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昌 繁

虞翻嶺南之貶及其典范意義*

羅 昌 繁

虞翻在嶺南貶所著述講學，將北方中原文化、楚越文化與嶺南文化融匯溝通，有力推進了漢末嶺南地區(qū)的儒學發(fā)展。從貶謫原因、貶后意識傾向與行為方式、貶謫時空因素諸方面來看，虞翻之貶都具有重要的文化史與文學史意義：一方面，它開啟了屈原、賈誼兩種貶謫類型以外的第三種模式——直諫枉貶；另一方面，虞翻貶后著述講學的行為方式，使其成為持中變通的典型。后世文人常將虞翻視為長貶嶺南的第一人，并借詩詠嘆，遙寄哀感。而從貶謫文化史的角度看，虞翻的嶺南之貶，恰與韓愈、蘇軾等人的被貶經(jīng)歷一起，建構(gòu)出內(nèi)蘊豐厚的嶺南貶謫文化，形成一條地域色彩極為鮮明的貶謫主線。

虞翻； 貶謫； 嶺南

虞翻，字仲翔，漢末東吳會稽余姚人。虞翻主要是以其《易》學成就名世，殊不知其對中國文化的貢獻不只是在《易》學，他還是中國貶謫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在虞翻之前，貶謫文化史上的兩位重要人物是屈原與賈誼，古人常以“放屈原”、“謫長沙”來指稱屈、賈二人之貶*類書具有百科全書式性質(zhì)，供人查閱，便于采用傳播。能成為典故并且被收入類書，一定程度上說明了它的使用頻率之高與流播影響之大。如宋謝維新、虞載編撰的著名類書《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在“刑法門”之“流”類中，就以“放屈原”、“謫長沙”、“徙交州”來表述流刑。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41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551—552頁。。而“徙交州”也是古人常引為遷客之嘆的典故，它指代的則是虞翻的嶺南之貶，由此形成屈、賈之外的另一典型范式。虞翻遠徙嶺南對后世士人獨立人格精神與文化心態(tài)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參見羅昌繁：《虞翻之貶對士人的影響》，《光明日報》2014年1月28日，第16 版。，也對嶺南學術(shù)傳播產(chǎn)生了不可忽視的推動作用。鑒于前人對此關(guān)注不多，故本文擬就虞翻之貶及其典型意義展開考察，希望能有深一步的推進。

一、虞翻嶺南之貶行程概述

敘述虞翻貶謫事件之前，首先有必要對虞翻的生卒年略作探討?，F(xiàn)存文獻沒有明確記載虞翻的生卒年以及被貶嶺南的具體年份?！度龂尽び莘瓊鳌份d：“翻性疏直，數(shù)有酒失。權(quán)與張昭論及神仙，翻指昭曰：‘彼皆死人，而語神仙，世豈有仙人(也)！’權(quán)積怒非一，遂徙翻交州……在南十余年，年七十卒?！?陳壽：《三國志》卷57《吳書·虞翻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321—1324，1322頁。裴松之引《虞翻別傳》云：“權(quán)即尊號，翻因上書曰：‘陛下膺明圣之德……臣伏自刻省……昊天罔極，全宥九載……臣年耳順……永隕海隅，棄骸絕域，不勝悲慕，逸豫大慶，悅以忘罪?！?陳壽：《三國志》卷57《吳書·虞翻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321—1324，1322頁?？紝O權(quán)“即尊號”在東吳黃龍元年(229)，這一年虞翻在交州貶所上疏云“全宥九載”、“臣年耳順”，若此所謂“耳順”乃確指，則是年虞翻年六十，且被貶交州已經(jīng)九年，即221年被貶交州。由其“耳順”之后向前逆推六十年，可知其生年當在漢靈帝建寧三年(170)；又據(jù)“年七十卒”的記載，可以推斷虞翻的生卒年應(yīng)是170—239年*關(guān)于虞翻的生卒年，楊淑瓊也認為“虞翻(170—239)”一說較為可信。見氏著《虞翻〈易〉學研究——以卦變和旁通為中心的展開》，新北：臺灣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08年，第12頁。。如果虞翻自謂耳順乃概數(shù)，則其生年當在170年左右。

根據(jù)《三國志·吳書·虞翻傳》及裴注的記載，試將有關(guān)虞翻被貶的事件按照時間順序臚列如下：

約建寧三年(170)，虞翻生。

建安二十四年(219)或稍前，虞翻因犯顏直諫，多見毀謗，先貶丹楊涇縣(今安徽宣城涇縣)。

延康二年(221)，虞翻因論神仙事，再貶交州(今廣東廣州)。

嘉禾元年(232)，虞翻上表呂岱，反對孫權(quán)報聘遼東，復(fù)貶蒼梧猛陵(今廣西蒼梧)。

約赤烏二年(239)，虞翻卒于蒼梧。

由上可知，《三國志》明確記載虞翻之貶有三次：第一次被貶丹楊郡涇縣，第二次被貶交州，第三次在交州貶所復(fù)貶交州下屬蒼梧郡猛陵縣。其中后兩次貶謫地遠時長，交州之貶歷時十一年，蒼梧之貶歷時七年，合計其被貶嶺南時間約十八年，終老未還。

其次，還應(yīng)對虞翻當年赴貶之路線略作考察。關(guān)于虞翻被貶嶺南走的路線，史料闕略。但若作一合理推斷，則不外兩條路線：一是水路為主，二是陸路為主。若行水路，可從建業(yè)溯長江而上，至鄱陽湖，然后經(jīng)過豫章郡(今江西南昌)，南渡贛江至廬陵郡(今江西吉安)，最后越過大庾嶺至交州(今廣東廣州)；若行陸路，可從建業(yè)南下至新都郡(今浙江淳安)，再經(jīng)過鄱陽郡(今江西鄱陽)、臨川郡(今江西撫州)、廬陵郡，最后越過大庾嶺至交州。這兩條路線中，鄱陽、豫章、廬陵三郡及大庾嶺應(yīng)是必經(jīng)之地。大庾嶺崎嶇險峻，地當南下要沖；至于豫章郡，也能找出一條明證?！短接[·職官部》引《吳志》(又名《吳錄》)曰：

聶友，字文悌，豫章人也。有唇吻。少為縣吏，虞飜(翻)徙交州，縣令使友送之，飜(翻)與語而奇焉，為書與豫章太守謝斐，令以為功曹?？r見有功曹，斐見之，問曰：“縣吏聶友，可堪何職？”對曰：“此人縣間小吏耳，猶可堪曹吏佐。”斐曰：“論者以為宜作功曹，君其避之?！蹦擞脼楣Σ?。*李昉等：《太平御覽》卷264《職官部六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236頁。

據(jù)此可知，在豫章郡為吏的聶友曾經(jīng)為南謫的虞翻送行，則虞翻此貶途經(jīng)豫章郡，當無可疑。由于虞翻此次被貶從建業(yè)經(jīng)豫章最后到交州，路途極遠，費時甚長，貶地最邊，故從貶謫史的角度看，這當是有史以來懲罰最重的一次貶謫，也首開后世謫臣南遷嶺南之先河。

二、虞翻對嶺南學術(shù)文化傳播的發(fā)軔之功

嶺南即“五嶺”之南的交、廣地區(qū)，范圍大致包括今廣東、海南、廣西大部與越南北部一帶。其地背靠荊楚，南臨大海，氣候炎熱，瘴氣頻發(fā)，在秦漢時代尚屬僻遠蠻荒之地，中原人士罕至，文化也頗為落后。虞翻跋山涉水，萬死投荒，在這樣一個氣候惡劣、語言不通、信息隔膜的環(huán)境中，以罪人的身份謫居十八年之久，則其身心所經(jīng)受的磨難、重壓、煎熬可想而知。然而，虞翻的獨特之處在于，他能憑借堅定的毅力，超越外在的環(huán)境和內(nèi)在的悲情，將全副心力貫注于著述和講學之中；他欲通過一己之力，承擔起傳播儒家文化精神的使命。

虞翻的著述、講學活動是頗有成效且頗具規(guī)模的。據(jù)《三國志·虞翻傳》載：“權(quán)積怒非一，遂徙翻交州。雖處罪放，而講學不倦，門徒常數(shù)百人。又為《老子》、《論語》、《國語》訓(xùn)注，皆傳于世?！?陳壽：《三國志》卷57《吳書·虞翻傳》，第1321—1322頁。裴松之引《虞翻別傳》謂：“翻放棄南方……以典籍自慰，依易設(shè)象，以占吉兇。又以宋氏解《玄》，頗有繆錯，更為立法，并著《明楊》、《釋宋》以理其滯。”*② 陳壽：《三國志》卷57《吳書·虞翻傳》，第1323，1323頁。從這兩則記述看，虞翻在謫居之地所撰著作既有對《老子》、《論語》、《國語》諸書的訓(xùn)注，還有考辨前人對《太玄》一書的錯誤理解而寫下的《明楊》、《釋宋》等學術(shù)著作。其中當主要涉及《易》學義理。虞翻除了精擅《易》學，還對其他經(jīng)學頗有心得?！队莘瓌e傳》載其曾對馬融、荀爽、鄭玄、宋忠等名家注經(jīng)提出異議，如云：“玄所注五經(jīng)，違義尤甚者百六十七事，不可不正。行乎學校，傳乎將來，臣竊恥之?！雹诳梢娪莘慕?jīng)學成就非同一般。

虞翻是以《易》學名家的，而就漢代治《易》者言，在其之前的漢《易》大家，如孟喜、焦延壽、京房、揚雄、馬融、荀爽、鄭玄等，皆為北人，未見史料記載他們到過嶺南。虞翻家學淵源深厚，五世家傳孟喜《易》學，是漢《易》的集大成者。虞翻貶謫嶺南，可以說是《易》學大家親身赴嶺南的第一人，這在一定程度上象征著北方《易》學之南遷。今存有關(guān)漢末以前嶺南本土學術(shù)發(fā)展情況的記載不多，主要是兩漢之交首開嶺南學術(shù)風氣的陳欽、陳元、陳堅祖孫三代，均為蒼梧人，主治《春秋》學。比虞翻略早的蒼梧人士燮，在交州四十余年，也是“耽玩《春秋》，為之注解”*陳壽：《三國志》卷49《吳書·士燮傳》，第1191頁。。還有漢末劉熙，乃北海人，曾在建安年間避地交州，多習訓(xùn)詁學與《孟子》。上述諸人所擅均非《易》學，故虞翻嶺南之貶意味著《易》學在嶺南的新發(fā)展。

至于虞翻的講學，更是聽者眾多，“門徒常數(shù)百人”。從現(xiàn)存史料看，未見關(guān)于陳氏父子、士燮等人在嶺南授徒講學的記載，他們的儒學鉆研主要是個體行為，陳氏授徒也還局限于當時的中央朝廷。僅有《三國志》裴注提及吳人程秉、薛綜、蜀人許慈從劉熙問學，然比起虞翻“講學不倦，門徒常數(shù)百人”，劉熙講學授徒的規(guī)模似有不及*歐大任：《百越先賢志》卷3《劉熙》謂：“劉熙，字成國，交州人……往來蒼梧、南海，客授生徒數(shù)百人?！蔽臏Y閣《四庫全書》第453冊，第745—746頁。按：歐大任之說據(jù)《交廣春秋》、《文獻通考》，但今《交廣春秋》已佚，亦未見《文獻通考》有相關(guān)記載，故“客授生徒數(shù)百人”之說的真實性似當存疑。。就此而言，在嶺南歷史上，如此大規(guī)模地聚眾講學，在虞翻之前是少有的。進一步看，虞翻是因罪廢放，并非一般的降品減秩，故虞翻在貶所的身份是經(jīng)師，而非官吏，其講學自然屬于個人私授行為。余英時先生認為：“漢代的大傳統(tǒng)以儒教為主體，而儒教的基地則在社會而不在朝廷?！?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第2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第139頁。按：余先生所謂大傳統(tǒng)(great tradition)，即精英文化(elite culture)，是知識分子階層為主體的文化，與一般人民為主體的通俗文化(popular culture)相對而言。若從這一角度言，虞翻在野為教，將知識普施于大眾，這對無中央官學的嶺南地區(qū)的教化意義就非同一般了。

需要一提的是，交州以北的荊州地區(qū)在漢末也是一個學術(shù)重鎮(zhèn)。以宋忠(一作“衷”)等人為首的荊州學派，其學術(shù)傳播限于荊州地區(qū)及其周邊，其影響還未散播到嶺南。三國時期，戰(zhàn)火頻仍，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嶺南地區(qū)是一塊相對平靜之地。在這南陲邊州，虞翻大規(guī)模講學授徒，自然會促使學術(shù)在嶺南的發(fā)展。羅香林先生在《世界史上廣東學術(shù)源流與發(fā)展》中提出，廣東與中原的交通有三條重要路線，分別以洞庭湖、鄱陽湖、太湖為中心。上已述及，虞翻赴貶所涉及太湖、鄱陽湖區(qū)域，最終至嶺南地區(qū)。學術(shù)名家較長時期的行蹤變動，往往意味著一個學術(shù)中心的遷移，此點在漢晉時期尤為明顯。虞翻這一碩儒南遷，在一定程度上將深受北方文化影響的太湖區(qū)域、鄱陽源區(qū)域與嶺南區(qū)域的學術(shù)文化關(guān)聯(lián)起來，從而形成不同文化的交流與互融。

虞翻對嶺南學術(shù)文化傳播的貢獻少有人論及。清人汪瑔《光孝寺虞仲翔祠神弦曲序》謂：

嶺南經(jīng)學風氣晚開，雖高固作相，曾進《春秋》；黃豪好學，能通《論語》。而顓門尚寡，師法未聞。仲翔當流徙之余，值憂生之戚，猶復(fù)注經(jīng)行世，列舍授徒，執(zhí)業(yè)者數(shù)百人，講學者十余載，縱居罪放，不忘訓(xùn)注……南方學者，得所宗師，后世傳之，流風遠矣。*汪瑔：《隨山館叢稿》卷1，《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5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8頁。

此可謂洞達之論。據(jù)歐大任《百越先賢志》，高固、黃豪皆為嶺南人，高固進《春秋》是在楚國都城，黃豪年十六通《論語》、《毛詩》，也限于自身學養(yǎng)的修煉。相比之下，由北至南的虞翻在嶺南大規(guī)模講學授徒，便具有了文化跨地域傳播的性質(zhì)和規(guī)模效應(yīng)。清人譚瑩《論粵東金石絕句錄八十二首》有言：“嶺南經(jīng)術(shù)始虞飜(翻)，遷謫曾居建德園?！?譚瑩：《樂志堂詩集》卷6，《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0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80頁。這里的“始”字，充分肯定了虞翻對嶺南學術(shù)傳播的發(fā)軔作用。

三、虞翻在貶謫文化史上的典范意義

東晉袁宏《三國名臣序贊》謂：“仲翔高亮，性不和物……直道受黜。嘆過孫陽，放同賈屈?！?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之《全晉文》卷57，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787頁?！胺磐Z屈”是對虞翻在貶謫文化史上地位的一種肯定。此外，還有不少將虞翻與屈原、賈誼并言的例子。如顧清《祭錢與謙修撰文》：“長沙賈傅，南海虞翻，古今所嘆?！?顧清：《東江家藏集》卷27《北游稿》，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61冊，第661頁。吳偉業(yè)《贈學易友人吳燕余二首》其一：“吞爻夢逐虞生放，端策占成屈子窮?！?吳偉業(yè)：《梅村家藏稿》卷17《后集》，《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96冊，第145頁。后人之所以將虞翻與屈賈相提并論，除了他們都是中國歷史上較早的三位貶臣之外，也與其被貶原因、貶后意識傾向與行為方式、貶謫時空因素等諸方面的相似有關(guān)。

(一)直諫枉貶*參見尚永亮：《元和五大詩人與貶謫文學考論》，臺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第3頁。的謫臣典型

大凡忠臣被貶，都展示出濃郁的屈枉色彩。所謂“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司馬遷：《史記》卷84《屈原賈生列傳》，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3010頁。，便是他們的共同遭遇。不過，與屈原、賈誼相比，虞翻之貶更突出的特點在于其犯顏直諫。

屈原之貶主要緣于黨人群小的朋比作祟，其遭遇更具忠奸之爭的悲劇色彩；賈誼之貶則主要緣于元老重臣的嫉賢妒能，其遭遇較多感士不遇的沉痛意味*參見尚永亮：《忠奸之爭與感士不遇——論屈原賈誼的意識傾向及其在貶謫文化史上的模式意義》，《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7年第4期。。而就表現(xiàn)形態(tài)看，進讒與信讒則是其被貶的共同特征。至于虞翻之貶，則主要是緣于他與君主的直接矛盾。我們從《三國志》及裴注中找不到虞翻被棄南荒有奸臣排擠的原因，但孫權(quán)與虞翻君臣間的矛盾卻展示得十分明顯?！度龂尽び莘瓊鳌范啻沃^虞翻“疏直”、“狂直”、“亮直”，可見，“直”是虞翻性格最突出的特點，也是他被貶的直接原因。孫權(quán)雖能納諫，但面對剛直進諫如虞翻者，便失去了君人之量。所以陳壽在《虞翻傳》末謂：“虞翻古之狂直，固難免乎末世，然權(quán)不能容，非曠宇也?！?陳壽：《三國志》卷57《吳書·虞翻傳》，第1341，1324頁。一個是“狂直”之士，一個是“不能容”之君，二者的碰撞，必然導(dǎo)致虞翻屢逆龍鱗而“難免乎末世”的后果。史書記載虞翻遭棄嶺南十余年后，孫權(quán)曾不無后悔地說道：“虞翻亮直，善于盡言，國之周舍也。”*陳壽：《三國志》卷57《吳書·虞翻傳》，第1341，1324頁。并打算重新啟用虞翻，然是時虞翻已卒。這種逢時不祥的際遇，使得虞翻作為諍臣而橫遭屈枉的特點越發(fā)突出。

在中國歷史上，由于對儒家道義的信奉和持守，確實造就了一批批“拂心逆耳，而有犯無隱；觸法靡悔，守死不二”*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卷534《諫諍部·直諫》，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456頁。的剛直之士，但在專制皇權(quán)的強力打壓下，這些剛直之士很少不走向被殺被貶的悲劇結(jié)局。而虞翻，正是這些剛直之士的早期代表。事實上，正是由于虞翻的剛直性格和枉貶性質(zhì)特別突出，故“虞翻骨”、“虞翻枉”這類詞匯便成為直士枉貶的代名詞，而在后世同一遭遇的文人筆下被反復(fù)使用。諸如“久欽江總文才妙，自嘆虞翻骨相屯”*韓愈：《韶州留別張端公使君》，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181頁。；“賈誼才華新涕淚，虞翻骨相舊風塵”*湯鵬：《投賀柘農(nóng)編修》，《海秋詩集》卷20，《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07冊，第439頁。；“跡類虞翻枉，人非賈誼才”*宋之問：《登粵王臺》，彭定求等：《全唐詩》卷53，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651頁。；“賈誼才猶遠，虞翻枉未伸”*皇甫汸：《南征道中書情二十韻》，《皇甫司勛集》卷24，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75冊，第657頁。等，比比皆是，不勝枚舉。從這些既詠嘆虞翻又借古人自澆塊壘的詩作中，不難體悟出歷代文人那種異體同構(gòu)的生命共感。后人談及虞翻生平時，無一不對其枉貶進行渲染，虞翻由此在集體抒情下成為貶謫史上直諫枉貶的典型。

(二)貶后上表程式及其回歸意識

虞翻被貶嶺南，久歷年歲，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和遠離故土的心靈重壓，不能不使他萌生出強烈的回歸意識。故在謫居九年、孫權(quán)即尊號時，上表陳情：

陛下膺明圣之德，體舜、禹之孝，歷運當期，順天濟物。奉承策命，臣獨抃舞。罪棄兩絕，拜賀無階，仰瞻宸極，且喜且悲。臣伏自刻省，命輕雀鼠，性輶毫厘，罪惡莫大，不容于誅，昊天罔極，全宥九載，退當念戮，頻受生活，復(fù)偷視息。臣年耳順，思咎憂憤，形容枯悴，發(fā)白齒落，雖未能死，自悼終沒，不見宮闕百官之富，不睹皇輿金軒之飾，仰觀巍巍眾民之謠，傍聽鐘鼓侃然之樂，永隕海隅，棄骸絕域，不勝悲慕，逸豫大慶，悅以忘罪。*陳壽：《三國志》卷57《吳書·虞翻傳》，第1322頁。

這是中國歷史上現(xiàn)存最早的一篇完整的貶臣上表，其中不僅展示了虞翻的貶后心態(tài)，也一定程度地規(guī)范了貶臣上表的寫作程式。一方面，耳順之年的虞翻歷經(jīng)磨難，早已是“形容枯悴，發(fā)白齒落”了，此番若不能還朝，他就將“永隕海隅，棄骸絕域”了。想到這一點，他不能不悲從中來，滿紙哀聲，甚至說出“罪惡莫大，不容于誅”的話來；但另一方面，表中多處頌圣文字，在很大程度上又只能視為虛應(yīng)故事，慣例使然。對自己曾經(jīng)堅持的道義，他并無一字反悔。否則，他就不會于數(shù)年后再度上表呂岱反對孫權(quán)報聘遼東，以致被復(fù)貶蒼梧了。他的目的，不過是借痛切的言辭以表哀慕，希望打動孫權(quán)，被赦還朝。虞翻這份強烈的回歸意識及其上表范式，在六百年后唐代貶臣韓愈那里得到了全面的沿襲和套用。

元和十四年(819)正月，韓愈因排佛諫主被貶潮州，作了更為有名的一篇《潮州刺史謝上表》：

陛下哀臣愚忠，恕臣狂直……既免刑誅，又獲祿食，圣恩宏大，天地莫量，破腦刳心，豈足為謝！……臣少多病，年才五十，發(fā)白齒落，理不久長，加以罪犯至重，所處又極遠惡，憂惶慚悸，死亡無日。單立一身，朝無親黨，居蠻夷之地，與魑魅為群，茍非陛下哀而念之，誰肯為臣言者？……當此之際，所謂千載一時不可逢之嘉會，而臣負罪嬰亹，自拘海島，戚戚嗟嗟，日與死迫，曾不得奏薄技于從官之內(nèi)、隸御之間，窮思畢精，以贖罪過，懷痛窮天，死不閉目，瞻望宸極，魂神飛去。伏惟皇帝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憐之，無任感恩戀闕慚惶懇迫之至。*董誥等：《全唐文》卷548，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553—5554頁。

仔細對讀韓文和虞文，不難發(fā)現(xiàn)二者存在大量相似之處。兩人皆先贊君主之恩德，繼而皆用“發(fā)白齒落”言自己年邁，著重表現(xiàn)被貶后的悲涼處境與沉郁心態(tài)。韓愈對嶺南絕域的環(huán)境描述相比虞翻更加突出，虞翻僅用“海隅”、“絕域”來表達貶所之僻遠，韓愈卻用了“濤瀧壯猛，難計程期；颶風鱷魚，患禍不測。州南近界，漲海連天；毒霧瘴氛，日夕發(fā)作”等百余字，極力渲染貶所的荒涼與氣候的惡劣，以強調(diào)自己的悲涼處境，希望被赦還朝。與虞文一樣，韓愈也說自己“罪犯至重”，但卻對諫佛骨一事略過不提，其耿直心性深藏于文字底層。這種對虞文的直接承襲，明眼人如何焯者早就看穿：“韓愈《潮州刺史謝上表》，此文亦仿虞仲翔《交州上吳大帝書》，須玩其位置之巧，篇中并無乞憐，只自傷耳。”*何焯：《義門讀書記》卷4，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595頁。說其“不乞憐”，似不合事實，但說韓文在寫作程式上仿虞文，且都表現(xiàn)了濃郁的不能還朝的感傷情懷，卻是切中肯綮的。

據(jù)此而言，虞、韓兩篇上表，無論篇章結(jié)構(gòu)，還是詞匯表達、情感抒發(fā)，尤其是強烈至極的期赦之望，都如出一轍，由此可看出韓對虞的自覺承接。而以韓文為中介，后世貶臣承此套路者不在少數(shù)，由此大大拓展了虞翻模式的影響。

(三)持中變通與教化一方

謫臣被貶后以何種心態(tài)處世，以什么樣的行為方式來對待貶謫生活，往往導(dǎo)致他們或走向執(zhí)著，或走向超越。屈原放流江湘，指斥群小，九死不悔，終至以死殉志，表現(xiàn)出強烈的執(zhí)著意識。賈誼遠適長沙，悲憤郁積，“自以壽不得長”*司馬遷：《史記》卷84《屈原賈生列傳》，第3022頁。，欲以超越憂患、縱軀委命，由此一定程度地展示出超越意向*參見尚永亮：《貶謫文化與貶謫文學》之導(dǎo)論《從執(zhí)著到超越》，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7—8頁。。與之相較，虞翻既無屈原那種宗教般的政治熱情，也不像賈誼那樣沉重的郁積嗟嘆。他有對理想的執(zhí)著，但少了些激憤；有對逆境的超越，但絕不逃逸。他以其學者的文化責任和道義擔當，將全副精力投入著述和講學之中，以圖承續(xù)文脈，教化一方。這是一種持中變通的選擇。這一選擇，既令枯寂的謫居生活得到充實，又大大減弱了政治打擊造成的心理重壓，似乎更為符合君權(quán)專制實情下貶謫士人對人格理想和文化理想的堅守。

如前所言，虞翻在嶺南貶所十余年，著述不輟，講學不輟，不僅訓(xùn)注《老子》、《論語》、《國語》諸書，寫下《明楊》、《釋宋》等學術(shù)著作，而且教化一方，培養(yǎng)了大批學人，一定程度地實現(xiàn)了多種文化的交流。在這一點上，他以謫居之身，行學者之事，發(fā)揮了文化使者的功用，提供了屈原、賈誼所欠缺的貶謫經(jīng)驗和生活方式，并為后世貶臣在貶所著述講學、施行教化樹立了楷模。諸如韓愈在潮州積極興學，柳宗元在永州發(fā)憤著述,蘇軾在儋州講學明道，或強學固本，或德化一鄉(xiāng)，均載于方冊，皎皎著明。

誠然，謫臣在貶所興學傳道，主要是他們血液中窮且益堅、自強弘毅的儒家精神使然，他們未必需要直接從虞翻那里沾溉流風。且囿于文獻所限，我們也無法找到相關(guān)資料證明他們在貶所興學受到了虞翻的影響。但是，探溯謫臣興學源頭，恐怕很難舍虞翻而繞行。虞翻的示范意義在于將弘毅的儒家精神納入貶謫的文化語境，將貶謫與興學聯(lián)系起來，使得謫臣興學弘道有了新的實踐意義。虞翻在貶所著述講學的行為具有普遍性，其范圍已遠遠超出嶺南而輻射各地，其影響或隱或顯，并潛移默化為后世謫臣轉(zhuǎn)移被逐悲憤和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自覺行為。

(四)在文學史上的久遠影響

從貶謫的時間因素看，虞翻之貶歷時久，且貶上加貶，謫居嶺南終老未還。從空間因素看，嶺南遙遠荒僻，乃化外之地、瘴癘之鄉(xiāng)的代名詞。故而其長貶嶺南體現(xiàn)的悲劇意味甚大，足以與屈、賈同列，成為后世文人持續(xù)歌詠的典型逐臣。

如所熟知，從漢末開始，嶺南逐漸成為歷代放逐罪臣的重要場所，而虞翻則成為被貶嶺南的第一重臣。自此之后，被貶嶺南者代不乏人，以唐宋兩代論，即有宋之問、沈佺期、韓愈、柳宗元、牛僧孺、李德裕、寇準、呂惠卿、蘇軾、鄭俠、秦觀、鄒浩、趙鼎、李綱、胡詮、胡寅、劉克莊等。所謂“海濱竟類屈原放，身后空思周舍言。吾粵后先數(shù)遷客，宋首大蘇唐首韓……功曹傲骨來軒軒，前房后蔣應(yīng)隨肩”*張維屏：《賓谷方伯建虞仲翔先生祠于訶林招同諸詞人設(shè)祀賦詩》，《花甲閑談》卷5，《四庫未收書輯刊》第10輯，第3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319—320頁。，便是此一情形的寫照。某種意義上，這些逐臣遷客都是追隨虞翻足跡來到嶺南的，而來到嶺南之后，他們自然會對虞翻南貶的遭際予以關(guān)注，感同身受?！端囄念惥邸ぞ犹幉俊芬秺涑邢葌鳌份d：“婁玄到廣州，遂徘徊躑躅于仲翔宅故處，哀咽凄愴，不能自勝?！?歐陽詢：《藝文類聚》卷6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143頁。按：李昉等《太平御覽》卷180《居處部八》亦引：“《樓承先別傳》曰：‘樓玄到廣州，密求虞仲翔故宅處，遂徘徊躑躅，哀咽凄愴，不能自勝耳?！钡?77頁。樓玄乃東吳晚期直臣，因為性格耿介，數(shù)迕孫晧意而被貶嶺南。到廣州之后，樓玄密訪虞翻故宅舊址，表達對先賢的禮敬緬懷之意。如果從唐以后文人對虞翻事跡的吟詠看，按其性質(zhì)，則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兩類篇什：

其一，借虞翻事以自喻自傷。韓愈被貶潮州而“自嘆虞翻骨相屯”，已如前述。蘇軾是繼韓愈之后嶺南貶謫史上最具影響力的文人，在其詩中，虞翻成了頻頻出現(xiàn)的人物：“老去仍棲隔海村，夢中時見作詩孫。天涯已慣逢人日，歸路猶欣過鬼門。三策已應(yīng)思賈讓，孤忠終未赦虞翻?！?蘇軾：《庚辰歲人日作時聞黃河已復(fù)北流老臣舊數(shù)論此今斯言乃驗二首》其一，傅璇琮等：《全宋詩》卷826，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9562頁?！吧€粗勝虞，早退不如疏。”*蘇軾：《廣倅蕭大夫借前韻見贈復(fù)和答之》，《全宋詩》卷827，第9574頁。前詩作于蘇軾尚在海南之日，后詩作于他被赦后離島北歸途中。無論身在謫籍還是遇赦北歸，他都借虞翻自喻自比，可見其受影響之深。曾燠《六榕寺有懷坡公作歌》有言：“坡公竄逐來南荒，前身恐是虞仲翔。”*曾燠：《賞雨茅屋詩集》卷9，《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84冊，第86頁。把蘇軾視為異代虞翻，可謂有見。蘇軾之后，屢次提及虞翻的，還有南宋那位因開罪權(quán)貴而數(shù)次遭貶的劉克莊。在題名《虞翻》的詩中，他對白頭于交州的虞翻深致感懷：“孝廉已稱帝，賓佐盡封侯。不道投荒客，交州白了頭?！?傅璇琮等：《全宋詩》卷3046，第36324頁。按：孝廉，指孫權(quán)曾被舉孝廉，事見《三國志·吳書·吳主傳》。其《記夢》詩云：“昔夢趨旃廈，巍冠預(yù)講論。孤忠鄙張禹，薄命類虞翻。稍覺芻言戇，徐瞻玉色溫。放臣絕朝謁，無路可酬恩?！?傅璇琮等：《全宋詩》卷3056，第36457頁。借虞翻等人事嘆喟放臣無緣朝謁，孤憤之情甚明。

其二，在送別、酬贈詩，特別是送別被貶友人時，頻頻援引虞翻事，寄慨勸慰。如錢起《送畢侍御謫居》：“寧嗟人世棄虞翻，且喜江山得康樂。”*彭定求等：《全唐詩》卷236，第2604頁。陸粲《送陳太仆謫教海陽六首》其一：“十載臺郎滯爾身，白頭重作嶺南人。只緣汲黯憂時切，不信虞翻骨相屯?！?陸粲：《陸子馀集》卷8，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74冊，第700頁。何良俊《送馮侍御謫戍雷州二首》其一：“長沙悲賈誼，粵徼滯虞翻……他鄉(xiāng)多勝事，遠道亦何論?！?何良?。骸逗魏擦旨肪?，《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14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第44頁。此類送別謫友的詩歌引用虞翻之貶是有所指的，它們意旨較為集中，落腳點都是表達對好友的撫慰與同情。除了送別貶臣，其他寄贈詩中也常以虞翻之貶為例。如李白《贈易秀才》：“地遠虞翻老，秋深宋玉悲?！?彭定求等：《全唐詩》卷170，第1751頁。歐陽輅《寄答世滋》：“元伯經(jīng)年成死別，虞翻終古未生還?！?鄧顯鶴：《沅湘耆舊集》卷131，《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92冊，第279頁。這類詩歌援引虞翻，多表達與知己好友地遠難聚之意。

要之，援引虞翻嶺南長貶的詩歌，若是自抒塊壘，大多充滿悲憤之思；若是送贈友人，則亦不乏悲涼情調(diào)。而作為長貶嶺南的逐臣，虞翻形象通過這些歌詠也獲得了多層面的展現(xiàn)，并在文學史上成為經(jīng)久不衰的典型。

四、結(jié) 語

探賾虞翻之貶的多重意義，有利于洞察整個嶺南貶謫文化的源流。文化傳播中有一條優(yōu)勢擴散原理，指文化交流中，先進文化往往會表現(xiàn)出較強的傳播能力，影響并征服落后文化。而由虞翻開啟的嶺南之貶，在將優(yōu)勢文化傳播到嶺南的同時，也對眾多后來者形成了一種明顯的導(dǎo)向作用。清人汪瑔在《光孝寺虞仲翔祠神弦曲序》中指出：“遷謫自仲翔以后，賢人君子后先相望，昌黎潮陽之貶，子瞻儋耳之行，忠定新州之安置，安世梅州之轉(zhuǎn)徙，殊方萬里，哲士千秋，莫不嬰交廣之流離，繼功曹而顛躓，是則粵之經(jīng)術(shù)，仲翔有其功，粵之流寓，仲翔為之始?！?汪瑔：《隨山館叢稿》卷1，《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58冊，第8頁。按：汪瑔所謂“忠定新州之安置”恐是誤記，劉安世謚忠定，新州安置者為蔡確(字持正)，當為“持正新州之安置”。張之洞《祭漢虞仲翔唐韓文公宋蘇文忠公文》一文，也將虞翻、韓愈、蘇軾三位謫臣并列，認為“維三君，立德、功、言，兼三不朽；歷漢、唐、宋，為百世師”*張之洞：《張之洞全集》第12冊，武漢：武漢出版社，2008年，第414頁。。細味斯言，不難見出虞翻對嶺南文化的開創(chuàng)之功，而通過虞翻與其后繼者韓愈、蘇軾等人的合力，更建構(gòu)出內(nèi)蘊豐厚的嶺南貶謫文化，形成一條地域色彩極為鮮明的貶謫主線。

【責任編輯：張慕華;責任校對：張慕華，李青果】

2014—12—05

羅昌繁，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武漢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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