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玉 泉
(寧夏大學(xué) 西夏學(xué)研究院,寧夏 銀川 750021)
西夏語中的“ ”mo2此前只被看成語氣助詞,大致相當(dāng)于漢語的句末語氣詞“乎”。隨著西夏語文獻解讀的深入,特別是一批同期、同題、同源關(guān)系的夏、漢、藏文本的發(fā)現(xiàn),以及相應(yīng)跨語言對勘研究的展開,學(xué)界先前的認(rèn)識可能需要做些補充。
西夏語辭書《文海寶韻》缺少“”mo2的資料,但《同音》將其解釋為“”(語助),表明這是一個虛詞。在《俄藏黑水城文獻》收錄的《同音》丁種本背面,有西夏人對正面文中的西夏字逐一作了簡要的注釋,“”mo2的注釋是“”(為不為)三個西夏字(韓小忙2011:79)。按照注釋的字面意思,這里表達的似乎是一種選擇關(guān)系——“做還是不做”,而與句末語氣助詞無關(guān)。這一注釋雖為學(xué)界所注意,但相關(guān)的解釋、翻譯仍然為“乎”。
在一組由西夏僧人周慧海從藏文翻譯過來的西夏文獻中,出現(xiàn)了一批可與《同音》丁種本背注解釋相吻合的語料。由于同期、同題、同源藏文本以及同從藏文翻譯過來的鮮卑寶源漢文本的同時發(fā)現(xiàn),“”mo2的用法逐漸明朗。它通常用來對譯傳統(tǒng)藏文文法中的分合詞(有些語法著作中也稱為離合詞),寶源漢譯本多以“或”呈現(xiàn)。傳統(tǒng)藏文文法的分合詞共有十一個變體:gam、ngam、dam、nam、bam、mam、'am、ram、lam、sam、tam,它們隨前面相鄰之詞的后加字而發(fā)生變化。藏文分合詞在句子中既可以作連詞使用,也可以作語氣助詞使用。作連詞使用既可以表示并列關(guān)系,也可以表示選擇關(guān)系(格桑居冕1987:200-208)。西夏語“”mo2作語氣助詞使用為學(xué)界所熟知,這里主要關(guān)注它作連詞使用的情況。本文所用的例證多來自于周慧海譯《圣觀自在大悲心總持功能依經(jīng)錄》和《圣勝慧到彼岸功德寶集偈》(段玉泉2009)。前者及其相應(yīng)的漢、藏文皆從黑水城出土,后者漢藏合璧本則保存在北京房山云居寺,兩者西夏文本多從黑水城出土。為方便討論,文中亦選用其他一些語料。所有例證按照西夏文、對譯、漢文的順序依次排列,譯自藏文且可以核出藏文原文的,將對應(yīng)藏文轉(zhuǎn)寫一并附錄在漢文之后,“”mo2在對譯中皆以“△”標(biāo)示。下面先分析一些例子:
1)
若此大悲心總持誦持者,流水△大海中入,沐浴為……
若有誦持大悲咒者,若入流水或大海中而沐浴者,……
gal te thugs rje chen po'i gzungs 'di 'don cing yongs su 'dzin pa de dag chu klung dam rgya mtshor zhugs te khrus byas pa las//(《圣觀自在大悲心總持功能依經(jīng)錄》)
句中“ ”(流水△大海)對譯藏文chu klung dam rgya mtshor(流水或大海),其中“ ”mo2對譯藏文dam。dam在藏文本中表示選擇關(guān)系,寶源漢譯本以“或”對譯,故西夏文“”mo2在此也應(yīng)該是表示選擇關(guān)系。
2)
巧健世間住△憂愁度一說。
知者住世或趣圓寂皆同等。
mkhas pa 'jig rten gnas sam mya ngan 'das kyang rung//(《圣勝慧到彼岸功德寶集偈》(12/04/1))
這個句子的意思是說,智者住于世間或者歸于圓寂沒有差別?!啊保ㄗ∈篱g)與“”(趣圓寂)表選擇關(guān)系,用“”mo2連接,對譯藏文分合詞sam。寶源漢譯本亦以“或”對譯。
3)
三時劫△彼比多過供養(yǎng)為。
每于三時供養(yǎng)一劫或多劫。
byug pas dus gsum bskal pa'am de bas lhag mchod la//(同上(03/03/4))
此句西夏文“”對譯藏文bskal pa'am de bas lhag,藏文字面意思是“劫或比彼(劫)多”,寶源翻譯為“一劫或多劫”。西夏文則將藏文逐字對譯過來,其中的“多劫”也如藏文用比格方式表達為“ ”(比彼多過),同“”(劫)構(gòu)成選擇關(guān)系,連接詞為“”mo2,對譯藏文分合詞'am。
4)
若人爭斗怨主以繞△,群賊兇險財劫為時如,一心大悲總持咒誦故,彼等害心起時退轉(zhuǎn)也。
若逢軍陣冤敵遶,諸惡群賊欲劫財,一心若誦大悲咒,彼等咸舍惱害心。
gang zhig g.yul sprad dgra yis bskor ba'am/ chom rkun ma rungs nor ni 'phrog pa'i tshe// rtse gcig thugs rje chen po'i gzungs bzlas na/ de dag brtse(24:6)sems skyes nas ldog par 'gyur//(《圣觀自在大悲心總持功能依經(jīng)錄》)
這里“”mo2位于首句之末,但并非句末語氣助詞,而是連接兩個小句,即“”(逢軍陣冤敵遶)及“”(諸惡群賊欲劫財)。整個句子的意思是說,如果遇到軍陣冤敵纏繞或者遭遇諸惡群賊劫財,就應(yīng)專心誦持大悲咒?!啊眒o2對應(yīng)藏文分合詞'am,'am在此表選擇關(guān)系連接了g.yul sprad dgra yis bskor ba與chom rkun ma rungs nor ni 'phrog pa。寶源漢譯本雖然沒有將'am譯出,但漢譯本中選擇關(guān)系還是非常明顯。
上述幾個句子中,西夏語“”mo2分別與藏語中的分合詞dam、sam及'am對譯,均表示選擇關(guān)系?!?”mo2表選擇關(guān)系往往還和“”或者“”連用。例如:
5)
然后又總持一遍△△七遍誦,則百千萬億劫流轉(zhuǎn)罪悉皆除滅。
然后應(yīng)誦總持一遍或七遍者,即能超滅百千億劫生死重罪。
de nas gzungs lan gcig gam lan bdun gyi bar du bton na/bskal ba 'bum phrag brgya stong snyed du'khor bar 'gyur ba'i kha na ma tho ba'i lci ba rnams bsal cing 'byang bar 'gyur lags so//(同上)
本例中,西夏文“”對譯藏文lan gcig gam lan bdun,寶源漢譯為“一遍或七遍”。其中“”對譯藏文分合詞gam??肌啊币辉~,通常對譯漢文“若”,表假設(shè)關(guān)系。然而在語言中,很多選擇是未定的,在選擇的同時往往也帶有一些假設(shè),所以西夏文獻中的“”有時候也可以對譯漢語“或”。例如《過去莊嚴(yán)劫》132(李范文1997:787):“”(或侵公益私,或侵私益公),即以“ ”對譯漢文“或”,所以“ ”也可以看成是同義連用。
“”mo2又與“”(或又)連用,在目前所見材料中應(yīng)該是順應(yīng)了藏文的變化。例如:
6)
何聚落△△△曠空住一言。
若住聚落無間住于寂靜處。
gang zhig grong dam 'on te dgon par gnas kyang rung//(《圣勝慧到彼岸功德寶集偈》(21/08/1))
7)
罵△△△恒??酱蛞鄰?fù)然。
如彼奴仆雖被終身而打罵。
spyo ba byas sam 'on te rtag tu brdegs kyang rung//(《圣勝慧到彼岸功德寶集偈》(29/12/1))
上述三個例子中,西夏文中都出現(xiàn)了“”mo2與“”(或又)的連用。第一句意思是說,住于聚落和住于曠野沒有差別?!啊保ň勐洌┡c“”(曠野)為選擇關(guān)系,用“”連接,對譯藏文的grong dam 'on te dgon pa。第二句“”(罵)與“”(恒常拷打)為選擇關(guān)系,亦用“”連接,對譯藏文spyo ba byas sam 'on te rtag tu brdegs。藏文中與西夏文“”對應(yīng)的分別是dam 'on te與sam 'on te,它們都是在分合詞之后加上'on te?!啊眒o2對譯dam與sam,“”(或又)應(yīng)該就是對譯'on te?!啊保ɑ蛴郑┑募尤霊?yīng)該是順應(yīng)了藏文的變化。
除暫未發(fā)現(xiàn)并列關(guān)系的用例外,“”mo2與藏文分合詞如此吻合,會不會是為專門翻譯藏文所設(shè)而非西夏語言自身的語言現(xiàn)象呢?這就需要看看它在其他語言材料中是否也存在著同樣的用法。事實上,這樣的用法在其他語言材料中也內(nèi)不難發(fā)現(xiàn)。例如:
8)
吾彼方死△生未知,惟一老母在,全無其他侍者兄弟。
我生死未可知,幸有老母,無他兄弟備養(yǎng)。(《新集慈孝傳》)(聶鴻音2009:107)
9)
滕者,田疇窄小,君子遣將△,野人遣將焉?
夫滕,壤地褊小,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孟子》)(彭向前2012:84)前一句中“”(死△生)作“”(未知)的賓語,意思是不知道是生還是死。學(xué)界雖然仍將其對譯為“死乎生”,但已經(jīng)敏銳感覺到這里的“”等于說“是生還是死”(聶鴻音 2009:107)。第二句中“”mo2與漢文中語氣詞“焉”相對自然毫無問題,但細(xì)核整個句子“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這里的選擇意味甚足,所以有學(xué)者提出這里的“…………”為選擇疑問句式(彭向前2012:84)。如此看來,這里的“”mo2不單是句末語氣助詞,它也包含了選擇的成分。
藏文分合詞有分離、和合兩種形式。例如:lam gtso rnam gsum ni/ nges 'byung ngam/ byang chub kyi sems sam/ yang dag pa'i lta ba'o/(三主要道者,是出離心、菩提心、正見。)此即是由總到分的關(guān)系。西夏語中“”mo2也有類似情況。試看《夏漢字典》中一例句(李范文1997:126):
10)
若因緣于生,則已生因生△,未生因生也。
從因緣生者,則已生故生之,未生故生也。
《夏漢字典》將“”mo2當(dāng)成助詞“之”處理。核其原文,這一句子出自《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大正藏》漢文作“若從因緣生者,為已生故生,為未生故生”,并未出現(xiàn)“之”。從漢文不難看出,這句意思是“從因緣生者”分兩種情況,為“已生故生”和“未生故生”。這即是從總到分,分的部分可以看成是并列關(guān)系,也可以看成是選擇關(guān)系。西夏文句中連接兩者的即是“”mo2,這正具備了藏文分合詞“分”的功能。西夏語中類似的情況很多,并大致行成了相對固定句式,像本句中“……,…………”或者“……(),…………”。這實際上是在“……,……”或者“……(),……”等判斷句式中,于判斷項內(nèi)加入了選擇的成分,“”mo2正是連接選擇項的一個關(guān)聯(lián)詞。
“”mo2同樣也有從分到總的情況。例 10)“”(入流水或大海而沐浴者)中,“沐浴”分兩種情況“入流水”和“入大?!薄N闹邢妊浴叭肓魉焙汀叭氪蠛!?,后言“沐浴”,則是從分到總。這里連接“入流水”和“入大?!眱烧叩囊嗍恰啊眒o2,它在句中則具有了藏文分合詞“合”的功能。
目前所見“”mo2充當(dāng)連詞的例子除例10)似可看作并列關(guān)系外,都表示選擇關(guān)系。事實上,例10)選擇的意思亦濃,看成選擇關(guān)系也未嘗不可。聯(lián)系《同音》丁種本背注“ ”(為不為),“”mo2充當(dāng)連詞應(yīng)該是或者主要表示選擇關(guān)系,這是其與藏文分合詞之間的一個顯著不同。
“”mo2與藏文分合詞比較還有另外一個很大的不同。藏文在遇見多重選擇的成分時,每個成分之間都用分合詞連接起來,西夏語則不同,它只出現(xiàn)在前兩個選擇成分之間,后面不再重復(fù)出現(xiàn)。例如: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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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若《如來一切之頂鬘于出蓋白母余能者無有回遮明咒大蔭王總持》,樺皮△白氎、樹皮上書,身△頸于置,受持誦讀,則命……
又若以此《如來一切之頂鬘中出白傘蓋母余無能敵者回遮明咒大蔭王總持》,書于樺皮、白氎或樹皮上,置于身或掛于頸上,受持誦讀,則……(《大白傘蓋陀羅尼經(jīng)》)(段玉泉2011:129)
12)
恭敬廣大供養(yǎng)作時,彼幢總持與一同,諸城門上△法堂、家宅、村邑、聚落、墓地、山中置,則……
恭敬作廣大供養(yǎng),與彼幢總持一同置于諸城門、法堂、家宅、村邑、聚落、墓地或山中,則……
(同上)
前一句“”(樺皮)、“”(白氎)及“”(樹皮)構(gòu)成選擇關(guān)系,西夏文只在“”(樺皮)、“”(白)間加入表選擇關(guān)系的“”mo2。后一句共有六個選擇項,西夏文表達只在“”(城門)與“”(法堂)之間加入表選擇關(guān)系的“”mo2。這與漢文頗為相似,只是漢文中的這個連詞出現(xiàn)于最后兩個連接項之間。
明確了“”mo2可以用作連詞表示選擇關(guān)系,再去核查先前的西夏語文獻解讀成果,涉及“”mo2的很多語料可能需要修正。以《夏漢字典》為例,其中收錄的五個例子中有三個例子(李范文1997:126)需要重新解釋。例 10)即為其一,已作解釋,再看另外兩例。其一例來自《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卷十,原漢文本作“王子今何在,今者為存亡”,西夏文譯為“”(王子今何在,此刻有△無)。這里的“”mo2不應(yīng)作助詞對待,而是連接“”(有)和“”(無),對應(yīng)漢文的“存亡”。另一例來自《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卷八,原漢文本作“(若有男人女人)……于有舍利尊像之前,或有舍利制底之所”,《夏漢字典》只截取其中與“于有舍利像之前”相應(yīng)的一段西夏文,實則應(yīng)和后面一句連接在一起讀,完整的西夏文是“ ”(彼舍利有尊像前△舍利有制底宮于)。句中“”一同充當(dāng)介詞“”(于)的賓語,二者用“”mo2連接,表示選擇關(guān)系,而不是作為句末語氣助詞。
綜述,“”mo2與藏文中的分合詞頗為相似,除了可以作為句末語氣助詞使用,還可以作連詞使用,表選擇關(guān)系。它與藏文分合詞也稍有區(qū)別,即藏文的分合詞當(dāng)連詞使用時,可以表示并列關(guān)系或者選擇關(guān)系,在西夏語語料中目前所見多表示選擇關(guān)系;藏文于多項選擇之間往往會逐一使用分合詞連接,而西夏語僅在前兩項選擇之間出現(xiàn)“”mo2。在有些情況下,“”mo2似乎還同時具有了疑問和選擇的因素。
段玉泉 2009 《語言背后的文化流傳:一組西夏藏傳佛教文獻解讀》,蘭州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
段玉泉 2011 武威亥母洞遺址出土的兩件西夏文獻考釋,《西夏學(xué)》第八輯,上海古籍出版社。
格桑居冕 1987 《實用藏文文法》,四川民族出版社。
韓小忙 2011 《〈同音背隱音義〉整理與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
李范文 1997 《夏漢字典》,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
聶鴻音 2009 《西夏文〈新集慈孝傳〉研究》,寧夏人民出版社。
彭向前 2012 《西夏文〈孟子〉整理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