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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罪犯到益獸:民間傳說、自然寫作與美國狼的形象變化

2015-02-25 10:15王玉山
學術研究 2015年8期
關鍵詞:賞金獵手

王玉山

歷史學

從罪犯到益獸:民間傳說、自然寫作與美國狼的形象變化

王玉山

自登陸以來至今,美國人對待狼的態(tài)度經歷了從罪犯到益獸的變化,這種變化與美國經濟、社會變遷過程中出現的人與自然關系的變化是相一致的。具體剖析,美國民眾對狼的態(tài)度則跟民間傳說和自然寫作的影響分不開??疾烀绹搜壑欣堑男蜗笞兓?,明確其不同階段變化的經濟社會背景與動力,對美國環(huán)境史和思想史都有著重要意義。

美國狼 民間傳說 自然寫作

在今日美國,狼那悠長的嗥叫被國家公園制成可以反復播放的音頻放在網上,以吸引游客前來 “探索自然”。①參見美國黃石國家公園網站 “探索自然”部分中的 “音廊”,網址為。人們不但可以在公園的 “訪客中心”得到觀賞這些神秘動物的最佳地點,還可以在工作人員的指導下了解如何才能獲得最好的機會與它們 “偶遇”。

回想在殖民時期,新英格蘭移民認為 “惟一的好狼是死狼”,[1]在西進時期,大平原上的賞金獵手聲稱它們是 “文明之敵”,[2]甚至在20世紀初期,農業(yè)部每年花費數十萬美元來消滅這個物種,但僅僅在幾十年后,美國人就轉而喜歡狼,并斥資數百萬美元將它們從加拿大請回到包括黃石公園在內的原先棲息地。這一轉變程度之大,速度之快,不能不令人嘆為觀止,而考察這一過程不但可以知曉美國人態(tài)度轉變的玄機,而且有助于我們了解美國人與自然關系的變化。②關于美國狼的形象問題,筆者在博士論文 《美國狼與人、畜的演變研究 (1620-1920)》中有所涉及,不過并未作為一個主題來集中討論。就筆者了解,美國狼的形象或者說美國人對待狼的態(tài)度作為一個問題,是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受生態(tài)學和反思白人殖民史等文化思潮的推動下產生的。因為當時美國的狼瀕臨滅絕,許多學者開始反思人類的態(tài)度。1969年,蒙大拿大學碩士生愛德華·柯諾 (Edward Earl Curnow)在其碩士論文 《蒙大拿滅狼史》(Edward Earl Curnow,The History of the Eradication of the Wolf in Montana,Master’s Thesis,The University of Montana,1969)中指出,是畜牧業(yè)者的夸張宣傳造就了邊疆居民對狼的病態(tài)敵意;美國環(huán)境史學者瓦萊麗·M.福格曼 (Valerie M.Fogleman)在1989年提出是歷史上美國人的生產生活方式造成了對狼的 “誤解”(Valerie M.Fogleman,“American Attitudes towards Wolves:A History of Misperception”,Environmental Review,Vol.13,No.1(Spring,1989),pp.63-94);1997年,作家布魯斯·漢普頓 (Bruce Hampton)則指出美國人仇恨和迫害狼是源于其輕視自然和專享地球的態(tài)度,而這種態(tài)度又來自其黑暗和跋扈的本性 (Bruce Hampton,The Great American Wolf,New York:Henry Holt and Company,1997)。與單純指責人類不同,自然作家巴里·洛佩茲 (Barry Holstun Lopez)觀察到了歷史上狼的膽小、殘忍形象與當時作為一個善類形象之間的演變 (Barry Holstun Lopez,Of Wolves and Men,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78),指出原因在于人類受生產生活方式、認識角度、自身利益和秉性影響,而無法完整地認識狼;美國環(huán)境史家托馬斯·鄧拉普 (Thomas Dunlap)認為美國狼的 “惡棍”或 “自然平衡者”形象都是宗教或科學等制造的迷思 (Thomas Dunlap,Saving America’s Wildlife: Ecology and the American Mind,1850-1900,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8);英國布里斯托大學環(huán)境史學者彼得·柯茨 (Peter Coates)提到狼等 “惡棍”之所以形象大變,與自然作家和生物學家的努力分不開,也與反思白人英雄的文化思潮有關(Peter Coates,“‘Usually Canning,Vicious and Treacherous’:The Extermination of the Wolf in United States History”,in Mark Levene and Penny Roberts(eds.),The Massacre in History,New York:Berghahn Books,1999);圣母大學(University of Notre Dame)助理教授喬·考曼 (Jon T.Coleman)則認為,美國狼、人的 “惡棍”與 “英雄”形象之所以發(fā)生翻轉,一定程度上在于故事講述者由殖民者和西部畜牧業(yè)者變成了聯邦獵手等 (Jon T.Coleman,Vicious:Wolves and Men in America,New Haven&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在吸取諸位學者成果的基礎上,筆者重點從民間傳說和自然寫作的作用入手,討論美國狼的形象變化的背景、階段和動力,以期提出不同看法。

一、罪犯與食人魔:賞金制、民間傳說與殖民時期狼的迷思

1620年,新英格蘭移民甫一登陸就發(fā)現,這是一塊 “咆哮的荒野”,“野蠻人”和狼群遍地。由于當時英國等歐洲許多地區(qū)的狼已近絕跡,因此移民幾乎沒有與狼相處的經驗,他們只能依靠大量民間傳說來認識新世界的狼,而民間傳說中最為鮮明的狼的形象包括在 《伊索寓言》中出現的各種狡詐的狼、格林童話 《小紅帽》中殘忍的 “狼外婆”和中世紀淫暴的 “狼人”等。這些歐洲文化遺產影響著移民在新世界對待狼的態(tài)度,①關于形塑移民對狼的態(tài)度的歐洲文化遺產研究,更多論述參見拙文 《制造正義:殖民時期美國東北部的殺狼歷史與傳說》,《世界歷史》2014年第2期。但 “像海嘯一樣,歐洲民間傳說的力量并未隨著殖民者的到來而全部沖到馬薩諸塞灣。”[3]比如狼糞可治疝氣和白內障、狼人圍村等古怪傳說就從未在新大陸獲得與歐洲一樣的影響。

那么,是什么樣的文化遺產通過何種途徑影響了移民對狼的態(tài)度呢?這首先要從當地的環(huán)境和經濟方面說起。就新英格蘭地區(qū)而言,由于森林、丘陵和草地交叉分布的地貌,使得畜牧業(yè)與伐木業(yè)、種植業(yè)一起成為殖民時期經濟的三大支柱,而畜牧業(yè)的主要威脅就是當地的狼。根據時人威廉·伍德(William Wood)的說法,狼在看到豬后不會在吃光其骨頭前走開,就像狗見骨頭就挪不動步。[4]馬薩諸塞灣阿什伯納姆 (Ashburnham)鎮(zhèn)居民喬舒亞·亨肖 (Joshua Henshaw)則在1761年聲稱:每年被狼等野獸吃掉的小牛、羊和豬的價值比他們上交的稅還要多。[5]于是在1630年11月9日,馬薩諸塞灣殖民地率先頒布了針對狼的賞金法,其中規(guī)定:只要是英國人,每殺死1只狼,就可從當地每頭牛和每匹馬身上得到1便士,從斷奶的每頭豬和每只羊身上獲取半便士。[6]后來各殖民地和村鎮(zhèn)都懸賞鼓勵殺狼,其內容主要包括:不管是英國人還是印第安人,只要在當地殺死狼,就可以攜帶狼頭向村鎮(zhèn)、縣和殖民地大議會申請領取獎勵,報酬包括現金、大衣、玉米、葡萄酒、子彈和火藥等,而司庫和治安官負責開具領賞憑證,收取狼頭掛在教堂之上或割掉其雙耳就地掩埋。[7]

賞金法的頒布使作為畜牧業(yè)危害的狼成了經濟罪犯,而基督教則承襲了歐洲文化遺產中對狼的恐懼的內容。志在建立山巔之城的新英格移民不難發(fā)現,《圣經》中爬滿了貪婪和殘暴的狼,他們不但化身異教徒,而且四處劫掠,在肉體和精神上都威脅著 “主的羊群”,于是科頓·馬瑟 (Cotton Mather)等教士常以牧羊人自居,號召移民們警惕這群 “強盜”。[8]

除了賞金法和基督教之外,以對狼的恐懼為母題,殖民者講述了許多途中遇狼的故事。馬薩諸塞灣殖民地總督約翰·溫斯羅普 (John Winthrop)就在日記中提到,在1642年9月12日,一個從多切斯特(Dorchester)鎮(zhèn)到沃特敦 (Watertown)鎮(zhèn)的人晚上迷路,不慎陷入黑暗的沼澤里。到了約10點,他聽見狼嗥,害怕被狼所食,就大叫救命。[9]康涅狄格的溫切斯特 (Winchester)鎮(zhèn),有一位萊維諾頓先生

(Mr.LeviNorton)入夜后回家,卻未曾想在自己田地上遭遇一群狼。他聲稱,幸虧他那只壯碩的獒犬聽到他的呼喊后及時趕來相助,才把那群 “惡棍”嚇跑。[10]在緬因的不倫瑞克 (Brunswick)鎮(zhèn),塞繆爾·斯坦伍德 (Samuel Stanwood)帶著午飯外出勞作,但由于不餓,傍晚時又帶著飯回家。當他走到一個名叫麥爾溪 (Mair Brook)的地方時,被四五只狼尾隨。于是他逐漸扔掉手中食物以減緩狼群的追逼,直到家的附近,他大叫妻子開門,才把追到腳邊的狼關在門外。[11]

就殖民時期移民對狼的態(tài)度而言,考慮到畜牧業(yè)發(fā)展和基督教的影響,如果說將狼視為 “偷竊”和“劫掠”牲畜的罪犯還情有可原的話,那么眾多 “途中遇狼”故事所渲染的狼吃人的恐懼則屬于迷思了。在美國殖民初期便盡人皆知的是,狼非但不會對人造成傷害,甚至在遇見人時還會表現出膽怯。如17世紀早期的殖民者威廉·伍德就說,人們從未聽說過狼攻擊人,殖民者甚至發(fā)現狼見人就跑,好像是“害怕我們”。[12]

二、從 “平原之鯊”到 “末日狼”:畜牧業(yè)者、聯邦獵手與大平原狼的傳奇

1803年從法國手中購得路易斯安那后,向西部擴張成為美國這個新生共和國的 “天命”。雖然美國探險家澤布倫·派克 (Zebulon M.Pike)和斯蒂芬·郎 (Stephen H.Long)等通過報告等將西部塑造為大沙漠,使西經98度左右成為西進的界限,但西進運動時期反常的濕潤氣候和 “雨隨犁而來”的信念鼓舞著密西西比河以東的美國人的拓殖熱情與樂觀主義情緒。

在當時,最早發(fā)現西部狼的是探險者和毛皮商人。1805年,當遠征隊到達黃石河 (Yellowstone River)附近時,劉易斯注意到,當地的狼比其東部各州的同類更為粗矮,而且只要有野牛群的地方,就會出現這些野牛的 “忠誠衛(wèi)士”。[13]雖然狼的存在讓大平原大煞風景,但詹姆斯·米德 (James R.Mead)也發(fā)現,它們只是在野牛群周邊待機吃掉老弱病殘者,從不惹人。[14]19世紀早期在落基山做捕手的奧斯本·拉塞爾 (Osborne Russell)認為,“狼對人不兇惡,而且會看見人就跑。”[15]基于這樣一些判斷,不管在探險還是狩獵過程中,人們很少去殺狼。如1846—1847年在科羅拉多南普拉特河 (South Paltte River)邊宿營的英國探險家喬治·魯克斯頓 (George Frederic Ruxton)半夜被凍醒時,吃驚地發(fā)現一只大狼靜坐在火堆前,“眼睛閉著,腦袋因困倦而垂在胸前。”但魯克斯頓并沒有打擾它,而是繼續(xù)睡去。[16]

也許是察覺到探險者和獵手們很少在它們身上浪費彈藥,狼開始跟隨在這些人后面覓食。如在1819—1920年斯蒂芬·郎上校的整個落基山長途探險過程中,狼就常出現于營地周邊。[17]而在魯克斯頓的旅途中,他也常見到狼來到離火堆不遠的地方尋覓肉屑,甚至還跑到帳篷里找食。[18]在回憶于落基山地區(qū)從事貿易的書中,魯弗斯·塞奇 (Rufus Sage)提到,狼有時會把營地里的壺、鍋和其他東西叼走,甚至會在他睡著時叼走其皮帽。[19]

早期這些與西部的狼接觸的人還發(fā)現,為了不勞而獲,很多狼竟然展現出了極度的溫馴與耐心。如從紅河 (Red River)北上阿拉斯加的路上,魯克斯頓打到了兩只叉角羚 (pronghorn)。在剝皮割肉時,6只狼為血的味道所吸引,在周圍打轉。它們看來非常饑餓,讓魯克斯頓一度以為它們會從其刀下奪肉而逃,但它們卻比想象中更溫馴。兩只狼慢跑著逐漸接近,偶爾蹲坐下來,舔舔嘴唇。 只有當魯克斯頓扔出一大塊肉時,它們才爭食起來。當時魯克斯頓離它們是如此之近,以致他肯定自己可以抓著其中一只的尾巴把它提起來。[20]19世紀30年代的博物學家約翰·K.湯森 (John K.Townsend)也常為狼的耐心和堅持而吃驚,他提到有時狼會跟著獵手一整天,吃掉他們可能留下的獵物尸體。而當有獵物被殺,它們似乎記住了操作,隔一段非常敬畏的距離垂著尾巴和耳朵站著,等到獵手把肉切下放到馬鞍上,騎上馬走了之后,它們才開始吃起來。[21]

在野牛皮貿易初期,獵手和狼保持了和睦的 “合作”關系。獵手們的目標是野牛的皮,剝皮之后往往棄其尸體而去,即使作為食物,他們也只揀選野牛身上最嫩和最美味的舌頭、背峰 (hump)、里脊等部分,其他肉和骨頭被扔在原地。[22]于是每當槍響,附近的狼不是走避,而是好像將其視為開飯鈴聲跑來,甚至有時來得過快而惹得獵手不滿,狼也因此贏得了 “平原之鯊”的諢號。[23]

不過從19世紀40年代開始,雖然野牛皮價格更高,但野牛數量卻大量減少。[24]而這時狼皮開始升值,從19世紀初的1美元/張漲到19世紀60年代中期的2美元/張,再過10年竟然漲到2.5美元/張,[25]于是獵手們紛紛以野牛尸體作為誘餌來毒殺狼以剝皮牟利。博物學家喬治·格林尼爾 (George Bird Grinnell)描寫了初期狼對獵手這種行為轉變危險性的無知:在那些日子,狼不害怕人。它們十幾只,甚至更多地圍著下毒的獵手,耐心等著他完成工作并走開,它們才開始用餐。[26]據說幾個人一冬就可殺死600只狼,[27]而在野牛尸體上下毒殺狼逐漸成為獵手們的普遍做法。如在1859年秋,詹姆斯·米德沿圣達菲小路狩獵,就在堪薩斯的斯莫基希爾河(Smoke Hill River)附近看到好幾只被馬錢子堿毒死的大狼。[28]米德也會在野牛尸體上下毒,他甚至一次毒死過82只狼,當時狼皮值2.5美元一張,[29]他因此獲利不菲。

從19世紀初期到19世紀60年代,大平原的狼由見人就跑的 “野牛狼”(buffalo wolf)變?yōu)楦S探險者與獵手身后覓食,甚至變成聽聞獵手槍響就跑來撿拾零碎的 “平原之鯊”。而隨著人們在獵物尸體上下毒以獲取狼皮牟利,這類野狼消失得最快,此后的大平原狼逐漸變成了以家畜為食的 “家畜狼”(cattle wolf)。[30]

“家畜狼”的出現迫使畜牧業(yè)者以賞金為武器來減少經濟損失。如1873年懷俄明領地法就規(guī)定,殺狼者可從縣財政中得到50美分/只的賞金;在成為州之后,懷俄明出臺賞金法的頻率增加;而從1890—1917年,該州每兩年就通過或修訂一次賞金法,州賞金的數額也從3美元到15美元不等。用來申請領賞的狼都要交給縣書記員 (county clerk),為防止欺詐,申請者必須上交整張狼皮,上面的爪子、狼頭皮、雙耳、上下吻、下顎骨都不能少。[31]蒙大拿在1883年第一次立法設立金額為1美元/只的狼頭金,[32]科羅拉多大議會在1889年同意設立賞金,每只狼被懸賞1.5美元,[33]亞利桑那-新墨西哥領地也在1893年通過了針對狼等食肉動物的賞金法案。[34]除了領地、州和縣所設的賞金外,各畜牧業(yè)協會,甚至私人都紛紛設立殺死狼的賞金,而在賞金的刺激下,狼的數量開始大量減少。在懷俄明,1896年賞金獵手們上交了3365張皮,1897年下降到1394張,1899年為4908張,隨后幾年的數字也一直很高。[35]

賞金法和牧民的捕獵減少了狼的數量,不過據說賞金獵手所捉到的都是小狼和笨狼,[36]剩下的那些危害巨大的狼總能逃出法網。從19世紀80年代起,人們確實發(fā)現剩下的狼與之前極為不同。[37]

首先,獵手、博物學家和畜牧業(yè)者最明顯感受就是狼變得機警。他們發(fā)現,在一兩代人之前,狼不會費力躲避人,但現在它卻絞盡腦汁不被人看到。這種說法后來得到證實,如在1916年,美國全國牲畜聯合會 (American National Live Stock Association)副主席沃利斯·惠狄科帕 (Wallis Huidekoper)在抱怨賞金方法的低效時也指出,在獵手們消滅了一些狼之后,剩下的狼變得更加機警,因而通常能夠避開獵手。[38]

其次是聰明。與狼 “打過交道”的人都非常肯定這些狼會跟人一般思考,主要表現就是它們能識破捕獸夾的機關和誘餌中的毒藥。不過,為了習得這種 “聰明”,狼也付出了不小代價,其中之一就是年老——如老 “艾基拉”(Old Aguila)有8歲多,“熊泉山的老白”(Old Whitey of Bear Spring Mesa)15歲多等;二是它們幾乎全都缺趾、少爪,甚至沒腿——如 “老一趾”(Old One Toe)是在獵手比爾·卡斯托(Bill Casto)的捕獸夾中失去兩個爪趾,“老棒爪”(Old Clubfoot)從捕獸夾逃出時丟掉兩個爪趾,而“伯恩斯洞老左爪”(Old Left of Burns Hole)則在捕獸夾中失去整個左爪。[39]

狼群數量的減少使得它們無法分享同伴的食物,而吃過捕獸夾,特別是毒藥的苦頭后,為避免再遭暗算,它們又不吃死物,所以這些狼只得更多地捕食,從而給牲畜所有者帶來巨大的損失。如在1916—1924年,亞利桑那的艾基拉狼被稱曾一晚上殺死65只羊,另一晚殺死40只;[40]1912—1925年,南達科他州北部哈丁縣的三趾 (Three Toes of Harding County)在兩晚上殺死了66只羊,截止到被殺時,據稱它毀掉了價值高達50000美元的數百頭牲畜。[41]1930年,曾做過懷俄明牲畜養(yǎng)殖業(yè)者協會(Wyoming Stock Growers Association)會長的約翰·肯德里克 (John Kendrick)在參議院作證時說:“從一年中打烙印

的季節(jié)到下個春天趕攏時……灰狼在這幾個月里毀掉的牛犢有時竟高達所產牛犢的50%?!盵42]

如此非同一般的特點讓這些牲畜殺手成了傳奇,它們被稱為 “末日狼”(the last wolf),南達科他州卡斯特縣的卡斯特狼就是其中的佼佼者??ㄋ固乩鞘仟毿锌?,在其伴侶和幼崽被殺后,它在南達科他西南部的活動區(qū)域擴大至300多平方英里,有報告說它甚至現身于懷俄明和內布拉斯加。它的捕獵行為也不一般,經常殺死或殘害遠超其生存需要的牲畜:在1919年春的一個星期內,它致使30頭牛死亡或殘廢,很多牲畜或尾巴被咬掉,或肛門和陰戶邊的肉被大塊撕去。后來,它喜歡吃未出生的牲畜幼崽,因為人們發(fā)現,它所殺死的懷孕母牛只有肚子被豁開,胎兒不見蹤影,其他地方毫發(fā)未損。它還毀掉了數個牧場,導致500匹馬、牛和牛犢死亡,使牧場主們的損失高達25000美元。有份報紙甚至稱卡斯特狼為西部已知的 “最殘忍、最聰明和最成功的動物罪犯”,是 “動物世界的罪犯專家”。[43]

不過聯邦獵手的介入改變了牧民、牲畜和狼的互動形勢,而且講述了不同于牧民的狼故事。在牧場主及其組織的呼吁和施壓下,1915年7月1日,國會終于撥款125000美元用于在國家森林和公地上消滅狼和其他食肉動物,并由生物調查局負責具體操作。生物調查局把西部分為8個區(qū),每區(qū)由督察員負責,雇傭全職獵手來消滅 “末日狼”。這些聯邦獵手不受時節(jié)、莊稼或牲畜的束縛,他們可以連續(xù)數月追蹤一匹狼,這讓 “末日狼”陷入了絕境。不過不受牲畜等束縛的聯邦獵手也不領各地的賞金,這就意味著他們不像牧民一樣對他們追捕的對象恨之入骨,相反,他們欣賞這些狼的機警、聰明和頑強,以至于產生了惺惺相惜之感。比爾·凱伍德 (Bill Caywood),一位傳奇性的獵手,就將最后的狼視為 “性情相投之輩”。[44]追捕并消滅了卡斯特狼的哈里·威廉斯 (Harry Percival Williams)也曾說,如果卡斯特狼不是被捕獸夾夾壞了一只爪子,他不會殺它,而 “真的可能放它走”。[45]

聯邦獵手并未放走 “末日狼”,它們的消失被視為進步的必要代價。此后,“末日狼”與消滅它們的獵手及舊西部一道被牲畜和商人遍地的新西部取代,不過通過聯邦獵手的講述,這些 “末日狼”不再是一無是處的罪犯或惡棍,而這是美國人眼中狼的形象改變的開始。

三、英雄和益獸:自然寫作與狼的新形象

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除了聯邦獵手之外,還有另一批人推動著人們改變對狼的看法,他們就是自然作家。隨著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的發(fā)展,美國人對自然的興趣增加。而從19世紀70年代起,描寫自然的文章和書籍越來越受到人們的喜愛,于是狼也開始受到自然作家的關注。

起初,自然作家們關注狼是為了平衡進化論對自然觀的影響。自1859年達爾文的 《物種起源》出版以來,美國科學界不遺余力地宣傳進化論。在進化論影響下,自然被呈現為一個麻木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世界,其準則就是生存和適應,不適者將會被無情消滅。這種陰郁的自然對習慣了維多利亞時代溫情主義自然觀的讀者們是一種巨大的沖擊,而自然作家們的任務就是在科學化的自然和人類社會的道德情感之間尋找平衡點。自然作家的做法是首先強調自然界的動物不光依靠本能,而且也依靠智慧生活。如威廉·郎 (William J.Long)就在1903年發(fā)表 《動物外科手術》(“Animal Surgery”)一文,為動物擁有智慧的論調提供了證據,如截掉自己被絆住的腿并用樹膠來敷傷的麝鼠,用泥巴醫(yī)治自己的熊和涂泥草混合物來固定斷腿的丘鷸等。[46]其次,他們指出動物世界和人類世界中的道德與價值是相通的,勇敢、力量、急智等會延續(xù)生命,懶惰、淺見和愚蠢則會招致死亡。[47]出于上述考慮,之前被視為狡詐和頑強的狼成為自然作家們青睞的寫作對象,而其中又以歐內斯特·西頓 (Ernest Thompson Seton)塑造的有情有義的狼王——洛波 (Lobo)的形象最為突出。在1898年出版的 《我所認識的野生動物》(Wild Animals I Have Known)中,西頓描述洛波道:洛波不僅令當地的牧民聞風喪膽,還屢用智慧嘲弄追捕它的獵手;更重要的是,雖在營救愛侶時身中埋伏,但他毅然選擇 “自殺”以展示忠貞并維護了其尊嚴。[48]

西頓等自然作家的寫作取悅了讀者,卻引發(fā)了生物學家的不滿,后者公開斥責郎等人的寫作沒有科學價值,而以約翰·伯勒斯 (John Burroughs)為首的自然作家也認為西頓等人是在誤導讀者。1907年,

西奧多·羅斯福 (Theodore Roosevelt)發(fā)表 《自然騙子》(“Nature Fakers”)一文,抨擊了那些以浪漫手法描寫野生動物的自然作家,強調了準確在博物學中的重要性。他還嘲弄了郎所提到的丘鷸:“看起來遺憾的是”,他說,“那只鳥在腳上裝了夾板后,沒再給自己做個拐杖用?!盵49]老羅斯福的參與,為有關“自然騙子”的爭議劃上了句號,自然作家們制造的狼的英雄形象也隨之破滅。

在自然作家之后,生物學家也對狼產生了興趣。由于20世紀初西部的狼瀕臨滅絕,生物學家開始反對生物調查局所實行的滅絕政策,他們認為食肉動物與獵物之間的關系是經過長久適應而形成的,此種關系不但對獵物很重要,對一個地區(qū)所有動物也都很重要。[50]特別是到1924年5月16日,美國哺乳動物學家學會 (American Society of Mammalogists)在第六次會議上明確表示反對生物調查局正在全國范圍內積極進行的消滅狼等所謂 “害獸”的宣傳,指出其幕后推手是軍火商和其他有經濟利害的團體,并且認為動物學知識淺薄的人亦起了推波助瀾作用。[51]不過當時雙方的爭論尚局限在專業(yè)領域之內,沒有引起公眾的注意和反應。

1924—1925年冬,美國野生動物管理史上著名的 “凱巴伯 (Kaibab)事件”發(fā)生,在這一經典事件被納入生物學教科書之后,狼作為維護自然平衡的益獸形象深入人心。

凱巴伯高原 (Kaibab Plateau)約1200平方英里,位于科羅拉多大峽谷以北,自印第安人時期起就因鹿而聞名。在建立獵物保護區(qū)之前,該地的鹿估計就有4000只。1906年,西奧多·羅斯福總統(tǒng)為保護鹿 (black-tailed deer)而建立了大峽谷國家獵物保護區(qū) (Grand Canyon National Game Preserve),當時鹿的數量大概有4萬多只。1906—1923年間,秉持 “效率”和 “資源保護”等進步時期管理理念的林務員 “清除”了7811只山獅、30只狼、4849只郊狼和554只短尾貓,導致鹿的數量激增,達到了8—10萬只左右。[52]接著,大量的鹿啃光了森林中的枝葉,然后死于饑餓和疾病。在此后的幾十年里,這一事件進入生物學教科書并被描述成一起經典的野生動物災難,而狼等食肉動物被消滅被視為此種災難出現的主要原因。

隨著類似的 “凱巴伯事件”在美國各地出現和增多,奧爾多·利奧波德 (Aldo Leopold)、法利·莫厄特 (Farley Mowat)和羅杰·卡拉斯 (Roger Calas)等也紛紛出書宣傳狼的作用,讓狼的益獸形象變得更加家喻戶曉。

在1948年一篇名為 《像山一樣思考》的文章中,利奧波德回憶了早年他巧遇群狼,并將其中一只母狼打死的情景。當利奧波德到達那只瀕死的老狼身旁時,正好看見一束綠光消失在她的眼中。那一幕場景印在他的腦海里,年輕且總是手癢得想扣扳機的他認為狼少就意味著鹿多,而沒有狼的地方就是獵人天堂。但目睹那束綠光消失,特別是親身經歷一個接一個的州消滅了狼,而山林和鹿相繼 “死去”之后,他相信無論狼還是山都不會同意這種觀點。殺死狼危及而非創(chuàng)造了天堂,因為狼是山林和鹿群健康的維護者。[53]

1963年,莫厄特的 《與狼共度》(Never Cry Wolf)出版,作者以紀實性的自述口吻敘述了他在1948年受加拿大野生動物保護局派遣,前往北極凍原研究狼的一段歷程。經過與一群狼的接觸并對它們進行的考察,莫厄特關于狼的看法被完全改變:它們非但不是傳說中的嗜血、野蠻和殘忍的殺手,反倒是通過消除弱、病的動物而維護著自然的平衡;它們也并不孤單和陰郁,而是非??鞓贰⒒顫姾涂犊?。書中還明確指出,北極地區(qū)馴鹿大量減少的罪魁并非狼,而是人。[54]

1966年,卡拉斯出版了 《卡斯特狼》(The Custer Wolf),這本書延續(xù)了莫厄特的寫作思路,指出狼的世界 “萬物相聯”,獵物的死亡是狼對土地的獻禮,而且自然是和諧的,即使有成千上萬的死亡,卻沒有野蠻和傷害。野蠻和傷害來自人類,人類才是殺手和嗜血者,他們企圖通過譴責狼來洗刷自己的罪惡。[55]

在自然作家們宣傳和浪漫刻畫的影響下,狼成為自然平衡的代表和人類認識及體驗自然之神秘的引導者,因此受到越來越多人的喜愛。1973年,美國國會出臺 《瀕危物種法案》(Endangered Species Act)

將本土的狼 (灰狼、紅狼和墨西哥狼亞種)列為受保護動物。不僅如此,作為荒野的代表,狼甚至還成為美國民族性格的一部分。1995年,時任美國內政部長的布魯斯·巴貝特 (Bruce Babbitt)親自將一只來自加拿大的母灰狼放歸黃石公園,并闡述了他們力促狼回歸本土的初衷:“對狼的重新引入是美國人的一種特殊聲明?!亟宋覀兣c荒野的歷史聯系,而后者是我們民族性格的核心。它承認了以往的錯誤,并顯示了我們改正它們的愿望。它展現了一幅新的畫面:一個發(fā)達社會與其偉大的荒野饋贈之間和睦相處?!盵56]

縱觀美國人對狼從罪犯到益獸的認知變化,反映的是自歐洲移民登陸以來的300年間美國人與自然關系的變化。從殖民和西進時期將北美的自然作為生計和商業(yè)的舞臺,進而清除其中的狼以發(fā)展農業(yè)和畜牧業(yè),到20世紀初開始將自然作為一種重要的休閑資源,工業(yè)化和城市化所導致的經濟變化極大影響了人與自然的關系。之前被狼捕殺的牲畜是拓殖伙伴,甚至家庭成員,后者的被害意味著利益的損失和情感的傷害,在20世紀以后,牲畜是跨國公司育肥、屠殺、打包出售的動物蛋白,它們是人工授精的產物,抗生素讓它能吃玉米長大,卡車將它們從一個飼養(yǎng)場運到另一個飼養(yǎng)場,直到機械殺戮設備開始將其分解成各種肉類。[57]在這一經濟社會變遷過程的另一面,越來越多受過教育的城里人不再將荒野中的狼視為經濟罪犯或生命的威脅,而是把它們看作自然的魅力所在,愿意花錢去國家公園等地傾聽它們的嗥叫,甚至經歷一次神秘浪漫的 “偶遇”。

[1]Barry Holstun Lopez,Of Wolves and Men,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78,p.171.

[2][23]Bruce Hampton,Shark of the Plains:Early Western Encounters with Wolves,The Magazine of Western History, Vol.46,No.1(Spring,1996),p.2,p.5.

[3][57]Jon T.Coleman,Vicious:Wolves and Men in America,New Haven&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p.38,p.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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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Ezra S.Stearns,History of Ashburnham,Massachusetts,from the Grant of Dorchester Canada to the Present Time, 1734-1886,Ashburnham,Mass.:Published by the Town,1887,p.89.

[6]Nathaniel B.Shurtleff(ed.),Records of the Governor and Company of the Massachusetts Bay in New England,Vol.I., 1628-1641,p.81.

[7]Rick McIntyre(ed.),War against the Wolf:America’s Campaign to Exterminate the Wolf,Voyageur Press,1995, pp.29-37.

[8][25][43][45]Bruce Hampton,The Great American Wolf,New York:Henry Holt and Company,1997,p.65,p.107,pp.2-3,p.6.

[9]James Kendall Hosmer(eds.),Winthrop’s Journal,“History of New England”,1630-1649,Volume II,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1908,p.80.

[10]John Boyd,Annals and Family Records of Winchester,Conn.,Hartford:Press of Case,Lockwood&Brainard,1873,p.26.

[11]George Augustus Wheeler and Henry Warren Wheeler,History of Brunswick,Topsham,and Harpswell,Maine,including the Ancient Territory Known as Pejepscot,Boston:Alfred Mudge&Son,Printers,1878,pp.88-89.

[12]王玉山:《制造正義:殖民時期美國東北部的殺狼歷史與傳說》,《世界歷史》2014年第2期。

[13]Elin Woodger and Brandon Toropov,Encyclopedia of the Lewis and Clark Expedition,New York:Facts on File,Inc., 2004,p.3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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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Edward Earl Curnow,The History of the Eradication of the Wolf in Montana,Master’s Thesis,The University of Montana,1969,p.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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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Jon T.Coleman,“Animal Last Stands:Empathy and Extinction in the American West”,The Magazine of Western History,Vol.55,No.3(Autumn,2005),p.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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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Thomas R.Dunlap,The Realistic Animal Story:Ernest Thompson Seton,Charles Roberts,and Darwinism,Forest& Conservation History,Vol.36,No.2(Apr.,1992),pp.58-59.

[48]E.T.西頓:《西頓野生動物故事集》,蒲隆、祈和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年,第1-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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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Hartley H.T.Jackson,“Resolution on Destruction of Vermin and Predatory Animals”,Science,New Series,Vol.59, No.1538(Jun.,1924),p.548.

[52]Thomas R.Dunlap,“That Kaibab Myth”,Journal of Forest History,Vol.32,No.2(Apr.,1988),p.61.

[53]奧爾多·利奧波德:《像山一樣思考》,收于氏著 《沙鄉(xiāng)年鑒》,侯文蕙譯,北京:新世紀出版社,2010年,第126-130頁。

[54]法利·莫厄特:《與狼共度》,劉捷譯,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98年。

[55]Thomas Dunlap,Saving America’s Wildlife:Ecology and the American Mind,1850-1900,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8,p.106.

[56]Martin A.Nie,Beyond Wolves:The Politics of Wolf Recovery and Management,Minneapolis,London: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3,p.1.

責任編輯:郭秀文

K712

A

1000-7326(2015)08-0092-08

王玉山,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 (北京,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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