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雅欣
似巧非巧地遇見你
我們可以許下天崩地裂不離不棄的誓言,然而天地畢竟未合,日照青苔,月色滿軒,都是蒼生絕好的饋贈,并且仍將繼續(xù)永恒不變地存于天地,以讓這世間的男女能夠從從容容地相遇、相知,棲一處蝶飛雙燕低。
似乎有太多的相逢都是像《子夜歌》這樣似巧非巧地開始,又有太多地相守是這樣似淡非淡地收梢:
子夜歌
(其一)落日出前門,瞻矚見子度。冶容多姿鬢,芳香已盈路。
(其二)芳是香所為,冶容不敢當。天不奪人愿,故使儂見郎。
(其三)宿昔不梳頭,絲發(fā)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像這樣的遇見,可巧嗎?剛好我出前門,目遇你正在這小屋落日的寂靜里緩緩而過,沒有早一刻,也沒有晚一刻,你從這萬丈紅日里走來,披著云霞,守著暮色,一步步芳香滿路。如此的相遇雖不是輕易的,卻也不足稱是傳奇的。每個人每天,都在重復著與陌生人的目光交接。
在門前的落日里我開始了祈求,祈求你的腳步是在朝著我的生命踏進,門前一路窄窄的青石向晚,你來了,就請停作我的歸人,而不只是個過客。
讀了這《子夜歌》,才切實感到,原來僅僅是一問一答、你來我往間的細碎言語,化入詩章,也可以這么渾如天成,玉潤可人。聽她似斂非斂地答道:一身芬芳只是薰香撩人罷了,花容月貌的贊詞更難敢擔當———然而,上天是如此眷顧我在錦瑟年華里常許的心愿,讓我于這有生之年,與你狹路相逢(“芳是香所為,冶容不敢當。天不奪人愿,故使儂見郎”)。
很多的一見而鐘情,形同一箭飛來,射起塵心劇烈。但其實往往也只不過是愛上了在某一時刻、某一位置上那個人的玉樹臨風、自在風流,或是嬌花照水、顧盼流光。然而這一抹鵲起雁驚的熠熠光輝,也許在他/她生命里也就只有這么一瞬的花期,綻放過了,此后仍是淡煙流水的天天夜夜。
而你愛上的,究竟是在一見之下便心馳神往而于此后的思念中被自己一廂情愿神化了的人,還是能夠真切地戀著那獨木的身姿,無論他繁花盛開還是滿樹低蔭、甚至枯枝殘影,你都愿相伴著共度寒暑?
相逢中彩袖顏紅、羽扇綸巾的風采,只不過是他/她太長的生命里乍然晴好的一天罷了,而相攜一生就需要有足夠的體諒和了解,能去走過夜長日短,在斜風細雨的惆悵里仍欣賞得出煙雨飄閑,在滾滾嚴寒的蕭瑟里仍歌頌得了急雪翻香。戀一個人,戀到包容起所有的始料不及,戀到全部的無所不愛。
再怎樣殷勤的美化和期待,也終究是要回歸到一個可落腳的實處上。與其空念閑想,不如憐取眼前人。
最豐盛的感情是我們能在一起靜默
《子夜歌》的第三篇正是這樣,它像一架單色古舊的鏡頭,緩緩吐出泛黃的時光。
“宿昔不梳頭,絲發(fā)被兩肩”———昨夜落下的長發(fā)沒有再梳,任由一頭青絲垂過雙肩,仿佛清水流過山石,七弦撫過琴面,干凈素潔的一掌纏綿。也像是不需裝點打理的感情,這淡到極處的相處,已是至上的風流。
“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搭過肩頭的烏發(fā)回回落落散在他的膝上,這份繾綣,怎可不叫人頓生憐愛?每當讀到這一句的時候,心中就像漫過一道甜意暖暖地流,喜到不能自持。因為太過愛這樣的場景,它便成為最令我心折的一幅畫面:
他坐在椅上閑閑地翻著書頁,她坐在地板上攬著午后的陽光,一川黑發(fā)恣意張蔓,而她就伏在他的膝頭,時光繚繞,不忍走過這個靜謐的午后。
如果這一幕的相依是一張老照片,千年的安然都收在其中,那它一定已是四角卷起,雙邊婆娑,曾被人太多次地捧來端看,顏色暗淡卻掩不了心緒飛揚。
對于大多數(shù)的女人來講,最榮光的也許是事業(yè)輝煌,最驕傲的也許是才貌雙全,最自豪的也許是子女成才……然而最幸福的時刻,一定是靠在愛人的身邊??v外面驟雨即來、狂風將至,這一刻停在他的懷里,卻有山攬日月的依靠,海納百川的安心。
就好似《子夜歌》———她未曾綰起的頭發(fā)就斜斜地掠過他的膝頭,無聲地盛開如蓮花般茂密優(yōu)雅,像盈盈一水間的柔情不曾收斂,心事全都為他潺潺開放。最豐盛的感情不是我們能在一起歡樂,而是我們能在一起靜默。
《子夜歌》中,這樣平實的他和她,就像并不難尋的鄰舍人家,但凡每一個愛過的人,都可以在他們的故事中看到自己似曾相識的往事歸來。愛情調到極淡,仍可絲絲入喉淌在心間時,方能日夕長流不輟。
噓,讓我們不要吵醒了那絲發(fā)攀膝的女子吧,她還正在他的膝間安睡著,夢到月老寫下的卷書———特賜予一世情長,讓愛不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