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
(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河南開封475000)
在延異中被解構(gòu)的人生哲學(xué)
——對《傳道書》的一種解讀
夏秋
(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河南開封475000)
從德里達解構(gòu)主義的延異哲學(xué)出發(fā),對《傳道書》中人存在意義思考進行分析是一種新的研究視角,《傳道書》的多義性使對世俗價值中的智慧及勞碌以及神圣的上帝的意義的延異性命題進行深入探究具有切實的可能性。
延異;傳道書;人生哲學(xué)①
“延異”是德里達解構(gòu)主義思想的首要符號,它承擔了德里達解構(gòu)主義思想的全部精髓,并成為行之有效的解構(gòu)策略。德里達在1968年發(fā)表的《延異》講演中開篇指出:“延異,它既非一個詞也非一個概念?!保?]德里達從來都拒絕“什么是……”的表述,因為這代表著世界上存在著某些可以被確知的事物,人不僅可以清楚的察看到它的存在,而且能準確地掌握它的意義。而“既非……也非”這樣一個雙重否定句式,在細微處顯露著對符號及意義的解構(gòu)鋒芒。索緒爾所確立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任意性與差異性原則是德里達解構(gòu)主義思想形成的源泉之一。德里達曾專門提到索緒爾的一段話:“語言中只有差別。……無論我們以所指或能指為例,語言沒有先于語言系統(tǒng)存在的觀念或聲音,而只有從這系統(tǒng)產(chǎn)生的概念上的和語音上的差異。一個符號含有的觀念或語音實質(zhì)上不及圍繞著它的其他符號重要?!保?]
在索緒爾看來,語言的意義是由差異中產(chǎn)生的,沒有差異就沒有意義。由此,德里達引出了一個推論,“所指的概念本身從不也不自行在只意指其自身之充分的存在中出現(xiàn)。每一概念,本質(zhì)上也是合法的都被錄寫在一個系列或一個系統(tǒng)里,他在其中,以差異的有系統(tǒng)的作用為手段,指涉他者,指涉另一個概念。象這樣的作用,即“延異”。[1]在這里,德里達指出符號的差異運動——延異——決定了符號的意義,因此任何符號的任何意義都依賴于其他符號,所以追尋意義的過程就是追尋一系列新的符號的過程,能指的能指,所指的所指,永無止境。就像一場猜謎游戲,你試圖破解時就發(fā)現(xiàn)它的謎底是另一個謎團,你走進真相的同時也是你走入另一個謎團的過程,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無法抵達真理的彼岸。在延異中,所有的意義都不是固定不變的,它在符號的流動中遷移。也就是說,當我們使用一個詞的意義的時候從來使用的都不是它意義本身的意義,而是在上下文之中的意義,它的意義在語言符號系統(tǒng)中不斷的延異,不斷的消解自身,又不斷的在新的符號系統(tǒng)中重構(gòu)自身。所以,一切符號的確定性的終極意義不復(fù)存在,只是處于不斷的區(qū)別與辨別中。
從差異到延異,德里達借助一個微小符號的改變,打破了語言符號意義上的同一性,裂變出了更多的差異,差異便不斷的從延異中產(chǎn)生,在語言符號的復(fù)雜網(wǎng)絡(luò)中撒播著符號的多重意義。因此延異成為包含差異但又不僅僅是差異的語義運動。通過延異,語義在時間上不斷的“推延”,在空間上不斷的“變異”。每一次的文本閱讀都成為一次新的符號游戲,在若隱若現(xiàn),若即若離的符號差異中尋找意義的“蹤跡”。延異和蹤跡總是分不開的?!盁o論是在文字還是在言辭的話語中,任何要素都不能不聯(lián)系另一個本身并不是單純在場的要素,才能起到符號的功能。這種聯(lián)系意味著任何一個要素,無論是聲音的還是字符的,都要牽連到他自身內(nèi)部同一系統(tǒng)中其他要素的蹤跡才能得以構(gòu)成的。這種聯(lián)系,這張交錯的網(wǎng)絡(luò),就是文本,它全是生成于另一個文本的轉(zhuǎn)化。無論是諸要素還是系統(tǒng)本身中,都根本不存在單純的在場和不在場,一切都是差異,都是蹤跡的蹤跡”[3]。因此,延異是“蹤跡”存在的前提,“蹤跡”使語義在差異運動中時隱時現(xiàn),但“蹤跡”本身并不是自然存在的,它在每一次符號的延異中顯露,又在下一場延異中消失,意義永遠是推延和差異的結(jié)果,追尋意義的過程就成了一次次曲折幽深的解構(gòu)過程。
“延異”哲學(xué)為我們解讀《傳道書》有關(guān)生命存在的言說提供了新的視角?!秱鞯罆肥潜局i一樣的經(jīng)書,它混亂的結(jié)構(gòu),前后矛盾的語言,邏輯的不一致性使它的主旨題意撲朔迷離。傳道者的每一句話似乎都在有所言說,但組合起來似乎又什么都沒說;當我們追尋話語的意義時,似乎每條路徑都能走通,但又總能遇到與所得結(jié)論相悖的論說。當我們用解構(gòu)主義的“延異“哲學(xué)來解讀這場意義的混亂時,這一切都成為語言意義的“延異”結(jié)果。
我們知道,《傳道書》屬于圣經(jīng)智慧文學(xué)板塊。傳道者從日常性的生活經(jīng)驗出發(fā),思考人生哲學(xué)。他深刻感受到人生的短暫、人世的滄桑、人類的渺小,而上帝永遠是高高在上的,是他們渴望企及卻又無法企及的存在。由此,他不斷的思考,也在不斷的追問人類生命到底如何存在。
傳道者是以“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開篇,來探索生命存在的意義。他看到自然界中的事物都處于不斷的輪回之中,不增不減,不生不滅,唯有人類立與天地之間,轉(zhuǎn)瞬即逝,別說窮盡宇宙的真理,就是短短的數(shù)十載的命運就不可捉摸。于是他感嘆到“人的一切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有什么益處呢?”?!疤摽铡币辉~成為貫穿始終的存在。它在全文中出現(xiàn)了38次,成為最具神秘氣質(zhì)的符號。如何解釋“虛空”呢?希伯來原文指“煙霧、蒸氣或氣息等,謂沒有本質(zhì),毫無目標及方向,短暫易逝之意。”[4](P27)《丁道尓舊約圣經(jīng)注釋:傳道書》的解釋:虛空有四種含義:短暫和空泛;不可靠、脆弱;徒勞無益;虛假。[5]從感情色彩上來看,除“短暫”一詞為中性詞外,其余都具有強烈的消極意味。就像是“延異”中被改寫的字母A,在一場場不動聲色的侵入后,質(zhì)疑和顛覆世俗生活中一切可供衡量生命尺度的存在。傳道者的每一段思考都成為一次意義的推進,但每一次推進隨即成為一個意義的碎片,其整體的意義再也無法完整的顯現(xiàn)。
首先被冠以“虛空”之物就是智慧。智慧在希伯來人心目中占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它不僅是敬畏上帝的表現(xiàn),而且與全民的生死禍福,個人的喜樂安康緊密相連。《箴言》對智慧極盡贊美,智慧對人生的積極作用予以充分的肯定:智慧不僅能饋贈生命,而且能確保生命的福佑。如“得智慧,得聰明的,這人便為有?!薄八沂钟虚L壽,左手有富貴。她的道是安樂,她的路全是平安。她與持守她的作生命樹,持定她的俱各有?!?《箴言》3:16、16~18)。于此同時,愚昧常常作為智慧的對立面出現(xiàn)在箴言的對比句式或段落中,表現(xiàn)著對愚昧的強烈厭惡與摒棄。如“智慧之子使父親歡樂,愚昧之子叫母親擔憂”(《所羅門箴言10:1》)。因此,智慧成為考量生命意義與價值的絕對尺度。傳道者“專心用智慧尋求查究天下所作的一切事”,然而當我們隨著傳道者的言語查看智慧對生命的指引與福佑時,遺憾的發(fā)現(xiàn),我們無法確知智慧是什么或智慧有什么益處呢?如果智慧是知識和能力的獲得,為何“彎曲的不能變直,缺少的不能足數(shù)”;如果智慧能饋贈生命,為何“智慧人死亡,與愚昧人無異”;如果智慧帶來喜樂,為何“我在日光之下用智慧所得,都要留給我以后的人”,反而是“多有智慧,就多有愁憂”,喜樂要從何談起呢;如果有智慧就意味著美好的名聲,是人生的桂冠,那為何“智慧人和愚昧人一樣,永遠無人記念”,“貧窮人用智慧救了那城,卻沒有人記念那窮人”等等。當然,傳道者承認智慧不是無所用的,“智慧勝過愚昧,如同光明勝過黑暗”,“智慧勝過武力”,但這都成為揭示智慧不足的反諷手段。智慧人所遇到的一切,愚昧人也會遇到,那么智慧是什么?愚昧又是什么呢?我們越是追尋,越是發(fā)現(xiàn)所看到意義都是似是而非的“蹤跡”。在世俗的具體生活經(jīng)驗面前,愚昧不再站在智慧的對立面,而是與智慧在語言符號的活動鏈中獲得同質(zhì)性。兩者曾互為差異中的替補因素,互相在差異中加強自身的意義,當智慧在符號運動中不斷的延異時,愚昧也在不斷的消解自身,甚至在某些時刻愚昧成了智慧的替代和迂回,如“愚昧人抱著手,吃自己的肉;滿了一把,得享安靜,強如滿了兩把,勞碌捕風。”本該是智慧人得享的安靜,卻成了愚昧人的福分。智慧人在愚昧面前的絕對優(yōu)勢消失,智慧和愚昧之間的二元對立在“延異”中消解,那么智慧能給予人類的生命存在什么福佑呢?所以在這里智慧也就成了“虛空”。
其次被認作“虛空”之物的便是“勞碌”。世人皆知道勞碌對人的生命存在的重要意義。馬克思認為勞動是人的本質(zhì)特征。早期的智慧文學(xué)中也將勞碌當做智慧的一種表現(xiàn),是人生的美德。勞碌的首要作用便是創(chuàng)造財富,為生命存在提供基本的物質(zhì)保障。而懶惰則勢必再次成為勞碌的對立面,如“懶惰使人沉睡,懈怠的人必受饑餓”(《箴言19:15》)。傳道者對勞碌意義的探索便從個體的生存狀態(tài)出發(fā),作為一個以“我的心為我一切所勞碌而快樂”的人,他努力工作,動大工程,建造房屋,修造園囿,挖造水池,因著智慧的勞碌積累了大量的財富,并日漸昌盛,難道這就是生命的充實,人生的完美嗎?不,這完全不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無意義的,“我察看我手所經(jīng)營的一切事和我勞碌所成的功,誰知都是虛空,都是捕風,在日光之下毫無益處?!蹦敲矗瑐鞯勒呔烤瓜霃膭诼抵蝎@得什么意義呢?在日光之下,傳道者深入的勘探著,他首先看到了人事的短暫。人在勞碌后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短暫的,所有的勞碌所得都必要留給以后的人,辛勤勞動者所得的一切都要留給未曾勞碌的人,這是何等的不公平!其次“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wù)都有定時”?!皶r”的概念在希伯來圣經(jīng)中具有十分微妙的意味?!吧裨烊f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說明“時“是由上帝掌握并安置的,它具有的”預(yù)定色彩“使人類的命運變的撲朔迷離。勞碌并不能讓人真實的掌控自己的命運,因為一切事情都在還未結(jié)束之前已被注定,”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人類的勞碌到底能改變什么,能于人生有何益處呢?這讓人是何等的悲哀!最后,勞碌有時連他人的尊重都無法得到,如“我又見人為一切的勞碌和各種靈巧的工作就被鄰居嫉妒?!痹谶@里,勞動非但沒有得到美好的名聲,幸福的感受,反而成為他人嫉妒的理由。甚至有時勞碌所得會帶來性命之憂,如“財主積存資財,反害自己。因為遭遇禍患,這些資財就消滅……他終身在黑暗中吃喝,多有煩惱,又有病患嘔氣。”這是何等的荒謬!勞碌究竟成了什么?它不是幸福的保障,不是命運的改造,它甚至不是美好的名譽。勞碌存在的肯定意義在傳道者的一次次轉(zhuǎn)念,一次次察看下,被現(xiàn)實的存在破裂成意義的碎片,人人都在日光之下勞碌,但人人的勞碌都成了“虛空”,我們再也無法從勞碌的意義中呈現(xiàn)生命意義的輪廓。
此外,作為“虛空”之物的還有“多壽多子”、“稱王執(zhí)政”、“惡人義人”等觀念或概念。傳道者從世俗的生活經(jīng)驗出發(fā),對人類生命存在所牽涉的事物從自然現(xiàn)象到人的品格信念再到現(xiàn)實的價值尺度一一進行剖析,卻無法得知人生的真諦。
那么上帝能給予人所需的啟迪嗎?伊利亞德在他的《神圣與世俗》中認為,神圣和世俗是世界上的兩種存在模式,是在歷史進程中被人類所接受的兩種存在狀況。所謂神圣,在伊利亞德看來,“對于早期人類而言,神圣就是力量,而且歸根到底,神圣就是現(xiàn)實。這種神圣被賦予現(xiàn)實的存在之中。神圣的力量意味著現(xiàn)實,也意味著不朽,意味著靈驗。”[6]毫無疑問,對于希伯來人而言,生命的具有強烈的神圣化傾向,他們相信上帝的大能,并期盼著上帝因著對子民的愛賜予他們幸福的生活,永恒的生命。在《傳道書》中,世俗經(jīng)驗所遭遇的生命悖論讓傳道者一再的困惑與茫然,上帝的光芒又無時無刻不在他的精神上空懸耀,當他在對世俗的人生哲學(xué)進行思考時,神圣的力量也一直是他所期望的生命能量。但傳道者卻發(fā)現(xiàn)上帝的作為,人類始終無法參透。神賜予人智慧,卻讓人無法得知一切事物的解釋;神讓世人在日光之下從事極重的勞苦,原本應(yīng)讓人在勞碌中享福,卻將他人的勞碌所得賜予讓他喜悅之人;神造萬物,各按其時,讓人生命也是有時,他卻又讓人對永恒有熾熱的追求;神的道路都是公義的道,但卻制造了世上這么多的不公平,讓人和獸、智慧人和愚昧人、惡人和義人所遭受的都一樣的……傳道者看到神讓人敬畏的,卻讓人不能企及;人在神的面前不可隨意開口,不可隨意許愿,一切神都自有安排,人類怎能隨意向上帝抱怨或索取呢?上帝會將該給你的都給你,不給你的就只能心存敬畏。在這里,上帝不再是摩西五經(jīng)里會顯現(xiàn),會默示,會發(fā)怒,會示愛的鮮活的形象,而是成為了高高在上的存在,他對人事的一切都靜默不言。人生的苦難只能成為人類的個體經(jīng)驗,人們的所有疑問、訴說、祈求都只能在上帝的面前止步。生命的神圣性存在也在上帝的懸置下被“延異”。
閱讀《傳道書》的過程就是一場曲折幽深的解構(gòu)過程。傳道者始終以一種超然的姿態(tài)來觀察這世間,沒有刻板嚴肅的說教,沒有虔誠熱烈的呼吁,沒有凄婉哀絕的悲泣,有的只是一次次冷靜的審視,一次次執(zhí)著的探究。他將自我與世界甚至與上帝都疏離開,以最客觀最真實的人生體驗來看待人類在生命存在下的一切活動,看到了人世的無常與變幻,世間的一切都在不斷的流變。生命該以何種方式存在,又應(yīng)具有何種意義?不管是世俗化還是神圣化都給我們提供了一系列的參考符號,如智慧,勞碌,福壽,對上帝的祈禱、信仰等等,因此他對生命存在的思考成了對一系列生命替代符號的思考。而這些符號在人們的認知中又是不斷流變的,我們能說“智慧”代表著聰明,但我們不能說智慧代表著幸福;我們能用勞碌創(chuàng)造財富,但我們不能因此在勞碌中享福;我們能敬畏上帝、尊崇上帝、遵從上帝指引我們的道,但我們不能獲得上帝給予的現(xiàn)實的慰藉,因為上帝會告訴你,一切自有我的安排,你們無法參透。
所以當我們探尋生命存在的意義何在時,或許德里達會很不以為然。因為對他來說沒有什么是能被貼上確定的標簽,也沒有什么是能被確切認知的。人生處處都有悖論,生命何處都無法完滿。因此,在《傳道書》中,生命的存在意義就是一場始終處于“差異與延緩”的無休止的游戲中,無論是個人的理性思維還是上帝的神圣光輝都無法讓人感到現(xiàn)實的滿足,生命的充實。生命存在的意義只能無限的延異,無法得出確實有效的答案。然而正是這種延異,讓生命處于無止境的思維鏈鎖中,每一次追問,都是對世俗價值觀念的清醒認知,對人神關(guān)系的一次有益梳理,這何嘗不是人生意義的豐厚收獲呢?
[1]J.德里達著,張弘譯.延異[J].哲學(xué)譯叢,1993,(3).
[2]索緒爾著,高名凱譯.普通語言學(xué)教程[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0.
[3]轉(zhuǎn)引自董迎春.延異、蹤跡、補充:德里達的文學(xué)批評思想述略[J].重慶社會科學(xué),2006,(5).
[4]李熾昌.中文圣經(jīng)注釋(第11卷)傳道書[M].香港:基督教文藝出版社,1990.
[5]伊頓·丁道爾著,蔡金玲,幸貞德譯.舊約圣經(jīng)注釋:傳道書[M].臺北:校園書房出版社,1995.
[6](羅馬尼亞)米爾恰·伊利亞德著,王建光譯.神圣與世俗[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3.
[責任編輯:呂艷]
B971.1
A
1004-7077(2015)01-0001-04
2014-12-10
夏秋(1991-),女,河南信陽人,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3級世界文學(xué)與比較文學(xué)研究生,主要從事圣經(jīng)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