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衛(wèi)紅(重慶圖書館,重慶400037)
重慶圖書館藏鄭振鐸《紉秋山館行篋書目》考略
●景衛(wèi)紅(重慶圖書館,重慶400037)
[關鍵詞]鄭振鐸;紉秋山館行篋書目;重慶圖書館
[摘要]重慶圖書館藏《紉秋山館行篋書目》,作為鄭振鐸藏書的重要部分,歷來為外界少知。本文主要從鄭振鐸出售《紉秋山館行篋書目》的原因、《紉秋山館行篋書目》的珍貴性、重要版本舉要、與《西諦書目》的比較等幾方面揭開《紉秋山館行篋書目》的神秘面紗。
1952年前后,重慶圖書館(當時為西南人民圖書館)接收了一批公私藏書捐贈,李文衡先生捐贈的鄭振鐸藏《紉秋山館行篋書目》就在其中。
研究鄭振鐸及其藏書的專家學者,對《西諦書目》都不陌生,但對《紉秋山館行篋書目》就不甚了解。主要是由于這套書自收藏進重慶圖書館后,長期珍藏于善本書庫,從未開放,也未作系統(tǒng)的編目整理出版,更沒有作進一步的研究。
《紉秋山館行篋書目》收錄的是鄭振鐸生前隨身攜帶的常用古籍,此目錄編成于抗戰(zhàn)時期的上海,據(jù)《鄭振鐸日記全編》“寫在1944年臺歷”中有1月8日“陰,冷。在寓午餐。寫行篋書目跋”[1]的明確記載。
所謂行篋,即旅行用的箱子。鄭振鐸的行篋書目,也即是他隨身攜帶隨時查閱的書。實際上,鄭振鐸隨身攜帶的這些書花費了他無數(shù)的心血,收藏眼光異于常人。其中,很多都是四庫存目和四庫未收書,價值難以估量。無論是從版本價值還是從文獻價值來看,對我們研究鄭振鐸的收藏及治學,都是大有裨益的。
這套書為什么出售并輾轉到達重慶圖書館,說法不一,以黃裳在《驚鴻集》一書中的說法最為流行,“去歲冬,鄭西諦質于某氏之紉秋山館行篋書將出售矣,余為謀所以贖歸之道,商于文海,以黃金八兩議定……(四九年十一月)”“后韓賈士保以金價微漲,余本已諧價付款,終乃悔約,鄭氏藏書終歸四川商人李某,捆載入蜀矣……時三十八年五月七日夜也?!保?]但通過查找《鄭振鐸年譜》《鄭振鐸日記全編》及《回憶鄭振鐸:紀念鄭振鐸誕生90周年和逝世30周年》,黃裳記述的鄭振鐸賣書時間前后混淆矛盾較多,也沒有說清楚賣書的前因及后果。
如此愛書的鄭振鐸,在賣掉一切可賣之書的抗戰(zhàn)艱難困苦時期,都沒舍得賣掉《紉秋山館行篋書目》中的書,卻在抗戰(zhàn)勝利后的1948年底,一次賣掉200多部珍貴古籍,必有重大緣故,絕非一句“亟需旅費”能夠解釋。但真實原因究竟是什么呢,《鄭振鐸日記全編》恰好缺1948年下半年到1949年上半年的日記,書中沒有鄭振鐸本人的記錄,也從未見于他人的回憶錄。
經(jīng)過認真查詢,從《鄭振鐸:狂臚文獻耗中年》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端倪。該書第十二章《相思兩不忘》中記述了1948年9月20日,中共中央給黨的香港分局和上海局發(fā)來密電,提出再邀請參加全國新政協(xié)會議的名單,其中就有鄭振鐸的名字。不久,上海地下黨就把中央的這一邀請秘密地傳達給他。1949年元旦來到之際,上海地下組織又派黨員來通知鄭振鐸,要求他秘密去香港,再轉道北上,去籌備與參加即將召開的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并轉告說:“黨了解您為編印書籍,欠了不少債。讓我們替您還吧!”鄭振鐸感動得熱淚盈眶,但堅持認為:“‘不,不!現(xiàn)在正是解放戰(zhàn)爭的關鍵時刻,一分錢都是很可寶貴的,我怎么能接受黨的這筆錢?’他堅持不要,隨后賣掉了幾部心愛的古書,還清了部分欠債,做好了出發(fā)的準備。”[3]
據(jù)購得這批書的李文衡事后回憶,1948年冬,韓士寶為李文衡拿來《紉秋山館行篋書目》,并告知鄭振鐸先生亟需旅費,愿以書目中的書出讓。李文衡毫不猶豫,當即照數(shù)全收。
根據(jù)當事人李文衡的回憶,參照黃裳在《驚鴻集》中的說法,我們有理由相信,當時鄭振鐸賣掉這
套書,還清欠款并籌得旅費,最后利用這些旅費趕赴北京參加全國新政協(xié)會議,只有這樣的大事,才有可能讓他一次賣掉這么一大套心愛的好書。
新中國成立后,1952年,李文衡主動把從鄭振鐸手中收購的這些珍貴古籍,連同鄭振鐸親筆寫的書目和跋文,全部捐獻給了當時的西南人民圖書館,即現(xiàn)在的重慶圖書館。
2.1《書目》多為四庫存目、四庫未收之書
《紉秋山館行篋書目》的收錄原則,據(jù)鄭振鐸在書前的長跋中所講,這套隨身所攜書目包括明刻本212種,元刻本2種、明稿抄本12種,都是鄭振鐸30年來節(jié)衣縮食,在南北坊間書肆搜訪而得到的。
鄭振鐸的收書原則與普通藏書家收書完全不同,普通藏書家注重版本收藏,特別是對宋元本的刻意追求,如收購鄭振鐸藏書的李文衡,就以重金購得一部南宋刻本《名公增修標注隋書詳節(jié)》為榮。鄭振鐸卻認為如果公私藏書處可以借得的,他往往棄而不顧,主要是因為財力的原因讓他不能做到兼收并蓄。像《十三經(jīng)》《二十四史》和《九通》之類的古籍,鄭振鐸也只收通行本、近刊本,而不收宋元本,他認為“近刊本卷帙不多,易于庋藏,便于行篋也。予所亟于訪求,每見必收者,凡有二類,一為四庫存目之書,一為四庫未收之書”。[4]
2.2鄭振鐸隨身攜帶,不愿賣出
在抗戰(zhàn)最艱難的1944年、1945年,鄭振鐸賣掉各種各樣的收藏古籍,就連他最看重的戲曲、小說等都面臨被賣出的命運時,《紉秋山館行篋書目》也未被賣掉,可見其對鄭振鐸的重要性非同小可。
《紉秋山館行篋書目》所收,雖然不及《西諦書目》豐富與全面,但也基本體現(xiàn)了鄭振鐸的收藏以歷代詩文集、戲曲、小說、彈詞、寶卷、民間文藝、版畫和各種經(jīng)濟史料為主的原則。并不是像黃裳在《春回札記》所寫的:“西諦所去之書,多為常見的明本書,并無驚人秘籍。當時見識不廣,不知此事,難怪這些被肆估稱為‘大明版’的東西,價值如此,也不知這并非西諦十分珍惜之物,揮手斥去,不以為意。如以兩種書目并觀,可易知也?!保?]
據(jù)鄭振鐸自己在《永在的溫情——紀念魯迅先生》一文中講道:“我所藏的書都是很辛苦的設法購得的……一部部書都可以看出自己夏日的汗,冬夜的凄粟,有紅絲的睡眼,有右手執(zhí)筆處的指端的硬繭和酸痛的右臂?!保?]鄭振鐸在收這些書的時候,他一定不會想到日后會賣的。
在“售書記”中,鄭振鐸寫道:“誰想得到,凡此種種,費盡心力以得之者,竟會出以易米么……特別在最近的兩年中,光景更見困難了,差不多天天都在打‘書’的主意,天天在忙于編目。假如天還不亮的話,我的出售書目又要從事編寫了??偸窍热テ湟椎谜撸?,四部叢刊百鈉本二十四史之類?!保?]
2.3《書目》中多為明刻殘缺本的孤本秘籍
作為一個研究者而不是藏書家的鄭振鐸來說,他收購的古籍多為別人不屑的殘缺卷,對他卻是研究的重要資料,賣掉任何一種書都是割舍不了的事。在《劫中得書記》里面,鄭振鐸也寫道:“我不是一個藏書家,我從來沒有想到為藏書而藏書。我之所以收藏一些古書,完全是為了自己的研究方便和手頭應用所需的。”[8]在《劫中得書續(xù)記》里,鄭振鐸還寫道:“綜余劫中所得于比較專門之書目,小說及詞曲諸書外,以殘書零帙為最多……且殘書中盡有孤本秘籍,萬難得其全者。得一二冊,亦足慰情。藏書家每收宋元殘帙,而于明清刊本之殘闕者多棄之不顧。余則專收明刊殘本,歷年所得滋多?!保?]
從這些可以看出,在短短的1944~1945年的一年多時間中,鄭振鐸從易到難,賣去了大批書,包括最舍不得賣掉的詞曲書、版畫書等。剩下的,都是萬萬舍不得割棄的,為使這批書不致被賣掉,鄭振鐸甚至到了剜肉補瘡的時刻?!岸人|于某氏許之精刊善本百二十余種,復催贖甚力。計子母須三千余金。不欲失之,而實一貧如洗。彷徨失措,躊躇無策。秋末,乃以明清刊雜劇傳奇七十種,明人集等十余種歸之國家,得七千金。……立持金取得質書?!保?]
1948年底,鄭振鐸一生中最后賣掉的書即是重慶圖書館所藏的這批被黃棠認為的“大明本”,正是鄭振鐸在抗戰(zhàn)勝利前舍不得賣掉,千辛萬苦留下來的書。即使從單純的版本來看,雖然都是些明版書,但“嘉靖以前刊本,固然古樸可喜,即萬歷以下,特別是天啟、崇禎間的刊本,曾被列入清代禁書目錄的,哪一部不是國之瑰寶,哪一部不是有關民族文獻或一代史料的東西!”[9]這些書里,很多都是四庫未收書,如明萬歷十二年刻本《唐十二家詩選十二卷》,明晏良棨刻本《鐫李及泉參于鱗箋釋唐詩選七卷》。其中的稿鈔本也是極其珍貴的,如明鈔本《古今寓言不分卷》、清光緒稿本《湖鄉(xiāng)分志十二卷首一卷末一卷》《紅豆莊雜錄不分卷》《紅櫚書屋雜體文藁》《志
雅堂雜鈔十卷》、清稿本《愛吾廬公余偶筆不分卷》、清稿本《漢碑文考釋不分卷》、明永樂精鈔本《天運紹統(tǒng)不分卷》?!短爝\紹統(tǒng)》是明宗室寧獻王朱權永樂四年撰成,目前,最早的版本是浙江圖書館藏明天啟元年梁鼎賢刻本《天運紹統(tǒng)二卷》。
令黃棠意外的是,1956年,他來到重慶圖書館,首次見到《紉秋山館行篋書目》,還是感到非常激動。他認為《西諦書目》早已印行,這批書目如作“外編”增附其后,就像《天一閣書目》之有內外編一樣,是可行的。李致忠先生在看見這批書的時候,認為這可能為國內僅有的?!都x秋山館行篋書目》編寫于1944年,是鄭振鐸為維持生計準備賣書而編寫的,《紉秋山館行篋書目》的所有書能留下,可見這部分書在鄭振鐸心目中的重要性。全書由鄭振鐸用榮寶齋稿箋寫成,并附有長跋,講明這批書的來之不易。每冊書后都有鄭振鐸親自手書“長樂鄭振鐸藏”。
這批書中珍貴者如:(1)《湖鄉(xiāng)分志十二卷首一卷末一卷》,(清)常春錦纂,清光緒三年(1877)稿本,四冊,半葉八行,行二十一字,小字雙行同,白口,單魚尾,四周雙邊。常春錦,清末江蘇阜寧貢生。此書是他在前人基礎上所寫成的稿本。湖即射陽湖,湖鄉(xiāng)分志即是阜寧縣的邑志,因已有前人編的南鄉(xiāng)、北鄉(xiāng)志,本書所記部分著重為西部地區(qū)。此稿本是用溪花館稿箋所寫成的謄清稿本,價值極高。
(2)《唐詩十二名家不分卷》,(明)楊一統(tǒng)輯,明萬歷十二年刻本,十四冊,半葉九行,行二十字,白口,四周單邊。明代選編唐詩的人很多,但合刻數(shù)家詩的卻不多見。每冊書鈐有“御賜天存閣”“南海康氏萬木草堂藏”“南??涤袨楦洳亍庇?,可知此書是從康有為散出。
(3)《重刻楓林小四書五卷》,(明)朱升編,明嘉靖元年于氏家塾刻本,五冊,半葉八行,上下兩欄,上欄小字雙行,行九字,下欄九字,小字不等,白口,四周雙邊?!缎∷臅肥窃髦H朱升對宋、元時期成書的四種兒童讀物的命名。它包括宋人方逢辰編撰的《名物蒙求》、程若庸編撰的《性理字訓》、黃繼善的《史學提要》和元人陳櫟的《歷代蒙求》。這四本書在宋、元時期各自作為教育兒童的單獨的專科讀物,至元末,由朱升把這四本書匯編在一起,成為一套五卷本的兒童蒙養(yǎng)教材,總稱為《小四書》。書中鈐有“獨山莫祥芝圖書記”,莫祥芝,貴州獨山人,晚清金石學家、目錄版本學家莫友芝之弟。
《紉秋山館行篋書目》共收書126種。以詩詞、文集類居多,如《申公詩說一卷》、崇禎刻本《明詩平論二集二十卷》、明萬歷《詩雋類函一百五十卷》、崇禎刻本《皇明詩選十三卷》、明末陳于京刻本《楊鐵崖文集五卷史義拾遺二卷西湖竹枝集一卷香奩集一卷》、明崇禎三年董庭刻本《容臺文集九卷別集四卷》等。另外也有少部分其他類別的,如萬歷間刻本《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jīng)十卷》、萬歷十九年鄭昭服刻本《楞伽阿跋多羅寶經(jīng)四卷》、萬歷間金閶天籟堂刻本《福壽全書六卷》。從相關資料看,這些書大多都是鄭振鐸早期所得。
從《紉秋山館行篋書目》中還可以看出鄭振鐸收書的另外一個特點,就是注重殘篇斷帙的收藏。此目錄中共有36種書是缺卷的,這正好印證了他在《劫中得書續(xù)記》中所說:“綜余劫中所得于比較專門之書目,小說及詞曲諸書外,以殘書零帙為最多……且殘書中盡有孤本秘笈,萬難得其全者。得一二冊,亦足慰情。藏書家每收宋元殘帙,而于明清刊本之殘闕者多棄之不顧。余則專收明刊殘本,歷年所得滋多。”[10]這批書如元好問輯《中州集十卷首一卷樂府一卷》,明汲古閣毛晉刻本,是鄭振鐸在中國書店分兩次收全。
《西諦書目》共計7740種書。其中,“明清版本居多,手寫本其次,宋元版最少,僅陶集、杜詩、佛經(jīng)等數(shù)種”。[11]此書目經(jīng)史子集叢全都包括了,特別是有關藏曲、散曲、戲曲、寶卷、彈詞、鼓詞、版畫和清人詩文集,耗費了鄭振鐸畢生心血的寶貴資料都包括在這里。從版本方面看,《西諦書目》約三分之二的都是清刻本,只有三分之一是明刻本,而明刻本中,又以明代中晚期居多。從這里也可看出,鄭振鐸收書的目的,是以研究為重,而不是以版本為重。
《西諦書目》中的這種情況,跟鄭振鐸后期對清代文集研究的興趣大增是密不可分的。1941年,鄭振鐸到達上海后,“那時對于清朝人的文集忽然感到興趣”。并且,“嘉道刊本,經(jīng)洪楊之亂,流傳絕罕的,得其一帙,也足以拍案大叫,浮白稱快”。[10]由于這些原因,鄭振鐸的藏書中大部分以清刻本為主也就不足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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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4-10-23 [責任編輯]李金甌
[作者簡介]景衛(wèi)紅(1968-),女,重慶圖書館館員,主要從事古籍整理及修復工作。
[文章編號]1005-8214(2015)08-0063-03
[文獻標志碼]E
[中圖分類號]G25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