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在古代記述夢境的眾多資料中，有一部分與“才學”息息相關(guān)，關(guān)系到詩人才學的來源和神秘性，其中“江淹夢筆”和“謝靈運夢詩”是典型案例。以夢境為載體，兩則軼事體現(xiàn)了才學來自外界的心理以及才學擁有者在夢中的被動境地，并逐漸形成兩大故事模式。此后的述才之夢越來越虛構(gòu)化，作者漸漸刻意為奇。

關(guān)鍵詞：夢 《詩品》 才學

正是依靠文字的記述，古時某些私人的夢才得以從個體經(jīng)驗上升到群體認識，在后世為人所知，廣為流傳。這些夢的記述，如《詩品》中江淹和謝靈運的故事，涉及“詩人的才學從何而來”、“才學的神秘性”等內(nèi)容。那么這些夢究竟代表作者及其時代怎樣的心態(tài)？夢境和才學的關(guān)系是什么？這些夢境是怎樣發(fā)展變遷？這些是本文要探究的問題。

此前劉文英先生總結(jié)分析過此類夢境，而傅正谷先生的研究最為深入，其從橫向上深度探討了中國古代夢境與文學的關(guān)系。西方弗洛伊德也有專文《作家與白日夢》涉及這一問題。而此主題縱向上的發(fā)展變化及特點還有進一步探究的余地。

一.“江淹夢筆”、“謝靈運夢詩”與才學夢境主題

《詩品》中共記述三則與夢有關(guān)的佳話軼事，分別是杜明師夜夢有人入館、謝靈運夢作“池塘生春草”以及江淹夢五色筆三事。此三事皆與才學相關(guān)，并在歷史中形成了固定模式，即“夢中見祥瑞事而后有人降生”、“夢中作詩”、“夢見得到某物而后才學大進”三種敘事模式。其中第一種較普遍地應用于各種故事而且研究成果較多，而第二、三種與才學的關(guān)系更為密切。本文主要就后兩者進行文本分析。

而在分析之前，我們需要確定鐘嶸是認真地記述軼事，還是有意虛構(gòu)？此問題有兩點旁證：

1.《南史》亦記載了這兩件事?！赌鲜贰ぶx方明傳》中寫道，“子惠連，年十歲能屬文，族兄靈運嘉賞之，云‘每有篇章，對惠連輒得佳語。嘗于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忽夢見惠連，即得‘池塘生春草，大以為工。常云‘此語有神功，非吾語也?！盵1]同時，《南史·江淹傳》記載，“淹少以文章顯，晚歲才思微退，云為宣城太守時罷歸，始泊禪靈寺渚，夜夢一人自稱張景陽，謂曰：‘前以一匹錦相寄，今可見還。”淹探懷中得數(shù)尺與之，此人大恚曰：“那得割截都盡！顧見丘遲謂曰：‘余此數(shù)尺既無所用，以遺君。自爾淹文章躓矣。又嘗宿于冶亭，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淹乃探懷中得五色筆一以授之。爾后為詩絕無美句，時人謂之才盡?！盵2]以上兩者基本和《詩品》的字句相同。即使此二事非真實故事，也應不是記述之時有意虛構(gòu)，甚至我們可以推測這在當時傳播很廣。

2.據(jù)之前的夢觀念和當時對夢的態(tài)度推測，當時的人至少不是全然不信這兩個事件。在此之前，中國古代的夢的記述可以分為兩條道路，一條是以《莊子》、《列子》為代表的純虛構(gòu)敘述線路，一條是以史書為代表的記述線路。不同于莊子、列子的記述，早期記載在史書里的夢境較少虛構(gòu)?！蹲髠鳌分斜阌袎羰坊プC的傳統(tǒng)，夢境可以作為現(xiàn)實的一部分，并且有預言的作用，這其中滲透了當時的天命思想。與現(xiàn)今的夢觀念不同，從《左傳》，到《史記》，到《南史》，史家記述夢境，并不認為這是迷信虛幻。我們可以推測，時人不是全然不信夢。

以此推測，鐘嶸在《詩品》中記述夢境，不是故意虛構(gòu)。那么，經(jīng)加工的夢是否真實？雖然我們無法知道，但這并不是本文需要探究的事。因為鐘嶸記錄此事，并不是為了記述下來這個故事，夢境只是他的載體，他是為了說明江淹才學的某些特點。所以我們不用回答夢境是否真實，也無需研究其病理特征，而是需要通過書寫夢境這一行為，分析鐘嶸等作者的心態(tài)。

《詩品》“梁光祿江淹詩”一條記載，“初，淹罷宣城郡，遂宿冶亭，夢一美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矣，可以見還。淹探懷中，得一五色筆以授之。爾后為詩，不復成語，故世傳江淹才盡?！盵3]這個故事包含四個角色，一件物品，兩個動作。角色分別是夢中的郭璞、夢中的江淹、現(xiàn)實的郭璞與現(xiàn)實的江淹。在夢中，郭璞和江淹是施與者（尋回者）與受贈者（還回者）的關(guān)系。夢中的郭璞充當了施與的角色，其才華曾通過五彩筆傳遞給夢中的江淹，并且正是他尋回的動作使得夢中的江淹失去五彩筆進而導致了現(xiàn)實的江淹的才盡。而通過現(xiàn)實與夢的聯(lián)結(jié)，夢中的郭璞和江淹之間的施受關(guān)系或者可以闡釋現(xiàn)實中郭璞與江淹的才學承繼關(guān)系。郭璞是神圣的、權(quán)威的，而江淹一直被動。這其中唯一的物品是彩筆。在這里，彩筆被賦予了神性——才學是來自于彩筆的。這并不難理解，作為文房四寶之一，毛筆是和文事息息相關(guān)的;五彩之色具有絢麗的視覺觀感，這和文章給人的觀感有相通之處。而“贈與”、“尋回”兩次動作是為了說明江淹才學的源起和才盡的原因。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在這個故事中才學的來源是外物，是被施與的，才華的擁有者始終被動。而后世也繼承了這一“施與者、神異之物、受贈者”的敘事關(guān)系模式，并在傳播接受中有選擇的遺落了尋回部分，只取前半的贈與故事。

《詩品》“宋法曹參軍謝惠連詩”一條中記載，“《謝氏家錄》云：‘康樂每對惠連，輒得佳語。后在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常云‘此語有神助，非吾語也?！盵4]如果我們細分的話，可見到在這件軼事中也有四個角色，分別是夢中的謝惠連、夢中的謝靈運和現(xiàn)實的謝惠連、現(xiàn)實的謝靈運。首先說謝惠連?！翱禈访繉葸B，輒得佳語”此句并非閑筆，它說明在現(xiàn)實中謝惠連本身就有誘發(fā)謝靈運詩思的因素，而這點被移接到了夢中的謝惠連身上。與夢的特質(zhì)相符合，夢中的謝惠連是有些神秘的，夢中謝靈運“寤寐間，忽見惠連”，本來沒有的人突然出現(xiàn)，并誘發(fā)夢中的謝靈運即刻成詩，這點是夢境和夢中的謝惠連所共同具有的神異。而夢中的謝靈運則作為一個被誘導者，通過接觸神異的人物而發(fā)揮出才學。這才學又從夢中的謝靈運身上移接到了現(xiàn)實中的謝靈運身上，變成現(xiàn)實中的真實的才學。而關(guān)于才學和夢的關(guān)系，也許我們可以用蘇軾的“指和琴”的比喻來類比此事，也就是這才學來自于夢中的誘導與被誘導。而這個“夢中遇見神異之人——夢中作詩——醒來記述”的敘事結(jié)構(gòu)，也被后世所仿襲。

與之前關(guān)于夢境的記述相比較，我們可以窺見這兩個夢的特點。與《左傳》等敘事文學相比，夢境的神圣性在《詩品》中被減弱。這里的夢和占夢的關(guān)系小了，夢境無需經(jīng)過占卜和解釋，而是可以直接讓人理解它的意思和指涉，擁有比較純粹的象征性;雖然夢境和現(xiàn)實之間的溝通仍在，但夢的預兆作用弱化了;夢的權(quán)威僅僅用于闡釋靈運、江淹的才學上。

同時夢境的情感、心理背景被削弱了。文本的敘述關(guān)注點在做夢人的才學上，但敘述只有動作，沒有夢中的人的感情?，F(xiàn)實中做夢之人對夢的感想、敘述者對夢所抱有的評價或感情也沒有被提及，整個行文的筆墨較為簡潔。就心理成因而言，夢境和江淹的自我體驗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并不大，和他人對江淹才盡的猜解和闡釋關(guān)系更大。它不涉及江淹或謝靈運個人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們不需要分析這個夢的心理成因，也無需占驗夢境或者分析他們的心理。

在對文本分析之后我們還需要聯(lián)系到《詩品》系統(tǒng)中去，探尋鐘嶸有沒有表現(xiàn)出他對“才學來源”這一問題的回答。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在詩品中鐘嶸共引用“才”字35處，多數(shù)皆指涉詩人之才學，但并未涉及才學源流之處。時代相近的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曾經(jīng)提出才氣學習的概念，指出才學來自內(nèi)在和天資，而鐘嶸并未涉及這個問題。

問題到這里似乎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但綜合以上分析和前人研究，我們可以提出一些推測。對于江淹才盡和靈運夢詩，當時人是無法解釋的。而在《詩品》中，夢境進入文學，對這些事件做出了補充和解釋。于是借著夢境與現(xiàn)實的溝通關(guān)系，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種闡釋才學的出現(xiàn)和消退現(xiàn)象的途徑，夢境從個體私人經(jīng)驗上升到群體闡釋的高度。并且這在后世被固定為一種敘述模式。

二.才學夢境主題的流變

早在《論語·述而篇》便記述過孔子的夢境和他因夢境而引起的感嘆。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5]政治上的才能被認為可以在夢中承接和遺傳，孔子以夢見前人作為受到啟示的象征。所以孔子很長時間沒有夢見周公，便認為自己衰老了，將之作為自己失去政治才能的象征。

而前文所提及的兩個模式在后世皆有體現(xiàn)。首先，江淹夢筆這個模式還在史書中繼續(xù)流傳?！赌鲜贰ぜo少瑜傳》也記載了紀少瑜夢陸陲贈青鏤管筆[6]之事，此處五彩筆變?yōu)榍噻U管筆，亦是精致華麗。而這也許正反映出當時人的一種普遍想法，一種將夢、才學、筆聯(lián)系起來，對夢見彩筆的心理闡釋?！杜f五代史·和凝傳》記載，和凝“年十七，舉明經(jīng)至京師，忽夢人以五色筆一束以與之，謂曰：‘子有如此才，何不舉進士？自是才思敏贍，十九登進士第?！盵7]也對江淹的故事進行了非常相似的重復。除去重復夢筆模式的故事外，史書中還有夢見“洗腸胃”、“吞石子”、“剖心腹”等類似故事。夢筆模式也隨著發(fā)展流傳到了野史筆記之中。如《開元天寶遺事》云：“李太白少時，夢所用之筆頭上生花，后天才贍逸，名聞天下?！盵8]后世詩人較為喜好運用江淹五色筆和李白彩筆生花典故，而這種行為，也反映了詩人們對于獲得才學的強烈期待。除此之外，還有《太平廣記》引《異苑》記鄭玄“刀開腹心”之事。[9]而徐鉉《稽神錄》記載的謝諤吞珠故事[10]中有相當部分的細節(jié)刻畫，甚至還有謝諤的心理描寫;同時在珍珠和詩作數(shù)量上設置巧合也體現(xiàn)其刻意作奇的特點。

同時，謝靈運夢詩的模式也有傳承。蘇軾有夢中所得的詩作傳世，如《十一月九日，夜夢與人論神仙道術(shù)，因作一詩八句。既覺，頗記其語，錄呈子由弟。后四句不甚明了，今足成之耳》一詩，其自注“夢中于此句，若了然有所得者?！盵11]即記載蘇軾夢詩及其感想。陸游也有《夢中作》[12]這樣的夢中所作之詩。除此外，黃庭堅、梅堯臣等人也有夢中作詩之舉，但總體而言基本不出原有夢中作詩的故事。

到了清代，夢境與才學的故事發(fā)生了非常大的發(fā)展與新變。袁枚筆下《子不語·鑄文局》結(jié)合了江淹夢筆和謝靈運夢詩兩者中的元素，既是得到他人幫助，又是直接夢中得句。故事的文學性大大增加，如其曲折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和對場屋文“字字皆有金光”的細致描述。在這個故事中，才學來自神異，并可通于上帝。又如蒲松齡在《聊齋志異》記載的朱爾旦換心一事，朱爾旦與陰間陸判為友，得陸判換心之后文思大進。這也是得到神異幫助，經(jīng)由某物之聯(lián)結(jié)得到才學的故事。故事的長度大大增加，一波三折，文字奇異瑰麗，達到了模式變化的極端。

兩個模式在歷史之中不斷地重復和增益，同時隨著時代的夢觀念的逐漸變遷，其故事風貌和審美心態(tài)也在變化。敘事中權(quán)威性下降是總體趨勢。原有模式除去在史書系統(tǒng)內(nèi)的流傳外，還下落到了文人著作中，繼而下落到了野史筆記甚至小說戲曲之中，并且在下落過程中發(fā)生一些敘事上的變異。同時也可以看到此種夢觀念的影響范圍也經(jīng)歷了從士人階層到更廣大范圍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載體本身權(quán)威性在下降，敘事的可靠度在下降，隨之而來的是敘事的虛構(gòu)性在增加，作者從單純記述漸漸變成刻意為奇。而從一開始解釋與想象才學來源，到有意渴求才學，述才之夢的重點也在偏移。此外述才之夢的敘事范圍也在擴大，從政治才能，詩文才學，甚至也發(fā)展到書畫才能上面。

在發(fā)展中一以貫之的是：夢中的才學，是借了他處（或受外物誘導）而不完全屬于自己的，這在后世也沒有被糾正或反駁。才學是承自于天的，人們希望自己獲得天命的庇佑和幫助，這也反應出人們對才學的不把握和（后世發(fā)展出的）期望得到才學的心理。

參考文獻

1.傅正谷：《中國夢文化》，[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

2.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論美》，[M]，北京：金城出版社，2010.

3.姜宗妊：《談夢：以中國古代夢觀念評析唐代小說》，[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6.

4.劉文英：《夢與中國文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5.吳康：《中國古代夢幻》，[M]，湖南：岳麓書社，2010.

注 釋

[1][唐]李延壽：《南史》卷十九，中華書局2000版，第537頁。

[2][唐]李延壽：《南史》卷五十九，中華書局2000版，第1451頁。

[3][梁]鐘嶸著，曹旭箋注：《詩品箋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版，第184頁。

[4][梁]鐘嶸著，曹旭箋注：《詩品箋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版，第171頁。

[5]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76頁。

[6][唐]李延壽：《南史》卷七十二，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786頁。

[7]陳尚君輯纂：《舊五代史新輯會證》，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3895頁。

[8][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卷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19頁。

[9][宋]李昉：《太平廣記》卷第二百一十五，中華書局1961年版，1645頁。

[10][宋]徐鉉撰：《稽神錄》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8頁。

[11][宋]蘇軾：《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155頁。

[12][宋]陸游：《劍南詩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080頁。

（作者介紹：劉瑩，武漢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2012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