弦新唐書·禮樂志銅鈸貝笙豎箜篌篳篥箏簫琵琶腰鼓答臘鼓雞婁鼓笛都曇鼓毛員鼓五弦侯提鼓齊鼓擔鼓
綜觀表格所列,王建墓24樂舞伎所用樂器與《隋書·音樂志》、《新唐書·禮樂志》所用龜茲樂樂隊之樂器均共有14種完全相同,王建墓24樂舞伎所用樂器比《隋書·音樂志》、《新唐書·禮樂志》所用樂器多出來的分別為葉、篪、拍板、鼗。
杜佑在《通典》中說:“銜葉而嘯,其聲清震,橘柚尤善?!?或云卷蘆葉為之,如笳首也)[12](P3683)唐人樊綽《蠻書》載:“俗法,處子孀婦,出入不禁。少年子弟暮夜游行閭巷,吹壺蘆笙或吹樹葉,聲韻之中,皆寄情言,用相呼召。”[13](P321)李昉《太平御覽》說:“笳者,胡人卷蘆葉吹之以作樂也,故謂曰胡笳。”[14](P2620)可見木葉這種樂器在唐代已經(jīng)普遍,宋一直延續(xù)使用,并應用于燕樂中,這在其他相關(guān)文獻如《新唐書·禮樂志》、唐詩中已有涉及,此不贅述。木葉這種樂器是古代南方少數(shù)民族最常用樂器之一,普遍存在于布依族、土家族、苗族、壯族等少數(shù)民族音樂中。以下簡選代表性古老情歌歌詞:
“堂屋點燈屋角明,屋后傳來木葉聲,木葉好比撥燈棍,晚上來撥妹的心?!?/p>
——布依族
“吹聲木葉唱聲歌,木葉掉下九江河。千里聽見木葉叫,萬里聽見郎唱歌?!?/p>
——湘西土家族
“一首木葉一首歌,兩首木葉翻山坡。三首木葉翻岔口,阿妹何時得見哥?!?/p>
——苗族山歌
“吹木葉要趁葉子青,談戀愛要趁年紀輕。”
——苗族民歌
“太陽出來紅彤彤,扛起鋤頭去做工。今年增產(chǎn)多急成,吹起木葉慶年豐。”
——壯族山歌調(diào)
“壯家本愛吹木葉,祖孫一輩傳一輩。舊時一吹苦水流,如今一吹心頭醉?!?/p>
——云南壯族民歌
從歌詞反映內(nèi)容看,木葉多用在南方少數(shù)民族情歌中,亦有反映人民生活、習俗、興趣愛好等內(nèi)容?,F(xiàn)存貴州黔西南地區(qū)布依族“八音坐唱”③中,木葉仍有使用。通過發(fā)掘西南地區(qū)的前蜀王建墓可知,在龜茲樂隊中加入了此種少數(shù)民族樂器,反映出龜茲樂隊在傳播和交流中不僅縱向受唐樂傳承的影響,而且橫向受西南少數(shù)民族音樂與蜀地交流的影響。前蜀王建墓中的女樂伎右手食指與中指夾木葉放于嘴角吹奏,左手持數(shù)片備用,以防木葉吹壞而耽于樂隊的合奏之故。岸邊成雄此前發(fā)表研究亦曾論述④。另外,前蜀王建墓樂隊中篪、拍板、鼗的使用與《新唐書·禮樂志》中侯提鼓、齊鼓、擔鼓的使用均說明,龜茲樂在歷史發(fā)展的每個時期,樂隊編制上有所變化。然從大多數(shù)使用樂器相同來看,王建墓24樂舞伎使用的樂隊編制即為唐之龜茲樂已是無疑。這說明前蜀宮廷音樂對唐代龜茲樂隊有所繼承。
唐代,兩蜀地區(qū)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十分發(fā)達,為宮廷音樂發(fā)展提供了物質(zhì)基礎(chǔ)。史書稱其“地稱陸海之珍,民有沃野之利。”[15](P932)《路史》中亦有“夫蜀之為國,富羨饒沃,固自一天壤也”的贊譽。陳子昂呈武則天《上蜀川軍事》載:“伏以國家富有巴蜀,是天府之藏。自隴右及河西諸州,軍國所資,郵驛所給,商旅莫不皆取于蜀?!保?5](P2133)宣宗(810-859)時,成都發(fā)展超過揚州。盧求《成都記序》有:“江山之秀,羅錦之麗,管弦歌舞之多,伎巧百工之富。其人勇且讓,其地腴以善,熟較其要妙,揚不足以侔其半?!保?5](P7702)唐末黃巢起義以后,素有“揚一益二”的揚州受戰(zhàn)爭破壞,屈尊于蜀,蜀成為全國唯一富庶之地,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與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促進了兩蜀經(jīng)濟發(fā)展,也為宮廷音樂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契機。
“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是對蜀地地勢險要之地理環(huán)境的真實寫照,險要的天然屏障造就了蜀地易守難攻的戰(zhàn)略地位。盡管境外刀槍戈鳴,戰(zhàn)爭頻加,然始終不能禍及蜀地。唐中期以后,唐玄宗、唐僖宗先后入蜀避亂正說明了這一點。
公元900年,北方、江淮地區(qū)戰(zhàn)亂更迭,蜀地卻“三川晏寧,五稼豐稔,梁漢夔峽東西五千余里,山河肅靜”[16](P6028)。吐蕃、南詔曾為蜀地邊患,然由于此時自身分裂和衰落,無力攻蜀。與全國大部分地區(qū)相比,成都此時無戰(zhàn)事,這為蜀地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良好、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
安史之亂,唐玄宗避亂于蜀,并帶來大批唐代文人、宮廷宦官、樂舞伎。唐代梨園樂工張徽即是隨同唐玄宗入蜀樂工之一。詩人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載:“九天開出一成都,萬戶千門入畫圖。草樹云山如錦繡,秦川得及此間無?!保?](P393)又有“誰道君王行路難,劉龍西幸萬人歡。地轉(zhuǎn)錦江成渭水,天回玉壘作長安?!保?](P393)顯然,唐宮廷文人、樂人避亂于蜀,改變了錦城成都往昔氣氛,歌舞升平、夢回長安,儼然變成第二個皇都。
公元880年,黃巢起義軍占領(lǐng)東都洛陽,唐僖宗避亂成都且生活達四年之久。據(jù)史料記載,唐僖宗離開蜀地時,帶走“弄假婦人”演技極佳的蜀戲俳優(yōu)劉真,并將其“籍于教坊”⑤。
兩位皇帝入主蜀地,帶來豐富的宮廷音樂,為蜀繼承唐宮廷音樂創(chuàng)造了條件。王建墓中24樂舞伎使用的龜茲樂隊所用樂器即是真實寫照之一。
前蜀皇帝王建對避亂于蜀的唐文人、世族采取包容態(tài)度,吸收并錄用,使得唐代宮廷音樂及文化得以完好繼承。《資治通鑒》載:“是時唐衣冠之族多避亂在蜀,蜀主禮而用之,使修舉故事,故其典章文物有唐之遺風?!保?](P8685)又《蜀梼杌》所載:“(前蜀)建之開國,制度號令,行政禮樂,皆莊所定。”[1](P5)韋莊(836-910),生于長安,唐代花間派詞人,前蜀宰相。他在前蜀禮樂政令中借鑒唐代政令,與其生活年代及地域密不可分已是無疑。
前蜀兩位皇帝王建、王衍對音樂十分喜愛,尤其王衍,懂樂律、自制歌詞、能編曲。前后蜀采取的政策、制度亦促進了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穩(wěn)定和政治清明,孟昶執(zhí)政時即有“再睹有唐貞觀之風”的美譽。這些有利條件為宮廷音樂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良好氛圍和有利環(huán)境。
普遍認為雜劇是興起于宋朝的民間音樂形式,然從蜀地相關(guān)文獻記載看,早已有之。李德?!墩摴恃菟抉R杜元穎狀》中載南詔掠成都時說:“蠻共掠九千人。成都郭下,成都、華陽兩縣,只有八千人。其中一人是子女錦錦,雜劇丈夫兩人?!保?5](P7220)由此可見,北宋時期重要民間音樂形式——雜劇,早在兩蜀,實已有之。岸邊成雄曾言:“唐朝末葉,音樂文化開始由宮廷轉(zhuǎn)移市民,市民除模仿宮廷辦理祭祀外,將宮廷宴饗用之十部伎、二部伎等大規(guī)模之樂舞,變成小型曲調(diào),在酒樓、妓館供普通一般官吏及商人等欣賞,并由歌伎演奏,此等音樂文化之民眾化,隨著商業(yè)發(fā)達,到宋朝,益形顯著。”[17](P12)岸邊成雄所論述雖是唐末音樂文化宮廷化向市民化的轉(zhuǎn)型,然在兩蜀時期,此種現(xiàn)象已極為突出。前后蜀作為唐宋之間重要過渡朝代,在文化轉(zhuǎn)型中起著承上啟下的重要意義。
不僅雜劇與市民音樂繁盛,中唐時,蜀地民間歌舞戲亦相當繁榮?!杜f唐書》所載《劉辟責買》即是蜀地藝人創(chuàng)作的一部諷刺貪官污吏掠奪百姓財物的歌舞戲。五代時,蜀宮廷參軍戲與歌舞戲極為發(fā)達,后梁京都地區(qū)流行的歌舞戲《麥秀兩岐》,蜀地樂工很快就能進行表演,這反映出當?shù)貥饭じ叱难葑嗨?、極強的模仿能力及接受能力。關(guān)于蜀地俳優(yōu)戲的演奏水平,《桯史》云:“蜀伶多能文,俳語率雜以經(jīng)史,凡制帥幕府之燕集,多用之。”[18](P156)《齊東野語》亦載:“蜀優(yōu)尤能涉獵古今,援引經(jīng)史,以佐口吻資笑談?!保?9](P245)后蜀廣證元年(978),“俳優(yōu)以王衍為戲,命斬之”。[1](P19)由此可見,俳優(yōu)伶人不僅言語詼諧、博古通今,演奏過程中,針砭時弊、諷刺當朝統(tǒng)治亦是淋漓盡致。公元952年,蜀宮教坊俳優(yōu)所演《灌口神隊》,至明代仍有很大影響。⑥另外,蜀地隊舞的演出亦堪稱華麗,“蜀錦地衣呈隊舞,教頭先出拜君王”[3](P1956)是其真實寫照。
民間雜劇、市民音樂、俳優(yōu)戲、歌舞不僅在民間十分盛行,亦在宮廷教坊中,由俳優(yōu)排練演出。民間樂工在宮廷中的相互交流,促進了蜀地宮廷樂工技藝的提高,也影響著教坊宮廷樂風格。
前后蜀宮廷音樂在音樂機構(gòu)上沿襲唐代教坊,且俗樂成分比例增大;演奏曲目及器樂方面,不僅繼承唐宮廷音樂的部分曲目,亦有新創(chuàng)樂曲;樂器種類上亦有變化。從前蜀王建墓樂舞隊使用樂器編制看,龜茲樂隊沿襲唐九部樂、十部樂的同時,增入南方少數(shù)民族樂器——木葉。這種少數(shù)民族樂器的融入,彰顯了西南地區(qū)音樂文化交流的巨大作用。
前后蜀宮廷音樂與同時期五代十國其他國家相比,更為繁榮,其對唐樂的保存,也更為完善。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有多方面原因。首先,前后蜀所處自然環(huán)境及地理優(yōu)勢使其少受戰(zhàn)爭破壞;其次,皇室避亂于蜀帶去唐宮廷樂器與樂人,這為兩蜀保存唐樂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再者,兩蜀統(tǒng)治者對外來音樂文化的保存、包容政策及一系列制度舉措為前后蜀禮樂制度類唐創(chuàng)造了主觀條件。前后蜀民間俗樂異常發(fā)達,其雜劇、俳優(yōu)戲、地方歌舞、隊舞的興起及在教坊的演奏與排練對宮廷教坊樂的發(fā)展亦產(chǎn)生較大影響。
前后蜀作為中國歷史上一個特殊政權(quán)和階段,其存在時間雖不長,然在繼承唐宮廷音樂方面所作的貢獻十分深巨,亦為北宋宮廷音樂發(fā)展奠定了基礎(chǔ)。
注釋:
①“武德以來,置于禁中,以按習雅樂,以中官人充使。則天改為云韶府,神龍復為教坊”。(見劉昫《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1854頁。
②“開元二年,又置內(nèi)教坊于蓬萊宮側(cè),有音聲博士、第一曹博士、第二曹博士。京都置左右教坊,掌俳優(yōu)雜技。自是不隸太常,以中官為教坊使。”(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1244頁。)
③“八音坐唱”是流傳在貴州安順關(guān)嶺、鎮(zhèn)寧及黔西南地區(qū)的布依族說唱音樂形式?!皬V西諸郡,人多能合樂,城廊村落,祭祀、婚嫁喪葬,無一不用樂,雖耕田亦必口樂相之,蓋日聞鼓笛聲也。每歲秋成,眾招樂師教習子弟,聽其音韻,鄙野無足聽。唯潯州平南縣,系古龔州,有舊教坊,樂甚整異,時有以教坊得官,亂離至平南,教土人合樂,至今能傳其聲。”(見周去非《嶺外代答·平南樂》)八音坐唱演奏因所用直簫、月琴、三弦、铓鑼、葫蘆、短笛、牛腿骨、竹筒琴八種樂器演奏而得名。亦有勒朗、勒尤、木葉等布依族樂器伴奏之情形。
④見岸邊成雄《王建墓棺床石刻二十四樂伎》,選自《國際東方學者會議紀要》第1冊,1956年。
⑤“僖宗幸蜀時,戲中有劉真者尤能,后乃隨駕入京,籍于教坊,弄婆羅?!?見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8頁。)
⑥“予聞清源,西川灌口神也。為人美好,以游戲而得道,流此教于人間?!?見湯顯祖《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
[1] [宋]張?zhí)朴?《蜀梼杌》,中國臺北:商務印書館,1939。
[2]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1982。
[3] 《全唐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4] [清]吳任臣:《十國春秋》,北京:中華書局,1983。
[5] [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
[6] [宋]薛居正:《舊五代史》,北京:中華書局,2010。
[7] [宋]田況:《儒林公議》,(鈔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藏。
[8] 何昌林:《唐五代西川音樂之一瞥》,《音樂探索》,1984年,第4期。
[9] [宋]李昉:《太平廣記》,北京:中華書局,1986。
[10] [元]馬端臨:《文獻通考》,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
[11] [清]嵇璜、劉墉:《續(xù)通典》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
[12] [唐]杜佑:《通典》,北京:中華書局,1988。
[13] [唐]樊綽:《蠻書》,四庫全書史部。
[14] [北宋]李昉:《太平御覽》北京:中華書局,1985。
[15] [清]董詁等:《全唐文》北京:中華書局,1983。
[16] [宋]句延慶:《錦里耆舊傳》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
[17] 岸邊成雄著:(梁在平黃志炯譯)《唐代音樂史的研究》,中國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74。
[18] [宋]岳珂:《桯史》北京:中華書局,1981。
[19] [宋]周密:《齊東野語》,北京:中華書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