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華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湖南 長沙410005)
“大同”,見于《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叁)·良臣》簡7:“雩(越)王句(踐)又(有)大[夫]同,又(有)(范)羅(蠡)。”整理者認為“大”是“夫”字之誤,“同”讀為“種”,并指出:“‘大’字下應脫合文符號。同、種均定母東部字。大夫種,見《古今人表》‘中上’。”[1]157、161注37陳偉師懷疑:“‘大同’的‘大’也可能是‘文’字的誤寫?!保?]廣瀨熏雄先生認為“‘大同’當讀為‘舌庸’”,“舌庸”見于《國語·吳語》[3]、[4]415—416。我們認為,《良臣》簡7中的“大同”,應該是“夫同”,《吳越春秋》作“扶同”。整理者將“大”視為“夫”字之誤的觀點,是對的。關于“大”和“夫”之間的字形關系,裘錫圭先生早已指出“在古漢字里,象成年男子的‘’最初既是‘夫’字又是‘大’字(‘夫’的本義就是成年男子)”,“象成年人的,本來既可以用作‘夫’字,也可以用作‘大’字”[5]5、122。陳偉武先生進一步指出“夫省筆可與大同形”,并舉大鼎“善夫”之“夫”,吳王夫差鑒“夫差”之“夫”均寫作“大”為例[6]228?!胺觥睆摹胺颉钡寐?,諧聲通假。
扶同,是越王勾踐的屬臣,《吳越春秋》中凡四見:
《勾踐入臣外傳》:“大夫扶同曰:‘何言之鄙也!昔湯系于夏臺,伊尹不離其側(cè)。文王囚于石室,太公不棄其國。興衰在天,存亡系于人。湯改儀而媚于桀,文王服從而幸于紂。夏殷恃力而虐二圣,兩君屈己以得天道。故湯王不以窮自傷,周文不以困為病?!保?]90
《勾踐歸國外傳》:“扶同曰:‘昔者亡國流民,天下莫不聞知。今欲有計,不宜前露其辭。臣聞?chuàng)豇B之動,故前俯伏。猛獸將擊,必餌毛帖伏。鷙鳥將搏,必卑飛戢翼。圣人將動,必順辭和眾。圣人之謀,不可見其象,不可知其情。臨事而伐,故前無剽過之兵,后無伏襲之患。今大王臨敵破吳,宜損少辭,無令泄也。臣聞吳王兵強于齊晉,而怨結(jié)于楚。大王宜親于齊,深結(jié)于晉,陰固于楚,而厚事于吳。夫吳之志猛驕而自矜,必輕諸侯而凌鄰國。三國決權(quán),還為敵國,必角勢交爭。越承其弊,因而伐之,可克也。雖五帝之兵,無以過此。’”[7]112
《勾踐伐吳外傳》:“大夫扶同曰:‘廣恩知分則可戰(zhàn)。廣恩以慱施,知分而不外?!谑?,越王乃使良工鑄金象范蠡之形,置之坐側(cè),朝夕論政。自是之后,計佯狂。大夫曳庸、扶同、皋如之徒,日益疏遠,不親于朝。”[7]138、147
《吳越春秋》共記載了扶同的四件事情:其一,表明自己對勾踐不離不棄的忠心;其二,勸諫勾踐伐吳之前應該韜光養(yǎng)晦,并提出了“親于齊,深結(jié)于晉,陰固于楚,而厚事于吳”的大政方針;其三,勸諫勾踐要“廣恩知分”;其四,范蠡隱退之后,扶同也明哲保身、逐漸退出。
在《史記·越王勾踐世家》中,有“結(jié)齊,親楚,附晉,以厚吳”的記載,可以說是“親于齊,深結(jié)于晉,陰固于楚,而厚事于吳”的簡略版。而提出這一策略的人,《越王勾踐世家》卻記作“逢同”:“勾踐自會稽歸七年,拊循其士民,欲用以報吳。大夫逢同諫曰:‘國新流亡,今乃復殷給,繕飾備利,吳必懼,懼則難必至。且鷙鳥之擊也,必匿其形。今夫吳兵加齊、晉,怨深于楚、越,名高天下,實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淫自矜。為越計,莫若結(jié)齊,親楚,附晉,以厚吳。吳之志廣,必輕戰(zhàn)。是我連其權(quán),三國伐之,越承其弊,可克也?!薄对酵豕篡`世家》中的這段文字,與《吳越春秋·勾踐歸國外傳》的記載基本吻合,而人物卻出現(xiàn)了兩個——扶同和逢同。這里面肯定有一個是錯的。到底是扶同還是逢同?值得深思。
我們先來看看《越王勾踐世家》中的另一處“逢同”。他與吳太宰嚭一起向吳王進讒言、詆毀伍子胥一事:“居二年,吳王將伐齊?!讎郝勚藬?shù)與子胥爭越議……與逢同共謀,讒之王。王始不從,乃使子胥于齊,聞其托子于鮑氏,王乃大怒,曰:‘伍員果欺寡人!’役反,使人賜子胥屬鏤劍以自殺?!比欢?,從《史記》的記載來看,太宰嚭是與“逢同”“共謀”讒子胥的,而“逢同”在這一事件中具體做過些什么事情,說過些什么話,則無從知曉了。
此事在《越絕書·越絕請糴內(nèi)傳》中有更為詳細的記載:“太宰嚭之交逢同,謂太宰嚭曰:‘子難人申胥,請為卜焉?!蛲娚犟?,胥方與被離坐。申胥謂逢同曰:‘子事太宰嚭,又不圖邦權(quán)而惑吾君王,君王之不省也,而聽眾彘之言。君王忘邦,嚭之罪也。亡日不久也?!晖?,造太宰嚭曰:‘今日為子卜于申胥,胥誹謗其君不用胥,則無后。而君王覺而遇矣?!^太宰嚭曰:‘子勉事后矣。吳王之情在子乎?’太宰嚭曰:‘智之所生,不在貴賤長少,此相與之道?!晖鲆妳峭酰瑧M然有憂色。逢同垂泣不對。吳王曰:‘夫嚭,我之忠臣,子為寡人游目長耳,將誰怨乎?’逢同對曰:‘臣有患也。臣言而君行之,則無后憂。若君王弗行,臣言而死矣!’王曰:‘子言,寡人聽之?!晖唬骸袢胀娚犟悖犟闩c被離坐,其謀慚然,類欲有害我君王。今申胥進諫類忠,然中情至惡,內(nèi)其身而心野狼。君王親之不親?逐之不逐?親之乎?彼圣人也,將更然有怨心不已。逐之乎?彼賢人也,知能害我君王。殺之為乎?可殺之,亦必有以也?!瘏峭踉唬骸駡D申胥,將何以?’逢同對曰:‘君王興兵伐齊,申胥必諫曰不可,王無聽而伐齊,必大克,乃可圖之?!瓍峭醪宦牐d師伐齊,大克。還,以申胥為不忠,賜劍殺申胥,髡被離。”[8]129—131從《越絕書》的記載來看,向吳王進讒言,并獻計害死伍子胥這一事件,可以說是逢同一手操辦的,甚至連太宰嚭陷害伍子胥,也像是被“逢同”攛掇的。這與《史記》的記載大相徑庭。此外,《越絕書》中還有關于“逢同”的其他記載?!对浇^外傳記吳地傳》:“三臺者,太宰嚭、逢同妻子死所在也,去縣十七里。”《越絕請糴內(nèi)傳》:“吳王乃旬日而自殺也。越王葬于卑猶之山,殺太宰嚭、逢同與其妻子?!保?]38、132可見,逢同與太宰嚭是一起為越王所殺,葬于同一地方的。這樣看來,逢同更像是吳國的奸臣。
關于逢同,日本學者瀧川資言考證“逢,姓……《越絕》作馮”[9]2562。馮同,《越絕書》中凡四見:《越絕外傳記范伯》:“昔者,范蠡其始居楚,曰范伯?!谑且蠓蚍N入?yún)?。此時馮同相與共戒之,伍子胥在,自與不能關其辭。”《越絕德序外傳記》:“吳王將殺子胥,使馮同征之。胥見馮同,知為吳王來也。……夫差不能□邦之治。察乎馮同、宰嚭,能知諂臣之所移,哀彼離德信不用?!保?]173、368—370其中,有三處“馮同”,李步嘉校釋引 樂 祖 謀 曰: “‘馮 同 ’, 陳 本 作 ‘逢同’?!保?]375注32、33,378注52根據(jù)《越絕德序外傳記》的記載,馮同作為吳王使者,逼伍子胥自殺,與《越絕請糴內(nèi)傳》中逢同獻計誣陷伍子胥的記載相吻合。另外,逢,東部奉紐;馮,蒸部并紐。奉、并均屬唇音,東、蒸為旁韻。因此,馮同和逢同,是同一人名的不同寫法。
在上文中,我們已經(jīng)得出逢同為吳國奸臣的結(jié)論。而《越王勾踐世家》中卻記載“逢同”是越國的大夫,曾勸諫越王,并為越王指明了“結(jié)齊,親楚,附晉,以厚吳”的大政方針。這里面明顯存在矛盾,即逢同為何能成為吳、越兩國的臣下?逢同是一名賢臣,又為什么會與太宰嚭一同被越王處死?有兩條注釋引起了我們的關注。元人徐天祜曾指出,“扶同”在《史記》中作“逢同”[7]90。日本學者瀧川資言也曾指出:“逢……《吳越春秋》作扶?!保?]2562可見,徐天祜和瀧川資言都認為扶同與逢同是同一個人。而在此基礎之上,明代學者徐孚遠懷疑“范蠡既歸而遣逢事吳”[10]1030。清人梁玉繩也就逢同是越臣,卻能與伯嚭一起陷害伍子胥的事實提出了質(zhì)疑:“然逢乃越臣,何以在吳與伯嚭為友而譖伍胥耶?”[10]1030那么,扶同與逢同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呢?清人張宗祥總結(jié)各家之說,認為扶同與逢同并非同一人:“勾踐臣吳復歸,為勾踐七年,當魯哀公五年,其九年,召五大夫相謀,中有扶同。二十年伐吳,復有大夫扶同,與謀其事。以上均見《吳越春秋》。惟據(jù)《左傳》則越伐吳在魯哀公十七年,當勾踐十九年,此其異耳。據(jù)此,則一人之身,豈能分事二國?扶同、逢同,實非一人。”[8]143—144注61張氏此說,可謂卓識。
其實,對比《史記》《越絕書》《吳越春秋》三種文獻的記載,就可以看出:扶同與范蠡、文種等人一起為勾踐獻策,直到吳國被滅,才功成身退,是對勾踐忠貞不二的越國賢大夫。逢同(或作“馮同”),先是勸退范蠡、文種,后又與太宰嚭一起向吳王進讒言,獻計陷害伍子胥,并監(jiān)督伍子胥自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吳國奸臣,最后落得個與太宰嚭一同為勾踐所殺的下場。很明顯,扶同與逢同不是同一個人。另外,從音理上看,“扶”為魚部奉紐字,“逢”為東部奉紐字。二字雖然均屬奉紐,但魚、東二部遠隔,“逢”不能讀為“扶”。依此,則《史記·越王勾踐世家》中的第一處“逢同”,應該是“扶同”之誤;第二處“逢同”則不誤。
“扶同”誤作“逢同”,還見于《韓非子·說疑》:“若夫后稷、皋陶、伊尹、周公旦、太公望、管仲、隰朋、百里奚、蹇叔、舅犯、趙衰、范蠡、大夫種、逢同、華登,此十五人者為其臣也,皆夙興夜寐,卑身賤體,竦心白意?!闭Э粗拢瑹o法分辨到底是逢同,還是扶同。結(jié)合上下文,不難發(fā)現(xiàn),這十五個人都是賢臣。那么,此處的“逢同”,也應該是“扶同”之誤。
《越王勾踐世家》中的第一處“逢同”之所以誤作“扶同”,可以有兩種理解:
其一,“夫同”之“夫”,涉下文“逢同”之“逢”而誤。這種情況古書中比較常見?!独献印さ澜?jīng)》:“敦若樸,混若濁,曠若谷?!敝熘t之《校釋》引王昶曰:“邢州本作‘混若樸,曠若谷,混若濁’,句法與此同;‘敦’作‘混’,疑涉下文而誤。”[11]60—61《東觀漢記·伏湛傳》“篤信好學”,吳樹平校注:“‘學’,原作‘死’,涉下文而誤。聚珍本作‘學’,《書鈔》卷三三引同,與范曄《后漢書·伏湛傳》相合,今據(jù)改正?!保?2]486、487注6
其二,很可能與“大同”有關。在古書中,“逢”可訓“大”?!都崱ょ婍崱罚骸胺辍辉弧笠病!保?3]6《書·洪范》:“身其康強,子孫其逢吉。”陸德明釋文引馬融曰:“逢,大也?!保?4]191可能是有人看到寫作“大同”的扶同,知道古書中沒有“大同”其人,卻有“逢同”,就將錯寫為“大”的“夫”字,對應為可訓“大”的“逢”。
至于這一錯誤的產(chǎn)生,是在《史記》寫成之前、之中、還是之后,就不得而知了。
總而言之,清華簡《良臣》中的“大同”,本該作“夫同”,指的就是《吳越春秋》中的“扶同”。而《史記·越王勾踐世家》中記有兩處“逢同”:第一處“逢同”,應該是“扶同”之誤。“扶同”是越王勾踐的臣下,輔佐勾踐強國、伐吳,見于《吳越春秋》?!胺鐾闭`作“逢同”,也還見于《韓非子·說疑》。第二處“逢同”,《越絕書》寫作“馮同”,是吳王夫差的臣下,與太宰嚭陷害伍子胥,最后為越王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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