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國安
(華南師范大學哲學研究所,廣東廣州 510006)
自然類詞項的意義與指稱
——基于分類學實踐的考察
董國安
(華南師范大學哲學研究所,廣東廣州 510006)
分類學實踐包含鑒定和建立分類系統(tǒng)兩個環(huán)節(jié),諸如虎(Panthera tigris)這樣的自然類詞項既可指稱一個鑒定的對象,也可表示某種分類系統(tǒng)的一個范疇。前者是自然類詞項的指示詞用法,后者則是自然類詞項的概念用法?;趯ψ匀活愒~項兩種用法的區(qū)別,可以比較自然地解決某些語義學問題。
自然類詞項;指示詞用法;概念用法;分類學
關于自然類詞項(natural kind term)的指稱與意義問題,因克里普克(S.Kripke)和普特南(H.Putnam)對傳統(tǒng)描述論的挑戰(zhàn)而倍受到關注。自然類詞項指稱自然類,而自然類是按照自然方式進行分類的結果。按照米爾(J.S. Mill)的觀點,像自然類詞項這樣的通名既有指稱又有涵義,這應當是一個正確的理解方向,因為通名既有指稱又有涵義是自然語言系統(tǒng)中真實存在的現(xiàn)象。但是,米爾把通名的指稱看作是由涵義決定的(至少有許多哲學家這樣認為)。由此留下的問題導致了描述論與直接指稱論的長期爭論,對這樁公案至今也沒有一個令人滿意的判決。
按照傳統(tǒng)的描述論,自然類詞項的涵義決定了指稱,或者內涵決定了外延。自然類是由一個或一組特征來定義的,理想情況下,有關這些特征的摹狀詞與借助這些摹狀詞引入的指示詞應當是同義的。描述論的一個困難就在于他們所要求的“理想情況”與現(xiàn)實的情況總是有著很大的差別,被摹狀的特征通常是不穩(wěn)定的。假如把“四條腿”作為老虎的特征,在遇到一只三條腿的老虎時就會陷入尷尬:或者不把“四條腿”當作老虎的特征,或者不把三條腿的老虎看作是老虎。描述論者克服這種困境的一個策略是用更多的摹狀詞來完善老虎的定義,如塞爾(John Searle)的簇摹狀詞理論。這種做法顯然是沒有前途的,因為從認識論角度說,對一個真實自然類的完全描述是無法達到的。
按照直接指稱論,自然類詞項的指稱實際上就是通過實指定義(ostensive definition)這類方法而獲得的,涵義并不決定指稱??死锲湛撕推仗啬隙枷嘈?自然類詞項的語義源于語言共同體的社會活動,用一個詞項指稱一個對象,意味著存在“命名儀式”這樣的歷史事實。直接指稱論不能完全回避對特征的描述,如普特南就說過,隱蔽結構不僅在現(xiàn)實世界而且在所有可能世界中決定了自然類的成員[1]。還可以順便指出,直接指稱論者所認定的“本質”與其他性質一樣,并不具有必然性。在克里普克確信H2O可以作為水的本質之后,亨德利(R.Hendry)就指出,任何純凈的液體水的樣本,除了H2O,還有H3O+和OH-離子,而這種離子正是H2O分子具有極性的必然結果[2]。直接指稱論的另一個麻煩是空名(empty term)問題:大量存在的指示虛構對象的詞項,就不能用實指定義解釋其指稱的固定。
關于自然類詞項,直接指稱論者說涵義對指稱的確定沒有貢獻,而描述論者說涵義決定了指稱,這些都與我們使用自然語言的經(jīng)驗不一致。我們應當找到一種解釋自然類詞項的涵義與指稱關系的方案,該方案要符合我們的直覺或使用自然語言的經(jīng)驗。
克里普克的歷史因果理論和普特南的“語言勞動分工”理論,都是在人類社會活動的背景上考察自然類詞項的意義與指稱的關系,這一點是積極的。不過,他們所考察的不是雜亂無章的日常生活個別事例,就是與我們的語言實踐關系不大的“思想實驗”。為什么不考察一下分類學家的工作呢?分類學家在創(chuàng)造和使用自然類詞項方面是最集中、最系統(tǒng)、最典型的。杜普雷(J.Dupré)注意到:“令人奇怪的是,分類這個話題在最近有關物種本質的爭論中很少被提及。我所說的分類,是指把地球上大量的生物分派到具體種類的活動?!盵3]杜普雷所言不錯,忽視對分類活動的關注,的確普遍存在于有關自然類的哲學討論中,哲學家?guī)缀醵紱]有仔細研究過分類學實踐,他們關于自然類的劃分觀念與實際的分類活動嚴重不一致,他們關于自然類詞項的語言分析也沒有揭示出分類學家創(chuàng)造和使用自然類詞項的情況。本文的工作就是要彌補哲學家的這個不足。
對分類學的初步考察就能夠表明,分類學家總是先定義一個分類系統(tǒng),然后才是通過鑒定把某個自然類群劃歸到該分類系統(tǒng)的一個范疇。分類活動包含著建立分類系統(tǒng)和鑒定兩個主要環(huán)節(jié),從而諸如虎(Panthera tigris)這樣的自然類詞項,既是對實際動物類群的指稱,也是對分類系統(tǒng)中的某個范疇的表達。按照這種理解,就有可能以一種比較自然的方式解決有關自然類詞項的某些語義學問題。
后達爾文時代的分類學家有三大任務:工作包括鑒定(identification)、分類(classification)和系統(tǒng)分析(phylogeny)。這三大任務構成了生物分類學的三個等級:α-分類學、β-分類學和γ-分類學。
鑒定“是分類學家的基本任務,就是把自然界中個體間的幾乎是無窮盡的復雜的差異加以整理,分成為易于認識的類群,找出這些分類單元的重要性狀,以及相似單元之間的恒定區(qū)別。而且,他必須為這些單元訂出‘科學的’名稱,使全世界的科學工作者易于辨識?!盵4]這項工作就被叫做α-分類學,其原則是已經(jīng)建立起來的分類系統(tǒng)和命名法規(guī)。這里的分類單元(taxon)是實在的生物群(group),具有命名所需的必要特征。直接指稱論所理解的自然類詞項就是指稱這種分類單元的,克里普克所說的“命名儀式”可以與命名法規(guī)相對應。也就是說,直接指稱論者只考慮了自然類詞項的形成過程中的鑒定環(huán)節(jié),完全沒有考慮下一段就要討論的分類環(huán)節(jié)。正如分類學家斯塔斯(C.A.Stace)所說:“鑒定或識別是參照已經(jīng)存在的分類對一個生物進行命名。分類這個詞經(jīng)常被含糊和錯誤地用于這個意義;這是必須糾正的,因為分類必然先于鑒定?!盵5]
分類是建立分類系統(tǒng)以及將某個分類單元安置在這個系統(tǒng)適當位置的過程,也叫做β-分類學。分類學家所建立的分類系統(tǒng)通常都是階層系統(tǒng)(hierarchy),所采用的等級主要有7個:界(Kingdom)、門(Phylum)、綱(Class)、目(Order)、科(Family)、屬(Genus)、種(Species)。階層系統(tǒng)的各個等級叫做階元(category)。β-分類學的實質是什么呢?分類學家已經(jīng)認識到,分類的實質是對分類系統(tǒng)及其各個階元的定義過程。邁爾指出:“象蜂鳥、類人猿或企鵝這樣的分類單元是非?!匀坏摹颉鎸嵉摹?也就是界限分明的);然而,給它們定的階元等級卻是主觀的,至少對種一級以上的分類單元是這樣?!A元的級別主要是人為決定的?!盵6](P223)在分類系統(tǒng)中為一個真實的東北虎群確定合適的位置,就是要對與這個位置對應的階元進行定義,而這個定義也就是規(guī)定這個階元的必要的特征。這種規(guī)定的約定性被一些哲學家忽略了,他們把鑒定當成了分類,進而用客觀描述替代了約定。另一些哲學家則把分類當成唯一的,忽略了鑒定環(huán)節(jié),以為自然類都是建構的。
一個分類系統(tǒng)反映了分類學家所理解的自然圖景,或者說,自然圖景是建立分類系統(tǒng)的根據(jù)。達爾文之后,分類學家所堅持的自然圖景是以共同由來學說為基礎的,親緣關系的遠近成了確定階層系統(tǒng)不同等級的依據(jù)。系統(tǒng)分析成了分類學家的第三項任務,也叫γ-分類學,是當代系統(tǒng)學(systematics)的核心內容。除了以進化論為基礎的自然圖景,歷史上還有其他類型的自然圖景。林奈所給出的自然系統(tǒng)就是基于物種不變觀念和特創(chuàng)論的。歷史上有許多自然神論者都依據(jù)這種自然系統(tǒng)的和諧來論證上帝的存在和智慧[6](P153)。構造這個自然系統(tǒng)并非林奈工作的全部。實際上,林奈在今天仍被尊重并非他的階層系統(tǒng),這個階層系統(tǒng)已經(jīng)被基于達爾文進化論的系統(tǒng)發(fā)育系統(tǒng)所取代。
分類學家的實踐表明,諸如“蜂鳥”“東北虎”這樣的自然類詞項有兩種不同的用法:一是作為單元的名稱,指稱真實具體的對象;二是作為一個階元的表達式,其意義源于根據(jù)一組特征所下的定義。在分類學中,定義特征常以檢索表的形式列出,符合某些定義特征的標本將被歸于分類系統(tǒng)的特定階元。當發(fā)現(xiàn)一個動物標本具有發(fā)達的犬齒、頭大而圓、前額上的數(shù)條黑色橫紋極似“王”字等特征,就可以把它歸于東北虎亞種。然而,自然類詞項作為單元的指稱和作為階元的外延經(jīng)常是不能完全重合的。我們可能發(fā)現(xiàn)一個東北虎群中的一個畸形個體,其性狀不符合檢索表列出的特征要求。這時,這個分類系統(tǒng)在經(jīng)驗上是不恰當?shù)?。面對這種情況,分類學家只能改進已有的分類系統(tǒng)。
基色林(M.T.Ghiselin)和霍爾(D.Hull)等在上個世紀60-70年代提出了“物種作為個體”的命題,認為物種是個體,它們的名稱是通過實指定義來固定指稱的。這顯然受到了克里普克和普特南的直接指稱論的影響。個體命題大大地改變了系統(tǒng)學家對進化支及其命名的看法。一些分類學家認識到,作為普遍接受的原則——共同祖先起源,它只是在分類學中起到了表面的作用,親緣關系原則并沒有成為分類學的核心原則?,F(xiàn)在流行的林奈式分類系統(tǒng)是以對模式標本(type specimen)的描述為基礎的,與模式標本的相似關系成了把實際的類群劃歸到一個階元的依據(jù)。林奈的命名法針對一類對象之間在性狀上的相似關系,這樣得到的一個物種的名稱并不指稱一個具體的種群,而是指示符合某種標準的一類個體,也就是階元。
基于這樣的考慮,德·奎羅茲(K.de Queiroz)、高希爾(J.Gauthier)和闞迪諾(P. D.Cantino)等人主張用譜系法規(guī)(PhyloCode)替代現(xiàn)行的命名法規(guī),用系統(tǒng)發(fā)育關系來定義一個進化支的名稱。德·奎羅茲和高希爾說:“系統(tǒng)發(fā)育定義的使用,將有效開啟生物分類學的新紀元。在這個新紀元里,某種意義上將不再有單元,因為名稱按照系統(tǒng)發(fā)育定義將不再與實體有明確地聯(lián)系。一旦這些名稱按照定義與完全的共祖系統(tǒng)聯(lián)系起來,所有單元名稱就能被看成是指稱單系實體的?!盵7]這個主張雖克服了現(xiàn)行命名法規(guī)沒有貫徹共祖原則的缺陷,但仍存在著這樣的不協(xié)調:一方面對進化支的名稱給出系統(tǒng)發(fā)育定義,使得名稱指稱任何滿足定義的對象,另一方面又企圖把名稱看作具體的單系實體。造成這種尷尬局面的一個原因仍是在單元命名與階元定義問題上的含混。只有明確類詞項的兩種不同用法,才能真正擺脫在直接指稱論與描述論之間舉棋不定的局面。
這里做一個簡單的概括。自然類詞項產(chǎn)生于分類實踐,而分類實踐具有鑒定和分類兩個環(huán)節(jié)。在鑒定環(huán)節(jié)有兩項重要的工作:第一,描述新發(fā)現(xiàn)生物(個體或群)的鑒定特征,也就是指出能夠把被鑒定對象區(qū)別開來的特征;第二,用一個詞項為被鑒定對象命名,也就是確定這個詞項的指稱。在分類環(huán)節(jié)上也有兩項重要的工作:第一,分類學家要一個建立分類系統(tǒng),如階層系統(tǒng)、系統(tǒng)發(fā)育系統(tǒng)等;第二,通過描述一個分類階元的性狀來定義該分類階元,把被鑒定的單元歸于它。這些步驟的先后順序大致是:建立分類系統(tǒng)——描述鑒定特征——命名——分類階元定義。需要指出,同一個自然類詞項既用于命名一個單元,也用于表示該單元所歸屬的階元;摹狀詞既描述鑒定特征,也描述定義特征。分類學實踐表明,諸如“東北虎”“異木棉”“狗”這樣的自然類詞項通常有兩種用法:一是作為嚴格指示詞(rigid designator),被用于指稱實際存在的一個對象(個體、群體或集合);二是作為范疇或概念,用來概括一類符合某些性狀描述的事物。這里的嚴格指示詞是克里普克意義上的,“如果一個指示詞在每一個可能世界都指示同一個對象,我們就稱之為嚴格指示詞?!盵8]
當我們教孩子認識“狗”的時候,就用手指著一只叫“花花”的狗說“這是狗”。這會有什么結果呢?孩子首先學會的將是“狗”這個詞的指示詞用法,也就是僅當孩子看到“花花”時才說出“狗”這個詞。如果自然類詞項只有這一種用法,直接指稱論的主要觀點就是正確的。然而,作為教育家,我們不會把教孩子認識“狗”的工作停止在這里,我們還會指著別的狗對孩子說“這也是狗”。終于有一天孩子指著一條從未見過的流浪狗向我們報告“這兒有一條大狗”,又指著一只貓說“這不是狗”。這時,孩子學會了“狗”這個詞的概念用法,或者說孩子初步掌握了“狗”這個概念。掌握了“狗”的概念,就是能夠把滿足狗的定義特征的一類事物歸于“狗”。直接指稱論強調了自然類詞項的指示詞用法,而描述論強調了自然類詞項的概念用法。
在特定語境下,一個具體對象具有可用以與其他對象相區(qū)別的鑒定特征,因而描述這些鑒定特征的摹狀詞也指稱該對象。在指稱對象的意義上,一個對象的名稱與相應的鑒定摹狀詞是同義的。我們可以用“花花”指稱上例提到的那條狗,也可以用“早上打翻盤子的家伙”來指稱它。在我們掌握了足夠的外國文學知識的背景下,“《威弗利》的作者”這個摹狀詞足以讓我們對斯科特和塞萬提斯作出確定無疑的區(qū)別。摹狀詞可以描述鑒定特征,也可以描述定義特征,做出這樣的區(qū)別是必要的。鑒定總是在特定背景下進行的,鑒定特征可以不是一個對象之所以為這個對象的充分條件,甚至可以不是必要條件。“早上打翻盤子的家伙”這個特征,就不是使得“花花”之所以是“花花”的必要條件,因為這條狗完全可以不作出打翻盤子的行為。盡管“《威弗利》的作者”在某些語境下可以與“斯科特”有著同樣的指稱,但羅素已經(jīng)指出,在“斯科特是《威弗利》的作者”這句話中,對“斯科特”和“《威弗利》的作者”就不可以進行同義替換。同樣,對于“老虎是像貓的動物”這句話,也不可以把“老虎”和“像貓的動物”同義替換。在這種不可同義替換的情況下,摹狀詞的語用功能已經(jīng)不是指稱,而是對相應名稱所指稱對象定義特征的描述。
自然類詞項作為一個概念是對一類對象的約定,這個類必須滿足一組定義特征,這時,摹狀詞描述的就是這些定義特征。如果把這些定義特征叫做自然類詞項的內涵,那么內涵就邏輯地決定了自然類詞項的外延。說“狗”是當且僅當滿足某些定義特征的動物,又說“狗”有時不具有這些特征,這是矛盾的。然而,下定義是一個主觀約定過程,概念的外延是否與相應指示詞的指稱范圍相一致卻不是可以先驗地知道的。實際的情況是,分類學家對特定模式標本的特征描述總是不能與他們所命名的分類單元完全吻合。普特南說:“對于‘樹’這個詞來說,當然有一些對象肯定是它的指稱,也有一些對象肯定不是它的指稱。但是,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邊緣性的對象?!P于外延的上述觀點——即假定有一個事物集合,‘樹’這個詞適用于它們,存在著嚴重的理想化?!盵9](P452)普特南在這里說出了我要說的兩件事:建立一個分類系統(tǒng)是一個主觀建構過程,具有“理想化的”的特點;一個自然類詞項作為概念的內涵并沒有決定自然類詞項作為嚴格指示詞的指稱,而只決定了外延。概念的外延與指示詞的指稱是否存在某種對應關系,這是需要經(jīng)驗研究才能確定。普特南還注意到“邊緣性的對象”,其特征不能完全符合某個自然類詞項所表達的概念的定義。比如鴨嘴獸,按照現(xiàn)在的分類系統(tǒng)把它歸于哺乳類或鳥類就都有難處。但是,這不能說明我們對“哺乳類”“鳥類”這樣的概念沒有定義,只能說明我們的分類系統(tǒng)在用于現(xiàn)實的世界時有缺陷。面對這種困境,分類學家不是放棄“哺乳類”“鳥類”指示詞的概念用法。自然類詞項作為概念的用法是毋庸置疑的,直接指稱論完全否認這一點是不可接受的。
我們所建構的分類系統(tǒng)是否與自然界相吻合,也就是自然類詞項表達的概念的外延是否與指示詞的指稱一致,這是需要經(jīng)驗研究才能解決的經(jīng)驗恰當性問題。對此,普特南的解決方案是令人費解的。他說:“主張下述兩點的那個理論,不僅不適用于像‘我’這樣的明顯的索引性語詞,而且基于同樣的理由,也不適用于像‘水’這樣的自然種類詞——這個理論認為, (Ⅰ)語詞具有‘內涵’,它類似于與這些語詞相關的那些概念;(Ⅱ)內涵決定外延?!盵9](P473-474)這里,普特南的結論可以被概括成:自然類詞項只有外延而沒有內涵;既然沒有內涵,也就不存在內涵決定外延的問題。這個結論暗含的重要前提是:自然類詞項只能被當做“索引性語詞”或克里普克所說的嚴格指示詞,而不能被當做概念。按照我們對分類學實踐的考察,這個前提是非常錯誤的?!安溉閯游铩边@個詞項所表達的概念,其內涵就是諸如胎生、哺乳、體溫恒定等定義特征,其外延就是符合這些定義特征的動物。概念具有普遍性,也就是不受時空限制。無論在何時何地發(fā)現(xiàn)符合胎生、哺乳、體溫恒定等定義特征的事物,都要把它歸于哺乳動物。實際上,普特南在談到“水”這個詞項的“外延”時,也要借助“相同的物理性質”才能做出兩份水樣本之間是否存在相同關系的判斷。概念的外延是內涵決定的定義域,不能被等同于現(xiàn)實世界中的一個具體對象。現(xiàn)實世界并不存在滿足“理想氣體”定義的對象,但不能說“理想氣體”作為概念沒有內涵和外延,只能說“理想氣體”作為指示詞在現(xiàn)實世界沒有指稱。外延與指稱,分屬于自然類詞項的兩種不同用法,不可以把它們混同起來。
自然類詞項作為概念的外延是其內涵所決定的,自然類作為指示詞的指稱對象是概念在現(xiàn)實世界的一個例示。涵義決定外延,但不決定指稱。指示詞的指稱范圍是現(xiàn)實世界的具體對象,是確定的;概念的外延是開放的,覆蓋一切滿足定義特征的事物,并不限于現(xiàn)實世界的具體對象。
直到目前,直接指稱論者關于空名問題的各種解決方案都顯得過于造作,很不自然,因而也不能令人滿意。無論如何,在不承認空名具有涵義的前提下,要理解包含空名語句的語義內容是困難的。區(qū)分自然類詞項以及摹狀詞的兩種用法,把指稱理解為對概念的例示,這對于解決某些空名問題或許是有啟發(fā)的。
克里普克在反駁弗雷格-羅素的觀點時說:“被假定為在所有可能世界都具有相同真值的兩個陳述(也即一個包含‘摩西’,另一個包含與這個名字典型地聯(lián)在一起的摹狀詞),在可能世界中一個并不蘊涵另一個??赡芤粋€是真的而另一個是假的,反過來也一樣。當然,在歷史哲學中可能存在某種(極端不可信的,也許從未有人主張的)觀點,認為存在被唯一地賦予某種任務的偉大人物。很難想象這樣去進行存在陳述和專名的分析。我因此認為,弗雷格—羅素分析在這種場合中是必須被拒絕的。”[10](P54)按照描述論者,“摩西是存在的”(Ⅰ)和“用拐杖鑿出泉水的人是存在的”(Ⅱ)這兩個句子有相同的真值??死锲湛艘詾?句子(Ⅰ)不蘊涵句子(Ⅱ),句子(Ⅱ)也不蘊涵句子(Ⅰ),因為可以想象那樣的可能世界,摩西并沒有過用拐杖鑿出泉水的事跡,或者,做出這樣事跡的并不是摩西??死锲湛嗽谶@里沒有否認摹狀詞具有指稱對象的語義功能,只是說摹狀詞在不同的可能世界可能有不同的指稱,從而與作為嚴格指示詞的專名是不同義的,嚴格指示詞的語義只來自實指定義或命名。如果考慮到鑒定特征和定義特征的區(qū)別,克里普克的這個論證還是不能令人滿意。命題(Ⅰ)和命題(Ⅱ)在某些可能世界中不等值,意味著句子(Ⅱ)包含的摹狀詞是對鑒定特征的描述,特定的語境是這個摹狀詞具有指稱功能的前提條件,當然不能推廣到所有可能世界。命題(Ⅰ)和命題(Ⅱ)在所有可能世界中具有相同的真值,意味著句子(Ⅱ)包含的摹狀詞是對定義特征的描述,“摩西”是由“用拐杖鑿出泉水的人”來定義的,這時說“摩西沒有用拐杖鑿出泉水”是與定義相矛盾的。此外,科學實踐中也不乏這種只能由其內涵來理解的名詞,如質點、孟德爾群體、經(jīng)濟人等。
一個空名怎么能夠通過實指定義而獲得其語義呢?克里普克借助于所謂“假想原則”(pretense principle),把空名看作是對假想事物的指示?!耙话愕卣f,一部虛構作品當然是這樣一個假想,故事的情節(jié)是真實發(fā)生的。寫作這樣一部作品就是去想象——也就是構思特定的故事情節(jié)——真的存在一個圣誕老人,想象‘圣誕老人’這個名字正如在這個故事里的使用那樣,真實地指稱某個叫圣誕老人的人,等等?!霈F(xiàn)在故事里的命題不是關于某個具體人做什么事情的真實的命題,而只是一個假想的命題。這并不是說故事中的句子在最強可能的意義上是無意義的,因為可以說人們知道該句子表達的是什么命題。”[10](P58-59)克里普克的意思是:空名的語義功能在于指示虛構世界的人或物,同樣不是借助對定義特征的描述而獲得的。按照本文的觀點,既然諸如孫悟空這樣的空名出現(xiàn)在作家虛構的故事中,那么這個空名獲得語義功能就與作家的虛構相聯(lián)系。對不了解《西游記》的人來說,“玉華王”“九靈”這樣的詞項就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符號。這類詞項的語義功能是由作家對這些角色的刻畫來規(guī)定的。文學的虛構是一個約定過程,這與科學家建構一個模型沒有什么不同,都要對一個詞項作為概念的使用進行約定。所以,空名總是這樣出現(xiàn)的:一個詞項作為概念沒有現(xiàn)實世界的例示。
關于自然類詞項的直接指稱論觀點的荒謬性,在克里普克關于同一性命題的后驗必然性的論證中得以充分暴露??死锲湛税盐覀兺线M了這樣的困境:如果不把諸如“西塞羅是圖利”“晨星是暮星”這樣的同一性命題看作是必然的,那就背離了自身同一性的邏輯規(guī)則;而把像“水是H2O”“貓是動物”和“熱是分子運動”這樣的同一性命題看成是必然的,那就挑戰(zhàn)了人們的直覺,使得我們難以理解科學史上大量存在的理論更替現(xiàn)象。關于造成這種困境的原因,已經(jīng)有學者指出:“克里普克經(jīng)常在‘對象’和‘名稱’之間這樣游轉,由此得出一些驚世駭俗的結論。如果始終在對象的層次上談問題,或者始終在名稱的層次上談問題,那些結論都得不出來。而他之所以能夠這樣玩,就在于‘嚴格指示詞’這個概念的系統(tǒng)模糊性:很多時候,他把它用在形而上學的意義上,本身就是‘對象’,至少固定地指稱一個對象;但有些時候他又把它作為‘名稱’,對其做認識論或語義學的考察,思考其指稱對象的方式之不同?!盵11]需要進一步指出,克里普克之所以能夠把幾乎一切具有“x是y”這種形式的同一性陳述都論證成必然的,還在于這樣一些不恰當?shù)淖龇?把自然類詞項的指示詞用法與概念用法相混淆,把所有“x是y”形式的陳述都看成是同物異名的命題,對其形式推理進行了過度解釋。
克里普克相信,水和H2O都是嚴格指示詞,都是指示一類個體的本質或一個個體的。這樣,由對象的自我同一性就可以導出同一性命題“水是H2O”的必然性。我們首先懷疑水和H2O都是嚴格指示詞的斷言。因為如果“水”和“H2O”都是嚴格指示詞,則它們就分別指稱現(xiàn)實世界中具體的水樣本和H2O樣本,“水是H2O”這個同一性命題能夠告訴我們的只是:有一個樣本擁有兩個等價的名字——“水”和“H2O”。根據(jù)自我同一性的必然性這一先驗原則,“水是H2O”就是必然的,而且也應當是先驗的??墒?克里普克主張它是后驗的,因為那份水樣本具有H2O這種結構,是經(jīng)過科學家的經(jīng)驗研究才發(fā)現(xiàn)的。必須指出,如果認為“水是H2O”是后驗的,水和H2O就不能同時作為嚴格指示詞來理解了。這是因為,“水是H2O”作為一個科學命題,并不向我們傳達對象自我同一性這樣的先驗知識,其經(jīng)驗意義可能有兩種情況:第一,“水”被當做嚴格指示詞來使用,而“H2O”是謂詞,表達水樣本的性質,從而“水是H2O”報告了對水樣本的觀察結果;第二,“H2O”是一個概念,“水”仍作為嚴格指示詞,從而“水是H2O”告訴我們水樣本是“H2O”概念的一個例示,這是對比了“H2O”的定義特征與水樣本的觀察性質后所得出的結論。當然,“水是H2O”還可以作為一個科學定義來理解,這時“水”就不是嚴格指示詞,而是一個概念的表達式,而“H2O”則是描述水的定義特征的摹狀詞。不過,定義或對應規(guī)則作為一種先驗的約定,是先驗真的。自然類詞項有兩種用法的事實足以消解把“水是H2O”這個同一性陳述看作是必然性命題的一個重要前提——“水”和“H2O”都是嚴格指示詞。
下面是克里普克給出的一個邏輯論證:
(1)(x)(y)﹛(x=y)→(Fx→Fy)﹜
(2)(x)□(x=x)
(3)(x)(y)(x=y)﹛□(x=x)→□(x=y)﹜
(4)(x)(y)(x=y)→□(x=y)
這個論證核心原則是對象自我同一性的必然性,即(x)□(x=x)。既然對象自我同一性的必然性原則是同一性陳述具有必然性的邏輯前提,那么(4)這個結論就只適合于同物異名的情況。也就是說,僅當(x=y)關于同物異名的陳述,它才是必然的。然而,克里普克給出的許多同一性命題的實例都不屬于同物異名的情況。假如“貓”和“動物”都是嚴格指示詞,它們的指稱物就不是同一個對象,“貓是動物”這個陳述對于分類學家來說不是對象自我同一性的例示,而是關于貓屬于動物這個類的斷言。分類學家絕不會對自我同一性感興趣,當然也不會把“動物”這個自然類詞項理解成嚴格指示詞。實際上,“貓”是嚴格指示詞,指稱現(xiàn)實世界中貓的群體;“動物”是一個概念的表達式,其外延是一切具有動物性的事物構成的集合;這個命題告訴我們貓這個真實的存在例示了動物這個概念。如果“貓”這個自然類詞項指稱一個真實的分類單元,則“動物”表達的就是一個分類階元。
克里普克邏輯論證中的“x=y”,只能被解釋為“x和y指稱同一個對象”,不應該有除此之外的其他解釋,因為x和y必須是指稱同一對象的嚴格指示詞。作為結論的(4)只是說,在同一個語言系統(tǒng)中,既然假定了(x)(y)(x=y), x和y就不可能指示不同的對象。自明的公理是先驗的,不論我們做如此假定時是否參照了經(jīng)驗。假定“晨星”和“暮星”都嚴格指示金星這顆行星,“晨星”和“暮星”就不可能指示不同的對象;假定“天狗”和“月亮”都嚴格指示月球,“天狗”和“月亮”就不可能指示不同的對象。關于晨星和暮星的事情,那是天文學發(fā)現(xiàn);而關于天狗和月亮一事,卻是我在這里胡言亂語。但不管怎樣,對于(4)的這兩個解釋沒有什么不同,嚴肅的天文學家的科學發(fā)現(xiàn)和我的胡言亂語,也沒有造成前提先驗性或假定性的改變。
可是,克里普克對(4)的解釋不止這些,他對這個前提假定是如何被語言共同體獲知這一點進行了分析。在他看來,由于諸如“晨星是暮星”這一事實是天文學家的經(jīng)驗發(fā)現(xiàn),“x=y”這個自明的公理就是一個后驗命題,通過論證,賦予“x=y”以必然性,從而有了后驗必然命題。那個形式推理中不存在從偶然到必然以及從先驗到后驗的邏輯轉換機制,克里普克的解釋是過度的。他在談到冰桌子的例子時說,“如果P是這樣的陳述——桌子不是由冰做的,我們就可以通過先驗的哲學分析得到某些諸如‘如果P,則必然P’這種形式的條件句”;但是,關于桌子不是由冰做的“全部判斷都是后驗的”[10](P16)。經(jīng)過這樣的轉換,P就從一個可以對其進行先驗分析的假定變成了后驗判斷,又從偶然的判斷變成必然的判斷。既然P是假定的,為什么還要追究P的經(jīng)驗來歷呢?
同一個自然類詞項可以有兩種用法——指示詞用法和概念的用法,這是語言學事實。依據(jù)這個事實,有關自然類詞項的一些語義學問題就不成為問題。我相信,對于專名問題以及自然類的形而上學問題,基于這個事實的討論也會比較自然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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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eaning and Reference of Natural Kind Term:An Investigation Based on the Practice of Classification
DONG Guo-an
(Research Institute of Philosophy,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 510006,China)
The practice of taxonomy contains two procedures:identification and constructing classified system.The natural kind terms,such as"Panthera Tigris(tiger)",can be used to designate an object of identification,and also can be used as an expression of a category in certain system of classification.The former is designator-usage of natural kind term and the latter is concept-usage of it.Based on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 usages mentioned,some semantic arguments about the reference of natural kind terms can be solved more naturally.
natural kind terms;designator-usage;concept-usage;taxonomy
N031
A
1672-934X(2015)05-0013-08
10.16573/j.cnki.1672-934x.2015.05.002
2015-08-09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資助(14ZDB171)
董國安(1958—),男,黑龍江湯原人,教授,主要從事科學哲學和生物學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