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經(jīng)典,《牡丹亭》對后世傳奇創(chuàng)作的影響持久而深入。作為劇中中心人物的杜麗娘,其符號所指形成強力輻射,不僅對女性形象,更是對男性形象的刻畫帶來影響。男性對個體私生活領(lǐng)域的關(guān)注和追求熱情得以激發(fā)并對杜麗娘的動作進(jìn)行模仿,而在對“情”進(jìn)行聚焦時出現(xiàn)的對立式分散,又使性別格局的不對等得以顯現(xiàn)。
關(guān)鍵詞:明清傳奇;“杜麗娘”;男性形象;刻畫
《牡丹亭》中的柳夢梅,“作為杜麗娘的愛人”,[1]40“以情抗理”主旨的輔助完成者,常遭質(zhì)疑和非議,認(rèn)為其性格不鮮明,個性不突出,甚至可有可無:柳夢梅之于杜麗娘,無異蒹葭倚玉?!岸披惸锏男蜗?,是湯顯祖在《牡丹亭》中的一個光輝的創(chuàng)造”,[1]35相較于杜麗娘的異彩,柳夢梅過于黯淡,“他畢竟是封建士大夫之類的平庸人物。這位來自現(xiàn)實世界的熱衷功名的書生和富有理想的杜麗娘是不相同的?!鄙醵劣凇傲鴫裘啡宋镄蜗笕狈獠?,是《牡丹亭》戀愛故事的美中不足”。[1]41柳夢梅形象的不豐滿抑或缺陷的存在,對后世作家來說卻是幸運的。“后來詩人要想嶄露頭角,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前人的某些次要的、不突出的特點在‘我身上加以強化,從而造成一種錯覺——似乎這種風(fēng)格是我首創(chuàng)的,前人反而似乎因為巧合而在模仿‘我?!盵2]4因而相較于杜麗娘的續(xù)寫,柳夢梅形象的創(chuàng)作反而有著更大的自由發(fā)揮的寫作空間和超越經(jīng)典的可能性。后世作家融合湯顯祖所開拓的“杜麗娘”的形象內(nèi)涵及符號“所指”,將柳夢梅的許多“未定性”、“暗隱型”描寫和特質(zhì)加以具體化和強化,化育成男性欲望敘事的嶄新面貌。
一、激發(fā)了對個體私生活領(lǐng)域的追求熱情
“隱逸”是“人文知識分子在世生存的本質(zhì)特性之一”,潛匿文人內(nèi)心的“隱逸”情結(jié)根深而常存,“隱逸性成為人文知識分子普遍的內(nèi)在精神氣質(zhì),那就是:對社會主流與中心一種自覺的間距化或邊緣化?!?[3]203他們“或隱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靜己以鎮(zhèn)其躁,或去危以圖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4]805隱逸與仕進(jìn)的矛盾幾乎貫穿整個封建社會,覆蓋到每一個文人個體?!斑@種矛盾歸結(jié)起來無非是社會理想、政治理想和人格理想之間的矛盾”,[5]244而時政的險惡無疑是隱逸之風(fēng)盛行的重大促因。明代中后期,政治走向腐敗?;鹿倥獧?quán),廠衛(wèi)特務(wù)橫行,“自京師及天下,旁午偵事,雖王府不免”,“冤死者相屬”。①陷害忠良,官吏“無辜受屈者甚多”。②大學(xué)士商輅指出,“近日伺察太繁,法令太急,刑網(wǎng)太密。官校拘執(zhí)職官,事皆出于風(fēng)聞。暮夜搜檢家財,不見有無駕帖。人心震懾,各懷疑懼?!雹蹏?yán)峻的政治現(xiàn)實,使眾多文人宦意冷淡,紛紛退出政治疆場?!肚猷]記》中劉乾初的朋友蕭長公即是如此,邊功建成,反被樞密使領(lǐng)了賞,“古道得罪于朝廷,猶可言也,得罪于權(quán)奸,不可言也”。當(dāng)外面?zhèn)鲌蟆袄蠣敻锫殲槊窳恕保掗L公連說“快脫去官服。”
【油葫蘆】說甚么烏紗耀眼明,騁黃金腰帶橫,宮袍卸下一身輕。(換小帽青衣介)你看我青衫稱體還齊整,芒鞋穩(wěn)步翻干凈,那里有千鐘粟富貴根,終守著幾甕齏窮酸命,仕林中原數(shù)不著咱名姓,算編籍也添丁。④
陳森《梅花夢》中言吳佚認(rèn)為“仕途險易,那能逆料”,而醉心于山水:“西湖緣淺,使人掃興?!保ǖ诙觥吨]師》)張若水之父張靜存因“仕途不測”,而“甘隱跡于巖阿,恒產(chǎn)可耕,且耽情于筆硯?!保ǖ谑觥队?xùn)子》)沈孚中《綰春園》,丞相伯顏“炎炎之勢,實可蒸天”,“順我的,便是良吏忠臣,那管無功于百姓,以權(quán)勢壓朝廷;逆我的,便是貪官奸職,何知有益于國家?!保ǖ诰懦觥都橘潯罚┰谶@種政治環(huán)境中,“年方少壯,正宜奮志功名”的阮翀,卻也避世隱居,只因“仕途險幻”(第五出《僑園》)。李漁《比目魚》中,慕容介之妻和慕容介最能體會做官的艱險之處。第五出《辦賊》慕容介妻子勸慰丈夫:“相公,你仕途的甘苦都已盡嘗,宦海的風(fēng)波甚是難測。既有高尚之心,何不早些決策,只管因仍茍且。試想到那吏議掛身、彈章塞口的時節(jié),還能勾飄然而去么?”第十二出《肥遁》,慕容介之妻認(rèn)為“為宦十年”,等于“苦了十年”,“最喜把官辭”。慕容介作祭紗帽文一篇,“非是俺義背情忘,怨把恩償,只為你性兒中原帶風(fēng)波,因此上任飄蓬付與蒼茫!”“莫說我做官的人,離了職守,無拘無束,竟與神仙一般;就是做官家的,離了轉(zhuǎn)斗,也便放心樂意,做起醉漢來,可見這頂紗帽累人不小”,慕妻也作祭鳳冠文一篇,“非是我沒福將伊承享,都只為慮禍防危,奪取不如丟向?!?/p>
脫離政治權(quán)威的隱逸,意味著對傳統(tǒng)儒家價值體系的解構(gòu),是對社會的“間距化”和“邊緣化”,這與明代中后期逐漸興起的個體從社會的逃離,個體欲望對社會欲望的逆反趨勢一致。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社會,生產(chǎn)的自給自足為寄情山水的陶淵明式歸隱提供了物質(zhì)保障。而明代中晚期,生產(chǎn)方式的不同也引發(fā)了新的與社會“間距”的方式。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一方面,人們生產(chǎn)生活的相互依賴程度加大,“遺世而獨立”難以在生活中實踐;另一方面,隨著物資的豐富,經(jīng)濟條件的改善,市民階層的壯大,五彩斑斕的世俗生活對士人構(gòu)成了強大的吸引力。“趨俗,是晚明士人心態(tài)的一個顯著特征?!盵6]沉迷于形而下的“百姓日用”之事,開始成為文人的新的隱逸依托。遠(yuǎn)離政治核心,卸下厚重的道統(tǒng)、使命、責(zé)任等精神束縛,明清文人開始優(yōu)游于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山水聲色等肉體享樂,“士貴為己,務(wù)自適”,“我以自私自利之心,為自私自利之學(xué),直取自己快當(dāng),不顧他人非刺”。[7]258他們對個人私生活領(lǐng)域的事務(wù)有著超乎以往的熱情,由此帶動了晚明休閑文化的興起。游山玩水,構(gòu)筑園林,飲酒作詩,組建家班,自由適意,“大丈夫當(dāng)獨來獨往,自適其逸耳,豈可逐世啼笑,聽人穿鼻絡(luò)首?”[8]顧仲瑛“幽居人世外,久厭世朝喧?!薄靶膮挿比A,性耽寂寞,實因志以適,豈有托而逃?因此朝廷屢授我翰林承旨,老夫堅意不受,隱居此地?!保ā懂悏粲洝返谌觥洞河巍罚段鲌@記》中趙玉英之父,“性格清奇古怪,年紀(jì)只好五十,就不愿做官,致政歸來,足跡不入城市,在西山僻處造下這所園子,名曰西園?!保ǖ谒某觥秾び摹罚毒G牡丹》中沈重,“原任翰林學(xué)士,請告歸家,宦情已斷,詩癖彌深?!保ǖ谌觥吨x詠》)《灑雪堂》魏鵬,“況兼無意功名,常居愁病,且合怡情山水,未可奔馳。此番應(yīng)舉,便不去也得?!保ǖ谑顺觥百Z母贈行”)
與此同時,湯顯祖通過杜麗娘女性主體的欲望敘事,為個體的本體性欲望表達(dá)贏得了合法空間。扶植起個人對私生活追求的權(quán)利,并將之與個人公共生活并立。進(jìn)而,湯顯祖認(rèn)為“人生而有情”,“世總為情”,⑤把“情”從個人私生活中凸顯出來,視其為個體生命的表征。對“情”的濃墨重寫,開始成為某種象征,標(biāo)志著“自我”的放大和對“集體”陰影籠罩的逃脫。在這種大的社會語境與文學(xué)語境中,男性主體對個人私生活尤其是“情”的追求熱情被大大激發(fā)。
二、對“情”的聚焦與發(fā)散
杜麗娘“情”的“所指”,與大的社會語境共同發(fā)力,使后世傳奇中男性的欲望敘事具備了與往日不同的表述,他們對“情”開始有了超乎功名之上的珍重。《牡丹亭》中,柳夢梅還是一個汲汲功名的“平庸人物”,他有著傳統(tǒng)士大夫的固有追求,“干謁之興甚濃”(第十三出《訣謁》),要“圖前進(jìn)”。愛情,對他而言,是在功成名就之后順理成章的勝利戰(zhàn)果,是第二位的,“有一日春光暗度黃金柳,雪意沖開了白玉梅。那時節(jié)走馬在章臺內(nèi),絲兒翠,籠定個百花魁。”(第一出《言懷》)后世接受者在對柳夢梅進(jìn)行重寫時,不滿于他的“情”的不夠堅定和強度上的孱弱,紛紛變其為“情癡”,強化著柳夢梅的“情”。 愛情,開始上升成為他們第一位的人生追求。個體的“情”不僅與功名富貴并提,而且成為更具分量的存在。他們愿為“情”舍棄一切,包括生命、事業(yè)與道義。
《西樓記》中于鵑,“我想婚姻乃百年大事,若得傾國之姿,永愜宜家之愿,天那,你便克減我功名壽算,也謝你不盡了!”(第二出《覓緣》)“余生無志鵬程遠(yuǎn),被嚴(yán)親強來赴選?!薄叭舻媚滤鼗諡槠?,即終身乞丐,亦所甘心。不得穆素徽為妻,雖指日公卿,非吾愿也。怎奈父親強迫往京赴選,萬不得已,勉上公車?!保ǖ诙觥钝【邸罚翱?,楚楚,不得素徽,縱做南面王,也只是不快?!保ǖ谌宄觥对懶拧罚靶〉懿坏盟鼗?,只管求死。就是會試,亦非本意。今得了素徽,又待廷試了。早些做官,榮耀他卻好?!保ǖ谌叱觥肚慑恕罚秹艋êā分惺挾纺希骸叭諄砘杌杷谱恚龊鋈绱?。你看書卷上那一卷不說著情字來。興哀紫玉之歌,重泉相許,抱痛青陵之曲,來世尋盟。但今生邂逅有情娘,何妨金椀?便來生僥幸風(fēng)流婿,休論玉卮,正是終當(dāng)情死,也應(yīng)不畏閻羅?!保ǖ谝怀觥秹羝场罚拔沂挾纺纤老嗨甲阋??!保ǖ谌觥懂媺簟罚而x鴦夢》中秦璧,“這段姻緣,若不成就,可不害殺我也。天天,小生若得永愜宜家之愿,就克減我功名壽算,也謝你不盡了!”(第九出《倩媒》)與柳夢梅對愛情的認(rèn)知不同,在其后的作品中,愛情往往成為男子人生最重要的追求,功名卻是服務(wù)于愛情而退居第二位。《嬌紅記》申純:“功名成否在天,但姐姐深情,小生斷不敢忘也。”“我不怕功名兩字無,只怕姻緣一世虛。”(第三十三出《愧別》)孟稱舜《貞文記》第五出《隔晤》:“功名富貴非吾意。權(quán)擔(dān)受、冷淡生涯,愿冰人、牢把紅絲系。便是我福緣來至?!薄爸坏靡懒诵〗阊哉Z,奮志求名去也”?!而x鴦夢》中秦璧,“自古道不遇佳人,何名才子?若使未見文君,寧可終身病渴?!保ǖ诙觥堆詰选罚垐浴秹糁芯墶分戌娦?,“有了俺夢中美人,這一個窮秀才值得些甚的?”(第四出《癡尋》)陳森《梅花夢》中張若水,“青云路近,不難捷足先登。而紅粉緣慳,真覺傷心莫訴?!保ǖ谑觥度雺簟罚侗饶眶~》中譚楚玉,“是個情種”,為了接近劉藐姑,入戲班學(xué)戲,“做情癡,顧不得名傷義傷?!薄皩W(xué)戲之事,雖有妨于名教;鐘情之語,曾見諒于前人?!保ǖ诹觥稕Q計》)
杜麗娘對“情”超越生死的癡迷,引發(fā)了人們對“情”的聚焦,在人生所占的比重也在不斷加大。但對“情”的理解則因作者寫作立場、個人趣味等的不同而有了區(qū)別。男性主體,在“情至”的同一改寫目標(biāo)下分道揚鑣,有多情而博愛者,有癡情而專一者。
1.多情而博愛
在傳統(tǒng)封建社會,性別的社會分工人為區(qū)別了男女的人生命題。對于男性而言,“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顯示的是人生的圓滿,而婚戀的完美是人生圓滿的充分而非必要條件;對于“守內(nèi)”的女性而言,對愛情的渴望是從本體存在的生命角度出發(fā),婚戀的完美是人生圓滿的必要且充分條件。就愛情在生命中所占的位置和分量而言,女性往往要高于和重于男性?!对娊?jīng)·衛(wèi)風(fēng)·氓》中“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就是這樣一位被遺棄的女性為此所作的真實注解。兩性對待愛情的差別,不能忽視其性別分工不同這一社會成因。鄭《箋》:“士有百行,可以功過相除。至于婦人無外事,維以貞信為節(jié)?!卞X鐘書先生認(rèn)為“按鄭箋殊可引申”,“夫情之所鐘,古之‘士則登山臨水,恣其汗漫,爭利求名,得以排遣;亂思移愛,事尚匪艱。古之‘女閨房窈窕,不能游月騁懷,薪米叢脞,未足忘情攝志;心乎愛矣,獨居深念,思蹇產(chǎn)而勿釋,魂屏營若有亡,理絲愈紛,解帶反結(jié),‘耽不可說,殆亦此之謂歟?”[9]188
“《牡丹亭》影響傳奇作品群”中,男女的社會分工和格局依然沒有轉(zhuǎn)變,“男主外,女主內(nèi)”,女子固守著生命中的唯一,而男性則有著更多的生活內(nèi)容和接觸其他女性的機會。因而,“相思成病”、“抱恨而亡”這樣的事情,往往是女子才做得出的。斯達(dá)爾爾夫人認(rèn)為“愛情于男只是生涯中一段插話,而于女則是生命之全書”。[9]189女子對情感的專一和貞潔對維護(hù)男權(quán)社會的穩(wěn)定及其主導(dǎo)特權(quán)極其有利,因而,在男性編織的話語世界中,“專一”和“貞潔”作為對女性進(jìn)行道德評價的核心指標(biāo)而不斷被加以全方位教化與鞏固?!柏懪男拍詈颓楦猩钌钪哺谒齻冑囈猿砷L的廣大的文化和社會經(jīng)濟體系中”[10]257而社會話語幾乎從未對男性情感的“專一”進(jìn)行過規(guī)定,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男性能夠從容周旋于多名女性中反成為其富有個人魅力的象征。對男性的情感道德評價集中在其是否對女性構(gòu)成“始亂終棄”,這種評價本身就顯示了情感雙方地位和權(quán)利的不對等。
“愛情”話語的性別歧解,在傳奇創(chuàng)作中不自覺地得以呈現(xiàn)。作家在進(jìn)行“中心人物”從杜麗娘到柳夢梅的性別轉(zhuǎn)移時,“情至”思想已不可避免地因話語立場的改變而分化?!岸嗲槎邸钡哪行孕蜗蟮乃茉?、“擁雙艷”的“完美結(jié)局”等即是男子話語霸權(quán)的重新回歸,是男性欲望主體的回環(huán)式敘事策略,是爭奪兩性話語主導(dǎo)權(quán)的較量。倘說《牡丹亭》中的“情至”是浸透在文本中間,那《夢花酣》的“情”則浮出水面并深恐他人不知,“你看書卷上那一卷不說著情字來”“正是終當(dāng)情死,也應(yīng)不畏閻羅”(第一出《夢瞥》),“玉賦高堂,曹懷洛浦,何曾面炙?都為情癡。”(第三出《畫夢》)蕭斗南也變成了“得為情死何辭鬼,請署花淫號絕癡”⑥的絕癡“花心漢”,直跌入亂花叢中。第八出《攝艷》覽盡歷代美女,大飽眼福;并與鄭彩鸞、謝蒨桃、馮翠柳糾纏不清,亂花迷眼。第三十二出《魂話》,蕭斗南面對馮翠柳鬼魂,“你是仙乎?人乎?鬼乎?夢中人乎?畫中人乎?謝蒨桃乎?馮翠柳乎?小姑姑乎?請說一個明白?!边@種見一個愛一個的博愛多情,在作者看來正是“情癡”的表現(xiàn),因為柳夢梅“氣酸性木、大非麗娘敵手,又不能消受春香侍兒”,不夠資格稱為“情癡”而“判入花叢繡簿”。因此作者對這一改寫頗為自得,“微類《牡丹亭》”而“過之”即是其不慚之言。孟稱舜《嬌紅記》中的申純,能同時分愛于王嬌娘、妓女丁憐憐和丫鬟飛紅。周朝俊《紅梅記》中的裴禹,周旋于李慧娘的鬼魂與盧昭容之間?!段鲌@記》張繼華辭掉王玉真之婚事,不負(fù)趙玉英之魂,但趙玉英勸其與玉真成婚時,起初以為是玉英在試探他,“小姐,這是甚么說話,我和你有心燒了到頭香,豈可又瞞心許下雙頭帳?”等發(fā)現(xiàn)玉英是真實勸婚時,大加稱贊她“如此賢德”,便心安理得地與王玉真“擇吉畢姻便了”(第二十九出《勸婚》)。浣霞子《雨蝶痕》的白璧,對丫鬟墨娥和小姐韻如同時動情。阮大鋮《燕子箋》中,霍都梁手執(zhí)華行云、酈飛云,喜上眉梢,“可不是富貴風(fēng)流兩擅場”(第四十二出《誥圓》)。
在“《牡丹亭》影響傳奇作品群”中,男主人公以多情、博愛面貌出現(xiàn)的作品還有不少?;蜃罱K以一夫兩妻作為所謂的圓滿結(jié)局,或出現(xiàn)一男與兩女的情感糾葛,或因借尸還魂而與兩位女性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列表如下:
作品及人物 情感關(guān)系
周朝俊《紅梅記》:裴舜卿 與李慧娘鬼魂幽會,與盧昭容完婚
沈璟《墜釵記》:崔嗣宗 與何興娘鬼魂幽會,與興娘借尸還魂之慶娘完婚
范文若《夢花酣》:蕭斗南 與蒨桃之魂幽會,與還魂之謝蒨桃、鄭彩鸞完婚
吳炳《療妒羹》:楊器 楊器娶小青為妾
吳炳《情郵記》:劉乾初 劉乾初與王慧娘、賈紫簫成婚
吳炳《西園記》:張繼華 張繼華與趙玉英鬼魂幽媾,與王玉真完婚
王元壽《異夢記》:王奇俊 王奇俊與顧云容夢魂幽會,最后與顧云容、范瓊瓊成親
梅孝巳《灑雪堂》:魏鵬 魏鵬與賈娉娉相戀,最終與借宋月娥之身還魂的賈娉娉成親
阮大鋮《燕子箋》:霍都梁 霍都梁與酈飛云、華行云成婚
泊庵《芙蓉影》:韓樵 韓樵與謝鵑娘、宋遠(yuǎn)娘完婚
沈孚中《綰春園》:楊玨 楊玨與崔倩云、阮蒨筠完婚
朱京藩《風(fēng)流院》:舒新彈 舒新彈與還魂小青成婚
葉稚斐《琥珀匙》:胥先吹 胥先吹與桃佛奴、桃媚姑完婚
孫郁《雙魚珮》:柳應(yīng)龍 柳應(yīng)龍與花想容、喬衣云完婚
王隴《雙蝶夢》:沈端 沈端與董璚蝶入夢,與董璚蝶、王若煙完婚
龍燮《瓊花夢》:江云仲 江云仲與袁餐霞、鮑云姬完婚
黃治《蝶歸樓》:謝招郎 謝招郎與王鳳車幽婚,與王栩仙成親
張衢《芙蓉樓》:余安君 余安君與文嫵娘、馬妙娘完婚
陳烺《梅喜緣》:張介受 張介受與青梅、阿喜完婚
尤泉山人《夢中因》:胡疊 胡疊與采春、黃飛香完婚
與以往男性話語霸權(quán)以專制面目出現(xiàn)不同,《牡丹亭》影響傳奇作品群中的“擁雙艷”,是在“情”的名義下進(jìn)行的話語轉(zhuǎn)述,是適應(yīng)新的時代思潮而采取的迂回敘事策略。但究其本質(zhì),這種對女性進(jìn)行的欲望對象化處理,顯示的是男性對女性壓倒性的勝利和優(yōu)勢心理,是對《牡丹亭》“情”的一定程度上的違背和倒退。
2.癡情而專一
愛情,是兩個平等的主體自然的情感關(guān)系,情感的專一是對彼此的尊重和最基本的要求。因此,與多情博愛型的“情癡”繼承者不同,另一部分作家認(rèn)為“情之博”曲解了湯顯祖之意,“蓋因范文若《夢花酣》一記事實欠妥,別撰此本,意欲與臨川《還魂》爭勝?!盵11]895因而要“重說《牡丹亭》”(吳炳《畫中人》第一出《畫略》)?!傲鴫裘穫儭庇兄c杜麗娘相匹的情感強度,他們的“癡”并不輸于因情而死的杜麗娘。吳炳把庾啟這種情之專、情之堅摹寫得淋漓盡致,“喚畫雖癡非是蠢,情之所到真難忍?!保ǖ谝怀觥懂嬄浴罚?。并借華陽真人之口宣稱,“天下人只有一個情字,情若果真,離者可以復(fù)合,死者可以再生?!保ǖ谖宄觥妒净谩罚┫胍邢庐嬛兄耍ㄒ坏拿卦E就是要“晝夜注心跪他、拜他、玩他、叫他,多則七七,少則三七,自有應(yīng)驗?!敝灰氲脠裕械脤?,“便便便飛瓊也少不得下遙天”(第五出《示幻》)。只有情之堅,情之專,才稱得上“情癡”。柳夢梅得知面對的是杜麗娘的鬼魂時,驚魂不定,連呼“怕也,怕也”(第三十二出《冥誓》),而庾啟聽說瓊枝已死,面對的只是其魂靈時,不僅沒有害怕,反而哭著抱瓊枝,說“情之所在,豈異生死,恨不同穴,何有于懼”(第二十八出《魂遇》)。袁于令《西樓記》中的于鵑,思念穆麗華而“一病不痊”,朋友以為他“小官人家,眼眶不大,只戀著一個素徽”,故請來許多青樓女子,打算“消他念頭”。誰知“他一心只念穆素徽,散他念頭不得”( 第十六出《集艷》),直至“思路茫茫”、“神情忽忽”、“寢食俱忘”而離魂(第十八出《離魂》),“情真至此真罕見,縱富貴功名未可牽”(三十五出《詰信》),突出了二人間的“至死情難變”(第二十六出《邸聚》)?!懂悏粲洝分型跗婵?zhí)著追尋夢中人,不為現(xiàn)成佳偶所動,聽說夢中人投水死了,“情愿終身不娶”。雖最終也無奈娶了范瓊瓊,然礙于情面,非出本意。梅孝巳《灑雪堂》取材于《賈月華還魂記》,而在藍(lán)本中,賈娉娉和丫鬟生隙是因為魏鵬與丫鬟相狎,而到了傳奇《灑雪堂》中,則改為因游戲生隙,避免了對“情之?!钡囊C瀆,保證了魏鵬這一“專情”者情感的純凈。錢惟喬《鸚鵡媒》則換了一種形式表達(dá)情至思想,“是故情之至也,可以生而死之,可以死而生之;可以人而物之,可以物而人之”(錢惟喬《鸚鵡媒·序》)。張堅《夢中緣》中,鐘心就是一個“忠心”之人,拒絕了好友現(xiàn)實世界的真實提親,卻要堅持追尋虛幻的夢中人,“小弟還要尋著這夢中人為配才罷”,在別人眼中,也只是“呆了,呆了”(第四出《癡尋》)。
在對柳夢梅用“情至”思想加以改造的重寫中,湯顯祖這一側(cè)重個體欲望表達(dá)的范疇在后世被具體化為男性對待愛情的“專一”與“博愛”。女性杜麗娘的生死癡情,在嫁接至男性時,竟然有著如此自然而神奇的變化,兩種對立的情感特征能同時成為男性“多情”與“情癡”的注解。在驚異男權(quán)社會中男性較女性擁有如此多的情感特權(quán)之余,新興事物要想逃離傳統(tǒng)決非易事,慣性的拉力決定了事情必然在回環(huán)反復(fù)中迂回發(fā)展,《牡丹亭》的“情”在后世傳奇中的確立即是如此。
三、對杜麗娘的動作模仿
受《牡丹亭》影響的傳奇作品群中,敘事的行動主體由女性“杜麗娘”到男性“柳夢梅”的置換極為常見。經(jīng)典的獨特魅力,引發(fā)兩性共同的閱讀共鳴。杜麗娘的壓抑,實即個體與社會的沖突,而這種沖突在女性和男性而言,只是有著具體層面和程度的不同,但卻都是必然遇到的。閱讀時有了共鳴,說明讀者已與某個人物形象悄悄完成了身份、年齡、性別等的置換。只有置換個人信息,才能進(jìn)入閱讀的審美體驗,體現(xiàn)出閱讀的價值和意義。作為特殊讀者的作家,當(dāng)將閱讀感受轉(zhuǎn)換為文字時,重寫的人物必然會帶有閱讀時的置換痕跡,性別的置換即是其一。敘事主體由“杜麗娘”到“柳夢梅”的性別置換,其目的無非有二:一是面對女性主體性上升時的隱隱恐慌心理,使男性作家通過中心角色人物的性別置換,重新收回男性話語主導(dǎo)權(quán)。并借助偷換概念等敘事策略調(diào)整,實現(xiàn)傳統(tǒng)性別格局的回環(huán),如前所述“博愛”型癡情男子的塑造。二是繼續(xù)經(jīng)典的腳步,對男性的描寫缺憾進(jìn)行填充,強化經(jīng)典的敘事,如前述“專一”型男性形象的塑造即是如此。而男性人物對杜麗娘的動作模仿,則是在這種繼續(xù)前行中,對女性遭遇的體認(rèn)、品味以及對傳統(tǒng)不均衡的情感關(guān)系的調(diào)適。
袁于令《西樓記》于鵑,因采用了杜麗娘的“行動”而猶如男版“杜麗娘”。他發(fā)愿只要得到“傾國之姿”,能夠“永愜宜家”,“便克減我功名壽算”,也在所不惜。父親于魯對于鵑的這種“心活得緊”甚為不滿,在“梁棟不斫,終為林木;圭璋未剖,何異碔砆”的教育思想下,“拘禁”并囑咐兒子“一意舉業(yè)”,“把所制詞曲,不論已成帙未成帙,已刻版未刻版,都將來燒了。決不可再做了!”(第四出《檢課》)外在的壓制造成了個體的壓抑,于鵑相思成病,“終日長吁短嘆,廢寢忘餐”(第十七出《之任》),幾乎抱憾而亡(第十八出《離魂》),并因情入夢(第二十出《錯夢》)。由于對杜麗娘連貫行動的明顯模仿,在他人眼中,《西樓記》成為袁于令的《還魂記》:“兄作《西樓》,只一情字?!薄啊段鳂怯洝窞樾种哆€魂》”(張岱《答袁籜庵》)。[12]226只不過袁于令的《還魂記》,突出的更多是“柳夢梅”于鵑的“情”,如“《錯夢》則又換《牡丹亭》之《驚夢》,彼以女夢男,此以男夢女云。”[13]396行動主體的性別置換,實現(xiàn)了情感關(guān)系中男性與女性同樣程度的情感投入,兩性在情感中的不對等地位得到調(diào)適,這是對女性主體性上升的呼應(yīng),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愛情的起步。
張堅《夢中緣》,第一出《笑引》即已明確,“情”的主體是男性,“便是這殿旁讀書的秀才,到是個真情種”。鐘心癡情尋夢,“走遍天涯,必要尋著這夢中人為配才罷。”此處眉批“一部書,俱從此句生出。”( 第二出《幻緣》)杜麗娘的癡情尋夢生發(fā)出《牡丹亭》,鐘心的尋夢寫就了《夢中緣》。鐘心對夢中之情癡信不已,與麗娘同類,“自今紅板下,不數(shù)杜娘癡?!保▌⒔B庭《夢中緣·題詞》)“便當(dāng)玉茗筵前奏,未必推他作趙州。”(姚孔鋠《夢中緣·題詞》)黃治《蝶歸樓》第二出“緣夢”,謝招郎懨懨不寧,無由心亂,“數(shù)日來,行眠起坐,忽忽不寧。若說是病呵,身軀無恙;若說是愁呵,所事無關(guān)。到底為著甚來?”照鏡自賞,“(照鏡介)論俺品貌也消得一個佳人,只不知謝招郎的緣法如何?!币蚯槿雺?,“身子忽然困倦,不免隱幾片時。”謝招郎看了《牡丹亭》《冥誓》一出,感懷不已,“真是古今傷心人,同此懷抱”?!傲鴫裘罚憧蓛e幸也”,“可不是一樣書生,那討個積世冤魂纏著了咱”(第五出《味曲》)。在杜麗娘的“情”的感發(fā)下,謝招郎所重者,惟“情”而已。為赴約而逃離母親的拘禁,越樓相會(第十三出《越樓》);拼死了緣,“待俺苦稟母親,如再不成,總拼一死而已”(第十四出《病圓》)。稱“玉茗”為自己“導(dǎo)師”的作者黃治,以杜麗娘的行為方式,實現(xiàn)了對柳夢梅的補足。蔣森榮在《蝶歸樓·題辭》中贊之,“《牡丹亭》后,又添情種!”實為不虛之譽。
在男主人公模仿杜麗娘動作的作品中,李文翰的《紫荊花》是個例外。從表面看來,理合浦有著典型的“杜麗娘”行動:“抱憾而亡”(第十七出《哭弟》)、“魂游”(第二十二出《魂游》)、“冥判”(第二十三出《奇謀》)、“還魂”(第二十四出“再造”)等。但因為作者明確的寫作目的,“《紫荊花》樂府何為而作哉?為兄弟也,為兄弟之死而不能復(fù)生而又不忍其死,于是作樂府以生之耳?!雹哌@些動作只是成為“聊以慰藉自己和家人的心靈”、“實現(xiàn)夢幻中的愿望”[14]的手段,與杜麗娘“情至”思想驅(qū)使下的動作在性質(zhì)和效果上有了本質(zhì)區(qū)別,其藝術(shù)魅力難免“遠(yuǎn)遜”[14]于《牡丹亭》。
經(jīng)典人物“杜麗娘”符號所指的強大,使其得到跨越性別的創(chuàng)作接受。法國啟蒙思想家浦蘭·德·拉巴爾說過,“但凡男人寫女人的東西都是值得懷疑的,因為男人既是法官又是當(dāng)事人?!盵15]1而男人寫男人的東西也同樣值得懷疑,博愛與專一皆為“情至”的表達(dá)即是男性當(dāng)事人以法官自居而制定的雙重標(biāo)準(zhǔn)。新的文化格局在與舊格局的回旋和妥協(xié)中確立,對杜麗娘的接受和有意“誤讀”即是如此。
注釋:
①《明史·卷九十五·志七十一·刑法三》。
②《明史·卷三0四·汪直傳》。
③《明書·卷一五八·列傳十八·宦官傳·汪直》。
④ 第二十九出《被放》。
⑤ 湯顯祖《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見《湯顯祖全集》,第1188頁。
⑥ 第五出《謁僧》。
⑦ 李文翰《紫荊花·自敘》。
參考文獻(xiàn):
[1]徐朔方.論湯顯祖及其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2](美) 哈羅德·布魯姆.影響的焦慮:一種詩歌理論(增訂版)[M].徐文博譯.南京:江
蘇教育出版社,2006.
[3]尤西林.闡釋并守護(hù)世界意義的人[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6.
[4](宋)范曄.后漢書[M].北京:團(tuán)結(jié)出版社,1996.
[5]龔克昌.山水審美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張衡<思玄賦>與<歸田賦>[M]//學(xué)者論賦:龔
克昌教授治賦50周年紀(jì)念文集.濟南:齊魯書社,2010.
[6]夏咸淳.明代文人心態(tài)之律動[J].東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03(4).
[7] (明)李贄.焚書增補(卷一)[M].北京:中華書局,1975 .
[8] (明)袁中道.柯雪齋集(卷十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9]錢鐘書.管錐編·一·上卷·毛詩正義[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
[10] (美)盧葦菁.矢志不渝:明清時期的貞女現(xiàn)象[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
[11]吳梅著,王衛(wèi)民編校.吳梅全集[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2] (明)張岱.張宗子小品[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6.
[13]董康.曲海總目提要(卷九)[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
[14]王衛(wèi)民.談李文翰<味塵軒四種曲>[J].戲曲藝術(shù),2008(1).
[15] (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Ⅰ[M].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作者簡介:張嵐嵐(1978-),女,博士,南京信息工程大學(xué)語言文化學(xué)院教師,研究方向:戲劇文學(xué)。
(責(zé)任編輯: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