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電影
有很長時間,好萊塢都是資本主義的符號之一,罪名是以夢幻麻醉人民?,F(xiàn)而今好萊塢仍被描述為“夢工廠”。做夢要有相宜的氛圍,所以最好在電影院里,封閉在黑暗之中,只余銀幕上的世界,與現(xiàn)實全不搭界。大約是入夢的難度越來越大,現(xiàn)在的觀眾對觀影環(huán)境的要求與時俱進,聲音畫面的高保真之外,對座位的舒適也有要求。只有小孩不講究這些。我那一代人兒時就更不在意,我小時最起勁的是看露天電影。
在城市里,放露天電影的往往是那些有大院有操場或大草坪的大單位,屆時各出口就有人把著不讓隨意進出,不過這要比沒票混進電影院容易得多,會翻墻就行。摸不準具體的放映地點也沒關(guān)系,路上的人大多都在往那兒去。放電影的地方照例人聲鼎沸,再大的影院也容納不了這些人。大呼小叫此起彼伏,有占了位子喊熟人快來的,也有一群人同來而走散了在高聲尋人的。人群中有一張桌子崛起,上面是放映機、電影拷貝外加放映員的熱水瓶大茶缸。差不多都是在這位置,有一竿子豎起,上有一瓦數(shù)很大的電燈泡,入座、散場,就指著它照明。這里當然沒有對號入座一說,都是自帶凳子,扛椅子過來的極少,太沉。凳子有高低,自有維持秩序的指定矮凳靠前,高凳排后。為搶占有利地形,自然要提前入場,往往半小時之前,看電影的氛圍已開始醞釀。為座位起爭執(zhí)也是這氛圍的組成部分,鬧到大打出手也是常事。觀眾是現(xiàn)成的,放電影之前先來一場全武行的圍觀,也算有時代特色的一種暖場吧。
要到那大燈泡滅了,人聲才漸次低下去,四周黑下來,并不是全封閉的黑,天好的時候,頭頂上明月皎皎,星光爛漫。左近的三兩點燈火則總是不滅的。還就要好天,月黑風高就很不保險,風大了吹得銀幕如同滿帆,圖像整個變形;星月潛蹤了,保不定來上一場雨。期待了很久的一場電影,看了一半讓雨攪了局的,也不是沒有。即使老天爺賞臉,中間的停頓還是必須,因為往往只有一部放映機,換片子的當兒,那盞燈又復(fù)亮起,電影也被分成了上半場下半場。若正當節(jié)骨眼上,唿哨聲、不滿的倒彩聲立馬響成一片。
現(xiàn)在想來,這樣的環(huán)境里想要全情投入,似乎不大容易。然而也就將就著看了,到緊張或動情處還真安靜,電影的聲音之外唯余放映機的軋軋聲。我每在此時意識到頭頂上的那道光柱,光柱里的內(nèi)容隨季節(jié)變化各各不同:夏天是飛蟲,冬天是眾人口中哈出的熱氣,下小雨時則是透明的雨絲。有一樣是不分天候季節(jié)的,即是煙民嘴里噴出的煙霧。
露天電影的最后一幕是散場,我對“天下大亂”一詞最具體生動的感受即產(chǎn)生于此時。大呼小叫聲又起,比開場前加倍,大人在找不安于席、跑沒了影的小孩,有人在尋丟失的東西,叫喊里雜著憤憤的詈罵和威脅語,無非是回家怎樣收拾之類。也有找著了當下就施以懲罰的,于是必有小兒號啕大哭之聲??請錾喜豢赡芟耠娪吧鰰r的大放光明,賴有很多人都備著照路的電筒,一時間全都點亮,無數(shù)繚亂的光柱中是幢幢的人影,精力過剩的頑童惡作劇地四處亂照,少不得有被晃了眼的,當然就又有高聲的喝斥:“照!照什么照?!”
不知露天電影在城里是到何時成為過去的,我印象中到上世紀90年代還有。不過已不是單位組織,大多是在公園一類的地方,屬游園的余興節(jié)目,招徠游客的手段,而非觀影的主流形式了。最后一次看露天電影好像是1991年的事,中山陵音樂臺,在報紙中縫里看了消息去的,純粹是懷舊性質(zhì)。放 《簡·愛》,偌大的場子,稀稀拉拉坐了幾十個人,氣氛全無,我看了十幾分鐘就撤了。
走進電影院
據(jù)說原先南京最上檔次的電影院是大華,1949年以前叫大戲院,后來是否就以放電影為主,改稱電影院,我不知道。那時的影院與劇場界線模糊,似乎都是多功能,放電影之外時常開會,文藝演出。開會、演出要有臺上、臺下,而電影院都是有“臺”的,銀幕架在舞臺之上。直到80年代,還常有一些單位借電影院開年終總結(jié)大會之類,開完會后,正好因勢利導(dǎo),招待一場電影?,F(xiàn)在新起的影院則是地道的影院,再無舞臺一說了。
小時沒怎么去過“大華”,印象中最豪華的影院是“曙光”。很長時間里,“曙光”是南京城唯一一家有寬銀幕的影院,其他影院放寬銀幕電影都有些勉強,難怪它一度以“寬銀幕影院”相號召。過去的影院不像現(xiàn)在,銀幕無遮無攔,通常都有一層帷幕遮掩著,要待樂聲響起,幕布才徐徐拉開,把看電影這事搞得挺隆重?!笆锕狻笔亲霞t色的絲絨帷幕,拉開后里面還有一層薄紗,緩緩向兩邊移動之際,影像已透過薄紗影影綽綽在銀幕上出現(xiàn)。
我于此時常不期然地想起“撩起神秘的面紗”或“溫情脈脈的面紗”之類。只是那時放的電影既不“神秘”也不“溫情”,都是劍拔弩張的“斗爭”氣氛,上面的人橫眉立目,好像隨時準備喊口號。有段時間,放片之前放幻燈片,毛主席語錄,最新指示等等,仍然是幕布徐徐拉開,制作極粗陋的幻燈片疊映在絲絨、薄紗上,很不協(xié)調(diào)——放映的內(nèi)容變了,放映的方式還是照老規(guī)矩。
那時的片子極少是寬銀幕的,我們第一次見識寬銀幕電影,好像還是拜朝鮮之賜,大概就是《賣花姑娘》。我對所謂“苦戲”沒興趣,不過寬銀幕電影總得新鮮一把吧?影院里能讓人新鮮一回的幾近于無,家家影院都鬧饑荒,顛來倒去就那些片子,記得 《創(chuàng)業(yè)》我就看了不下三遍。饒是如此,影院的上座率與今相比卻好得多,有打著受教育旗號的單位包場撐著之外,亦因日子過得實在單調(diào)。
“文革”結(jié)束后是電影院的黃金時期。只要是故事片,不拘是解禁的還是新拍的,一概大受歡迎。當場票幾乎買不到,曙光前面偌大一片空場上,總有許多人在等退票,倘是熱門的片子就更不得了。所謂熱門,現(xiàn)在的人難以想像,一部 《我們村里的年輕人》,買預(yù)售票的人可以排成上百米的長龍。此所以許多與電影八竿子打不著的地方也大放電影,比如體育館。有一陣,放電影似乎成了五臺山體育館的主業(yè),一側(cè)看臺架起銀幕,觀眾坐在另一側(cè)隔著球場遙看。
看電影而頻頻鼓掌,好像也是那時特有的情形,也可見上世紀80年代初大家高漲的情緒?!都孜顼L云》 里鄧大人出現(xiàn),大鼓其掌,這是在歡呼鄧小平復(fù)出,也就罷了。高潮處鼓掌,有出彩的對白,也鼓掌。彼時尚無“惡搞”一說,都是投入式的鼓掌,學(xué)生場氣氛就更熱烈。有次大概是南大的包場,滿電影院都是大學(xué)生,看印度片 《大篷車》,結(jié)尾處男主人公暴揍惡霸,大鞭子一鞭鞭下去,抽得血肉模糊,居然也掌聲一片。
惜乎好景不長。80年代后期,已是盛景難再,到90年代,電影院好日子就到頭了?!笆锕狻币猜冻鱿率赖墓饩?,門庭若市一變而為門可羅雀,搞出通宵電影,大概就是不得已的救市之策。三四場電影一起放,青菜蘿卜搭著賣,捆綁銷售的性質(zhì)。起初頗有市場,大概是新鮮,算起來票價也便宜。漸漸就不行,去看的多是談戀愛的——夜里沒地方,影院也算是個去處??吹霉愤B天,看一陣睡一陣的也大有人在,清晨散場時,出來的人一個個蓬頭垢面,面無人色。
電影的遭冷落,一大原因是錄像機的出現(xiàn)。電影片源太少,限制太多,各種渠道進來的錄像帶則是花樣繁多。于是電影院紛紛附設(shè)錄像廳,大放投影電視。一時間,附庸蔚為大國,看錄像倒成影院的主業(yè)了。那以后則有游戲機的入侵,“曙光”一樓的大廳、二樓的空地似乎都被游戲機占據(jù),一進去就震天價響;再進到放映廳里,又安靜下來,觀眾席上沒多少人。
我最后一次進“曙光”之前,大概已有半年時間沒看電影了。那天下午是到對面的書店買了書,想久不看電影了,一時興起,就買了張票進去??吹氖鞘裁匆淹耍挥浀美淝宓煤?,樓下只零零落落坐了十幾個人,多是成雙作對,卿卿我我,對銀幕上發(fā)生的事似也不怎么關(guān)心。
因那場電影看得敗興,以后很長時間,幾乎絕跡于影院。也不知過了幾時,忽一日,又從那一帶走過,發(fā)現(xiàn)“曙光”已拆了,一地的瓦礫。
舊時美人
我所說的“舊時”特指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這段時間里“美女”、“美人”這樣的字眼其實不大出現(xiàn),出現(xiàn)了也不是褒義,因為有“封資修”的嫌疑。然而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口里不說,心里卻有,只是美的概念因人而異之外,還有時代烙印。那個時代大家心目中的美人,有些特別。
任何時代,影星都兼職大眾情人,革命年代也不例外。中國共產(chǎn)黨的革命走的是農(nóng)村包圍城市的道路,自50年代起,共和國的審美趣味中也有一種鄉(xiāng)村導(dǎo)向。不拘背景是不是農(nóng)村,女主角身上大都透出鄉(xiāng)野的美。規(guī)定得勞動人民唱主角,工農(nóng)兵當中,工人、當兵的大都有農(nóng)村的背景,倡導(dǎo)這樣的美,也是無怪其然。
《柳堡的故事》里的二妹子,《我們村里的年輕人》里的孔淑貞,《劉三姐》里的黃婉秋,《阿詩瑪》 里的楊麗坤……一概散發(fā)著清新的泥土氣息。
與“土”相對的是“洋”,洋氣的影星也不是沒有,但大多只能附著在那些反派或可疑的角色身上,其中最“洋”者,乃為女特務(wù)。電影中的女特務(wù)在我這樣的觀眾心目中喚起的絕對是一種曖昧的情緒,選來演這類角色的,通常長相、裝扮、神情都較城市化,王曉棠,還有個叫師偉的,就是。既為美女蛇,其毒可知,其貌美亦可知,而且女特務(wù)之“特”,也常見于其一身妖氣,不管著美式軍服還是其他顯身段的便裝,帶些誘惑性是一定的,因此“洋氣”有時也通于妖氣。偏偏不少人就被這妖氣所惑,《孤膽英雄》里王曉棠演的女特務(wù)最后被擊斃,我就暗自悵然久之。由銀幕造型的誘導(dǎo),很多人有意無意間都把“洋氣”和女特務(wù)聯(lián)在一起。初一時班上有個同學(xué)的媽媽很好看,高個子,瘦長臉,穿衣有些講究,頭發(fā)有點卷曲,也不知是自來卷還是稍稍燙過,我的一個哥們兒有次就悄悄對我說,某某他媽像個特務(wù)。說時神情詭秘,回想起來,其中也許還摻著戀慕的意思吧。
盡管女特務(wù)勾魂,畢竟是壞人,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戀慕,是對自己甚至也不能承認的。我那時的夢中情人在“土”、“洋”之間。其身份應(yīng)該叫革命青年,像 《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靜,《早春二月》里的陶嵐,《大浪淘沙》中的謝輝。扮相、衣著,不像二妹子們那么“土”,卻也不像女特務(wù)那樣“洋”到近于“妖”。
其實 《早春二月》、《大浪淘沙》這樣的電影在當時是不夠主流的,前兩個女主演的長相也不主流,卻還是屬于那個時代的。那樣的美,與今天的“美人”標準,也早已不相干了。我不知道現(xiàn)在再到電影里去看“革命美人”,會是什么反應(yīng)。
(選自《舊時勾當:提前懷舊續(xù)編》/余斌 著/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lián)書店/ 2014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