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無

一

人們對當(dāng)代詩歌向何處去的焦躁情緒，正源源不斷通過對詩的種種自我命名外顯出來。這種命名的最新動向，是《明天》輯刊“中國地方主義詩群大展專號”提出的“地方主義詩歌”。坦率地說，我對這個話題的興趣大于話題下的作品——不是說這些作品不重要，是作品與話題間天然地存在著間離;作品永遠(yuǎn)大于話題，我關(guān)心的是話題本身何以成立。比如，“全球化與速度”這一背景/語境，對全球、特別是第三世界國家的文學(xué)藝術(shù)，都或多或少地產(chǎn)生影響，何以單獨把詩歌拎出來？ 再如，詩人本身就具有自覺的地方主義意識并在寫作中呈現(xiàn)，還是說無可無不可，只要讀者在其文本中辨認(rèn)出地方性色彩就可以了？

“地方主義詩歌”命名者認(rèn)為，“在全球化和速度這兩者的影響下，真正的自然不復(fù)存在，地方性正在消失、瓦解”，“當(dāng)今詩人有對處于弱勢地位的地方文化面臨被強勢殖民文化消滅的焦慮。強調(diào)地方性詩歌有延續(xù)地方文化生命的使命意義”。（譚克修《地方主義詩群的崛起：一場靜悄悄的革命》）與此相聯(lián)系，所謂“地方性詩學(xué)”主要有三個維度：一個是從“這里”出發(fā)，即從“此在的生活”出發(fā)。理由是，時空的縮小或者分裂導(dǎo)致自我的分裂，繼而導(dǎo)致詩人地方性的喪失。另一個是“個我方言”的發(fā)明，即需要“用一種自我性的、準(zhǔn)確性的語言來承載詩歌中一切可見和不可見的事物”（同上）。第三個是對地域性概念的超越，即地方性不是，甚至是反地域性的，兩者不能簡單等同。這三個維度在我看來都有些似是而非。首先，即使是在沒有高鐵、沒有發(fā)達(dá)媒介的時代，詩人的寫作很多也是從“這里”出發(fā)的。其次，假如“個我方言”如此重要，那些本來更符合地方性特征的少數(shù)民族詩人，為何集體失蹤？由此連帶的問題是，地方性特征隱含在地方性語匯中嗎？如果是，方言在地方主義詩歌中，進(jìn)一步地，方言在今天的漢語詩歌中，處于什么位置？第三，假設(shè)理論上存在區(qū)分地方性與地域性概念的可能，它們可不可以自我超越，成為非地方性或非地域性的？在輯刊專號中，地方性被簡約為省域性，似乎不言自明的是，湖北詩人的詩當(dāng)然不同于湖南詩人的詩;至于省域內(nèi)詩人地方性的差異，沒有被納入考慮的范圍。這說明，命名者事實上默認(rèn)了地方性所具有的先驗性（不同省域的詩人的地方性是不同的），而這種先驗性回過頭去瓦解了地方性——詩人的地方性是由地域預(yù)先注定的，他的詩自然會具有地方色彩。

二

博爾赫斯在《阿根廷作家與傳統(tǒng)》中說，認(rèn)為阿根廷詩歌必須具有大量阿根廷特點和地方色彩，是錯誤的觀點。他舉了一個例子。阿根廷詩人恩里克·班奇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郊外曾寫下這樣的詩句：“太陽在房頂/和窗口閃爍。夜鶯/仿佛在說它們墮入情網(wǎng)?！辈柡账拐f，布宜諾斯艾利斯郊外的房子沒有屋頂，只有屋頂平臺;詩中的夜鶯與其說是阿根廷現(xiàn)實中的鳥，不如說是文學(xué)中的鳥，希臘和日耳曼傳統(tǒng)中的鳥。但博爾赫斯覺得，這首詩“透露了阿根廷人的靦腆、懷疑、欲言又止，很難和盤托出我們的隱衷”，因此意味深長，非常具有阿根廷特色。

博爾赫斯的意思是，一首詩中有沒有出現(xiàn)具有明顯地方色彩的事物/意象，無關(guān)宏旨，重要的是在那些事物/意象中，詩人有沒有寫出所屬國家/族群的性格特征。但如果認(rèn)可他的觀點，我們會被拽入一個又一個的漩渦中：究竟有沒有屬于一個國家/族群的性格特征，這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而對閱讀者來講，是否在一個文本中讀出其地方性色彩，同樣是人言言殊。博爾赫斯似乎預(yù)見到在這個問題上的相對主義困境，所以，他干脆取消了文學(xué)的地方特色問題，認(rèn)為 “真正土生土長的東西往往不需要，也可以不需要地方色彩”。而那些在寫作中有意地、多此一舉地去追求地方特色的人，則被他視為做作，是戴“假面具”。他以自己為例，說他多年來試圖寫出布宜諾斯艾利斯遠(yuǎn)郊的特色和實質(zhì)，為此很自然地使用了許多具有當(dāng)?shù)厣实脑~匯，但這些作品都沒有什么反響，甚至被人遺忘。后來他寫了《死亡與指南針》的故事，講的是夢魘，其中有因夢魘的恐怖而扭曲的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事物。盡管他在作品中使用了虛構(gòu)的地名，但他的朋友們讀過后，都說在其中找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特色。“正由于我不打算尋求那種特色，由于我放棄了夢想，經(jīng)過這許多年之后，我才找到了以前沒有找到的東西”。他為此感到慶幸。

在這篇講演發(fā)表的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初，不知阿根廷作家詩人是否感受到全球化和速度的嚴(yán)重威脅，不過，博爾赫斯是要通過此問題談?wù)撟骷遗c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他認(rèn)為，整個西方文化都是阿根廷的傳統(tǒng)，整個宇宙是他們的遺產(chǎn)，應(yīng)當(dāng)從中吸取一切可以吸取的東西。只要作家在傳統(tǒng)中專心寫作，他的作品自然會回應(yīng)他的時代。這種寬宏大量的心態(tài)，建立、也只能建立在自信上;而拼命尋找并維護(hù)地方特色，折射的是一種恐懼：害怕自己的作品不夠獨特，害怕不被人承認(rèn)，害怕被淹沒在“西方文學(xué)”或“世界文學(xué)”的海洋里。

三

“我一度努力使自己成為一個阿根廷人，卻忘了自己本來就是?！痹谖膶W(xué)上堅持做一個“宇宙主義”者的博爾赫斯，對文學(xué)的地方色彩不以為意。而美國學(xué)者宇文所安在評論北島的域外詩集《八月的夢游者》時，揭示了全球化與地方性關(guān)系的悖論。在這篇題為《什么是世界詩歌？》書評中，他提出“世界詩歌”和“國家/民族詩歌”的概念，認(rèn)為恰恰是世界詩歌而不是真正的國家/民族詩歌，才會刻意講究“民族風(fēng)味”，詩人也才會常常訴諸既可以增強地方榮譽感，也可以滿足國際讀者對“地方色彩”的渴求的名字、意象和傳統(tǒng)。

宇文所安舉出北島的詩及其英譯：

書打開在桌上

the book lying open on the table

瑟瑟作響，好像

makes a rustling noise， like

火中發(fā)出的聲音

the sound of a fire

好像折扇般的翅膀

or fan-like wings

華美地展開，在深淵上空

gorgeously opening， flame and bird together

火焰與鳥同在

in the space above the abyss

他分析道，詩中的仿佛深淵上空的鳥一樣翱翔的書，從可譯性方面來說是個極為出色的意象，在任何一種語言里可能都是優(yōu)美動人的。但是，英譯者依靠文字的排列、特殊的詞匯和突出的音調(diào)效果，把一首充滿可替換意象的世界詩歌，翻譯成真正的英文詩。然而，這樣的詩有它的美的瞬間，卻沒有自己的歷史，也就喪失了在國家/族群詩歌中，由特殊的歷史和地域所決定的詩的特有形態(tài)。這種世界詩歌成功地改換了地方性源初的含義，文本中經(jīng)過精心挑選的適量的地方色彩，滿足了國際讀者——主要是歐美讀者——對異域政治、宗教及其他文化的想象的需要。世界詩歌是一種可譯的詩，它以喪失原有文字的詩意——根植于國家/族群的傳統(tǒng)文化中，共享于這個國家/族群的作者與讀者中——為代價，也就失去了它在母語中的歷史形態(tài)，成為游魂，永在路上。

可見，地方性并不是詩人用來對付或抵抗全球化的一劑良方，恰恰是被全球化這龐然大物召喚出來的;或者說，全球化力量之大，促成了一種世界詩歌，它相應(yīng)地要求人們重新定義“地方性”，以使之能夠順利地編織進(jìn)全球化的迷人錦緞中。這時的“地方性”很像我們在中式餐廳吃到的印度飛餅，有著迷人、新鮮的異域色彩，但卻是經(jīng)過改良和加工的。這種可譯的詩再度把詩變成了工具，提供給國際讀者管窺異國的神秘及其他，詩歌的地方性由此演變?yōu)楣ぞ咝浴?/p>

四

我們今天使用的地方性概念，其誕生的語境是全球化，是外來物，并非古已有之?！暗胤街髁x詩歌”倡議者擔(dān)心全球化消解掉地方性，繼而以地方性對抗全球化的欺壓，是謂“打著紅旗反紅旗”。這種對抗可以看作是在全球化內(nèi)部“發(fā)明”的游戲之一種，印證并強化著全球化的勢不可擋。

全球化與地方性是兩個相互關(guān)聯(lián)、也相互包容的概念，都有其難以準(zhǔn)確界定的復(fù)雜性、含混性和變異性。當(dāng)然，更值得注意的是這樣一種思維慣性，即：人們享受著全球化帶來的種種便利，卻總是忘記它的好，而記住了它犯下的累累罪行。全球化真的只是一律化/整齊化/標(biāo)準(zhǔn)化的代名詞嗎？它真的僅僅是摧毀了地方性知識或文化嗎？英國社會學(xué)家、多次到訪中國的邁克·費瑟斯通認(rèn)為：“全球化進(jìn)程似乎并未導(dǎo)致文化的整齊一律，確切地說，它使我們對多元性的自覺達(dá)到新的水平。假如說存在著一種全球文化，那么，最好不要把它理解為一種公共的文化，而是理解成一個場所，在那里存有種種差異、權(quán)力之爭和文化名聲的爭斗?！保ㄒ娭軕椌幹段幕芯筷P(guān)鍵詞》）被稱為“當(dāng)代文化研究之父”的英國社會學(xué)家斯圖亞特·霍爾說：“我認(rèn)為全球化決不能視為一個文化同質(zhì)化的簡單過程;它總是地方的、特殊的和全球的東西的一種接合（an articulation）。”（同上）他們不約而同地指出，全球化既是一個聯(lián)合的也是一個分化的過程，其聯(lián)合與分化的原因相似，力度也是相等的。

享受著全球化，不是說就不能批判它。只不過，這種批判應(yīng)該建立在已成為全球化共識的多元化、差異性的思維方式上。斯圖亞特·霍爾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任何人都是從另一個地方來的。正如詩人昌耀，來自湖南，流落青海四十多年。他的根究竟扎在了哪里？他詩歌中的地方性又在何處？且看《斯人》：

靜極——誰的嘆噓？

密西西比河此刻風(fēng)雨，在那邊攀援而走。

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 ?（1985）

他確實如“地方主義詩歌”倡議者所言，是從“這里”出發(fā);但與其把“這里”理解為大西北，不如看作是指對應(yīng)于黃河的中國——如果考慮到密西西比河并非只屬于密西西比州的話。詩中無語獨坐的形象，令人想到“獨坐敬亭山”的詩人李白。不同的是，在昌耀的神游萬仞中，風(fēng)雨如晦，攀援而走，其創(chuàng)設(shè)出的是中國詩歌的“有我之境”。靜極中的嘆噓凸顯無語中的有所思。詩人昌耀彼時是否已有“地球村”意識，需要更多的材料論證。但很明顯的一個觀念是，地球是圓的，那壁與這壁，彼呼此應(yīng)。

不論“地方主義詩歌”倡議者和參與者的動機(jī)如何，全球化都不是一個當(dāng)代詩歌的假想之?dāng)?。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一個自由、平等對話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