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黃侃為清代俗語辭書《通俗編》所作評語中蘊含了豐富的訓詁內容，其訓詁工作與詞源研究、詞匯研究、文字研究、音韻方言研究及文獻考證相結合，具有很大的學術價值，值得重視。

關鍵詞：《通俗編》；黃侃評語；訓詁

中圖分類號：H13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1101（2014）05007306

清代翟灝《通俗編》是明清俗語辭書中較有代表性的著作。《通俗編》共38卷，采集方言俗語5 456條，分38類，即：天文、地理、時序、倫常、仕進、政治、文學、武功、儀節(jié)、祝誦、品目、行事、交際、境遇、性情、身體、言笑、稱謂、神鬼、釋道、藝術、婦女、貨財、居處、服飾、器用、飲食、獸畜、禽魚、草木、俳優(yōu)、數(shù)目、語辭、狀貌、聲音、雜字、故事、識馀。每一類下面分別收錄相關詞目，每一詞目下，均引用書證以明詞義與來源，或有按語[1]。

《通俗編》一書，古今中外學者評價都很高，相關研究成果已有不少，但歷來關于《通俗編》的研究似未曾注意到黃侃先生對《通俗編》所作的評語。黃侃精通語言文字之學，尤精小學，曾在《通俗編》書眉施評語二百多條。其評語《〈通俗編〉箋識》收錄于《量守廬群書箋識》[2]。黃侃的《通俗編》評語雖只有兩百多條，但牽涉到訓詁、文字、音韻、方言以及民俗文化等多個方面的闡釋，貫穿了黃侃個人的學術見解。評語中內容最多的是有關訓詁方面的。本文擬對《通俗編》黃侃評語的訓詁特點與成績作一述評，以揭示其學術價值。所引《通俗編》據(jù)乾隆無不宜齋雕本，所引黃侃評語據(jù)《〈通俗編〉箋識》，引文后標明《〈通俗編〉箋識》在《量守廬群書箋識》中的頁碼。少數(shù)文字因需要而保留繁體形式。限于篇幅，每類僅舉二或三例。

一、與詞源研究相結合：以轉語揭示同源詞

黃侃注重詞源研究，他倡導語言文字研究要究其根本，“一切學問皆必求其根本，小學亦何獨不然？《釋名》之作，體本《爾雅》，而其解說，正在推求語根。以《釋名》之法駕馭《說文》、《爾雅》即為推求語根之法。”[3]59“名物須求訓詁，訓詁須求其根?！盵3]197在《通俗編》評語中，黃侃特別注重漢語詞源的探討，他經(jīng)常說到“轉語”、“某乃某之轉”這樣的話，實際就是揭示同源詞。同時，他還注意揭示明清俗語詞的同源詞，這在已有的只注重上古漢語同源詞的研究中是不多見的。例如：

（1）《通俗編》卷二“峣崎”條：“《朱子語錄》：伏羲只是理會網(wǎng)罟等事，不曾有許多峣崎。按：毛萇《正月》詩傳有‘崎嶇峣崅之語。此節(jié)用之，與言‘蹺欹者別。”黃侃于詞目“峣崎”后評曰：“此與‘蹺欹皆‘奇巧之轉語?！盵2]418

按，“峣崎”，《漢語大詞典》釋義：“同‘崎峣。奇特；古怪?！迸e《朱子語類》二例。按釋義欠妥，《朱子語類》中有“蹺欹”、“蹺踦”、“蹺蹊”和“峣崎”，是一組異形詞，表示“奇怪、可疑、詭譎”之義[4]179-180?！捌媲伞?，《漢語大詞典》義項一：“奇異機巧；奇詭狡詐?！笔桌恰豆茏印ぶ螄罚骸笆且韵韧踔娒?、強兵、廣地、富國之必生于粟也，故禁末作、止奇巧而利農事。”后二例是《莊子·人間世》與宋無名氏 《道山清話》。語義上是一致的。語音方面，“峣”，疑母宵部。“蹺”，溪母宵部。“巧”，溪母幽部。三字聲近韻近。宵部，黃侃稱豪部；幽部，黃侃在蕭部?！捌椤保父璨?。“欹”，同“攲”，溪母歌部?！捌妗?，群母歌部。三字聲近韻同。聲母方面，黃侃將“群”并入“溪”；韻部方面，歌部，黃侃稱歌戈部。所以，三詞是音近義同的關系，故黃侃視之為轉語。

（2）《通俗編》卷八“操剌”條：“《五代史·漢紀》：‘耶律德光指劉知遠曰：“此都軍甚操刺?！卑矗贺?，音辣，世俗以勇猛為‘操剌也?！秉S侃于詞目“操剌”后評曰：“‘操剌猶‘躁戾。”[2]421

按，“操剌”一詞，始于《舊五代史》，《漢語大詞典》舉此例及清惲敬《廣西按察使朱公神道碑銘》。又清乾隆五十三年奉勅撰《欽定平定臺灣紀略卷首二·御制贊》稱“頭等侍衛(wèi)和隆武巴圖魯額爾登?！保骸爸辛謩靠?，健捷過人，星馳飛鏃，操剌罕倫?！秉S侃說：“‘操剌猶‘躁戾”，“躁戾”，《漢語大詞典》釋為“浮躁暴戾”，舉二例：明唐順之《鄭氏三子字說》：“鸞鳥之聲和，故樂家象之以協(xié)于律呂，君子載之在輿而聽焉。以消其非僻躁戾之心，是和氣之應也?！鼻逋醴蛑断μ糜廊站w論外編》：“不使不仁加身者，是何寧靜嚴密功夫，而堪此躁戾惡語也？”“躁戾”在史籍中最早見于《魏書》卷十九：“第二子世儁，頗有干用而無行……世儁輕薄，好去就，詔送晉陽。興和中，薨。贈侍中、都督冀定瀛殷四州諸軍事、驃騎大將軍、太傅、定州刺史， 尚書令、開國公如故，謚曰躁戾?！蹦耸琴H義之詞。唐柳宗元《祭崔使君神柩歸上都文》：“嘻乎！崔公楚之南，其鬼不可與友，躁戾佻險，睒眒敗茍，脞賤暗曶，輕囂妄走。”明張介賓《類經(jīng)圖翼》卷一：“躁戾者陽中之惡，狡險者陰中之乖。”從語義上看，“操剌”與“躁戾”大致相同，都是指憑意氣做事情，僅有褒貶之不同。從語音上看，“操”，清母宵部（黃侃稱豪部）；“躁”，精母宵部，二字聲近韻同。“剌”、 “戾”均為來母月部（黃侃稱曷末部）。因此黃侃所說的“‘操剌猶‘躁戾”可以理解為二者為同源詞。

（3）《通俗編》卷十三“攛掇”條：“《康熙字典》：‘俗謂誘人為非曰攛掇。朱子《答陳同甫書》：‘告老兄且莫相攛掇?！对湔隆罚骸讱⑽臅胶?，攛掇各路分裡榜文行者。史彌寧《杜鵑》詩：‘春歸怪見難留住，攛掇元來都是他?！秉S侃于詞目“攛掇”下評曰：“此‘催督之轉。‘督轉‘掇，猶‘弔轉‘至、‘輖轉‘輊也。”[2]423

按，“催”、“攛”古音均為清母?！岸健?，端母覺部（王力擬音[uk]，王力“覺”、“幽”黃侃合為蕭部，為陰聲韻，則為[u]）；“掇”，端母月部（王力擬音[at]，黃侃稱曷末部）?！皬t”，端母宵部（[]，黃侃稱豪部）；“至”，章母（黃侃“照三歸端”，“章”歸于“端”）質部（[et]，黃侃稱屑部）?！拜q”，章母（黃侃歸“端”）幽部（[u]，黃侃歸蕭部）；“輊”，端母質部（[et]，黃侃稱屑部）。故“‘督轉‘掇，猶‘弔轉‘至、‘輖轉‘輊”均為陰聲韻轉入聲韻，黃侃所說“攛掇”為“催督”之轉為陰入對轉。從語義來看，“攛掇”有“慫恿”義，亦有“催督”義?！稘h語大詞典》“攛掇”義項一：“慫恿?！绷x項二：“催逼；催促。

”“慫恿”他人所做之事是不好的，故為貶義；“催督”他人所做之事是中性的。《通俗編》所舉朱子書、《元典章》及史彌寧詩中的“攛掇”實際上都是中性的“催督”義，與《康熙字典》“俗謂誘人為非曰攛掇”是不同的。

二、與詞匯研究相結合：揭示音義相同而書寫形式不同的異形詞

黃侃注重詞的音義關系研究，尤重以聲音通訓詁，他認為：“古無韻書，訓詁即韻書也；古無訓詁書，聲音即訓詁也。故古代經(jīng)典文字多同音相借，訓詁多聲近相授。詳考吾國文字，多以聲音相訓，其不以聲音相訓者，百不及五六。故凡以聲音相訓者，為真正之訓詁。反是，即非真正之訓詁。”[3]200詞匯研究的范圍很廣，黃侃《通俗編》評語中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特別注意從音義關系角度探討異形詞。所謂古漢語異形詞即是指古漢語階段中同時或先后產生的同音（包括方言音變和歷史音變）、同義（一個或多個義位相同）而書寫形式不同的詞語[5]。例如：

（1）《通俗編》卷一“霍閃”條：“顧云詩：‘金蛇飛狀霍閃過，白日倒掛金繩長。按：《文選·海賦》：‘矆睒無度。注引《說文》：‘矆，大視也；睒，暫視也。俗狀電光之疾，本無定字，用‘霍閃似不若‘矆睒古雅?！秉S侃于全條之末評曰：“‘霍如‘霍然病已之‘霍，‘閃如‘罔兩閃尸之‘閃，作‘霍閃自可?！盵2]417

按，漢枚乘《七發(fā)》：“涊然汗出，霍然病已。”“霍”為迅疾義。“閃”，《文選·木華〈海賦〉》：“天吳乍見而髣髴，蝄像暫曉而閃尸。”李善注：“閃尸，暫見之貌?！眳蜗蜃ⅲ骸皶簳灾^暫見即沒也。閃尸，疾見皃。”唐任華《懷素上人草書歌》：“千魑魅兮萬魍魎，欲出不可何閃尸?！薄伴W”是突然閃現(xiàn)之義。故“霍閃”自有其成詞理據(jù)。故黃侃認為“作‘霍閃自可”?！安垺保墩f文·目部》：“大視也?！毙戾|系傳：“驚視也?！薄氨槨保墩f文·目部》：“暫視也?！遍W電因其只能暫視故又可引申指閃爍。北周衛(wèi)元嵩《元包經(jīng)·仲陽》：“電炟炟，其光睒也?！惫省安埍槨币嘤衅涑稍~理據(jù)?！盎糸W”、“矆睒”，二詞音義相同，可視作異形詞。黃侃認為“作‘霍閃自可”，也并未否認“矆睒”的寫法。他在《論學雜著·蘄春語》中說：“今吾鄉(xiāng)電曰矆，謂云中出電曰掣矆?！弊鳌安垺?。因此“霍閃”與“矆睒”當視作異形詞。

（2）《通俗編》卷三“登時”條：“《魏志·管輅傳》注：‘注《易》之急，急于水火。水火之難，登時之驗?！兑住分鍧幔佑谌f代?！侗笔贰ぷ娆E傳》：‘夜忽鼓噪喧天，賊眾大驚，登時散走?！杜f唐書·張柬之傳》：‘姚崇言柬之沉厚有謀，能斷大事，則天登時召見?！锻踝幽晔斑z記》：‘使者令猛獸發(fā)聲，帝登時顛蹶，掩耳震動?！侗阕印ぷ孕蚱罚骸蜿寰齐群蚝檎?，雖非儔匹不拒，后有以答之，亦不登時也。按：《鹽鐵論》‘登得前利，不念后咎、《焦仲卿妻詩》‘登即相許和，所云‘登者，蓋即登時之謂。”黃侃于詞目“登時”后評曰：“‘登即‘當之轉。”[2]418

按，黃侃“‘登即‘當之轉”之說有利于我們考察二者音義關系。明陳士元《俚言解》卷一“登時”條：“登時猶言實時、當時也。當讀去聲。《唐書》田弘正笑劉悟曰：‘聞除改，登即行矣。胡三省《通鑒》注：‘登即行，言登時行也?！堵蓷l》：‘凡夜無故入人家，主家登時殺死，勿論。按韻書‘登注‘升也，進也，又成也，熟也。無實時、當時之義。‘登時蓋方言耳?！盵2]7-8陳士元所引見《資治通鑒·宋紀十六》“帝登帥衛(wèi)士”胡三省注：“登，登時也。登時，猶言實時也?！薄吨直媛浴肪矶啊秴侵尽ょ婋x牧傳》注‘牧遣使慰譬，登即首服”劉淇按：“登，即登時，省文也?！卑?，“當”，古音端母陽部（黃侃稱唐部）；“登”，端母蒸部（黃侃稱登部）。“‘登即‘當之轉”之說是有道理的。“登時”即“當時”，也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所說的“頓時”[6]。較早例子如《三國志·魏志·管輅傳》：“輅以為注《易》之急，急于水火。水火之難，登時之驗。”晉葛洪《抱樸子·釋滯》：“又中惡急疾，但吞三九之炁，亦登時差也?！薄爱敃r”表“登時，頓時”義《漢語大詞典》首引《海內十洲記》，此書舊題漢東方朔撰，《四庫全書總目》以為當在六朝時，可見其基本上與“當時”同時?！邦D時”則遲至清代出現(xiàn)?！暗菚r”、“當時”、“頓時”是一組音轉異形詞。

（3）《通俗編》卷八“瑯湯”條：“《管子·宙合篇》：‘以瑯湯凌鑠人，人之敗也常自此。按：今以不斂攝為瑯湯?！秉S侃于詞目“瑯湯”后評曰：“‘瑯湯即‘浪蕩?！?/p>

[2]421

按，《漢語大詞典》“瑯2湯”：“浪蕩，放縱?！迸e《管子·宙合》：“以瑯湯凌轢人，人之敗也常自此?！?郭沫若等集校引丁士涵曰：“瑯，讀為浪；浪；猶放也。湯，讀為蕩；蕩，《說文》作愓，云放也?！薄艾槪x為浪”表明“瑯”是借字。“愓”，《說文·心部》：“愓，放也?！鄙驖疟究迹骸啊度A嚴經(jīng)音義上》引‘愓，放恣也?！笔谴恕胺拧奔捶彭А⒎攀幜x。朱駿聲通訓定聲：“經(jīng)傳皆以‘蕩為之?！比弧笆帯币嘤小胺拧绷x。《廣雅·釋詁四上》：“蕩、逸、放、恣，置也?！蓖跄顚O疏證：“蕩、逸、放、恣竝同義?！薄盾髯印酚小笆幒氛叱Ｎ：Α敝Z。二字古音均為定母陽部（黃侃稱唐部）。是“瑯湯”是“浪蕩”之借字，“浪蕩”之“蕩”與“愓”為同源詞。黃侃所說“‘瑯湯即‘浪蕩”，揭示出二者是異形詞的關系。

三、與文字研究研究相結合：注重形義關系，表明文字正俗

黃侃的訓詁，注重形、音、義的結合?！吧w小學即字學，字學所括，不外形、聲、義三者?！墩f文》之中，可分為文字、說解及所以說解三端。文字者，從一至亥九千余是也。徒閱文字，猶難知其所言，徒閱說解，而猶不能盡其指意，于是必究其所以說解?！笾巍⒙?、義三者，形以義明，義由聲出，比而合之，以求一貫，而剖解始精密矣?！盵3]8在《通俗編》評語中，他的訓詁也注意從文字研究的角度進行。例如：

（1）《通俗編》卷二“蘇州獃”條：“高德基《平江記事》：吳人自相呼為‘獃子，又謂之‘蘇州獃，范成大《答同參》詩‘我是蘇州監(jiān)本獃。鄭思肖《獃懶道人凝云小隱記》：‘獃懶道人，蘇人也，既獃矣，又懶焉，蘇人中真蘇人也。按：今蘇、杭人相嘲，蘇謂杭曰‘阿獃，杭謂蘇曰‘空頭。據(jù)諸說，則舊言‘獃者，蘇人也；據(jù)田汝成說，則舊言‘空者，杭人也，不知何時互易。趙宧光《說文長箋》云：‘浙省方言曰阿帶，謂愚戇貎。阿入聲，帶平聲，一曰阿獃。趙氏，蘇人也，蘇人之嫁獃于浙，其自是時起歟？”黃侃于詞目“蘇州獃”后評曰：“獃，正作‘嬯?！盵2]418

按，“嬯”，《說文·女部》：“嬯，遲鈍也。阘嬯亦如之?！倍斡癫米ⅲ骸啊都崱罚骸畱?，當來切。即此字也。今人謂癡如是?！薄皯贰?、“獃”是宋代產生的后起字?！皯贰保稄V韻·咍韻》：“懛，懛剴，失志皃?！薄蔼y”，《廣韻·咍韻》：“獃，獃癡，象犬小時未有分別?！卑疵骼社镀咝揞惛濉肪矶骸疤K杭呼癡人為懛子，累見人又或書‘獃、‘騃二字。雖知書如杭徐伯齡，亦以‘懛字為是。予考《玉篇》眾書無‘懛、‘獃二字。獨‘騃字《說文》云‘馬行仡仡，而《韻會》云‘病也，癡也。凡癡騃字，皆作‘騃，獨《海篇》載‘懛、‘獃二字，亦曰義同‘騃字，是知‘懛、‘獃皆俗字也?！薄膀I”，《玄應音義》卷六引《蒼頡篇》：“騃，無知之皃也?！薄稄V雅·釋詁三》：“騃，癡也?！薄稘h書·息夫躬傳》“內實騃不曉政事”顏師古注：“騃，愚也?！薄皨辍保乓舳钢?，“騃”，疑母之部。之部，黃侃稱咍部。二字音近義同，可以認為是異形詞。

由此可知“嬯”、“騃”是較早產生的表示遲鈍、癡獃之義的字，“懛”、“獃”則為其俗字，“獃”后來又寫作“呆”。從詞的角度來說，“嬯”、“騃”、“懛”、“呆”則為異形詞。黃侃所說的“獃，正作‘嬯”揭示了字體正俗之關系。

（2）《通俗編》卷十六“頭”條：“《元史·武宗紀》：‘徽政使頭等言：“別不花以私錢建寺，為國祝釐?！卑矗阂羧缤郏徽?。元俗質樸，即其形以為名。海寧有元祭酒榮頭墓，談遷《海昌外志》狥俗作‘歪頭，非。”黃侃于“音如哇”下評曰：“正作‘竵?！盵2]425

按，“”，《廣韻》苦瓜切，是“”的異體，《集韻·佳韻》：“，不正也?；蜃鳌！辟Z公彥疏：“者，兩頭寬，中狹。邪者，謂一頭寬一頭狹?！薄吨芏Y·夏官·形方氏》：“形方氏掌制邦國之地域而正其封疆，無有華離之地?！编嵭ⅲ骸岸抛哟涸疲弘x當為雜書，亦或為雜。玄謂華讀謂哨之，正之使不邪離絕?！奔赐嵝辈环秸x?！锻ㄋ拙帯份^簡，《直語補證》“邪”條增加了新材料：“，苦哇反。即今歪斜字?！吨芏Y·夏官·形方氏》注：‘邪離絕。疏：‘者，兩頭寬中狹，邪者，一頭寬一頭狹?！稄V韻》作‘竵，火媧切。物不正口偏曰竵。若白詩所謂‘天斜，其音義相似耳，非正訓也?！盵2]883《直語補證》對“”、“斜”、“竵”詞義的細微不同之處作了辨析：“”是“兩頭寬中狹”，“竵”是“物不正口偏”。諸詞在實際使用中均可泛指歪斜?！案仭迸c“歪”，《說文·立部》：“竵，不正也。”段注：“俗字作歪?！惫省案仭笔钦?，“歪”是俗字。黃侃所說的“正作‘竵”是就《通俗編》中的人名“頭”說的，“頭”是“物不正”，故當用“”?！啊笔恰皟深^寬中狹”，“歪”是俗字，所以“頭”的正字應當用“竵”。故黃侃此處的評語是從文字的本義與正俗角度來說的。

（3）《通俗編》卷十八“阿姆”條：“《詩·采蘋》箋[《儀禮·士昏禮》注]：“姆者，婦人五十無子，出不復嫁，以婦道教人，若今乳母也。”《通典》晉袁準曰：“保母者，當為保姆，春秋宋伯姬侍姆是也，非母之名也。”按：姆，即‘母音之轉，漢呼乳母曰‘阿母，見《后漢書·楊震傳》，今通謂之‘阿姆，《北史》宇文母與護書曰：‘元寶、菩提及汝姑兒賀蘭盛洛，并喚吾作阿摩敦。阿摩，疑亦‘阿姆之轉?！秉S侃于詞目“阿姆”下評曰：“‘姆正作‘娒?！盵2]427

按，《通俗編》以為“姆”即“母”音之轉，因其實即古之乳母、今之阿姆，并疑《北史》“阿摩”亦“阿姆”之轉?！鞍⒛Χ亍睘楣捧r卑語，是阿爾泰語的一支。阿漢之間有一定的親屬關系。又，因為“漢呼乳母曰‘阿母……今通謂之‘阿姆”，故以為“姆”即“母”音之轉。實則二者同音，是同源詞。黃侃說“‘姆正作‘娒”，“姆”，《玉篇·女部》：“姆，女師?！薄皧谩?，《說文·女部》：“娒，女師也。從女，每聲。讀若母?！倍斡癫米ⅲ骸霸S作‘娒，《字林》及《禮記音義》作‘姆也?！薄队衿づ俊罚骸皧谩?，同“姆”?！皧谩迸c“姆”應該是異體字的關系，從詞的角度來說則是異形詞，“娒”見于《說文》，“姆”則不見于《說文》，故黃侃說“‘姆正作‘娒”，是以“娒”為正字。

四、與音韻、方言研究相結合：發(fā)掘語音的演變與詞義變遷

黃侃強調形、音、義三者的密切關系?！靶W必形、聲、義三者同時相依，不可分離，舉其一必有其二?！盵3]48上古音方面，他的古音十九紐、二十八部是評語的音韻體系，例如上文所引黃侃“攛掇”為“催督”之轉為陰入對轉。中古音則依從《廣韻》?！锻ㄋ拙帯吩u語中也頗多音韻與方言研究的材料，須聯(lián)系在一起進行考察。例如：

（1）《通俗編》卷十七“喓喝”條：“邵伯溫《聞見后錄》：‘歐陽公曰：“蠅可憎矣，尤不堪蚊子，自遠喓喝來咬人也。””黃侃于詞目“喓喝”下評曰：“今作‘吆喝，語出于禮經(jīng)之‘噫興?！盵2]426

按，“喓喝”，《漢語大詞典》釋義：“猶吆喝?！迸e宋邵博《聞見后錄》卷三十與《金瓶梅詞話》第七九回例?！斑汉取保稘h語大詞典》列四個義項：1.大聲喊叫。2.猶呼喚。3.呵斥；喝令。4.大聲驅趕；大聲驅逐?！皢汉取笔滓娪谒未?，“吆喝”則要晚一些才出現(xiàn)。因多用“吆喝”，故辭書歸納其義項亦較“喓喝”多。又“喓”，《廣韻》於霄切，影母宵部；“吆”，《集韻》伊堯切，影母蕭部。二者音近義同，實為異形詞。黃侃說“語出于禮經(jīng)之‘噫興”，按《儀禮·既夕禮》“聲三，啟三”漢鄭玄注：“聲三，三有聲存神也。啟三，三言啟告神也。舊說以為聲噫興也?！币徽f“噫興”即“噫嘻”，嘆詞。清錢大昕《聲類》卷一：“‘噫歆、‘噫興即‘噫嘻之轉，亦即‘嗚呼之轉也?！秉S侃所說“語出于禮經(jīng)之‘噫興”，此處“噫興”當理解為后一說：嘆詞。則“喓喝”、“吆喝”與“噫興”均有大聲出聲之義。從語音上看，“噫”，《廣韻》有二讀，作為“嘆聲”是於其切，影母之部?！芭d”，《廣韻》亦有二讀，此當為平聲即虛陵切，曉母蒸部。又“喓”、“吆”是影母，“吆喝”之“喝”在《廣韻》中是許葛切，曉母曷部?！皢汉取保ㄟ汉龋┡c“噫興”聲母均相同，亦可視作是“噫興”在近代漢語中的音轉。

（2）《通俗編》卷十八“我儂”條：“《隋書》：‘煬帝宮中喜效吳音，多有儂語。樂府《子夜》等歌，用‘儂字特多，若‘郎來就儂嬉、‘郎喚儂底為之類?！断嫔揭颁洝份d吳越王歌：‘你輩見儂底歡喜，永在我儂心子里。程倚《悼賈島》詩：‘馳譽超前輩，居官下我儂。宋褧《江上歌》：‘我儂一日還到驛，你儂何日到邕州。按；吳俗自稱‘我儂，指他人亦曰‘渠儂。古《讀曲歌》‘冥就他儂宿，《孟珠曲》‘莫持艷他儂，隋煬帝詩‘個儂無賴是橫波?！麅z、‘個儂，猶之云‘渠儂也，元好問有‘大是渠儂被眼謾句。”黃侃于詞目“我儂”下評曰：“今變?yōu)椤憷?、‘他老，或云‘你囊、‘他囊?！依现Q則僅廑施于戲謔?！盵2]428

按，“儂”作代詞，可表示第一、第二和第三人稱，其中第三人稱有用法或說為“人”聲之轉?！读鶗省と艘弧罚骸皟z，吳人謂人儂。按：此即人聲之轉?！薄皟z”在《廣韻》中是泥母冬韻，黃侃所說“今變?yōu)椤憷稀ⅰ?，或云‘你囊、‘他囊?！依现Q則僅廑施于戲謔”，如實記錄了當時的語言，“老”、“囊”是“儂”的音轉?！袄稀?，《廣韻》來母皓韻；“囊”，泥母唐韻?！袄稀敝c“儂”，猶今之l、n不分。當然，“你老”、“他老”在語義上有表示尊敬的意味，故“‘我老之稱則僅廑施于戲謔”。

（3）《通俗編》卷二十四“礓子”條：“《武林舊事》諸小經(jīng)紀有賣‘礓子?！蹲謪R補》；‘，音擦。姜石，出《大內規(guī)制記》。按：此當是階磴之稱，而杭俗惟以呼樓梯之簡小者?！秉S侃于詞目“礓子”下評曰：“吾鄉(xiāng)謂石階長短皆曰‘礓，尋其正字，當作‘階砌?！盵2]431

按，《武林舊事》“礓”、《字匯補》“姜”，黃侃考定其正字為“階砌”?！绊洹薄ⅰ敖?，《廣韻》見母陽韻，階，見母皆韻?！啊保蹲謪R補》；‘，音擦。“擦”在《字匯》中音初戛切?！捌觥保稄V韻》清母霽韻。“礓”、“姜”與“階砌”音近，無可疑也；詞義上也一致（“杭俗惟以呼樓梯之簡小者”只是方言意義縮小而已）。黃侃證以方言詞，所探本字鑿然可信。

五、與文獻考證相結合：考察訓詁的文獻材料

訓詁就是對古代文獻語言的解釋，黃侃評語中注重訓詁與文獻考證相結合，以求正確的結論。例如：

（1）《通俗編》卷四“公子王孫”條：“《戰(zhàn)國策》：‘公子王孫，左挾彈，右攝丸。此四字連見故籍者?！妒酚洝へ浿硞鳌罚骸鹂资嫌杏伍f公子之名。師古曰：‘公子者，五侯貴人之子，言其舉動性行有似之，若今言諸郎矣?！稘h書·韓信傳》：‘哀王孫而進食。蘇林曰：‘王孫，言如公子也?！段暮Ｅ场罚骸貪h人相呼，率有此美稱，如蔡中郎謂王粲為王孫，雋不疑謂暴勝之為公子，蓋亦口頭虛語耳?！秉S侃于全條之末評曰：“‘王孫乃‘王公孫之捝誤，‘公子則暴勝之字也?！盵2]419

按，此條為文獻?？眱热?。查明謝肇淛八卷本《文海披沙》（上海古籍出版社《續(xù)修四庫全書》1130冊影印明萬歷刊本），卷六“王子公孫”條云：“秦漢人相呼，率有美稱，如漂母謂韓信為王孫，蔡中郎謂王粲亦為王孫，雋不疑謂暴勝之為公子，此亦口頭虛語耳。注者百方解釋，至謂公子為勝之字，此癡人前不得說夢也。”引全文知《通俗編》僅引《文海披沙》材料而未引其觀點。考《三國志·魏志·王粲傳》：“（蔡邕）聞粲在門，倒屣迎之，粲至，年既幼弱，容狀短小，一坐盡驚。邕曰：‘此王公孫也，有異才，吾不如也，吾家書籍文章盡當與之。”《漢書·百官公卿表下》有“暴勝之公子”：太始三年，“三月，光祿大夫河東暴勝之公子為御史大夫，三年下獄自殺?！睅煿旁唬骸肮樱鄤僦忠?。后皆類此?！薄肮印庇忻婪Q泛指用法，但暴勝之字公子史書有明證。黃侃“‘王孫乃‘王公孫之捝誤，‘公子則暴勝之字也”之說是。

（2）《通俗編》卷十一“木人”條：“《史記·灌夫傳》正義：‘今俗云人不辨事曰杌杌若木人也。按：《論語》云‘木訥，《漢書·地理志》云‘天水、隴西數(shù)郡，民俗質木，皆謂其性之樸，而此直以木偶喻之。今流俗所詆為木者，大率本此。”黃侃于《史記》正義“杌杌若木人也”之后評曰：“‘杌即干令升《晉紀·總論》之‘蕭杌?！盵2]422

按，《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帝寧能為石人邪”唐張守節(jié)正義：“顏師古云：‘言徒有人形耳，不知好惡。按，今俗云人不辨事，罵云杌杌若木人也。”“杌杌”，無知、癡呆貌?！段倪x·干令升〈晉紀·總論〉》：“進仕者以茍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是以目三公以蕭杌之稱，標上議以虛談之名?！崩钌谱ⅲ骸案蓪殹稌x紀》云言君上之議虛談也。蕭杌，未詳?！眲⒘甲ⅲ骸把詴r名目三公，皆蕭然自放，杌爾無為，名稱標著上議以正朝廷者，則蒙虛談之名。”“蕭杌”一詞，李善未注，劉良注為“蕭然”、“杌爾”，亦嫌過略。黃侃以干令升《晉紀·總論》之“蕭杌”注《史記》正義“杌杌若木人也”之“杌”，則明“蕭杌”亦“杌”義。“蕭然”有空虛之義，“杌”有渾然無知義，則“蕭杌”為同義復用，空虛無知之貌也。

以上我們對《通俗編》黃侃評語中的訓詁內容作了述評。黃侃倡導語言文字研究要形、聲、義相結合，要究其根本，“（形、聲、義）三者之中，又以聲為最先，義次之，形為最后。凡聲之起，非以表情感，即為寫物音。由是而義傅焉。聲義具而造形以表之，然后文字萌生?！盵7]反映在《通俗編》評語中，就是他的訓詁工作與詞源研究、詞匯研究、文字研究、音韻方言研究及文獻考證深入結合。《通俗編》黃侃評語具有很大的學術價值，值得我們系統(tǒng)總結。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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