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錫華

古人的尺牘是了解古代知識人的胸懷、性情、訴求的絕好材料，因為是親戚、朋友及熟人間一對一的交流，大多率性隨意、興會淋漓，內(nèi)容涉及立志、處世、接物、交友，切磋學(xué)問、答疑論難，富含知識、情趣，可供深度閱讀與欣賞。尺牘的人文價值早就受到人們的重視，明代便有專門的收集與刻印，近年各地陸續(xù)出版了好幾種尺牘選集。雖然時過境遷，捧讀古人寫在遙遠(yuǎn)時空中的這些書信，仍時常引起我的共鳴，并從中獲得許多思想的啟示。

若從寬處講，奏折是臣子們寫給皇帝的信，也可以當(dāng)尺牘來閱讀。選擇精一些，那么諸葛亮的《出師表》、李密呈送晉武帝的《陳情表》，將這類文情并茂的奏章視為尺牘也并無不妥。“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其中“鞠躬盡瘁、死后而已”一句，世代傳頌，表達(dá)了士大夫致君堯舜、建功立業(yè)的壯志豪情。而李密的《陳情表》，雖然出于策略，盡力突出一個“孝”字，但作者生活中被催逼、被擠兌、進(jìn)退失據(jù)的尷尬處境，也必為生活中那些磨難多多、備嘗艱辛的文人引為同調(diào)。當(dāng)然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奏折往往被寫成一篇瞻前顧后、四平八穩(wěn)的官樣文章，無法與只在師生、親友、同行中傳播、流露真實感情的書信相提并論。像司馬遷《報任安書》、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王安石《答司馬諫議書》、袁宏道《與丘長孺書》、袁枚《答楊笠湖書》，這類書牘中的精品，或自敘懷抱，或臧否人物，或議論時事，見解獨到、立意高遠(yuǎn)，大有可觀。

司馬遷《報任安書》是一封非常有名的古人尺牘，洋洋灑灑，約有三千余字。司馬遷在信中述說了自己含垢蒙羞、忍辱偷生，積數(shù)十年之功寫成《史記》的艱難心路與生平抱負(fù)，感慨身世、滿溢悲憤，讀來讓人唏噓不已。作者還在信中表達(dá)了對立身、對生死等重大問題的態(tài)度，信里“泰山鴻毛之比”，闡述人生的意義，充滿哲理、發(fā)人深省。然而我對司馬遷選擇任安作為其直抒胸臆的受眾一直深感困惑。任安因事獲罪，此時系于刑獄，行將就戮，對一個將死之人不予同情的表示，汲汲于心意的表白，一心洗刷對方的誤會，目的只是一個：不容任安帶著對自己的不良印象離世。這樣愛惜名聲，不亦過矣！洋洋數(shù)千言，不嫌詞費？盡管文情并茂、事跡感人，考慮到上述因素，其價值也應(yīng)打上幾層折扣。

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如果只是與曾經(jīng)同在竹林中過從、徜徉的朋友斷交，何須如此大費周章？我覺得作者就是想借機(jī)表達(dá)對政壇上翻云覆雨的司馬昭集團(tuán)的不滿。因為不愿與當(dāng)局合作，編造了“七不堪”、“二甚不可”的說辭，其作踐官場人物的意思彰明較著，說是公然與整個官場作對，捋大將軍的虎須也并不為過。書信在表達(dá)作者的政治態(tài)度時慷慨激昂，讓人凜然而生正氣?！拜p湯武、薄周孔”，直接質(zhì)疑柄政者統(tǒng)治的合法性。這樣充滿火藥味的尺牘倒像是一篇伸張正義的政治檄文，說是私信，那是誤解。君子絕交不出惡聲，嵇康再無知，也應(yīng)知道公然與名教為敵可能的后果吧？“剛腸嫉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平時對自己不良的脾氣雖然有所警惕，卻終于沒能學(xué)得阮籍的內(nèi)斂，翻不起波瀾不興的青白眼。也許起意寫這封信的時候，他已經(jīng)有了坦然擔(dān)當(dāng)?shù)男睦頊?zhǔn)備。在中國歷史上因書信涉事獲罪，嵇康不是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人。

《絕交書》內(nèi)涵豐富，信里信外還有許多復(fù)雜的文化底蘊，需要讀者更多地留意。譬如我注意到，在形容當(dāng)時官場情狀時嵇康的語氣劍拔弩張、鋒芒畢露，而當(dāng)他回過頭來描述山林隱逸之樂時，筆下又洋溢著濃濃的生活情趣，滿紙盡是脈脈溫情，什么“弋釣草野，游心寂寞，濁酒一杯，彈琴一曲，逾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世外的景物與生活竟是如此迷人，一旦身臨，怎能不深陷其中、流連忘返？從寫作學(xué)的角度看，嵇康真不愧為文章的大家，時而金剛怒目，時而妙趣橫生，筆端變幻無窮，讓人眼花繚亂。

仕與隱不是一個輕松的話題，古往今來，多少文人士子為這兩種不同的人生選擇飽受煎熬。今人若要知道江湖與廟堂的壁壘，想知道古之隱者深藏于內(nèi)心的委曲，此信應(yīng)是不可或缺的參考材料。因為研究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思潮，讀這封信時我還有別樣的收獲，感覺古人的胸懷真的比今人寬闊許多，很懂得政治與私交的分際，政治立場不同，仍可有正常的人際交往。嵇康與山濤絕交，表面看來言辭激烈，其實這種決裂嚴(yán)格限制在政治層面，臨終托孤，一番盤點，想到的還是這個私交甚篤的山巨源。下文將要說到王安石，他與司馬光的關(guān)系亦復(fù)如此。新、舊黨爭，兩人頗多齟齬，而談詩論文，卻又能惺惺相惜，將政治芥蒂拋在了腦后。反觀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不少名人，政見對立便形同水火，激烈的論戰(zhàn)往往暗含著置對手于絕地的用意。兩相對照，今古人物情志之高下，真不可以道里計。

王安石《答司馬諫議書》寫作背景復(fù)雜，知道個中情形才能懂得信里的妙處。王安石與司馬光分屬新、舊兩黨，立場判然有別。但兩人也有相似的地方，第一是清廉，深愛名節(jié)。雖然官做得都很大，卻一直保持了清廉的本性；第二就是“拗”，自以為是，認(rèn)死理?，F(xiàn)在一個要革新，一個要守成，政治上尖銳對立，誰也不能說服誰。誰也說不動誰，司馬光卻還是在王安石的耳畔嘮叨個不停，反正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白說也要說。而所說只是一理：新政多有不便，勸王氏改弦更張，復(fù)行祖宗陳法。王安石執(zhí)政在朝，公務(wù)繁劇，做起事來不分日夜，可司馬光不時寫信，“強聒”不已，搞得王安石挺心煩，但還是耐下性子修書作復(fù)。《答司馬諫議書》不過三四百字，讀者知道其中原委就會不覺其短，因為那一定是王安石深夜下朝，犧牲了休息時間熬夜寫成。信雖短，卻將雙方不同的政見作了清晰的梳理，對來信侵官、生事、征利、拒諫的指責(zé)作了義正辭嚴(yán)的反駁。對王安石說來，語氣已經(jīng)做到了最大限度的委婉。兩位杰出的古人平時“議事每不合”，卻又有“相好之日久”的私誼，政見不同尚能保持理性的往還，這是大人君子的風(fēng)范，故當(dāng)舊黨卷土重來，司馬光上臺執(zhí)政時，能夠力排眾議，制止對已故前任王安石的鞭尸惡行。

袁宏道是晚明性靈派的代表，性情中人。他在吳縣令任上一頭一尾給同道朋友寫過兩封很能彰顯其胸襟、情趣的書信。第一封是他入職吳縣時寫給故鄉(xiāng)詩友的報喜信，時間已經(jīng)過去四百多年，我們似乎仍能從信中讀到新縣令臉上掩抑不住的笑痕：“弟已令吳中矣。吳中得若令也，五湖有長，洞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生公說法石有長老。但恐五百里糧長，來唐突人耳。吏道縛人，未知向后景狀如何，先此報知。”袁宏道于萬歷二十三年（1595）出任吳縣縣令，時年二十七歲，正可謂春風(fēng)得意。雖然對“吏道縛人”還有一些思想準(zhǔn)備，但年輕書生的意氣顯然蓋過了困守衙齋被俗務(wù)纏身的應(yīng)有預(yù)期。宦游吳縣被他充分地理想化了，而理由其實也足夠充分。錦繡吳中，外加一座詩化的古城——蘇州，“人間天堂”、“魚米之鄉(xiāng)”并非浪得虛名。京杭大運河將吳縣一分為二，西部是一片海拔不高的山地，擁著一泓號稱三萬八千頃的太湖。這一方土地是何等地豐腴，春華秋實，西山楊梅、東山枇杷、鄧尉梅花、太湖的莼羹鱸魚，早在魏晉時代就已名聞遐邇。運河以東地勢低平，大小湖泊星羅棋布，陽澄湖的螃蟹，郭巷、車坊的蓮藕、茭白也都是讓人垂涎的物產(chǎn)。美妙的風(fēng)景又是詩文的福地，能不讓這位才華橫溢、性喜風(fēng)雅的年輕縣令欣喜若狂？如今寫信人早已縱浪大化，但漫漶在信紙上的那份欣悅，仍然讓人深受感染。

另一封則是寫給好友丘長孺盡言作吏“丑態(tài)”的抱怨信。袁宏道畢竟不是來江南觀光的過客，只需于江上駕一葉小舟，縱情賞玩山水，放浪形骸，在花晨月夕里發(fā)一通美的浩嘆。新縣令一升堂，就有一大堆待批待判的公文放到了面前。做縣官還要聽訟，還要催收賦稅，還要迎送上官，今日府臺、明日制臺，與那些存心刮地皮、俗不可耐的大吏周旋，不啻是對他狷介人格的一種折磨與摧殘。一頂烏紗最后竟然成了套在袁宏道身上的沉重枷鎖。給丘長孺寫信正是為了發(fā)泄積壓已久的一肚子牢騷：“弟作令，備極丑態(tài)，不可名狀。大約遇上官則奴，候過客則妓，治錢谷則倉老人，諭百姓則保山婆。一日之間，百暖百寒，乍陰乍陽，人間惡趣，令一身嘗盡矣?！惫僮龅搅诉@個份上，對他來說，除了掛冠走人，還能有別的什么出路？

袁枚給楊笠湖的信最風(fēng)趣，其中“敦倫”一詞，魯迅也曾拿來開玩笑。但風(fēng)趣之外也清晰地昭示出寫信人柔軟身段中的陽剛之氣。楊氏寫信指責(zé)歇腳秦淮的袁枚傷風(fēng)敗俗，袁枚奮起反擊，開篇即指“子之迂也”，表明了與這位虛偽的道學(xué)先生決不講和的決絕心態(tài)。信中關(guān)于君子對“色”的態(tài)度最堪玩味。楊氏來信稱：仆非不好色，特不好妓女之色耳。這讓袁枚一下抓住了狐貍尾巴，迅即追問：不好妓女之色，更好何人之色？難道楊氏之好色，就是要勾引良家婦女？接下來，袁枚堂堂正正地回說：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好色不必諱，不好色也不必諱。人品之高下，豈在好色與不好色哉！并指出：“情欲之感，圣人之寬”，“文王好色而孔子是之，衛(wèi)靈公好色而孔子非之”。在袁枚看來，儒家的先祖似乎更懂得天理人情，而楊笠湖雖然滿嘴仁義道德，其實不過是一個“聞香破戒、逢花必折”的無恥小人。讀袁枚此信，文氣酣暢、痛快淋漓，原來詩人雖屬風(fēng)流，也是一條敢作敢當(dāng)?shù)暮脻h。

除了行文深蘊人生經(jīng)驗、文化內(nèi)涵，情感節(jié)操足可諷頌之外，不少尺牘的設(shè)辭、造句也稱得上精妙絕倫，像“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yuǎn)”（諸葛亮《誡子書》），何等地警策；“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丘遲《與陳伯之書》，何等地曼妙；“功名富貴，早等之浮云；成敗利鈍，且聽之天命。寧為文文山，不為許仲平”（張煌言《答趙廷臣》），何等地鏗鏘。在那些經(jīng)過了歲月淘洗、留傳至今的優(yōu)秀尺牘中，真的是清詞麗句，俯拾皆是。孔子說“不學(xué)詩，無以言”，尺牘如此精美，想想不讀的后果會有多嚴(yán)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