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泉
吳四老爺大名吳四德,排行老四,我們都叫他四老爺。
吳四老爺是個醫(yī)生,我還是個小孩子時,就看見他給人摸脈看舌苔。方圓數(shù)十里人家,無論老少有了毛病,總是要請他瞧瞧。過去他老出診,我常常看見他拄一根煙袋走在山路上,臉上一般有點(diǎn)酒紅,背著的背簍里除了藥草,大多是人家送給他的禮物。當(dāng)年經(jīng)濟(jì)困難,多少人家里斷糧,但他家不斷,因?yàn)樗轻t(yī)生。這形象一直固定到如今。我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他也至少九十歲了,他的兄弟們都早已作古, 他卻還在給人看病。
吳四老爺從不與人鬧矛盾,也沒人對他不恭,因?yàn)樗磺笕?,而人要求他。他怕事,不敢?dān)任何責(zé)任,更不敢惹任何是非,一直生活在風(fēng)平浪靜中。只是在十幾年前,他忽然對郭粉頭有些氣不順。郭粉頭和我們一個村,長得面白,讀的醫(yī)專,分在縣醫(yī)院里。據(jù)說,郭粉頭在背后說吳四老爺是個老庸醫(yī),不知怎么又讓吳四老爺知道了。他倆有矛盾,主要原因是同行的關(guān)系。
“格小王八蛋,不是老子這個庸醫(yī)幾副藥,他不憋死在娘肚子里算他命大!”
這事兒我聽我媽說過,郭粉頭的媽懷郭粉頭時害大病,常常挺著大肚子到吳四老爺家去抓藥。至于郭粉頭的出生與那些藥有什么關(guān)系,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吳四老爺?shù)倪@些話又不知怎么傳到了郭粉頭耳朵里去了,郭粉頭便反唇相譏:
“男人來看病,不是陽虛就是陰虛;女人來看病,都是血中有熱。不讀書,也不學(xué)習(xí),就靠小時候幫師傅抓了幾天藥的資格,就成醫(yī)生了。到現(xiàn)在還沒看死人,算他的造化。不信你看著,只在什么時候,他不出人命你找我?!?/p>
郭粉頭這一說,我也意識到,吳四老爺?shù)拇_不讀書。什么時候如果你看見他手里有本書,那一定是剛碰見一個疑難病人,臨時抱佛腳。
盡管吳四老爺沒有在治病救人中出現(xiàn)驕人的案例,一輩子沒有醫(yī)死人,也的確值得驕傲。在民間,他的威信挺高,常常聽人們說,某某得了什么病,幸虧吳先生的幾副藥才好云云。不過隨著交通條件的改善,去縣城醫(yī)病方便了,人們更相信CT、X光、化驗(yàn)等等。再加郭粉頭不停地向去醫(yī)院的鄉(xiāng)親們宣傳,吳四老爺那一點(diǎn)醫(yī)不好病也看不死人的水平,慢慢地就被大家認(rèn)識了。
人們多了醫(yī)療保健知識,回頭看吳四老爺往昔的作為,就罵他糊弄人。他的地位和尊嚴(yán)就在這種變化中越來越低。他有些落寞了,喝點(diǎn)酒就在家罵人,第一挨罵的就是郭粉頭。
我也上了一把年紀(jì),每次回老家就順道到吳四老爺那里坐坐。吳四老爺是和善的,老伴不在了,由他的兒子女兒照顧,拿他當(dāng)菩薩供著。每次見著,他總要問:
“沒見郭粉頭?”
這是一種挑戰(zhàn)的信號,我就搖頭。我是真的沒見,除非得了病要到醫(yī)院去。那次他又這樣問我時,我接上了話頭:
“怎么,聽說他對您有些不恭敬?”
吳四爺寬厚地一笑:“哪兒敢哪!人家是縣醫(yī)院的正規(guī)醫(yī)生,我算什么?庸醫(yī)一個,攀不上?!?/p>
“您別自己毀自己,這方圓百把里哪個不敬奉您?”
“嘿嘿,”四爺莫測高深地笑了一下?!澳銊e以為人家說我庸醫(yī)我就大發(fā)雷霆。我才不呢。學(xué)中醫(yī)的該有多少?一釘耙可以扒一糞筐,個個裝得像那么回事,可是誰真正弄通了中醫(yī)呀?中醫(yī)講的是辯證施治,其實(shí)這是中國人的處世方法。庸醫(yī)有庸醫(yī)的好處,都曉得我大病治不了,得了疑難病就不會找我;我呢,也不會把本來治不了的病硬攬到手上,少了多少麻煩。這也叫辯證。你若是還在村里,打死我都不會跟你說這些。郭粉頭幫我宣傳,我為什么要恨他?不。”
“我可聽說你喝點(diǎn)酒還罵他?!?/p>
“我還罵我兒子孫子呢。”
這意思是罵雖罵,卻無惡意。不過雖然沒有往深處誹謗別人,其中的隔閡卻也分明可見。不過就在那一年,一切都變了。
吳四老爺一貫起得很早,起來后就這里站站,那里站站,然后回去洗臉吃早點(diǎn)。這是一個夏秋交界的早晨,他起來一開門,一個人就像一只麻袋滾了進(jìn)來。那人顯然靠著他的大門睡覺。他吃了一嚇,定睛看時,發(fā)現(xiàn)是一個病人,病得很嚴(yán)重,不細(xì)看還以為是個死尸。他將那人扶起來坐著,問他是怎么回事。接著便認(rèn)出了這人是誰。
他姓李,隔壁村的。他長得特別,腦袋小,而且如水平低劣的雕塑家的作品,左右不對稱;說話舌頭仿佛短了一截,吐字難得清楚。而最顯著的特點(diǎn)是有些跛,人們便稱他為李跛子。此時李跛子的手掖著右腹部,開口說話就罵郭粉頭,那短了一截的舌頭罵得很滑稽:
“四爺,郭粉頭那個王八蛋,那個王八蛋……”
吳四老爺對別人罵郭粉頭是十分感興趣的,便耐住性子聽他往下說。李跛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老子去縣醫(yī)院看病,一檢查,他格王八蛋說老子的肝癌到了晚期,要把我趕回去。您看,”李跛子從衣袋里掏出一大沓錢來,“老子錢都準(zhǔn)備好了,他要把我趕走。我說,吳四老爺給我看過,說我沒得大病,不過是陰虛,你猜他怎么說?‘他說的你就找他看去吧!四爺,你說這個王八蛋,多壞呀!四爺,您就給我瞧瞧吧?!?/p>
春上李跛子的確找過吳四老爺,但吳四老爺并沒有認(rèn)真看。李跛子在家在外都無人尊重,吳四老爺對他的態(tài)度也是從眾,說他“沒病”,不過隨便一說,應(yīng)付一下而已?,F(xiàn)在這么一弄,盡管他很樂意有個人幫他罵郭粉頭,可是看眼前這個人顯然是不行了。這讓他很難辦。趕他走吧?一是他要對自己春上的話負(fù)責(zé),既然說人家沒病,現(xiàn)在就不能弄出個重病來;二是不能輸了這口氣,病人來家了卻把人家趕走了,傳出去十分不好聽。而且李跛子沒有親屬在場,送他回去就得雇人,這不是他的責(zé)任,不是要花冤枉錢?而且把病人往人家家里抬,對于一個醫(yī)生來說,是很沒面子的事情……不好回答,就愣著。不想那人看出了他的猶豫,說出一番話來:
“四爺,您怕什么?假如我死了,是郭粉頭開的處方,是他把我從醫(yī)院趕走的,這,還在手里呢,到時候也賴不到你頭上。假如萬一治好了呢?那不是您又積了一個大德嗎?郭粉頭的媽,懷上郭粉頭差點(diǎn)兒死了,不是您幫她治好的嗎?還有那個,那個什么?……”
這都是永遠(yuǎn)無法證實(shí)的例子,因?yàn)樗麄兌妓懒?。不過吳四老爺沒有聽清,他只想著李跛子關(guān)于“賴不到你頭上”的話。再加吳四老爺沒多少主見,心事就讓這家伙說活了。是的,即使病人死了也賴不著他,這樁買賣注定只會有功不會有過,便決定將此人留下來,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靶校覀兙驼f定了。不過丑話說在前頭,萬一弄不好也莫怪我?!?/p>
“四爺,我剛才說得還不清楚嗎?”
吳四老爺馬上命令家人騰出一間房,要把此人安進(jìn)去。李跛子也豁達(dá),說,他要住那間關(guān)過豬的豬欄。過去家里困難,再說上級有硬性規(guī)定,家家都必須喂豬?,F(xiàn)在不那么要求了,再說一個郎中是不愁沒肉吃的,于是不喂豬了,空出一間豬欄。
“這怎么行呢?”
“行?!崩铛俗诱f,“大叔,我這人你還不清楚嗎?渾身邋遢,一家人都嫌我臭,糊了你哪間房都不好,再說我也不自在。萬一我死了,死在豬欄也不會讓你全家惡心。這間該多好,整得再糟,也糟不過豬欄,小時候睡豬欄也不是一次兩次,我住在里頭也心安。四爺,您聽我的吧?!?/p>
吳四老爺沒辦法,只好答應(yīng)。于是,一家人合力收了那間豬欄。還別說,真的還值得一看。里頭置一張鋪,擺下一張小桌,再加幾把椅子,然后是喝水的茶壺茶杯,看著還不錯。
李跛子笑了,笑得像個小鬼。“我在家都沒有這么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在您這兒倒享受到了。四爺,您真是我的好四爺?!?/p>
說著,他將一沓錢漫不經(jīng)心地扔給四爺。吳四老爺貪圖那一把鈔票,不知不覺就上了此人的刁當(dāng)。
這李跛子是個殘廢,沒什么本事,搞勞動身體不行,搞計謀腦袋不行,在老婆和兒女們面前就少了分量,大家都不把他當(dāng)回事。再加他喜歡吹大話,說謊話,在他的左鄰右舍中也沒威信,因此他的死活大家并不關(guān)心。而家里呢,倒是巴不得他早死早托生,唯愿他下輩子別還是個殘疾人。這次查出是肝癌,他怕住醫(yī)院,第一要花錢,第二死時不能回家,于是他想了個辦法,跟老婆一商量,老婆對這辦法十分擁護(hù)。那就是扔幾個錢在四老爺那兒,讓那個庸醫(yī)為他送終,弄好了說不定還可以詐一筆錢。為了把戲唱好,他把平時攢的錢都弄來了,加起來還不少?,F(xiàn)在他的口袋里是大把鈔票。
吳四老爺將這人安排住下,為他品脈,得出的結(jié)論是血脈不通,肝氣不舒。用什么藥呢?西藥他不懂,認(rèn)得幾顆丸子,也治不了這個人的病。草藥呢?藥柜里有草藥,可那些草藥他知道,許多都不真。怎么辦呢?他在這么想時,他的兒子就問了:
“爹,你打算怎么治?”
“治什么治?他這鬼樣子還治得好嗎?”
“治不好你收他干什么?”
“還不是沖他的錢嗎?反正有郭粉頭給他開了單子,那是死刑判決書,與我們什么關(guān)系。再說郭粉頭把病人趕走,是不道德的,我可不能跟著這么干。給他弄點(diǎn)水喝吧,吃是吃不下去的。我到山上尋點(diǎn)藥去?!?/p>
兒子問:“既然沒打算給他治,還采個什么藥呢?”
“要是有人來看老子的藥,挑出假藥來了可不得了?!?/p>
吳四老爺一輩子都沒有認(rèn)真過,現(xiàn)在看到一把鈔票,聽到幾句恭維話,他認(rèn)真了。
等他背著背簍回來時,屋里擁滿了人,那都是李跛子的家屬,配合李跛子唱圓這出戲。他們?yōu)樗臓斔蛠砹瞬簧俣Y物,送來了好聽的話。一家人千恩萬謝,仿佛他已經(jīng)把病人治好了。
吳四老爺向來口拙,面對人家的甜言蜜語,不住地點(diǎn)頭。一直鬧了好半天,家屬走了,丟下了病人?,F(xiàn)在病人不是病人,倒成了貴賓,一家人對他如菩薩。
其實(shí)李家人沒走多遠(yuǎn),他們在路邊的談話,被我的表哥聽見了。我表哥那時正要去找吳四老爺,走到村頭碾子那兒,只見幾個人正在那里爭論什么。李跛子的兒子惡聲惡氣地搡他媽:
“那么多錢,你都給他,他一把都給那個姓吳的了。平時找你要幾個煙錢你都舍不得?!?/p>
那女人說:“你們曉得個屁!要是聽郭粉頭的,住一回院,那要多少錢?反正你爹這病是不得好了,何必把錢往水里扔?給這個姓吳的,他要的再多,也不會比縣醫(yī)院多。再說姓吳的也不可能把你爹救活,到縣醫(yī)院就難說了?!?/p>
李跛子的兒子女兒一聽有理,竟然笑起來了。我的表哥后來向我發(fā)感嘆:“說起來是至愛親朋,面對生死竟然就是這樣的態(tài)度,怕人家把他救活了?!?/p>
表哥把這情況向吳四老爺說了,吳四老爺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究竟怎么想的,表哥也弄不清楚。
我不懂醫(yī)學(xué)理論,也不知吳四老爺?shù)木唧w做法,反正那一段時間他是兢兢業(yè)業(yè)的,夜晚還在啃古書。那些古書在他做學(xué)徒時師傅都給他了,一輩子都沒認(rèn)真讀過,到九十歲才下功夫。而且他自己說立志做庸醫(yī),那又何必下這等功夫呢?搞不懂。那段時間,吳四老爺自己也病了,這都是太認(rèn)真惹的禍。每天夜里總要起來看看病人。后來干脆跟病人住進(jìn)了一間房。那人怕死,十二分希望有醫(yī)生跟他住到一起。吳四老爺心里惦著這個人,也只有跟那人住在一起才心里停當(dāng)。兩個人都瞌睡少,每天夜里扯白聊天,常常扯到大半夜。
某一天兩人談得投機(jī)了,吳四老爺敲了李跛子一錘:“跛子,四爺如果有本事,一定得想辦法把你治好。萬一治不好,那也是你的命。我曉得,治不好你的家里人會來敲我一筆錢,那也是我命里該有這一劫……”
李跛子一聽四老爺掌握了他的秘密,有些不好意思,說:“四爺呀,本來我沒打算對你說實(shí)話,既然你聽到了他們的話,我就索性對你說清白吧。我李跛子不是什么好人,可是我從不干喪良心的事。我的那個婆娘,不用點(diǎn)計策,她會給錢我嗎?……”
他把跟老婆商量的話說成了另一計謀,說那是為了在老婆那里套出錢來,很容易地就讓四老爺相信了。兩個人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倒成了莫逆之交。此人這時候向四爺吐苦水,說他老婆不是東西,兒子女兒跟他們的媽一樣,拿他當(dāng)叫花子。
“我的四爺呀,幾十年,就只在你這里的這段時間,我才像個人……”
說得傷心,這個男人竟然哭了,大聲號啕,涕泗橫流。據(jù)說,他的媽死了他都沒這么傷心地哭過。
“四爺,你真是個好人。老子那個婆娘,他媽的什么時候這么大方過?我說到醫(yī)院去說不定會治好,到你這兒死了還可以找你扯皮弄點(diǎn)錢,她就積極得很。她是花錢把我扔到您這里,她們好在家自在。幸虧我的命大,若是我死了,他們不像蒼蠅撲來找你扯皮,我把李字倒著寫!”
從來不罵人的四爺,這時也罵了一句:“他媽的?!?/p>
一陣風(fēng),一陣雨,天涼了。李跛子住得舒服,病卻沒有起色,繼續(xù)瘦,臉發(fā)黑,上腹像吃了石頭硬邦邦一塊。漸漸地,一天喝點(diǎn)稀飯都不容易了。某一天早晨,四爺起床就上山挖草藥去了,他的兒子偶然到豬欄里看一下。不見老爹,那是上山去了?因?yàn)楸澈t也不見了。問題大的是李跛子不見了。摸床,床上是冷的,人去哪兒了?兒子很快地思索了一下李跛子最近的情況,那情況大大的值得懷疑,那家伙的相越來越難看,體重越來越輕,昨晚背后還議論他呢。
正立在豬欄里琢磨這家伙去哪兒了,忽然有人一聲吼:
“爹,我的爹哪?”
沒等回答,男女叫聲哭聲一起響起來了,原來李家率隊來了。一家人著忙,前后左右地找,所有人扯起嗓子喊叫,既不見影,也不聽見聲。尋找的范圍越來越大,參加找的人越來越多,李跛子就像肥皂泡似的消失了。
吳四老爺回來,一聽情況匯報也著了忙,可他一點(diǎn)主意也沒有,跌坐在椅上,兩眼失神,如泥菩薩一動不動。
從上午鬧到晚上,還是沒見人,參加找的人差不多是全村的,還是沒消息。天黑了,忽然又下起大雨來了,這真是雪上加霜,找人更是難上加難。李跛子家的人守在吳家,大哭大嚎,哭訴一家人對李跛子如何好,晚輩孝順,老的慈愛,盡管病了,但一家人是如何地舍不得云云。吳家做飯他們吃,他們不吃,說是心里疼;請他們睡,他們不睡,說是睡不著,只是哭,那情景是很感人的。
吳四老爺心里盤算,這家人肯定是要詐一筆錢。只是不知道多少錢才可以過關(guān)。他沒有經(jīng)歷過這些事,不知如何應(yīng)對,只有不說話,陪他們坐著。
一夜過去,還是沒消息,李家人再次放開了悲聲。大概有人意識到老坐在人家家里哭而不去找,是背理的事,于是一家人走出去,喊爹的喊老頭子的滿山轉(zhuǎn)。吳四老爺知道,這一陣下來,肯定就會到屋里討論錢的問題了。趁此機(jī)會,趕緊吃點(diǎn)東西,然后瞇糊一會兒才對。于是趕緊先溜進(jìn)廚房。
李家人估計也困了餓了,要談判也必須吃飽喝足,于是他們邊喊邊回去了。吳家人猜測,今天的麻煩將在下午,于是勸吳四老爺安心睡一覺再說。
正這么打算,有人背了個人來了,睡不成了。一看,正是李跛子,渾身濕淋淋的。死了?吳四老爺問。那人說,還有口氣。大家七手八腳將李跛子的濕衣服脫了,把他渾身洗干凈了塞進(jìn)被窩,這才坐下來討論他的事。原來吳四老爺盡管沒什么大成就,但一輩子做人得到了鄰居們的認(rèn)可。人們便自覺幫忙找人。這人是個放牛的,早晨去放牛,見對面崖半腰石頭上像是一個人,幾個人一看,果然就真的是個人。原來崖上是一條路,這個人從路上往下跳,被突出的巖石擋住了。幾個人費(fèi)了好大勁,才把這個人弄起來。昨夜一場大雨,沒死真的叫命大。兒媳弄了些姜湯水灌進(jìn)了李跛子喉嚨,李跛子打了一個大大的嗝,聽聲音不像是馬上要死的。吳四老爺明白了這家伙為什么要跑。要死了,不愿死在別人家里,才拼命溜出去,這也算是李跛子身上的亮點(diǎn)。現(xiàn)在這個嗝告訴他,那個人不死了。四老爺湊攏去,說:“伙計,你太不夠意思?!?/p>
李跛子渾身發(fā)抖打牙嗑,憋出個笑相,說:“四爺,你是個好人。我這一輩子,就是這幾天過得像個人,心情又好。人總是要死呀,怎么好死在你的家里呢?我就想……”
“糊涂??!”見李跛子還有話說,吳四爺說,“別說話了,睡一會兒再說,別吭聲了?!?/p>
李跛子果然不吭聲了,不多一會兒,就響起了輕鼾慢息。
剛舒一口氣,情況又變。李家人來了,進(jìn)門就大哭大叫,仿佛他們的爹一直在吳家受難。現(xiàn)在見李跛子沒死,詐一大筆錢不可能了,但還可以詐點(diǎn)小錢。他的兒子便哭叫:
“爹,我們回去吧。你把他當(dāng)知心人,他讓你住豬欄。這哪是治病救人呀?簡直狼心狗肝呀!”
李跛子要反駁,沒力氣插嘴,只好不吭聲。
聽說要把李跛子弄回去,吳四老爺簡直長舒一口氣。像這么弄再來一次,他就會去閻王那兒報到了。于是他叫兒子兒媳趕緊給李跛子收東西,兩根長竹竿上綁把躺椅,讓他們抬回去了。
“弄點(diǎn)香紙送送?!眳撬睦蠣斶€有心來點(diǎn)俏皮話。
又到了晚上,兒子兒媳要老爹回去他的房間睡,四爺不。他有點(diǎn)兒懷念這間豬欄了。他一個人歪在被窩里,無所思也無所想,只覺得舒服。不知不覺,雞叫了。山里一片寧靜,望窗外,月光下,世界像是浸在牛奶里。
忽然,有人敲門。因?yàn)槭秦i欄,敲門聲并不大。他起身打開門,見門口站著的竟然是李跛子。李跛子笑著,月光下跟小鬼一個模樣,好在吳四老爺九十歲了,是真鬼也嚇不著他了,也笑著將他迎進(jìn)門。
“你的床還沒拆,將就睡吧?!?/p>
李跛子不睡,苦巴巴道:“我不想睡。想喝點(diǎn)茶,又想吃點(diǎn)肉。你看能吃嗎?”
“能吃,能吃。還可以喝點(diǎn)酒。我來做。你回家孩子的媽沒給你做飯嗎?”
“四爺呀,回去了,個個臉不是臉,頭不是頭,像是欠他們八輩子債。四爺呀,在你這兒無論死還是活,我都像個人?!?/p>
這話顯然聽著受用,吳四老爺不叫家人,跟李跛子小偷似的溜進(jìn)廚房,弄了些菜,還有酒,兩個人就喝起來。吳四老爺問:
“跛子,你掉在半巖,肚子餓了,吃了什么沒有?”
“肚子實(shí)在餓得不得了,扯了一把草嚼了半夜?!?/p>
“是什么草?”
“夜里伸手不見五指,誰曉得是什么草。”
“你家里的人跑來鬧,到底要干什么?”
李跛子冷笑:“他們想讓我當(dāng)釣餌,來你這兒釣個百八十萬。不然他們會給我那么多錢?”
吳四老爺帶著哭腔道:“他們也不想想,我到哪里給你們弄百把萬?老子有百把萬還當(dāng)什么郎中?老子這才是背時背到了家喲!……”
李跛子喘了幾口氣,說話了:“吳四爺呀,別怕,我死命找你,就是相信你治得好我的病。這不是好了嗎?放心,他們在你這兒一分錢都撈不著?!?/p>
吳四老爺一高興,忽然腦袋開竅,笑道:“跛子,只說你是個沒皮沒臉的,沒想到,要命的時候,你還是心胸坦蕩,與人為善。天佑善人,你是命里不該死呀!”
跛子還是一副死相,不過現(xiàn)在看著是活的了。他有氣無力,小聲道:“吳四爺,您自己不知道,你把我的肝癌治好了?!?/p>
吳四老爺此時沒有了私心:“你看我能夠治好一個癌癥?謝謝你的抬舉。”
“四爺,是真的。我現(xiàn)在肝不疼了,原來硬得像石頭,現(xiàn)在捏著軟了。而且,好幾天沒吃什么了,今兒倒想吃點(diǎn)稀飯。我的一家上下都看到今天的情況了,將來就算有麻煩,公安局只要一問,一切都清楚了,都能證明與你沒關(guān)系。我現(xiàn)在就只想跟你多住幾天,跟您在一起人高興。我不想跟他們住到一起。您放心,住宿費(fèi)伙食費(fèi),都不會拖欠的?!?/p>
“這說哪里話呀,跟你在一起我也高興。真的。舍不得走就住下吧。剛才我正覺得少了點(diǎn)兒什么,你就來了。”
于是,李跛子再次住下了。
仿佛親骨肉經(jīng)歷了生離死別,再次住到一起,更比以前親了鐵了。李跛子對吳四老爺如孝子賢孫,恭敬有加,仿佛有病需照顧的是吳四老爺而不是他。吳四老爺也像是悟出了什么,天天安排好伙食,什么甲魚烏龜,買起來毫不手軟。每日如此,這個男人慢慢地臉色好看了,四爺上山找草藥,他也要跟著去。四爺就教他認(rèn)藥,講著這種藥治什么,那種藥治什么,讓這個人過了一段天堂般的日子。
總而言之,統(tǒng)而言之,這個人的臉色紅潤了,飯量也增加了,遠(yuǎn)近的人都來看奇跡。此人不愿回家,有人來看病,他還幫忙抓藥,還跟病人講一講治病之道。
一日,四爺從外面回來,發(fā)現(xiàn)李跛子正對別人講他的癌癥是如何治好的。四爺一聽,嚇得不得了,打發(fā)走了那人,就十二分嚴(yán)肅地對李跛子說:
“伙計,你想害我?”
“四叔,您這是從何說起?”
“你對人家講我治好了癌癥,傳出去不是要我的命嗎?”
“這是好事呀四叔,治好了癌癥,這不是大功 一件嗎?”
“若是四面八方的癌癥病人都擁到我這里來了,我怎么辦?如果報社的廣播的那些記者們都來了,要我介紹是怎么把你這個癌癥病人治好的,我怎么說?”
“照直說?!?/p>
“哪是直呀?你來我這里之后,住的是豬欄,在雨里淋了一夜,餓了兩天,吃了一把野草,還挨了我?guī)啄_。到底是什么讓你的癌癥好了?是踢的?是餓的?還是喝臟水?還是睡豬欄睡好的?”
李跛子愣住了。的確,這是個不好回答的問題。如果這么好的事就這么無人知曉,豈不是太冤!“可是,你這是真的呀!”
糊里糊涂的吳四老爺,這時倒清醒了。他苦笑道:“平安是福啊我的伙計!”
“那您說,我是怎么好的?”
“依我看哪,你就是跟我在一起,有好笑的就笑,有傷心的就哭,有氣人的就罵,氣血暢通,人就好了?!?/p>
李跛子半信半疑,呆望著老先生。
李跛子要為四爺做點(diǎn)事,既然講述不好,那么他就干別的。一天他進(jìn)城,在縣醫(yī)院拍個片子,請郭粉頭看看癌癥好了沒有。首先李跛子的出現(xiàn),就足以讓郭粉頭吃一大驚,因?yàn)閹讉€月前拍片之后,他就斷定李跛子活不長了?,F(xiàn)在他活鮮鮮地出現(xiàn)了,原本就夠吃驚,接著一看片子里沒有了癌細(xì)胞,就更是瞪大了眼睛。
好在郭粉頭不忸怩,問李跛子是怎么好的?李跛子賣弄關(guān)子,說:你去問吳四爺。
過了一天,郭粉頭當(dāng)真去拜望吳四爺。吳四爺發(fā)現(xiàn),郭粉頭并無不好意思,開口就大聲道:“四爺,您真是華佗在世呀,這個人已經(jīng)判了死刑,您居然把他給治好了。四爺,我向您祝賀?!苯又鴨柪铛俗?,“你是如何讓四爺收下你的?”
李跛子便哈哈大笑:“對不起郭醫(yī)生。我知道四爺跟您不和,怕他老人家不收我,我就設(shè)了點(diǎn)兒計唄?!?/p>
四爺這時才明白,這人用了點(diǎn)兒反間計加激將法。好在這人是好了,也就有了寬闊襟懷。于是留郭粉頭吃了一頓飯,喝了一點(diǎn)兒酒,算是前嫌盡釋。郭粉頭問四爺是如何治的,四爺說:
“郭大夫,您可別亂說,治癌癥,這可當(dāng)不起?!?/p>
郭粉頭有些奇怪,吳四爺有這么大成績,怎么怕談這個問題?“吳叔,過去是我不對,對您多有不敬,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您治好了癌癥病人,這是事實(shí),領(lǐng)導(dǎo)還讓我認(rèn)真為您總結(jié)總結(jié)?!?/p>
“我說真的,不是我治的?!?/p>
郭粉頭在吳家沒談出個名堂,鎮(zhèn)領(lǐng)導(dǎo)在村領(lǐng)導(dǎo)陪伴下來了,說吳四老爺為鎮(zhèn)上長臉了,要給予獎勵,還要開個大會,請四老爺去講一講。吳四爺一聽,病更重了,哼哼不停,一邊說,李跛子的病不是他治好的。至于最初的病,那是李跛子伙食太差,身體拖垮了,不是得的什么癌癥。
……
當(dāng)我回家時,聽說四爺病了,為治癌癥的事情。我得去看看,幫他解開心頭的疙瘩。他已經(jīng)躺在床上,看來他大限已到,熬不了幾天了。好在他還清醒,見了我努力憋出一絲笑來:“伙計,我不行了?!蔽野参克?,說沒事。他接著說,“我不是怕死,活了九十多,夠了。我要說的,是我這輩子劃不來?!?/p>
“怎么了?”我問。
他左右瞄瞄,本來說話音量就很低,這時就更低:“你說,他們?yōu)槭裁从惨页姓J(rèn)治好了癌癥?”
我說:“我不懂的,是你為什么怕承認(rèn)治好了癌癥?”
他忽然打個哈哈,不往下說了。
我以為吳四老爺會死,不想他沒死,看他那樣子不是一時半會兒就死的。讓我感到奇怪的,是他關(guān)門歇業(yè)了,不看病了。眼看他即將一百歲了,一日他看見我,忽然要跟我探討一個問題:
“他們問我一個問題,長壽的秘訣是什么?,F(xiàn)在我弄清了?!?/p>
我興味十足,請他傳授。他一本正經(jīng)道:
“陶淵明有一句話,叫不求甚解,記得吧?”
“記得?!?/p>
“你千萬別以為陶先生講讀書的,其實(shí)他說的是養(yǎng)生?!?/p>
“嗯?”
“對所有事不要打算都弄懂弄通,有個毛毛譜就行了,耗精氣神不可能長壽的。好比給李跛子治病,就不可取?!?/p>
“恰好我認(rèn)為那是成功的案例。”
“成功個屁。那哪是治病人?那是供祖宗,來不得第二個?!?/p>
我一輩子想的是出人頭地,努力過,奮斗過,甚至拼命過。不幸?guī)资赀^去了,也沒混個名堂,總感到這輩子失敗。但每次看到滿面紅光的吳四老爺,我就又為我的所謂雄心壯志感到可笑。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