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定浩
“我喜歡她小說里一種輕的東西?!痹谟谝凰男≌f里,那個名字總是叫做余虹的女主人公在歡愛之余偶爾也會談論起文學。
“松弛。”那個名字總是叫做劉明的男主人公準確地回應道。
我相信每個認真的小說書寫者對于小說這門技藝都各自有其深切的認識,他們之間最終不可調(diào)和的區(qū)別僅僅在于,寫作是為了取悅他人抑或取悅自己,換言之,是依賴一些小聰明和花招,還是竭盡可能地忠實于自身的感受力和理解力。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問題或許在于,小說家過分聰明而評論家過分單純。很多時候,那些聰明的小說家都太清楚評論家想要什么,雖然未必清楚自己最終想要什么。
于一爽清楚自己要什么。比如說一種松弛的語調(diào)和氣息。當然有時候某種松弛也會成就另外一種造作,這種造作在年輕一代男性小說家的筆下屢見不鮮,他們習慣于把敘事者首先設置成一個男性廢物,但卻是有可能被女人莫名其妙垂青的廢物,從而以一種反智主義的姿態(tài)來輕松贏得自己的魅力。所幸于一爽與此相去甚遠。她的小說中的確充滿了各種失敗者的群像,但這種失敗不是為了讓敘事者獲得某種類似無產(chǎn)者般的道德優(yōu)勢,相反,她是嚴肅的,對這些失敗者痛徹心扉,但希望自己能夠理解他們。
在于一爽這里,松弛首先意味著一種情感上的不作偽。那種被性欲奴役之后必須作自責嘔吐狀的政治正確,不屬于于一爽,因為她相信,在庸常男女之間自愿發(fā)生的任何事情,都是值得珍視和憐憫的,在這一點上,女作家似乎要比男作家勇敢,而于一爽更是其中較為勇敢的一員。她明白有些東西并非人性的弱點,而就是人性本身。她時常會用超越性別的視角去靜靜地審視這一切,或是從他人的視角返觀自我,她樂意呈現(xiàn)某種真實,言談的真實、人類關系的真實乃至性事的真實,在生活之流中呈現(xiàn)。這需要天賦和反復的練習打磨。最終,松弛將走向準確,就像賣油翁看似隨意地將油準確地瀝入狹窄的錢孔,而準確才是每一門技藝的基本道德。
迄今為止,于一爽寫的都是短篇小說,其中都是同一種人,同一種狀態(tài),雖然他們分身為男人和女人。有時我在想,也許她把這些短篇中的素材融合成一部長篇小說,效果會更好一些,至少,她不用讓她的主人公們一再地以某一方草草死去收場,在長篇小說中,他們只有機會死去一次。但接下來的問題是,倘若要滿足一部長篇小說的體量,她就勢必要去編織或想象更復雜多變的情節(jié),而由此勢必招致的某種虛假,或許又是她很不愿意看到的。有時候,閱讀她的小說的感覺有點像觀看旋轉(zhuǎn)木馬,那些成年的男女以一種不太得體的方式坐在旋轉(zhuǎn)木馬上,不停地繞著一個很小的圓圈飛馳,這場景起初是有些荒謬的,但又是令人感傷的,她不知道該拿這些荒謬和感傷怎么辦,也許她也不知道該拿自己怎么辦。她筆下的人物都是一些很容易放棄的人,但這種放棄里面有一種極度真實的東西在。愛,對他們而言,既不是某種意義的開端也不是結(jié)尾,就像那些木馬無所謂起點終點。他們?nèi)纭锻婢摺分械臄⑹抡咄跣咚?,“無法控制事情發(fā)展得不完整”,但這種不完整中有一種極度真實的東西在。小說家首先要做的,就是忠誠于這種屬人的真實。
《死亡總是發(fā)生在一切之前》,是于一爽另外一個短篇的名字。死亡發(fā)生在一切之前而不是之后,這可以視作一種小說家的洞見。有一個古老的猜測,革命后的第二天會怎么樣?與之類似,于一爽筆下的眾多故事,幾乎都像在描寫死亡后的第二天。那些衰弱和赤裸的魂靈還沒有渡過卡戎掌管的冥河,還在河的這一邊徘徊,他們不懷抱任何希望,卻也沒有剩下什么還值得絕望的。
接下來她要做的,或許就是要帶他們渡過河流,給予他們新的烈火,以及新的生命。這是有可能實現(xiàn)的。假如她真的懂得所謂“現(xiàn)代主義者永遠不能與過去分手”,那么她就應當試圖去找回那些人的過去,以及過去的過去。她或許應當成為一個歷史愛好者。倘若如此,在河的對岸,地獄的某一圈,那些人才會忽然自己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