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娟
(云南省社會科學院 民族文學所,云南 昆明 650034)
《紅樓夢》中“一甄一賈”的文化意蘊
趙 娟
(云南省社會科學院 民族文學所,云南 昆明 650034)
曹雪芹精心塑造的中國傳統(tǒng)文人形象,甄士隱和賈雨村代表了兩種不同的生存境遇與人生選擇,寄托著作者對儒道互補的中國士人心態(tài)的思考。如果說賈雨村的人生經(jīng)歷主要體現(xiàn)了儒家文化所主張的社會理想和道德人格,那么甄士隱的人生經(jīng)歷則主要體現(xiàn)了道家文化所代表的價值追求和審美情趣?!都t樓夢》中這“一甄一賈”的人生軌跡也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士人在人生價值選擇上仕與隱的矛盾互補。
《紅樓夢》;“一甄一賈”;儒道互補
在《紅樓夢》中,甄士隱和賈雨村是小說中最先登場的人物,作者通過第1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拉開了整個紅樓大夢的序幕;他們也是全書最后謝幕的人物,小說第120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jié)紅樓夢”就是通過此二人歸結(jié)全書。這“一甄一賈”在整部小說中的情節(jié)并不多,①雖然甄士隱是全書第一個出場的人物,但主要是在第1回中出現(xiàn),有關(guān)賈雨村的描述也主要集中在前4回中,其后的第32回、48回、72回中僅僅通過他人之口提及,并未正面出現(xiàn),筆墨亦不多。在小說的續(xù)40回中,第103回甄士隱與賈雨村在急流津渡口相遇卻未相認,第120回二人再度相聚,歸結(jié)《紅樓夢》。主要是作為結(jié)構(gòu)性、線索性人物而存在。然而這兩個人物形象也不可輕視,作為曹雪芹精心塑造的中國傳統(tǒng)文人(即“士”)形象,這“一甄一賈”代表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兩種不同的生存境遇與人生選擇,寄托著作者對儒道互補的中國士人心態(tài)(仕與隱、入世與出世的矛盾)的思考。
作為在中國古代社會長期占據(jù)主流地位的思想,儒家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以追求仕途、兼濟天下為正道,以剛健有為、積極進取為特征,故而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中國讀書人大多有一種積極入世、匡世濟民的社會責任感。為了實現(xiàn)光宗耀祖、造福一方的夢想,金榜題名、立身揚名成為許多讀書人不懈的人生追求?!都t樓夢》中的賈雨村便是這些讀書人中的典范。小說借助賈雨村在宦海中的幾度沉浮展現(xiàn)了儒家追求事功的價值觀念和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同時刻畫了儒家讀書人在封建末世官僚體制下人性的扭曲和被扭曲、摧殘和被摧殘,最終以悲劇收場的人生歷程。
通過《紅樓夢》第1回可知,賈雨村乃胡州窮儒,出身于詩書仕宦大族,因家道中落,祖宗根基已盡,欲進京求取功名,但盤纏無著,故暫時困居在姑蘇閶門外葫蘆廟內(nèi),以賣文作字為生。通過甄家丫鬟嬌杏之眼可知,這個窮書生“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quán)腮”(第1回),雖然窮困潦倒,穿戴簡陋,卻難掩英雄氣概。事實上,賈雨村雖借居寺廟但并不氣餒,而是雄心勃勃,頗為自負。詩句“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就表達了他懷才不遇但不甘于籍籍無名的心緒。面對當空一輪明月,賈雨村更是意氣勃發(fā):“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更體現(xiàn)了他不甘久居人下,一朝騰飛的遠大志向與抱負。
正因為賈雨村儀表堂堂、志氣不凡,在其生活困頓之際,才會被鄉(xiāng)紳甄士隱所欣賞并贈銀送衣,資助其進京趕考。憑借自己的見識和才華,他果然一舉及第,頗為順利地實現(xiàn)了其“學而優(yōu)則仕”的理想。然而,初入仕途的賈雨村就因“雖才干優(yōu)長,未免貪酷,且恃才侮上”,弄得上司不滿、同僚側(cè)目,很快落了個革職的下場。從上司的參本中對他的描述“生性狡猾,擅篡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jié)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第2回)來看,賈雨村年輕氣盛,不懂官場規(guī)則,因此恃才侮上;他有膽有識,雄心勃勃想干一番事業(yè),故而使地方多事??梢姶藭r的賈雨村率性傲物但天性尚存,盡管趨利但尚保持了獨立人格。
初踏仕途翻船后,擔風袖月、浪跡天涯等待時機東山再起的賈雨村遇到偶然機會當上了林黛玉的塾師。賈雨村緊緊抓住這個難得的機緣,審時度勢,很快就借助林黛玉這個臺階,通過前科探花林如海的推薦,與勢力龐大的賈府建立了密切的聯(lián)系。而最喜讀書人的賈政,被賈雨村不俗的言談儀表所打動,情愿竭力提攜他。在賈政的扶持下,賈雨村很快就補了金陵應(yīng)天府之缺。復(fù)職后的賈雨村汲取了一無“背景”“后臺”,偏又“恃才侮上”因而被一本參倒的沉痛教訓(xùn),開始以全新的面貌出現(xiàn),這從他與林如海和賈政的交往中便可看出:當賈雨村找到了林如海,林如海答應(yīng)幫忙“周全協(xié)佐”之后,他“一面打躬,謝不釋口”,謝了“又謝”;對林如海的日程安排,他“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到了京城,拜見賈政之前,也是謹小慎微禮節(jié)周到,“雨村先整了衣冠,帶了小童,拿著宗侄的名帖,至榮府的門前投了”(第3回)。小說行文至此,那個吟詩抒懷、滿腔抱負的書生不見了,那個恃才傲物、縱論天下的士人成了一個唯唯諾諾、謙恭和順的官僚。賈雨村心中明白,自己上次被革職的真實原因并非他們所說的“貪酷”,而是“恃才侮上”,只要對上司不順不敬,被彈劾、被排擠就是必然的結(jié)局。
對于賈雨村的官場生涯和人格變遷而言,錯判葫蘆案無疑具有標志性的意義。事實上,這樁案子本身并不復(fù)雜:馮淵與薛蟠爭購一婢亦即英蓮,雙方各不相讓,薛蟠于是驅(qū)使惡奴將馮淵“打了個稀爛”,然后竟“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而馮家的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做主”(第4回)。按照常理,此案并無難斷之處,只需將兇手緝拿歸案,依法判處即可。故而,賈雨村聽了案情之后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第4回)。并且即刻便要派人捉拿,從這個細節(jié)中不難看出,此時的賈雨村身上仍保留了幾分儒家君子的忠心和良知,有著主持公道伸張正義的良好愿望和秉公辦事的決心。應(yīng)當說,作為從讀書人躋身封建官場又不見容的“謫吏”,此時的他尚不“精于吏道”。然而,正要下令時,一旁的門子道出了兩件出乎賈雨村意料的事:
一是當?shù)赜幸粡埶^的“護官符”必須熟悉,否則不但官爵難保,還恐有性命之憂。而兇手薛蟠不但是“護官符”中不能得罪也得罪不起的人物,還是剛剛有恩于他的賈府的親戚。另一件事是兇案中受害者之一、被拐賣的女孩恰恰是他昔日曾許諾“務(wù)必找尋回來”的恩人甄士隱的愛女英蓮。賈雨村無疑被推入一種兩難的境地:一邊是慷慨解囊資助其赴京應(yīng)考的恩人甄士隱之女和死于無辜的馮淵,另一邊是當?shù)貦?quán)貴同時也是幫助他復(fù)職出任的賈府之親戚。這在客觀上決定了賈雨村無論傾向哪一邊,都不可避免地要對另一邊“忘恩負義”,而不可能使得各方皆大歡喜。顯然,這樁案子是“義”與“利”的現(xiàn)實沖突。是取“義”而舍“利”,還是取“利”而舍“義”?賈雨村必須做出抉擇。當門子建議他“順水行舟,作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jié)”時,他又開始猶豫不決:“事關(guān)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fù)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不能忍為者?!遍T子于是勸賈雨村:“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兇者為君子’。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雨村聽后“低了半日頭”(第4回),在他低頭尋思的過程中,早年志向高遠的抱負,第一次被參的教訓(xùn),甄家、賈府相助的恩義,辜負皇恩的不忍,“相時而動”、“趨吉避兇”的世情,不合時宜可能帶來的嚴重后果,以及知道底細的門子可能帶來的麻煩,等等,大概都會在他腦海中一一浮現(xiàn)??梢哉f,他低頭尋思的過程,是一個讀圣賢書、有正義感的封建官員靈魂和良知遭受拷問并最終墮落的過程,促使他靈魂和良知墮落的,是自身的遭遇和門子一語道破的世情。賈雨村經(jīng)過一番思慮和掙扎之后,最終認同了門子所說的“趨吉避兇者為君子”,做出了舍“義”取“利”的決定,昧著良心胡亂判斷了此案,將恩人之女英蓮判給了呆霸王。為了剛剛復(fù)活的仕途前程,他不得不放棄自己的良心,選擇徇私枉法,成為兇手的共謀。賈雨村錯判葫蘆案,在某種意義上體現(xiàn)了“一個士人無處可以逃遁、沒有選擇自由、沒有靈魂主體性的深刻悲劇”。[1](P139)在枉法辦案之后,賈雨村急忙修書于賈政(薛蟠的姨丈)并王子騰(薛蟠的舅舅),主動向他們邀“功”,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舉可謂是一石三鳥,既給舉薦自己的賈政報了恩,又得以結(jié)交富甲一方的薛家,并乘機巴結(jié)官位更高的王子騰,為將來的升遷鋪就寬敞大道。如果說錯判葫蘆案在某種程度上是出于客觀上自保的需要不得已而為之,那么修書邀功則是賈雨村主動向高官權(quán)貴低頭獻媚的表現(xiàn),可以說,此時的賈雨村已從被動的共同犯罪轉(zhuǎn)變?yōu)橹鲃拥淖愿蕢櫬洹?/p>
在這一紙“護官符”的點示下,機靈的賈雨村很快摸清了當?shù)睾雷鍣?quán)貴“皆連絡(luò)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yīng)”的官僚網(wǎng)絡(luò)。他在這個龐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中,逢迎拍馬、媚上欺下,繼續(xù)在仕途上摸爬滾打。熟諳了官場的傾軋權(quán)變后,賈雨村開始官運亨通,青云直上,一直爬到兵部尚書、京兆府尹等顯位高階。這個原本才華出眾、滿懷匡世濟民思想,堪稱才俊的胡州窮儒也逐漸在漆黑骯臟的官場中消磨了才氣,挫軟了錚骨,離生命的本真與書生的正氣愈來愈遠,最終蛻化成與豪紳沆瀣一氣的貪官污吏。
賈雨村因賈府而發(fā)達,因賈府而輝煌。然而當賈府被參時,他不但不思知恩圖報,反而為了趕快撇清關(guān)系,避免受到牽連,不惜將賈府“狠狠地踢了一腳”,直接導(dǎo)致了賈府被抄家??梢哉f,此時的賈雨村已經(jīng)徹底放棄了自己的良知,淪喪為落井下石、忘恩負義的小人。最后他自己也因貪贓獲罪,正應(yīng)了甄士隱注釋《好了歌》中“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的讖語,幸遇天下大赦,只被革職為民,“從終點又回到起點”,他在紅塵世界中的追逐只留下了一個毫無疑義的圓圈。
以當時的社會價值觀來看,賈雨村由一介寒儒做到京兆府尹,一度位高權(quán)重,無疑是相當成功的,而事實上他是不折不扣的悲劇人物,他的悲劇色彩不同于寶玉也不同于賈政,而是更深層次的悲劇。賈雨村的所謂成功恰恰是他作為一個讀書人個性喪失、人性異化的象征。由入仕前的單純倜儻到仕途上的詭詐權(quán)變,從對月抒懷、激揚文字到謙恭唯諾、謹小慎微,從伸張正義、秉公辦事到徇情枉法、為非作歹,從知恩圖報到忘恩負義、落井下石,賈雨村經(jīng)歷了靈魂上的煎熬和人格上的變遷。按照通行的程高續(xù)本安排,他最后雖然兩次被甄士隱點撥,但由于在名利場里陷得太深,仍不能看破權(quán)勢幻相,無法徹悟,而是迷迷糊糊、昏睡不醒,這正是對他在仕途上失敗、想放棄現(xiàn)實人生理想?yún)s又無法破迷得悟的一種合理安排。
應(yīng)當說,“賈雨村們”這種無可奈何的轉(zhuǎn)變及其結(jié)局,并非是偶然的個體現(xiàn)象,而是古代中國讀書人的一個生動縮影。從寒窗苦讀、進京赴考、授官封爵,到投機鉆營、受賄枉法、革職查辦……,這是很多入仕儒生的近似經(jīng)歷,賈雨村并無什么特異之處。可以說,賈雨村的人生經(jīng)歷體現(xiàn)了古代儒生的生存常態(tài),從他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古代學而優(yōu)則仕的讀書人在封建末世惡濁的社會和骯臟的官場中人格逐漸異化的過程。
甄士隱是曹雪芹成功塑造的另一個士人形象,他與賈雨村在小說中形成鮮明對比,亦可以說他們互為“對立幻影”。與賈雨村積極入世、熱衷功名不同的是,甄士隱雖為讀書人,卻稟性恬淡,無意于功名,更多地體現(xiàn)了道家逍遙自適的情懷。然而就是這么一個與世無爭、悠然自得的隱士,卻不得不經(jīng)歷失女在先、火災(zāi)在后,再被親人欺騙以至于最后走投無路、看破塵世的悲戚人生。
在《紅樓夢》中,有關(guān)甄士隱的情節(jié)主要集中在第1回。通過小說可知,甄士隱乃是名城姑蘇閶門的望族,過著幸福平靜的小康日子。甄士隱給人突出的印象是他的恬淡超逸和慷慨善良。在小說的開頭,曹雪芹這樣描寫道:
“地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nèi)有個仁清巷,巷內(nèi)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xiāng)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只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英蓮,年方三歲?!保ǖ?回)
此處雖然是白描式地簡單幾筆勾畫,卻將甄士隱的基本情況介紹得一清二楚,也為接下來的故事發(fā)展埋下了伏筆。顯然,甄士隱一出場就是一個“真隱士”的形象。此人淡泊名利,“不以功名為念”,無意走“仕途經(jīng)濟”之路,每天過著“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的名士風流生活,可以說他就是一個隱于這“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的真隱士。
甄士隱人品高雅,樂善好施,我們從他對萍水相逢的賈雨村的態(tài)度中就可窺見一斑。此時的賈雨村僅僅是一個寄居在士隱隔壁葫蘆廟中的窮書生,每日以賣字作文為生。士隱與其不沾親不帶故,但他見到此書生才華出眾而身處困頓,遂生愛才惜才之心。在中秋佳節(jié)這一萬家團圓的日子,士隱心忖雨村寄旅僧房,不無寂寞之感,特于家宴之后,另具一席于書房,親自步至廟中相邀,士隱之善心雅意,由此細節(jié)即可看出。當雨村對月抒懷,表現(xiàn)出不甘人下的雄心壯志,士隱不僅熱情鼓勵,而且慷慨相助,無償資助五十兩白銀并兩套冬衣,使其進京赴考得以可能。甄士隱愛惜人才、喜交朋友、豁達大度、樂善好施的名士風流特點盡皆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甄士隱交接雨村于落魄之時,脂硯齋夾評道:“夾寫士隱,實是翰林文苑,非守錢虜也”,[2](P24)是說甄士隱與賈雨村交往,并非為了“圖利”,而是出于“尊賢”。這是一個救危濟困、愛才重情的名士;是一個極有修養(yǎng)、可親可敬的宏儒!說他是“神仙一流人品”,并非夸飾溢美之詞。
然而,人生多磨難,命運多舛。就是這么一個“神仙一流人品”的甄士隱也難逃命運的捉弄。愛女英蓮失蹤是甄士隱遭遇的第一個人生打擊。英蓮剛過了3歲的那年元宵節(jié),甄士隱命家人霍啟抱著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等他小解完之后,早已不見英蓮的蹤影,急得霍啟找尋了半夜,直到天明也未找到?;魡⒖峙伦肪孔约贺熑危桓一厝ヒ娭魅?,于是便逃往他鄉(xiāng)去了。甄士隱夫婦見到女兒一夜不歸,于是派幾個人去四處尋找,可是并無結(jié)果。夫婦二人“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以至于思女成疾。對于晚年得女的士隱夫婦來說,痛失愛女無疑是人生最大最無法承受的打擊。
甄士隱面臨的第二次人生打擊是家遭火災(zāi)。這場偶然但殘酷的大火,燒得甄家傾家蕩產(chǎn),急得甄士隱唯有跌足長嘆,不得已只好回莊上安身。失去愛女之后又失家園,這對于甄士隱來說,實在是毀滅性的打擊,也成為他人生的轉(zhuǎn)折點。
移居莊上的甄士隱又偏逢水旱不收、鼠盜蜂起、民不聊生,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只得賣掉田莊投奔岳父。然而,恰如魯迅所說:“有誰從小康人家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保?](P415)令甄士隱意想不到的是,岳父封肅不顧親情,冷言冷面,更有甚者,乘人之危,敲骨吸髓,通過買些薄田破屋半騙半賺親人的錢財。這無異于加速了甄士隱夫婦的窮困潦倒,同時也反映了他自身的迂腐和書生之氣。在中國古代社會,讀書人大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一旦受挫,灰心喪氣,于世事上很難適應(yīng)。這是讀書人的通病,也是甄士隱的軟肋。岳父的欺罔詰難、羞辱指責無疑也增加了甄士隱對紅塵的失望。“士隱知投人不著,心中未免悔恨;更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已有積傷,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jié)u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保ǖ?回)
甄士隱連遭變故,貧病交加,一日拄著拐出外散心,偶遇一跛足道人,瘋狂落拓,麻屣鶉衣,口中念著世人大都關(guān)注的“功名”、“金銀”、“姣妻”、“兒孫”為內(nèi)容的《好了歌》,一下子觸到了士隱的痛處,他于是迎上來問道:“你滿口說些什么?只聽見些‘好’‘了’‘好’‘了’?!蹦堑廊诵Φ溃骸澳闳艄犚姟谩恕?,還算你明白??芍郎先f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宿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他不但一下子就把握住了《好了歌》的精髓,而且為其做了精彩的解注。
甄士隱的解注比《好了歌》說得更具體、更形象、更冷峭無情。富貴的突然貧賤了,貧賤的又突然富貴了;年輕的突然衰老了,活著的又突然死掉了;本想在官階上越爬越高,可是偏偏淪為了囚徒——人世無常,一切都是虛幻,命運難以捉摸,誰也逃脫不了它的擺布??墒鞘郎系娜藗?nèi)圆恍盐颍€在沽名釣譽、爭名逐利,沒有意識到自己不過是這人世間的匆匆過客,暫時寄居的塵世并不是我們真正的故鄉(xiāng)。注完《好了歌》,士隱便說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背著,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成為《紅樓夢》中第一個大徹大悟的覺悟者。
在曹雪芹筆下,甄士隱原本就是一個生性淡泊、樂善好施之人,對于功名財富不以為念,故而他身居鬧市卻能隱居不仕。然而在封建末世之中,他是隱居求靜而風不止,他仍有家室之累,兒女之憂,生計之艱,雖隱居但并未達到理想中的人生極致樂境。在經(jīng)歷了失女煎熬、大火洗禮、貧病交攻等一系列人生磨難之后,甄士隱在跛足道人《好了歌》的啟迪下,頓悟覺醒,以其“宿慧”為之解注,最后隨同那瘋道人飄飄而去,擺脫了塵世中的一切俗事,真正地回歸到自然大化中去了。甄士隱一經(jīng)點破就一步抵達徹悟境界,這種頓悟除了與世俱來的宿慧和平日飽讀詩書以外,更是他人生悲慘遭遇的必然結(jié)果。他對《好了歌》之所以解得如此深刻透徹,能夠毫不猶豫、了無牽掛地遁入空門,在某種意義上也是絕望之人所做的一個無可奈何的抉擇。愛女失蹤、家產(chǎn)敗毀、親戚嫌棄、貧病交加,甄士隱幾乎被剝奪了物質(zhì)和精神上的一切,這樣的塵世還有什么值得眷戀的呢?可以想見,他的遁入空門乃是前途渺茫、心灰意冷、生活絕望后的痛苦抉擇。甄士隱本來屬于知書達禮之人,殷實隆盛之家,實為名士風流。然而他卻未能逃脫人生厄運,以至于身處絕境,最終遁入空門,過起了青燈古佛下簡單而充實的修行生活??梢哉f,甄士隱的一生再現(xiàn)了一個歷經(jīng)滄桑的名士風流的悲戚人生和悟道之路。
應(yīng)當說,曹雪芹所塑造的這“一甄一賈”集中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生存境遇及人生選擇。甄士隱與賈雨村二人,都是“士”的典型。他們一個以道家思想為主導(dǎo),一個以儒家思想為旨歸;一個清高自潔、超脫出世,一個積極入世、癡迷仕途,一個身在青云,一個心在白云,到頭來都是“悲喜千般同幻渺”,誰也沒有逃脫歷史和時代給他們安排的結(jié)局——隱無可隱,仕不可仕,以真做假,認假為真,人生虛幻,種種皆苦!
賈雨村原本是一個志向高遠、聰穎而有悟性的讀書人,他通過寒窗苦讀、科舉考試進入仕途,又經(jīng)革職、復(fù)出、高升、獲罪幾度官場沉浮,由于客觀上齷齪腐朽的環(huán)境和主觀上強烈的功名利祿之心,在封建官場的泥淖里越陷越深,不僅未能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最后還落了個披枷帶鎖的下場。后來雖經(jīng)舊友兩度點撥,但由于入世太深,仍舊似悟非悟,未能看破塵世幻相。賈雨村經(jīng)過積極拼搏,曾一度躋身高位,而他的性格也隨著求仕之路的起伏而不斷發(fā)展變化——從最初的胸懷大志、意氣勃發(fā)的讀書人淪為曲意逢迎、見利忘義的官場蠹蟲。賈雨村一生可謂是跌宕起伏、幾經(jīng)波折,中間經(jīng)幾度宦海沉浮,可以說,他的生命歷程典型地再現(xiàn)了一個落魄窮儒的求仕之路和人生軌跡,同時客觀上展現(xiàn)了封建官僚體制下儒家讀書人人性扭曲和墮落的歷程。
與賈雨村相反,甄士隱出身鄉(xiāng)宦,殷實隆盛之家。他生性恬淡,逍遙自在,不以功名為念,乃是專注于個人修身養(yǎng)性之道家人格的典范,然而,在一系列的生活變故之下,愛女失蹤,家產(chǎn)敗毀,親戚嫌棄,貧病交加,他最終頓悟遁入空門??梢哉f,甄士隱的人生經(jīng)歷,是“瞬息間則又樂極生悲”,“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縮影。這表明:“在封建末世之中,士人已無立錐之地,如陶淵明、孟浩然般的歸隱亦非逃脫塵網(wǎng)扭曲之良途,出了官場的樊籠仍置身于社會的大牢獄中,亦難逃身陷絕境之悲劇厄運,必須探索新的人生道路,尋找新的解脫方式?!保?]跛足道人點化甄士隱的《好了歌》和甄士隱徹悟之后為《好了歌》做的注解,亦道亦佛,似道實佛,實乃佛教“虛無”“色空”觀念之絕唱,是甄士隱一貧如洗、沉酣一夢醒來的恍然大悟。事實上,中國古代的許多讀書人都是走向了由儒入道,或者由儒入佛之路,這表明了讀書人對于人生終極問題的關(guān)切與追問,同時也表明宗教乃是人們精神世界的最后歸宿。
上述可知,在《紅樓夢》一書中,“一甄一賈”代表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兩種不同的人生觀、價值觀,以及不同的人生道路——即甄士隱的出世與賈雨村的入世。如果說賈雨村的人生經(jīng)歷主要體現(xiàn)了儒家文化所主張的社會理想和道德人格,那么甄士隱的人生經(jīng)歷則主要體現(xiàn)了道家文化所代表的價值追求和審美情趣。當然,儒道二家在中國傳統(tǒng)文人身上并不是截然分開的。作為一個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賈雨村有著強烈的入世理想,但也受到道家思想潛移默化的影響,可謂是一個“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玄參道之力”(第2回)之人。在困居葫蘆廟進京求考以前,賈雨村常與甄士隱談玄論道,深受甄士隱欣賞;當失意時在村肆偶遇舊識冷子興,談及賈寶玉之秉性怪異之時,他縱論天下,見解不俗。在革職罷官、閑賦林下之時,他便擔風袖月,游覽天下勝境,頗有幾分放情山水、寄興游樂的閑適情懷,這恰好符合道家追求精神自由,不為外物所役、適性自然的理念。不過這種道家適性自然的情趣,對于他來說只是失意之時的一種精神調(diào)劑。在信步游覽至智通寺,看到那幅破舊的對聯(lián)“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時,他意識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然其意頗深,其中想必是有些來歷的??梢娰Z雨村原本乃是有悟性、有慧根之人,然而隨著他在仕途上的節(jié)節(jié)高升,他在功名利祿的泥淖世界中也越陷越深,以至于最終仍無力回歸生命的本真本然狀態(tài)。
在甄士隱身上,雖然主要體現(xiàn)了道家稟性恬淡、注重個體修養(yǎng)的特征,但同時也有著儒家重義輕利、忠恕待人和肯定事功的特質(zhì)。見賈雨村困頓落魄,他遂生惻隱之心,有心接濟,又恐傷人自尊,未敢唐突。中秋佳節(jié),雨村對月抒懷,一吐凌云之志,甄士隱不僅熱情鼓勵,而且趁機相助,資銀送衣,又擔心雨村到了京城無寄足之地,意欲寫兩封信與他帶至神京,使其投謁個仕宦之家作為寄足之地。替人考慮若此,完全當?shù)闷鹬宜《帧M瑫r,甄士隱也不否定現(xiàn)世事功,當賈雨村對月抒懷,表示自己待價而沽、待時而飛時,甄士隱大加贊賞:“妙極!弟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了。可賀,可賀!”(第1回)乃親斟一斗為賀。贈銀之后又說:“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也!”甲戌本眉批說:“寫士隱如此豪爽,又全無一些黏皮帶骨之氣象,愧殺近之讀書假道學矣?!保?](P29)從甄士隱對賈雨村的激賞態(tài)度,可見他并未真正忘掉事功。由此可見,儒道兩家并非截然分開,仕與隱也并非不可調(diào)和,而是互為補充的。在中國古代讀書人身上,儒家與道家往往同時并存,或出現(xiàn)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或以其中一家思想為主導(dǎo),可以說,儒與道構(gòu)成了他們思想世界的兩個基本維度。
值得注意的是,賈雨村在身居官場高位之時和最后淪為階下囚幸遇大赦之后,續(xù)作者先后給他安排了兩次與甄士隱相遇的經(jīng)歷。而且,置身方外的甄士隱與沉迷塵俗的賈雨村兩次見面的地點“知機縣”“急流津覺迷渡口”,也無疑具有明顯的象征意味。第一次見面時,賈雨村仍然高官厚祿,塵夢方酣,所以并不“知機”,明知故人所在的破廟著火卻不顧故人死活登名利之岸而去。第二次,賈雨村已從名利的云端掉入深淵,但仍然不能看破功名利祿等幻相,無論甄士隱如何開導(dǎo)點撥,他總是無法徹悟,而是恍恍惚惚、一睡不醒。“中國的世俗宗教多是以‘遂欲’為門徑,即在出世之前先行入世,在皈依宗教之前先在紅塵歷劫,也就是欲‘無’先‘有’,欲‘真’先‘假’。”[5](P48)甄士隱和賈雨村二人同在紅塵中歷劫,甄士隱是遭劫出世,很快就徹悟得道,離“假”歸“真”;賈雨村是入世遭劫,遭劫之后卻依然執(zhí)迷不悟,仍然停留在“溫柔場”“富貴鄉(xiāng)”的“假”的層面。這兩個士人,不同的個性,不同的人生,不同的結(jié)局——一個止于覺,一個止于迷,前者為佛,后者為眾,其中之義,值得深思。
如果說賈雨村體現(xiàn)了落魄窮儒的求仕之路,那么甄士隱則書寫了名士風流的悲戚人生。盡管二人在世俗世界中分別屬于儒道兩種不同的風格,前者積極入世,后者超逸脫俗,但都遭受了一系列的人生磨難,以至于走投無路,仕不可仕,隱無可隱。這也隱含著作者對傳統(tǒng)士人人生道路選擇的反思——無論是儒家還是道家,入世還是隱退,都無法為封建末世的讀書人提供一個終極的、理想的歸宿。而甄士隱在經(jīng)歷了種種人生悲劇后,很快就頓悟得道、遁入空門;在小說結(jié)尾,甄士隱對賈雨村的點化,實際上也象征著神性對俗性、悟道對事功、“真”“無”之于“假”“有”的最終勝利。這種結(jié)局無疑折射出作者曹雪芹在儒道互補中最終傾向于佛的文化心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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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魯迅.吶喊·自序[A].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4]關(guān)四平.真人假士,殊途同歸——論紅樓夢的士林人生道路[J].紅樓夢學刊,1995,(4).
[5]梅新林.紅樓夢哲學精神[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The Cultural Im plication of“Zhen Shiyin and Jia Yucun”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ZHAO Juan
(Institute of Ethnic Literature,Yunnan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Kunming,650034,Yunnan,China)
As two traditional literati images of China,Zhen Shiyin and Jia Yucun,which were carefully shaped in ADream of Red Mansions by Cao Xueqin,represent two different living circumstances and life choices.And they are entrusted with the author s thinking about the comp lementation of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in Chinese scholars mentality.If Jia Yucun s life expe riencesmainly reflect the social ideals and moral character advocated by Confucian culture,then Zhen Shiyin s the pursuit of val ue and aesthetic appeal represented by Taoist culture.The life path of Zhen Shiyin and Jia Yucun in the novel also reflects the choice of ancient Chinese scholars in the value of life-official or hidden,which are contradictory but complementary.
ADream of Red Mansions;“Zhen Shiyin and Jia Yucun”;complementation of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I206
:A
:1006-723X(2015)04-0108-06
〔責任編輯:黎 玫〕
趙 娟,女,云南省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所副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