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毅衡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 符號學—傳媒學研究所, 四川 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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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號意義的“不在場原則”
趙毅衡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 符號學—傳媒學研究所, 四川 成都)
符號表意之所以有可能,之所以有必要,都是因為符號的解釋以及不在場,或沒有充分在場。反過來說,如果意義已經(jīng)在場,表意過程就沒有必要,也缺乏動力。符號學的這條第一原理,至今沒有得到學界充分的理解和論述。既然需要符號的原因,是相關意義之闕如,那么某種符號越多,就越暴露出相關意義不在場。反過來說,如果我們認為某種相關意義已經(jīng)在場,而依然出現(xiàn)大量符號,那就證明我們還沒明白這些符號的真正的意義。這實際上也是敘述“懸疑”動力的由來:一個故事要朝前推進,敘述文本的下一步意義就必須不斷地缺場。只有當解釋意義不在場,符號的解釋才會被引向意義。
符號學;意義過程;不在場原理;懸疑
解釋意義不在場是符號過程的前提,意義不在場才會有符號過程:符號表意之所以有必要,是因為意義缺場。符號的目的是把意義攜帶給接受者,因此,符號文本等待著解釋。反過來,符號必然是有意義的,沒有意義就稱不上是符號,只是此意義要等解釋才能出現(xiàn),意義在時間空間上,在邏輯上,必須出現(xiàn)在符號出場之后。
電影《歸來》中有一個令人心中酸楚的情節(jié):在大雪飄飛的時刻,陸焉識陪著妻子馮婉瑜,在火車站舉著寫著“陸焉識”名字的牌子,等待著陸焉識回家。一般人在機場、火車站接陌生人時,手里會舉著寫著姓名的牌子,姓名牌作為符號的必要性,在于符號的解釋意義不在場,這個人還沒有接到。由此,這個符號才有意義,一旦接到,這個牌子也就不必存在了。在《歸來》的這個鏡頭中,陸焉識不是在場嗎?既然在場為什么要名牌這個符號呢?因為解釋意義究竟在場與否,是解釋者的主觀判斷,不一定是客觀的存在。在馮婉瑜看來,面前的男人不是自己的丈夫陸焉識,而是修鋼琴的師傅、樂于助人的鄰居。陸焉識不在場,所以需要舉著這個名牌符號,需要一年復一年的等待。
反過來說,意義在場了,符號也就不必要了。在菲茲杰拉德的名著《了不起的蓋茨比》(TheGreatGatsby)中,男主角蓋茨比一直在遙望著河對面的那盞小綠燈,因為綠燈旁邊是他的夢中戀人黛西的家。綠燈對蓋茨比來說,就是黛西存在的象征,可望而不可即。小說中有一個奇怪的細節(jié),最后蓋茨比終于如愿以償,邀請到黛西到他的豪宅參觀。當他們走到窗前時,天公不作美,下起雨來,河面上雨霧彌漫,綠燈看不見了。整部小說中,綠燈和黛西從未在同一場合出現(xiàn)過。對于蓋茨比來說,黛西在場了,符號就不需要了,這場雨霧似乎就是解釋意義已經(jīng)在場的證明。
應當說,這兩位作家和導演,敏感地體會到了符號的“意義不在場”原理,符號只是意義的承載物,替代才能表意,而替代表意的第一原則,就是姓名牌或綠燈代表意義,只有在意義不在場時才有用。而陸焉識本人不是陸焉識的符號,黛西不是黛西的符號,要表達的意義與符號本身必須不同。圖畫、影片、姿勢,都與表達的意義有很大的距離,需要解釋。我們偶爾可以看到“原件”:例如消防演習中半真半假地放了一把火,博物館假定陳列了“真實”文物,法庭上出示人證、物證。這些都不是原件,而是替代:此兇器據(jù)說可以射出殺人的子彈,放到法庭展示臺上時,卻已經(jīng)不是殺人的那把手槍,而是“曾經(jīng)”殺人的武器。對博物館的展品,也應作如是觀。脫離原語境的實物,已經(jīng)隔了一個時空距離,就不再是 “原物”,而是假定承載“證明當初情況”意義的符號。
由此,可以得出一個似乎是奇思怪談的結論:既然需要符號的原因,是相關意義之闕如,那么某種符號越多,就越暴露出相關意義不在場。反過來說,如果我們認為某種相關意義已經(jīng)在場,而依然出現(xiàn)大量符號,那就證明我們還沒明白這些符號的真正意義。
中國古代官員出場要前呼后擁、鳴鑼開道,坐堂審案要三呼四喝,要打出 “肅靜”“回避”等牌子,甚至要殺威棒伺候,原因很簡單:平民百姓雖然看到官員的椅子或轎子,甚至看到官員本人,卻還沒有充分了解官員的權威,這個權威需要符號來宣揚。這實際上是個程度問題:有所了解,意義似乎在場,但是了解不夠到位,意義的強度不夠。所有的儀式,實際上都起到了這樣的意義警示作用。
理解程度不夠,也是一種不在場。例如,教師在講課時說:“同學們,同學們,這問題至關重要?!彪y道“同學們”不在場嗎?他們人在場,注意力不一定在場,或者不一定足夠在場,需要提醒以保證給我下面要說的話足夠的注意力。所有的提醒,實際上都是起這樣的意義提醒作用。車展之所以需要美女“車?!?,是因為人們買車的欲望不夠,把兩種符號疊加,希望用一種符號的意義,呼應加強另一種符號的意義。
那么,意義究竟先于符號而存在,還是后于符號而存在?從常理上說,似乎是有了表達一個意義的需要,表意者找一個符號加以表達,而接收者由此解釋出原意義。實際上,意義并不先于符號表達而預先存在,有了符號才有意義。符號與意義是共生的,二者如一枚錢幣的兩面,缺一不可。符號可以表達發(fā)送者心里的意義,但是這種意義必須得到解釋,才能成為意義,不然只是未能實現(xiàn)的意義;只是潛在的意圖,而不是意義。例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哪怕欽差急使帶著的虎符,也只是一個不攜帶相應權威的銅片而已。市場上橘子帶一點葉子,表意一個不在場(尚未被理解)的意義“新鮮”,而一旦顧客決定購買,攤主甚至會幫助顧客去掉葉子。
不僅人造的符號如此,自然界無發(fā)送者的符號也是如此。例如,溫度計的變化,是氣溫造成的,意義雖然已經(jīng)存在,但是既然沒有被覺察,氣溫意義就不在場,需要溫度計提供的符號來指出。因此,雖然符號與意義同時產生,符號卻是意義的條件。
J·希利斯·米勒曾舉最普通的路標為例以說明這個道理:“這猶如一個路標表明其所指之物在另一個地方,在那邊,不在場。”路標指出的是前面某種路況,駕駛者沒有看到的,此路況他目前看不見,或判斷不清。一旦看清楚了路況,路標也就沒有必要設置了。*J·希利斯·米勒.解讀敘述[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114頁.因此,塔拉斯蒂說:“從意義上說,符號表意,只是一個‘待在’(becoming)”,*Eero Tarasti.Existential Semiotics[M].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0,p 7.不是一個已在。因為一旦意義被理解,符號過程就整個結束了,甚至意義也就消失了。符號的作用,在于催促我們尋找尚未知的意義。
反過來,意義一旦已經(jīng)被理解了,符號的必要性就會被取消。這就是《莊子》中“得意忘象,得魚忘筌”的意思:報紙一旦讀過,就不必再保留報紙;神秘文書一旦有滿意之解,神秘就自我取消。只有一種情況,解釋者覺得符號文本比其解釋更為重要,此時他情愿保留文本,對解釋反而不在乎。例如,名人來信珍藏在傳寶箱,詩歌記在心里而忘掉解釋。此時,符號文本具有另外一種未在場的意義,即所謂的“詩意”。*江飛.第四種符號:雅各布森審美文化符號學理論探析[J].符號與傳媒,2014(4).
意義不在場原理可以解釋社會文化中的許多現(xiàn)象,不管是歷史上的情況,還是當代社會文化的現(xiàn)狀。我們可以用最簡單的、最日常的符號來說明這個道理:去商店買衣服,衣服的內標簽上會有S、M、L、XL等標識,分別代表:小號、中號、大號、加大號,這正是因為我們無法直觀地看出衣服的號型大小,所以為了選擇合適大小的衣服,我們需要這些內標簽的協(xié)助。反之,如果在自己的衣櫥里找衣服來搭配,我們就沒有必要去看號型了,因為這些衣服的號型已經(jīng)是選擇過的,都是合適的了。此時,人們依然要選擇另一種“合適”,此時要考慮怎樣搭配,可以到某個場合去,讓其他人解釋出某種意義,例如“端莊”“大方”“美艷”等。
例如,電腦屏幕上放的一張圖案,總是某種本人非常盼望,卻是在辦公室里不在場的東西:綠色的大草原、茂密的森林、險峻的高山,或是心愛的孩子——總之是在辦公室環(huán)境中最深切地感到不在場的東西。再如,書桌或辦公桌上擺上一個盆景,作為一個綠色符號,盆景對應的是辦公桌周圍自然環(huán)境的失衡和自然生態(tài)的不在場。
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生意人往往擁有寬大的書房,其中的紅木家具和大花瓶,富有歷史的厚重感,擺放的精裝書往往占據(jù)了整面墻。我們會認為此人極具文化底蘊,是一位擁有物質與精神財富的成功人士。其實,這些擺設是塑造形象的工具,而且正是塑造自己“并非如此”的形象。同樣,社會上的年輕人喜歡泡酒吧、喝咖啡、吃牛排,而一旦真的去國外留學,反而不喜歡吃面包,想念中國的飯菜。這時,帶有文化色彩的符號并不是代替對象,而是以自身的意義塑造能力創(chuàng)造了對象。
在歷史上,正是因為禮樂崩壞,孔子才提出系統(tǒng)的“禮樂教化”理論。*祝東.儀俗、政治和倫理:儒家倫理符號思想的發(fā)展及反思[J].符號與傳媒,2014(9).以當前的例子說,在20世紀80年代初,廣告剛出現(xiàn)時,經(jīng)常有電動機、水泥攪拌機等等生產設備的廣告,那時生產工具尚是社會發(fā)展的主要缺口?,F(xiàn)在則全部是消費品廣告。難道現(xiàn)在人們不從事生產嗎?當然不是,中國一直是制造業(yè)大國。廣告這種符號文本,目的是導向不在場或不夠在場的意義,對當代中國而言,生產已經(jīng)過剩,不夠在場的是消費。前些年,農村常有這樣的宣傳語:“要想富,先修路”,那時農村雖然有些農副產品,但因為路不好,東西就運不出去,也沒有商人愿意上門收購。而現(xiàn)在農村富裕了,而且村村通了公路,這樣的宣傳語就已經(jīng)差不多絕跡了。
大學生進校報到,立即要簽署《學術誠信承諾書》。實際上,學術誠信是國際學術界的通例,不只是對研究生而言的。只是因為近年來學術誠信缺失嚴重,不斷強調學術道德問題似乎起效甚微,學生寫作更是漠視規(guī)范。正是因為誠信意義不在場,才需要用這個符號先入為主地提醒。實際上這個“補缺”原則,也適用于任何合同、契約、保證書、保險單,甚至各種金融信貸,尤其適用于程序很多、條款很多的文件。文件不勝煩復的條款,目的就是準備在特殊情況下可以被解釋為某種意義。如果文件上最后寫明“以上條款的最后解釋權在公司”,這個文件就等于白寫。
魔術這門藝術的最大魅力就是解釋意義不在場。所以魔術的最熱心解釋者,最主要的欣賞者,都是不服魔術師的花哨手法,想猜透其中秘密的人。這是魔術與雜技的最大不同,在觀看雜技時,尚不在場的意義是“人的身體究竟能靈巧到什么地步”。在觀看魔術時,尚不在場的意義是“此人的花哨手法藏起了什么秘密”。因此,劉謙在春晚中的魔術被網(wǎng)友“解密”之后,其本身的魅力也就消失了。魔術的最大魅力,要在符號接收者對“解釋”無能為力中體現(xiàn)出來。觀眾越是無法獲得魔術符號文本的“解釋意義”,他獲得的快感就越強烈。而魔術師所做的,正是費盡心思為符號的解釋設置障礙,使符號解釋意義不容易在場。所以,魔術的表意機制有點像謎語,而雜技像詩。
敘述是一種描寫動態(tài)變化的符號文本,一般描寫的是卷入人物的變化。敘述延續(xù)其主要情節(jié)線索的動力,是不斷地提出問題和解答問題。因此,巴爾特認為懸疑是“結構本身的游戲”,它“完成語言本身的定義”。*Roland Barthes. S/Z[M].New York: Hill & Wang, 1977, p.119.一個故事要朝前推進,而且要讓小說讀者或電影戲劇觀眾不斷地感興趣,堅持讀下去看下去,敘述文本的下一步解釋就必須不斷地缺場。不僅是情節(jié)的結尾方式不能在場,而且情節(jié)的下一步進行方式不能在場,這就是我們平時說的“懸疑”。
“懸疑”有三種:倒述、預述和伏筆。倒述即所謂“扣留信息”,制造懸疑的效果眾所周知,為節(jié)約篇幅,本文就不詳論了。預述就是“劇透”,應當說是在破壞懸疑。實際上,制造懸疑的小說或電影的結尾經(jīng)常是能預料到的:善惡必報,愛情長青。因為這些體裁是公眾性的(communal),必須尊重社會道義需要。而這些敘述的進程,也就是冤屈如何得直,愛情如何克服重重阻礙,使敘述始終處于懸疑之中。
例如,偵探小說中的“兇手”最后必定落網(wǎng),被繩之以法。但是在偵探小說展開的過程中,那個未知的策劃并實施殺人的人,經(jīng)常久久不會出現(xiàn),拖得越久,懸疑就更緊張。耐讀的偵探小說,兇手經(jīng)常是以無辜的好人面目出現(xiàn),也就是解釋意義遠遠不在場。一旦這個人的真實身份被偵探揭開,他的作案動機與作案過程被剝露,被遮蔽的意義就得到了解釋。到這時候,犯罪小說就非結束不可了,因為意義已經(jīng)在場。下面就只剩下懲惡揚善,讓觀眾的智力滿足后,道德感得到滿足。同樣的不在場機制,實際上適用于任何敘述。例如,才子佳人小說、言情小說,以及其當代變體“青春劇”,其結尾早就可以預料,有情人必成眷屬,“兩個人如何走到一起來的”才是個觀眾好奇的問題。
這種“類型故事”結尾可期,為什么讀者樂此不疲?因為它們的總結構是一種預述:提前預述結論,而讓后文在事件的正常位置上說出全部情況。預述照例是破壞了敘述的“下一步”意義不在場原則,使作品失去懸念。敘述展開的主要動力不是西方小說那樣的“下一步會發(fā)生什么事”而是靠另一種不在場取得進展動力,即回答“要出現(xiàn)的是如何會出現(xiàn)的”。中國傳統(tǒng)白話小說中倒述偏少,預述卻偏多。中國傳統(tǒng)白話小說中的預述,大部分是有回應的預述,即先提前點一下,以后再詳細講述。
實際上,所有的傳統(tǒng)長短篇小說,楔子中都多少點出了故事的結局,故事尚未開始已知結果,因為本來讀者和聽眾都對歷代英雄故事耳熟能詳。例如,《水滸傳》一開始就寫了洪太尉放走妖魔:“今日開書演義,又說著些甚么?看官不要心慌,下文便有:三十六員天罡下臨凡世,七十二座地煞降在人間。直使宛平城中藏虎豹,蓼兒洼內聚蛟龍。”以后每當說到一個英雄入伙梁山,尤其是動機并不十分周全時,只消說“也是地煞星一員,就降了”。《隋史遺文》第三回說:“況且上天既要興唐滅隋,自藏下一干滅楊廣的殺手,輔李淵的功臣,不唯在沙場上一刀一槍,開他的基業(yè),還在無心遇合處,救他的阽危。這英雄是誰?姓秦名瓊字叔寶,乃祖是……”秦瓊所要扮演的角色甚至“巧遇救主”的情節(jié),都預先已經(jīng)說定。只要與預述有呼應,就理由十足,所以敘述的動力,依然是下一步意義“不在場”。
傳統(tǒng)白話小說中最常見的,是每回結尾的公式化預述?!度辶滞馐贰返诙轮苓M參觀考場暈倒,“不省人事”:“只因這一死,有分教:累年蹭蹬,忽然際會風云;終歲凄涼,竟得高懸月旦,未知周進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預述使“未知周進性命如何”的懸疑完全不再存在。預述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情節(jié)的危機時分,《西游記》中,每次唐僧被妖怪抓住即將入鍋被吃掉,總會出現(xiàn)一個預述式的干預:“這一回,也是唐僧命不該死?!毕旅娴墓适轮皇侵v述唐僧得救的經(jīng)過,得救這結果是命定之數(shù)。《金瓶梅》中每一情節(jié)轉折,總有預述干預,例如第二回:“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卻有一人,從簾子下走過來,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著。婦人手里拿著叉竿放簾子?!币痪湓捴虚g有兩個“合當”,似乎沒有不在場的意外,實際上這是敘述者在欲擒故縱:雖然命定如此,該在場就會在場,但是天意人不知,所以讀者依然要看天意究竟如何出現(xiàn)。
如果按照順序出現(xiàn)了某種情節(jié),卻缺乏意義,就出現(xiàn)了伏筆。例如,《安娜·卡列尼娜》說到安娜見到火車失事,在情節(jié)發(fā)生的時刻似乎沒有意義不在場,后來讀者才知道是預兆了安娜的自殺?!都t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寶玉看到了《金陵十二釵》三冊中的畫與題詩,聽到了《紅樓夢》十二支曲。曲子的詞過于模糊,我們不知道這夢境有什么意思。只有在讀完全書后,重讀此章才能弄懂,所以這里不在場的成了伏筆(foreshadowing)。所謂伏筆,就是情節(jié)的描寫過于尊重事件發(fā)生的順序,但是其意義并不在場,要到后來才知道。對太虛幻境這個夢最明顯的回應,是賈政命令寶玉到大觀園題銘?!皩氂褚娏诉@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在哪里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哪年哪月的事了。賈政又命他題詠。寶玉只顧細思前景,全無心于此了……(賈政)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睂氂竦牟艢馔蝗粺o法對付這個玉石牌坊,因為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不屬于大觀園,也不屬于“蓬萊仙境”之類的世俗樂園,而是他自己也無法追尋的夢境世界的復現(xiàn)。因此,庚辰本脂批說:“大觀園系玉兄與十二釵之太虛幻境?!?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所有這幾種敘述情節(jié)展開的動力方式,都是德里達所說的“一種在場與不在場之間的游戲”。*雅克·德里達.人文科學話語中的結構、符號與游戲[C]// 雅克·德里達.書寫與差異:下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下一步難以預料,因此意義和解釋,總是落在尚未得到敘述的未來,我們必須跟著敘述一步步前行。
不在場是一切意義活動的根本原則:只有當意義不在場,符號的解釋才會被引向意義。這個問題說起來似乎比較抽象,實際上非常具體。本文以上四節(jié)舉的例子,都是淺顯易懂的?!兜赖陆?jīng)》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 ?!薄盁o”,意義不在場,才能觀其奧妙;“有”,意義必有歸宿?!坝小薄盁o”“同出而異名”:“有”和“無”,在場與缺失,是同一符號過程不可少的兩個方面。意義不在場,才能使符號活動朝解釋方向進行;意義必須能夠解釋,文本才能展開。
這個問題如果從邏輯上看,幾乎是一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任何一個符號的意義,必然用另外的符號對它進行解釋。根本言之,解釋即意味著符號的取代。具體言之,一個符號A還存在,是因為尚未對其進行解釋(解釋意義不在場),亦即另外的符號B還未登場,一旦解釋(解釋意義在場),即另外的符號B登場,符號A自然退場。解釋是符號的輪替,是死亡與新生。
也許我們根本不需要說得那么抽象玄虛,意義的不在場是一個常識,很多人敏感地懂得這個道理。辛棄疾的《采桑子》:“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這首詞可以說是符號意義“不在場原理”的最生動說明:正因為青春年少時不懂得愁的滋味,愁的意義并不在場,才“為賦新詞強說愁”,用詩詞這一文字符號代表不在場的愁;一旦人到中年之后,飽嘗憂愁滋味,或是心里充滿了憂愁,愁的意義已經(jīng)充分在場,此時就不能再以“說愁”來指代愁滋味。這時要描寫愁,當然還是可以的,因為愁上加愁,有一個程度問題,此時就需要比喻,需要夸張:“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些千古名句,都是在無法再說愁的時候,只能寫“更深一層”的愁。
當意義的程度實在超越了解釋可能時,辛棄疾的做法是“欲說還休”,陶淵明則建議“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不說可能是更好的辦法。維特根斯坦有名言:“對于不可能談論的東西,必須保持沉默?!?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前言[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他認為,一個思維縝密的哲學家不可妄說,因為有的意義解釋,可能永遠不在場。莊子《天道》篇云:“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陛啽庖皂捷喍鳎翱诓荒苎?,有數(shù)存乎其間”,語言不過是用來表達人們思想的符號而已,是領會“意”的工具,一旦用符號表達出來,其中的真意就消失了。這時候的沉默無語,不僅是一種符號表意,而且是更深刻的符號表意。
(責任編輯 周 驥)
10.3969/j.issn.1008-6382.2015.06.001
2015-10-26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課題“當今中國文化現(xiàn)狀與發(fā)展的符號學研究”(13&ZD123)成果之一。
趙毅衡,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伯克利加州大學博士,博士生導師,符號學—傳媒學研究所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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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6382(2015)06-000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