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泉

(西北大學新聞傳播學院，陜西西安　71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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轄域、解域與古代絲綢之路書寫的新航線

王春泉

(西北大學新聞傳播學院，陜西西安710127)

摘要：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夢華體”成為古代絲綢之路書寫劇場里的主流與常態(tài)，復(fù)雜的歷史被制作成“歷史質(zhì)”平坦光滑的時尚表演。在“炸毀圍墻”與存在照面的道路上，更大的人類性關(guān)聯(lián)與脈絡(luò)、更為靈活多元的知識與框架的卷入不僅僅必要，實在就是解除當下相關(guān)知識生產(chǎn)困境的必由之路。通過慢思維，我們或者可以開啟與另一些存在性構(gòu)成共融共在的“我與你”機制。借用“應(yīng)手式”覺悟，“我們能夠與作為現(xiàn)成者的世內(nèi)事物相遇，能夠讓自己遠隔著事物，并以理論的方式處理它們”。

關(guān)鍵詞：絲綢之路；新航線；“夢華體敘事”；文化遺產(chǎn)

1877年，德國地理學家費迪南·馮·李希霍芬開啟了命名與解釋絲綢之路的歷史。在漫長的海外時辰主宰絲綢之路敘事之后，2013年伴隨著新絲綢之路戰(zhàn)略構(gòu)想的出場，絲綢之路邁進更為遼闊的敘事擴容的新時代。以中國為例，筆者于2014年10月25日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檢索“絲綢之路”，亞馬遜網(wǎng)站可以反映出來的相關(guān)圖書信息為849條；當當網(wǎng)站可以找到的相關(guān)圖書是1 202條；而在中國知網(wǎng)上，絲綢之路名目下的相關(guān)論文信息竟然高達64 959條……在回答斯芬克斯之謎的行動中，絲綢之路“好像給幽夢罩了一道紗似的，她那冷傲的緘默的嘴唇微露笑容，微笑中帶著永久的沉默”?！傲鶙l路通到斯芬克斯的像前，這六條路從遙遠的地方來，引到同一個目的地?！薄懊織l路上都有一個流浪人在走著，每個人身上都籠罩著命運的殘酷的詛咒，頭額上都印著一種不是由他自己支配的力量，他大步走向在天際隱約現(xiàn)露著的遙遠的世界，那種在空間上隔得極遠而在心靈上相距甚近的廣闊的世界?！盵1]

存在是“一種柔性的東西”[2]。通過絲綢之路發(fā)現(xiàn)“金蘋果”——“圣人說：‘一句話說得合宜，就如金蘋果裝在銀器里?！^‘銀器’是一種絲網(wǎng)；我是說帶有細密的網(wǎng)眼的絲網(wǎng)，如銀匠的手工制品。之所以這樣稱它們是因為可以透過它們看到下面的東西……。因此，圣人說，一句同時包含兩個意思的話，就像是一個覆蓋著帶有很小的銀絲網(wǎng)的金蘋果?，F(xiàn)在可以看到，這一種箴言如何構(gòu)成了一個巧妙的寓言。因為它說在一句包含兩個意思——他指的是外在的和內(nèi)在的兩個意思——的話中，外在的意思應(yīng)該像銀一樣美，而其內(nèi)在的意思應(yīng)該比這一外在的意思還要美……如果遠遠望去或不仔細觀看，所看到的僅僅是一個銀蘋果；但是在一個目光敏銳的觀察者仔細的注視下，它的內(nèi)容在他的眼前變得清晰，他知道這是一個金蘋果”[3]——的努力，偏偏撞上了“塞壬的沉默”——“在和語言的關(guān)系上，在和其言在的關(guān)系上，所有的人都身處卡夫卡的寓言里，就像面對著塞壬的尤利西斯。她們的歌聲——來自語言，來自非認識區(qū)中心的呼喚——當然是可怖的；可怖，以至人們?yōu)榱瞬辉谀抢锉徽鞣孟灦律隙?，并把自己綁在桅桿上。但是卡夫卡補充說，塞壬們有一種比她們的歌聲更恐怖的武器：就是她們的沉默?！鼜奈窗l(fā)生，但是這并非完全不可想象，某人可以從她們的歌聲里逃出，但是從她們的沉默中逃生，那絕對不可能。’在人與語言的相遇中，與他最親密的塞壬的相遇中，人可以發(fā)現(xiàn)她的沉默，或者她不在那兒，她撞上了她本質(zhì)性的沉默?！盵4]

就絲綢之路的敘事而言，我們依然需要發(fā)問的是：“我們在哪里？”“我們?yōu)槭裁丛谶@里？”“我們要去哪里？”“我們?nèi)绾稳ツ抢?？”通過哲學家卡爾·波普、美術(shù)史家貢布里希、小說家米蘭·昆德拉等人所倡導(dǎo)的“慢讀學”路徑，人類可以找到有關(guān)“絲綢之路敘事”解放的新航線。

一、“夢華體”美學與絲綢之路的敘事習性

盡管自1987年起，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始終致力于建構(gòu)“絲綢之路綜合研究：對話的道路”，期盼著“于此時和此地，在人類思想中筑起和平的保障”[5]；盡管當年的方豪先生已借《中西交通史》勾勒圖景，希望透析和描繪“民族之遷徙與移植；血統(tǒng)、語言、習俗之混合；宗教之傳播；神話、寓言之流傳；文字之借用；科學之交流；藝術(shù)之影響；著述之翻譯；商貿(mào)之交易；生物之移植；海陸空之特殊旅行；和平之維系(使節(jié)之往還、條約之締結(jié)等)；和平之破壞(糾紛、爭執(zhí)與大小規(guī)模之戰(zhàn)爭等)”[6]。但是，絲綢之路實在適合于建筑人類的記憶。在已經(jīng)“錯過繁盛與光榮”的時代中，大肆發(fā)揮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奧妙，出實入虛，將回憶與想象結(jié)合起來，將目標最終鎖定到“歷史的傳奇”、“優(yōu)選的時刻”，就是一種必然——從容絲路，惟在夢寐，惟在文章。也因此，理想地生產(chǎn)并完成絲綢之路文獻資料的整理與匯編，編制一份全維度的絲綢之路譜系，都還沒有提到書寫的議程。

檢索文獻，西方絲綢之路研究結(jié)出的《海市蜃樓中的帝國：絲綢之路上的人、神與神話》、《絲綢之路上藝術(shù)作品的大旅行》、《絲綢之路：科學與文化問題》、《絲綢之路上的佛佗與幽靈》、《絲綢之路：旅行文學討論會》、《藝術(shù)總匯、空間-田野》、《絲綢之路，世界之路》、《絲綢之路與威尼斯》、《馬可·波羅與絲綢之路》等智慧花果，顯然還是“東方主義”麾下的“海市蜃樓中的帝國”，是“一切都沉浸在一種無與倫比的浪漫氣息中”的異域文明的寫照[5]。

中國學界希望另辟蹊徑，開啟全新的絲綢之路學另類思考。但是，目前出版的《瀚海駝鈴：絲綢之路的人物往來與文化交流》、《絲綢之路神話研究》、《絲路文化與五涼文學研究》、《絲綢之路與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傳播》等書寫絲路的成果，范圍還小，不足以支撐完美地書寫中華文化光榮史、替中華文化建構(gòu)應(yīng)有的象征資本的夢想。

以有限的閱讀材料來說，強烈的“夢華體敘事”——“夢華體”的源頭始于南宋孟元老那部追記北宋覆滅前汴京一晌繁華的名作《東京夢華錄》。根據(jù)記載，南渡以后，孟元老懷念汴梁“節(jié)物風流，人情和美”的生活，遂援筆為文，發(fā)揮感慨，成就歷史性書寫，亦即所謂“古人有夢游華胥之國，其樂無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悵然，豈非華胥之夢覺哉。目之曰《夢華錄》”[7]。2009年，伊永文教授提出“夢華體”[8]概念，后經(jīng)王德威等人共同努力，將這種獨特的敘事路線——“不動聲色，卻寫盡聲色之極”；“繁華靡麗不論如何眩人耳目，卻終于歸向空虛失落”；無論形態(tài)怎樣的多元與漫散，“底蘊(卻)是關(guān)于事后——或后事——的美學，悼亡傷逝的動機揮之不去”(王德威語)——重新發(fā)現(xiàn)，并勾畫出了包括《武林舊事》(周密)、《陶庵夢憶》(張岱)、《板橋雜記》(余懷)、《揚州畫舫錄》(李斗)、《金陵雜記》(滌浮道人)、《春申舊聞》(陳定山)、《故都憶往》(梁實秋)在內(nèi)的“夢華體”譜系[9]——特質(zhì)的確充斥于相關(guān)敘事之間，成為普遍的、主流的、揮之不去的美學氣息。結(jié)果是，絲綢之路敘事再現(xiàn)歷史學家筆下的文藝復(fù)興敘事的危機——“荷蘭歷史學家約翰·赫伊津哈寫道：‘在聽到文藝復(fù)興這個詞時，迷戀過去的美麗的夢想家看到的是紫色和金色?！鼫蚀_地說，他(或她)在心目中看到的是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米開朗琪羅的《大衛(wèi)》、列奧納多的《蒙娜·麗莎》、伊拉斯莫、盧瓦爾城堡和《仙后》；所有這些合為一體，組成一幅創(chuàng)造力和文化的黃金時代的畫卷?！盵10]

孟元老的認知資源來自于《列子·皇帝篇》里的華胥國，在那里，人類分享到最和美、恬靜的生存勝境：“其國無師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欲，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矢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愛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都無所愛惜，都無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指無屑癢。乘空如履實，寢虛若處床。云霧不礙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步，神行而已”。

到了絲綢之路，則是“包容惠及”的“正典”呈現(xiàn)“絲綢之路之所以稱之為神話與傳奇故事之路，是因為在這條道路上伴隨貨物一同產(chǎn)生的副本，它們輸送的是信仰，信仰的載體，稿本著作，地圖，藝術(shù)品，豪華品等……”[5]。例如，中央電視臺拍攝的全方位反映敦煌歷史與文化的文獻紀錄片《敦煌》里，“探險者”(第1集)來了，在那里開啟了一個秘密之地；“千年的營造”(第2集)；“藏經(jīng)洞之謎”(第3集)；“無名的大師”(第4集)；“敦煌彩塑”(第5集)；“家住敦煌”(第6集)；“天涯商旅”(第7集)；“舞夢敦煌”(第8集)；“敦煌的召喚”(第9集)；“守望敦煌”(第10集)匯成了敦煌的歷史、絲路的歷史。在劇情介紹中，我們可以讀到充滿了“夢華體”美學氣息的文字。例如，“天涯商旅”：“這是一條繁忙的商道。從張騫鑿空西域開始，各路商旅的駝鈴聲就在這里響起。敦煌是這條絲綢之路的咽喉所在?！薄八谔厝耸沁@條商道上活躍的民族。”“本集講述的正是沙拉等幾個粟特人怎樣踏上絲路商貿(mào)之旅，經(jīng)過一路坎坷之后，卻因安史之亂而終生未能到達長安，最后終老敦煌的故事。通過勾勒沙拉這個個體曲折的命運，展現(xiàn)歷史行程的衍進，反映賦予絲綢之路以活力的粟特人群體與敦煌的商貿(mào)氣質(zhì)?！?/p>

例如國學大師季羨林那篇文字華美、詩性蕩漾的遺稿《在敦煌》，就將“這一個地方”寫成“像是一幅中國水墨山水畫”：“世界幾大文明古國，中國、印度、希臘的文化在這里匯流了。世界幾大宗教，佛教、伊斯蘭教、基督教在這里匯流了。世界的許多語言，不管是屬于印歐語系，還是屬于其他語系也在這里匯流了。世界上許多國家的文學、藝術(shù)、音樂，也在這里匯流了。至于商品和其他動物植物的匯流更是不在話下。所有這一切都在洞子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遙想當年絲綢之路全盛時代，在綿延數(shù)萬里的路上，一定是行人不斷，駝、馬不絕。宗教信徒、外交使節(jié)、逐利商人、求知學子，各有所求，往來奔波，絕大漠，越流沙，輕萬生以涉蔥河，重一言而之奈苑，雖不能達到摩肩接踵的程度，但盛況可以想見。”[11]

例如FB于格、E于格合作完成的那部得到翻譯并被尊為理想的絲綢之路研究成果的著作，以及更多的絲綢之路研究成果中[5]，絲綢之路就是美麗的異鄉(xiāng)——“海市蜃樓中的帝國”：“絲綢之路的歷史，確實應(yīng)包括能滿足那些苛求成性的讀者之好奇心的內(nèi)容。

其中一應(yīng)無缺：絕不會有一條龍、一位公主、一座金城、一個海盜于其中付之闕如，難覓芳蹤。其背景與人物，一切都沉浸在一種無語倫比的浪漫氣氛中，而且又被由絲綢激發(fā)出的追求豪華與嗜欲的傾向所加強。絲綢之路沿途有撒馬爾罕和威尼斯、布哈拉和廣州、巴爾米拉和亞歷山大城、印度和中國，還有駱駝隊于其中失蹤的沙漠以及仙女花園。至于這部歷史上的主人翁，那便是亞歷山大和中國大明朝的人們、成吉思汗或瘸子帖木兒，辛伯達或馬可·波羅，少數(shù)人也許會被此激發(fā)起創(chuàng)作史詩的靈感，哺育異國情趣和仙境神域的遐想?！?/p>

這樣一種神話般的氛圍，主要是反映了絲綢之路的經(jīng)濟意義，但也反映了它在政治、文化和宗教方面的重要作用。絲綢之路不僅將歐亞大陸的兩極聯(lián)系起來了，而且也決定了歐亞大陸的歷史發(fā)展。

現(xiàn)在，甚至使人們竟然忘記了，絲綢之路有時也是在山坡上的崎嶇小路、難以辨認的曲徑、由地形地貌或含糊的方向形成的道路，行人只是憑經(jīng)驗而沿著主導(dǎo)方向摸索前進”[5]。

在這樣的修辭情勢里，“絲綢之路身負著如此之多的美夢”，“惟有澳洲和地球極地才脫離了絲綢之路的網(wǎng)絡(luò)”[4]。在這樣的意義上，“‘絲綢之路’一詞于是便概括了東西方之間不同性質(zhì)的交流。這一切都變成了異種文化發(fā)展繁榮的證據(jù)，也是近代世界似乎受之啟發(fā)的一種歷史對話的象征。這幾乎是一門獨立的學科：一部交流、運動和啟示的歷史，而貿(mào)易史僅為其物質(zhì)基礎(chǔ)，或者僅僅是其借口和托詞而已”[4]。絲綢之路的消失肯定就是歷史的遺憾：“中國閉關(guān)了，中國失落了。絲綢之路似乎被中斷了。當眼巴巴地看著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用的鄭和帆船腐爛時，誰能不相信這一切呢？中華帝國放棄了遠航。阿拉伯人控制了印度洋，太平洋很快落到了倭寇手中。”[4]

大量的工作針對這一點而來，結(jié)果是簡單的標簽化處置，在事實上讓絲綢之路成為“神話學機器”：“它生產(chǎn)出神話，并且以同樣的方式，產(chǎn)生出根深蒂固的幻覺，從而把神話支撐在被禁止尋找的內(nèi)壁中間?！盵4]

因應(yīng)形勢，歷史的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轉(zhuǎn)變，“被問者”成了“發(fā)問者”。信心滿滿的人類面臨著深度的挑戰(zhàn)，堪與人類最豐富的文化事件相媲美的絲綢之路再次開啟斯芬克斯式的發(fā)問[12]。

二、通過新/再敘事獲得解放

惰性造成困境，其中情形頗似當年針對陜西的那種批評：1924年七八月，應(yīng)邀赴陜講學、抱持著為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或劇本“楊貴妃”搜集材料目的的新文學家周樹人，遺憾地結(jié)束了陜西之行，他的結(jié)論是：“我不但甚么印象也沒有得到，反而把我原有的一點印象也打破了?！盵13]仿佛是呼應(yīng)似的，同期而行的歷史學家王桐齡說，擁有無量資本的陜西，正陷入了被遮蔽與自我放逐的現(xiàn)狀，除了環(huán)境的不良，更為可怖的是，“官吏存五日京兆之心，人民有得過且過之想，不肯積極地研究或整理”，以致造成“有如此華貴光榮之歷史”的陜西的消沉與墮落[14]。

這里需要如炬的目光，需要如炬的思想和豐饒的目光聯(lián)手行動。所有的細節(jié)都在顯現(xiàn)“真理”；所有的“臨床目視”：“臨床醫(yī)學不僅僅是解讀可見物，它還必須發(fā)現(xiàn)它的秘密”[15]，都充滿著無比的洞察力、無比的注意力、無比的技巧、無比的耐心。所有的臨床行動都包含“打開皺褶”的特性，并將目光變成凝視，“凝視不可思議地指向物(對象、目標、客體)和物所在的方向與位置”[16]。

為了尋找解放的新航線，絲綢之路敘事需要以辯證的名義、全新的意識，再次出發(fā)：“再使用、再思考、再創(chuàng)新、再構(gòu)建、再完成、再裝飾、再建設(shè)、再澆鑄、再點燃、再回歸、再定義、再恢復(fù)青春、再流行、再組合、再評價、再工作、再酬謝、再出眾、再記憶……”[17]新的解放的航線，使“文化與經(jīng)濟互為激蕩的空間”，穿越競爭性的多重世界，獲得周徹的解放。

轉(zhuǎn)身很重要。有一段話這樣說：“我今天說話的主題是‘為什么’這個詞。以我拙見，這個問題是上過大學的人們最不善于回答的問題。因為他們很少受到過這方面的訓練去回答‘為什么’，他們受訓于回答‘是什么’，或者其他什么諸如‘何時’，偶爾還會是‘怎樣’，但通常不會是‘為什么’。在你們對我的采訪里，我的感覺是，你們可能問‘為什么’問得不夠。而如果你們問了‘為什么’，那么你最終得到的觀點將會比你問‘是什么’要深入得多，因此我今天的談話就是關(guān)于‘為什么’”。同樣，明智的做法是我們需要在“是什么”之外，多問絲綢之路幾個“為什么？”[18]例如“絲綢之路”為什么能夠美名永流傳？

德國哲學家彼得·斯洛特戴克提到西方世界全球化的秘密：“人們完全有很好的理由來說，歐洲人的一項特別的技藝就是輸出華蓋——便攜的天空象征。對于旅行者來說，它就是所謂的‘頭上的一片天空’。歐洲人在幾個世紀以來的向外擴張中居于領(lǐng)先地位往往并非得益于他們的滅絕政策，更多的原因在于他們那種無論在哪個偏僻的角落都能保留一個微小的自我空間的能力。當海島居民移居歐洲后，在那里會很快失去其參照，而歐洲人總是試圖從他們的船上、從使命中以及他們的自我技術(shù)中竭盡全力地將自己帶到各個地方去?？梢哉f，歐洲移民發(fā)明了‘世界露營’。無論他們走到那里，都會使自己成為一個更好的觀察者：這個觀察者是一個通過某種理論窗口去窺視他者的人，但反過來卻逃避相反方向的觀察。因為他們擁有一個隨身攜帶的精神窗口，因此那些主導(dǎo)業(yè)務(wù)的歐洲人較之被他們發(fā)現(xiàn)的他者，一般都要在描寫、分析和行動能力上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根本上說，進攻者之于空白空間的關(guān)系有著以下五種球面學的解決形式：船的神話、基督教信仰、對祖國領(lǐng)主的忠誠、對外部空間科學的領(lǐng)會、語言的翻譯。每個這種實踐活動都產(chǎn)生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詩學，它們分別對階段任務(wù)作出貢獻，要么為去的人以及入侵者使外部空間變得可以生存，要么就迷惑它的集中和掌控。”[19]

與歐洲的擴張不同，開辟出后來稱之為絲綢之路的動機，就是對單一民族(匈奴)控制河西走廊、切斷長安到西方的通路加以改善，這與新絲路文化的開掘動機驚人地相似。更有意思的是，盡管政治上、軍事上屢有沖突，各種文化卻以不同的主體而存在。例如，鳩摩羅什是被前秦的苻堅派呂光“請”來的，正是由于這位西域高僧在長安翻譯的35部佛典，大乘佛教成為中國佛教的主流，長安成為中國佛教由小乘佛教為主向大乘佛教轉(zhuǎn)移的策動地。隋唐時期，佛教形態(tài)多樣，學派林立，在佛教8宗勢力中長安擁有6宗(三論宗、華嚴宗、唯識宗、凈土宗、密宗、律宗)，儼然高密度的佛教文化生產(chǎn)場域。佛教成為“同意統(tǒng)治”的新盟友，“佛教各首領(lǐng)出入宮廷，它的外地上層也被贊為‘利根事佛，余力通儒，舉君臣父子之義，教爾青襟……遂使悍戾者好空惡殺，義勇者殉國忘家，稗助至多。’”(《杜樊川集·敦煌郡僧正慧宛除臨壇大德制》)

從戰(zhàn)爭開始的行動最終卻啟動了溝通與傳播。各種熱烈的情形顯然可以證明，這已經(jīng)超越了“各美其美”的境地，顯然是理想的“美美與共”大圖景。所以，我們應(yīng)該稱絲綢之路為文化的“阿萊夫”：“這是一切地方都在其中的地方，可以從任何一個角度去看它，每一個事物都清清楚楚；但它又是一個秘密的、猜想的事物，充滿幻想與暗示，對于它我們家喻戶曉，但從來沒有人徹底地看清它、理解它。這是一個‘無法想象的宇宙’，或如列斐伏爾所說，是‘最一般的產(chǎn)品’。”[20]

很顯然，絲綢之路堪稱“傳奇品牌”，“傳奇品牌通常演繹一種品牌神話”[21]。“品牌神話利用品牌敘述傳達一種世界觀，一系列超越商品使用功能和認知產(chǎn)品特征的神圣信念。品牌敘事以存在主義的紐帶形式把消費者和品牌聯(lián)系起來，它是品牌力量的基礎(chǔ)和源泉。品牌神話以自我循環(huán)的方式運行，這種自我循環(huán)能夠帶動消費者的積極參與?！盵22]不僅僅如此，絲綢之路甚至可視作文化歷史上的“偶像品牌”，盡管并沒有具體的勸說、概念制造、抽象聯(lián)想，而是順應(yīng)歷史與趁勢而為的行動，但是在事實上“消除了一個民族的集體憂慮，滿足一個民族的集體愿望”[22]。本文作者的看法：莫高窟是信念虔誠的代理體系，這個千年的大工程，開鑿的竟是單一的主題。甚至200年的吐魯番伊斯蘭政權(quán)統(tǒng)治，莫高窟被棄置一旁，也并未遭到刻意的破壞，佛法的主題仍然可以自然地生存?？梢韵胂笠环N景象，如同西方人虔誠地奔去修葺巴別塔一樣，向佛的東方人從四面八方聚來，一鑿一鑿地開拓出神往的佛法世界。動蕩的政局沒有妨害石窟的開鑿和壁畫的勾繪，鳴沙山南北1 600米的崖面上，竟然有千余個大小不一的石窟。壁畫的面積竟然達到45 000平方米，倘若把這些壁畫并列于3米高的墻面，長度就是15公里。倘若“走進了洞子，就仿佛走進了逝去的古代世界，甚至是古代的異域世界，仿佛走進了神話的世界、童話的世界。在很多洞子里，我們又仿佛走進了西方的極樂世界。所有這一切世俗生活的繪畫，都是用來宣揚一個主題思想：不管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中，只要一心念阿彌陀佛，就可以往生凈土，享受天福?！盵18]

莫高窟是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的實驗?！澳蓖ā澳?，它竟然在沙漠的高處開鑿了石窟，將發(fā)源于印度的、從山的崖面橫向開鑿石窟寺的做法加以中國化。“道教的結(jié)構(gòu)乃是建立在中國傳統(tǒng)的五行觀念基礎(chǔ)上，即四方加上中央，換句話說，其宗教儀式空間是以橫向為基準的……佛教傳入中國帶來了新的空間觀念，如層層相疊的各種結(jié)構(gòu)，雖然經(jīng)過了多次的扭曲和誤解，仍舊反映出佛教的二十八層結(jié)構(gòu)?！睆那爸袊瞬⑽锤杏X到修建向上的塔體的必要，此后華夏大地四處都有傳遞著垂直向上、追求升華的佛塔肌體。早期的壁畫主題是本生譚，到了唐窟，則演成了描繪佛、圣眾、極樂世界的凈土變……終于，莫高窟成長為創(chuàng)造的圣地，紋飾的變種、美術(shù)的革命都在其中。甚至色彩因為化學變化產(chǎn)生的絕妙，都像第275窟中的交趾彌勒佛像一樣，讓人贊為創(chuàng)造的榜樣。而不同時代的美學競爭，例如第103窟壁畫開露部分所外泄的秘密那樣，唐玄宗時期建造的石窟原本配合著偏重于紅色美學趣味的唐代壁畫，到了后世西夏人自信獨立的美學勝過唐人的趣味，色調(diào)偏青的西夏壁畫于是覆蓋了曾經(jīng)的唐代畫面，更加刺激了這種創(chuàng)造的革命[18]。

在西方的擴張史上，“船艙的詩學”是核心意象?！拜喆?，在適當?shù)谋壤先缤嚮蚍寇嚕且粋€動員起來的窩或是一個絕對的房子。從存在的角度來看，任務(wù)就意味著：內(nèi)部空間的動員——這和把生活范圍累加起來相似。因為輪船同時實現(xiàn)了‘在自己旁邊’的逃避的雙重要求，所以它——特別是以其早期的遠洋輪船的樣式——成為一個消除矛盾的原型。它將兩個極端對立的追求——居住和冒險——統(tǒng)一在了一起。隨之而來的則是給共生關(guān)系帶來了可能性——感覺上就如同一艘駛向未來的飛船。輪船就如同一個肚腹，庇佑著一胎幼仔；他們要到他們能到的岸上去，在無語境依附的房門外做他們想做的事情?！盵19]與之相差別，在絲綢之路的世界里，人們感覺到的是路、關(guān)、城……無盡的長路制造了無奈的美學，讓絲綢之路沾染上悲觀、哀嘆的氣息。長路顯然是人類用來穿透認識帷幕的“破城的公羊”，它的后面挺立著隱約的“阿里阿德涅彩線”。漫漫長路成了劇場，時間被放逐，空間成為壓倒性力量，因此，“慢思維”開啟了如何與另一些存在性構(gòu)成共融共在的“我與你”機制。借用海德格爾的說辭，長路給了人省思存在、觀念及其遮蔽，開啟“應(yīng)手式”覺悟——“我們能夠與作為現(xiàn)成者的世內(nèi)事物相遇，能夠讓自己遠隔著事物，并以理論的方式處理它們，這就是哲學家們通常處理事物和世界方式……事實上，朝向世界的這種進路，進一步遮蔽了緣在存在于世界之中的原初方式”；基于此，“海德格爾極力主張，我們遭遇事物的更為根本的方式是應(yīng)手式的。事物在我們的使用之中被展開”[23]。

對于絲綢之路以及絲綢之路敘事而言，絲綢之路仍然需要正名。發(fā)掘絲綢之路、傳奇品牌、偶像品牌資源，依然急迫且艱難。

三、“呼吸”而非“設(shè)想”“朦朧的媒介”

“絲綢之路的歷史，確實包括能滿足那些苛求成性的讀者之好奇心的內(nèi)容。”[5]但正如德里達所說的那樣：“遺產(chǎn)根本就不能被聚集在一起，它根本上就不是一個自身完整的整體。它的假定的統(tǒng)一性，如果有一種統(tǒng)一性的話，只能存在于有選擇地重申的指令中?！惚仨毴绾巍@句話意味著你必須過濾、篩選、批判，必須挑選出幾種不同的可能，他們都寄寓于同一指令中，且是以一種矛盾的方式圍繞著一個秘密寄存于同一指令中。如果遺產(chǎn)的可閱讀性是給定的、自然的、透明的、單義的，如果這種可閱讀性既不要求同時也不對抗解釋，那我們就沒有什么可以從中繼承的東西了。那么我們受它的影響就像是受一種自然的或遺傳的因素的影響。人們總是要從一個秘密中繼承點什么——這個秘密說，‘閱讀我吧……’”絲綢之路皺褶的開啟需要新的口令和密碼。絲綢之路敘事要想從許多既有的勢力解放出來，還有相當多的困難需要克服，尤其是認知上的那些舊習，需要人們費心用力地凝視、研讀，與克服。以建設(shè)的立場看，絲綢之路的當代書寫——包括文字、圖像、音樂等敘事形態(tài)與美學——甚至急切地期待著新的、充滿智慧的“絲綢之路制圖學”的資助。透過建立在現(xiàn)代知識學基礎(chǔ)上的新制圖，那些一度隱匿的敘事將得以堂皇地出場，并成為絲綢之路新敘事場域中有機的分子。

倘如可能的話，我們可以采納周有光先生的建議：“周先生105歲時，《南方人物周刊》做過一次專訪。當時，周先生對記者講：‘我做研究有這種視野——必須從世界來看中國，不能從中國來看世界?！€講，正是在這樣一個視野內(nèi)，他用了三十年時間研究漢字在世界歷史上的地位，最后寫了本《世界文字發(fā)展史》，‘補充了現(xiàn)代的知識，跟外國聯(lián)系，把漢字的學問擴大到世界’。”[24]暫時放開民族主義的有色眼鏡，將思考的世界擴張到世界主義的方位里去，在世界主義的視野里，通過抱持的大歷史的心態(tài)，堅守文化多元主義的框架，或者，我們可以重新尋回被西方“偷竊的歷史”——就像李約瑟詮釋四大發(fā)明深刻地影響了西方的科學技術(shù)發(fā)展、歐洲的農(nóng)業(yè)、騎士文化，艾田浦力證傳教士從中國發(fā)出的通信如何影響了歐洲的啟蒙思想家并最終影響了歐洲的現(xiàn)代化進程那樣，解構(gòu)西方文明系希臘、羅馬文明獨立發(fā)展過來的“神話”，釋放長期遭遇遮蔽的東方文化的無量魅力和智慧。在強力奪取的西方文明模式之外，赫然呈現(xiàn)互為主體的“傳播—溝通文明模式”，替新時代中國夢的實現(xiàn)，開掘出源自絲綢之路的智力支援，尋找到中華文明復(fù)興的、解放的新航線。

倘如可能的話，絲綢之路敘事需要解構(gòu)經(jīng)驗主義的轄域，開啟戰(zhàn)略性學習：“更好地理解創(chuàng)意工作及其機構(gòu)是如何變化，更好地理解怎樣才能培植更為生機勃勃的、更加具有創(chuàng)造性與多樣化的文化生活?！盵25]在積極的品牌輪盤意識支配下，通過語境知識，從創(chuàng)意者網(wǎng)絡(luò)、創(chuàng)意表達領(lǐng)域、消費者市場三位一體的角度，真實地理解絲綢之路與創(chuàng)意活動的核心構(gòu)成。在新的知識的支配下，再建構(gòu)重新出發(fā)的智慧市場，讓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市場不再是經(jīng)濟學家、企業(yè)家獨享的世界，而是一切生機勃勃的創(chuàng)意勞動力如藝術(shù)家、作家、編劇、設(shè)計師、畫家、音樂人、舞蹈家、傳媒人、另類社會活動家、亞文化群體，自由傳承、創(chuàng)造，讓外來的思想可以自由舞蹈的樂園。讓情景主義者所稱贊的那種人人全力以赴、追求快樂與新奇的“帶來頑皮創(chuàng)造力的意志”的創(chuàng)新動力，成為新的地方民俗學；讓小說家雷·布萊伯利想象的那種“跳下懸崖，在下落的過程中長出翅膀的人”，成為缺乏激情與活力的文化創(chuàng)意的生力軍。

倘如可能的話，我們需要借助科學、智慧的援助，重新發(fā)現(xiàn)再出發(fā)的文化Meme，讓信息的集合，包括時尚的、哲學的、政治的標語、理念、語調(diào)和概念，可以在大腦之間跳躍，像基因在種族之間傳遞一樣，在人與人之間有效傳播。“有效的Meme能夠轉(zhuǎn)換思想、改變行為、催化集體的思維轉(zhuǎn)變以及變換文化。正因為如此，爭奪Meme的戰(zhàn)役，就是我們這個信息時代的地域政治戰(zhàn)。誰擁有了Meme，誰就擁有權(quán)力?！盵26]

四、結(jié)語

“凡是屬于‘墨提斯’的，都不受從個別到一般的概念化的包羅?！盵27]絲綢之路敘事建設(shè)需要匯聚審美創(chuàng)意、進步生活論述和新穎表達的大劇場。為了實現(xiàn)這一重要的建設(shè)目標，走出套路化、泡沫化的窘境，別開一途，邂逅更加多樣的思想，創(chuàng)造出更新的卓越與輝煌，顯然急迫又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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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ope,solutiondomainandnewcourseswrittenintheancientSilkRoad

WANGChun-quan

(SchoolofNewsandDissemination,NorthwestUniversity,Xi’an710127,Shaanxi,China)

Abstract:Based on a variety of reasons, “Meng Hua literary form ” has become the mainstream and normalcy in the performance of ancient Silk Road in the theatre, and complicated history has been made into glossy fashion show. In the road of “blowing up the fence” and existence, the involvement of a greater human relevance and context, and more flexible and diverse knowledge and framework is not only necessary, but also the only way to relieve the dilemma of relevant knowledge creation at present. By slow mind, we can create a “you and I” mechanism which can co-exist with other beingness. By using “handy” consciousness, “we are able to meet with the ready-made things within the world, which can make ourselves far away from things, and deal with them in the form of theory”.

Key words:Silk Road; new route; “Meng Hua literary form”; cultural heritage

中圖分類號：I207.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1-6248(2015)01-0124-07

作者簡介：王春泉(1964-)，男，陜西大荔人，教授。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 (10XXW003)；西北大學本科教學質(zhì)量與教學改革工程項目(JX14001)

收稿日期：2014-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