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乃和,付瑞珣
(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長春 130024)
歷史學研究·清華簡專題·
從清華簡《系年》看“千畝之戰(zhàn)”及相關問題
謝乃和,付瑞珣
(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長春 130024)
千畝之戰(zhàn)是西周末年姜氏之戎在千畝打敗周王軍隊的一場戰(zhàn)役,后世視其為西周政治史上的重大事件,認為這是宣王執(zhí)政由中興到衰落的轉(zhuǎn)戾點。由于相關典籍關于千畝之戰(zhàn)的記載多有歧異,研究者又站在不同視角加以闡發(fā),故而學者歷來就千畝之戰(zhàn)的次數(shù)、時間、戰(zhàn)場以及勝負等問題聚訟不已,從而形成周史上著名的學術公案。從清華簡等新出資料來看,“千畝之戰(zhàn)”應該只有一次,發(fā)生在周宣王三十九年,即公元前789年,戰(zhàn)場在王畿附近。戰(zhàn)爭過程中一些諸侯雖有可圈可點之處,但戰(zhàn)爭結局仍以“王師敗績”而告終。相關認識歧異乃諸種典籍不同編纂原則——宣揚神道、諸侯有功和編年史體例所致。
千畝之戰(zhàn);歷史編纂;清華簡《系年》
千畝之戰(zhàn)是西周末年姜氏之戎在千畝打敗周王軍隊的一場戰(zhàn)役。由于典籍纂錄者基于不同的編纂原則撰錄相關事件,致使學界對千畝之戰(zhàn)的認知多有歧異,以至論者竟認為“千畝之地有二,千畝戰(zhàn)役亦有二”[1]92。本文通過新出清華簡與傳世典籍的綜合融通,試對相關問題作一初步探討,希冀有助于對相關學術公案的認識。
關于千畝之戰(zhàn),最為后世所熟知的記載是《國語·周語上》中虢文公反對周宣王“不籍千畝”的勸諫:
宣王即位,不籍千畝。虢文公諫曰:“不可。夫民之大事在農(nóng),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事之供給于是乎在,和協(xié)輯睦于是乎興,財用蕃殖于是乎始,敦龐純固于是乎成……乃能媚于神而和于民矣,則享祀時至而布施優(yōu)裕也。今天子欲修先王之緒而棄其大功,匱神乏祀而困民之財,將何以求福用民?”王不聽。三十九年,戰(zhàn)于千畝,王師敗績于姜氏之戎。[2]15-21
由此可知,《國語》的作者認為,千畝之戰(zhàn)的失敗是由宣王不在千畝之地施行籍田禮所致。《史記·周本紀》秉持其說,也認為:“宣王不修籍于千畝,虢文公諫曰不可,王弗聽。三十九年,戰(zhàn)于千畝,王師敗績于姜氏之戎?!保?]144新出《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二)》(即《系年》,下文稱《系年》)第1章關于千畝之戰(zhàn)亦有相似的記載:“昔周武王監(jiān)觀商王之不龏①“龏”字,整理者解讀為“恭”,乃不移之論?!褒姟弊衷诠盼淖植牧现卸嘁?,甲骨文、金文、簡帛中均有此字,通常被解釋為“共”或“恭”。筆者認為《系年》“不龏上帝”之“龏”,解讀為“供奉”更符合文意。其理由有三:一、從字形上看,“龏”字從“龍”從“艸”,好似雙手捧著“龍”,本義應為供奉。二、傳世文獻中的“共”與“恭”亦有供奉之意,孫詒讓《尚書駢枝》釋《酒告》“棐有恭”云:“‘棐’,亦當讀為‘匪’。‘恭’,當為‘共給’之‘共’。《詩·小雅·巧言》云‘匪其止共,維王之邛’,鄭《箋》釋為‘不共其職事’……”又《周禮·夏官·羊人》注云:“共,猶給也?!?顧頡剛、劉起釪著《尚書校釋譯論》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406—1407頁)《天官·甸師》更明言“甸師掌帥其屬而耕耨王藉,以時入之,以共齍盛”可見“恭”(“共”)可理解為“供給”與“供奉”。三、就文句而言,下文明言“(周武王)乃作帝籍,以登祀上帝天神,名之曰千畝”,《國語·周語上》記載虢文公述籍田云“上帝之粢盛於是乎出”,可見武王是“監(jiān)觀”商王紂不供奉上帝,才設立“帝籍”(千畝),并用帝籍所產(chǎn)的“粢盛”去“登祀”上帝天神。由是,將“龏”理解為“供奉”更為貼切。上帝,禋祀不寅,乃作帝籍,以登祀上帝天神,名之曰千畝,以克反商邑,敷政天下……宣王是始棄帝籍弗田,立卅又九年,戎乃大敗周師于千畝”[4]。文中一個“乃”字道出了宣王“不籍千畝”與千畝之戰(zhàn)失敗的因果關系。可見《系年》與《國語》《周本紀》的觀點一致,都認為周宣王“不籍千畝”導致了千畝之戰(zhàn)的失敗。當然,宣王“不籍千畝”與千畝之戰(zhàn)的失敗應該沒有必然的因果聯(lián)系,但是為何東周史家都采用這種宣揚神道的方式書寫千畝之戰(zhàn)呢?
究其緣由,在于“千畝”在西周具有祭祀上帝鬼神的宗教意義。文獻所記“千畝”多與“耤”相關,且“籍”、“藉”與“耤”三個字在古文字中可以借用。甲骨文與金文中都有“耤”字,其本義是鋤地,陳夢家先生認為:“耤字象人踏耒而耕之形,和書籍所記相同……所謂耤應指鋤地。”[5]在此基礎上,“耤”在商代發(fā)展成為一種稅收方式?!睹献印る墓稀酚涊d:“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助者,藉也。”[6]《說文·角部》解釋“耤”字時說:“耤,帝耤千畝也。古者使民如借徹者,故謂之耤。從耒,助聲?!倍巫⒄J為:“耤稅者,借民力以食稅也?!保?]可見,“助”就是“籍”,是一種勞役賦稅。商代的卜辭中雖然有大量有關“耤”的記載,但是沒有證據(jù)能夠直接證明商代已經(jīng)擁有“帝籍”。而據(jù)上引《系年》第1章可知,周初時期,武王借鑒商王不供奉上帝,于是作“帝籍”,由此產(chǎn)生了祭祀上帝鬼神的專有土地,名為“千畝”②《國語·周語上》韋昭注:“天子籍田千畝,諸侯百畝”,認為“千畝”就是“籍田”。而就《系年》觀之,此說法尚可推敲,近來學者多認為“千畝”為地名,可從。。
西周統(tǒng)治者還設立了監(jiān)管“千畝”(帝籍)的官職,《周禮·天官·甸師》記載“甸師掌帥其屬而耕耨王藉,以時入之,以共齍盛”,鄭注“齍盛”為“祭祀所用谷也”[8],可見,所謂“王藉”即為“帝籍”(千畝)。由此可知,到了周代,“籍”的內(nèi)涵更為豐富,有了宣揚神道的功效,其表現(xiàn)形式就是“籍田禮”。關于“籍田禮”的產(chǎn)生時代,學界大致有原始社會、商代、周代三種說法[9],究其實際,“籍田禮”產(chǎn)生的時代可能較早,但作為有體系的祭祀上帝的禮制,當如清華簡《系年》所言,乃殷周鼎革之際周人以殷人政治興亡為史鑒而在宗教禮典上“神道設教”的產(chǎn)物?!秶Z·周語上》中虢文公詳細地描述了西周時期“籍田禮”的環(huán)節(jié):
先時九日,太史告稷曰:“自今至于初吉,陽氣俱蒸,土膏其動。弗震弗渝,脈其滿眚,谷乃不殖?!别⒁愿嫱踉?“史帥陽官以命我司事曰:‘距今九日,土其俱動,王其祗祓,監(jiān)農(nóng)不易?!蓖跄耸顾就较探涔?、百吏、庶民,司空除壇于籍,命農(nóng)大夫咸戒農(nóng)用。先時五日,瞽告有協(xié)風至,王即齋宮,百官御事,各即其齋三日,王乃淳濯饗醴。及期,郁人薦鬯,犧人薦醴,王祼鬯,饗醴乃行,百吏、庶民畢從。及籍,后稷監(jiān)之,膳夫、農(nóng)正陳籍禮,太史贊王,王敬從之。王耕一墢,班三之,庶民終于千畝,其后稷省功,太史監(jiān)之;司徒省民,太師監(jiān)之;畢,宰夫陳饗,膳宰監(jiān)之。膳夫贊王,王歆大牢,班嘗之,庶人終食。[2]16-19
對此,楊寬先生總結為五個禮節(jié):行禮前的準備、舉行饗禮、正式舉行籍禮、禮畢后的宴會、廣泛的巡查和監(jiān)督庶人耕作。[10]其他傳世文獻如《詩·周頌·載芟》《禮記·月令》《祭義》《呂氏春秋·孟春紀》等亦提及周代之“籍田禮”,如此繁雜的禮節(jié)背后,突顯著周代對待宣揚神道的重視。
西周末年,宣王“不籍千畝”,不實行“籍田禮”,清華簡《系年》與《國語》都認為宣王不實行籍田禮才導致了千畝之戰(zhàn)的失敗,正與周代籍田禮所蘊含的天下興亡的禮義所一致,可見“千畝”帝籍的神道設教作用在西周當時以及東周時代影響至大。因此,即便籍田或有多處①有些學者認為籍田不是一處,徐中舒先生與田昌五先生都持此觀點,詳見徐中舒《試論周代田制及其社會性質(zhì)》,《四川大學學報》,1955年第2期;田昌五、臧知非《周秦社會結構研究》,西北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而“千畝”的所在地應該是在王畿附近——周天子行“籍田禮”之處。
關于千畝之戰(zhàn)的地點,學界亦有紛說。如杜預注《左傳·桓公二年》曰“西河介休縣南有地,名千畝”[11],其地望大約在“今山西南部略偏西南的萬榮、聞喜地區(qū)以南”[12]。然杜說有何所本?宗周之“帝籍”何以遠離王畿?頗使后世學者疑惑不解。杜佑《通典》又認為千畝位于岳陽縣(今山西省安澤縣)以北九十公里。[13]蒙文通先生對相關歧異評論曰:
《周語》言“宣王不籍千畝,虢文公諫,弗聽。三十九年戰(zhàn)于千畝,王師敗績于姜氏之戎?!笔敲饕郧М€之戰(zhàn),即不籍之千畝。此禮言天子千畝諸侯百畝也。奈何說者紛紛,以晉州岳陽河西介休解之乎?[14]
蒙說可謂精要,而其對申戎(即姜氏之戎)居地的考察更為千畝之戰(zhàn)的地望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沈長云先生也提出要從申國族所居的位置來考慮千畝之戰(zhàn)發(fā)生的地域。[15]177相關論說,應該說頗有啟發(fā)性。
關于先秦時期的申,學者歷來認為申國只有一個,只是因為申族遷封才有西申、南申、東申之別。近年河南南陽出土的有“南申伯”銘文的彝器出現(xiàn)后,專家認為“銘文之所以在‘申伯’前冠以‘南’字,可能是為了與‘西申’相區(qū)別。原來在西周時期,西方另有一申”[16]。晁福林先生認為“周代的申國并不止一個,而是起碼有申伯之國和申侯之國”[17],可謂卓見。清華簡《系年》第2章則明言“周幽王取妻于西申,生平王”,是西申存在得到了出土簡牘文字的直接證明。
千畝之戰(zhàn)的申戎應屬申伯之國,姜姓,為“四岳”之后,應該不誤?!对姟ご笱拧め愿摺酚小熬S岳降神,生申及甫”,《毛傳》曰:“岳,四岳也”。[18]《國語·周語下》:“祚四岳國,命以侯伯,賜姓曰姜,氏曰有呂……申、呂雖衰,齊、許猶在”[2]97。可見齊、許、申、呂皆為姜姓,《國語·周語中》富辰勸諫周襄王時亦說:“齊、許、申、呂由大姜”[2]46。《逸周書·王會解》記載“西申以鳳鳥”進奉成王,并與西方的“丘羌”等國同列[19],可知其地望在宗周以西?!渡胶=?jīng)·西山經(jīng)》有申山、上申之山、申首之山亦可能與申戎有關。據(jù)此可推斷千畝之戰(zhàn)的地望應在宗周與申戎之間,近于王畿處的西方,與前文所述千畝為王都附近實行籍田禮的“帝籍”相符,可見以宣揚神道的軍事觀來書寫千畝之戰(zhàn),雖然不能準確地詮釋出千畝之戰(zhàn)失敗的決定性因素,但在某種程度上卻反映了東周史家神道設教的歷史觀念,突出了千畝(帝籍)的宗教性。
對于周王室而言,千畝之戰(zhàn)固然是失敗了,但隨從周王作戰(zhàn)的一些諸侯國在這場戰(zhàn)爭中的表現(xiàn)卻有可圈可點之處,相關文獻多以“諸侯有功”述之,晉國便是其中之一。《左傳·桓公二年》載:“初,晉穆侯之夫人姜氏,以條之役生太子,命之曰仇。其弟以千畝之戰(zhàn)生,命之曰成師?!保?]91-92《史記·晉世家》援引《左傳》相關記載又有所增益說:“七年,伐條。生太子仇。十年,伐千畝,有功。生少子,名曰成師?!保?]1637諸多學者認為“有功”與“成師”體現(xiàn)了晉穆侯在千畝之戰(zhàn)中取得了勝利,如錢穆先生認為“則千畝之役,王師失利,而晉軍則有功”[20]。裘錫圭先生亦認為錢說“不失為一種合理的解釋”[21]。不過,《史記·趙世家》相關記載卻給予了不同的啟發(fā),其載:“自造父已下,六世至奄父,曰公仲。周宣王時伐戎,為御。及千畝戰(zhàn),奄父脫宣王?!保?]1780據(jù)之,晉穆侯很可能與趙國先祖奄父類似,千畝之戰(zhàn)中只是在王師戰(zhàn)敗之時幫助周宣王脫離險境,使王師或晉師主力得到保留,晉穆侯才因此得到了嘉獎而命名其少子為“成師”。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在先秦文獻的記述中,并不只有戰(zhàn)爭勝利才用“有功”,但《左傳》之中書寫“有功”共有9處,分別見于《左傳》桓公六年、十年,僖公二年、二十八年,成公二年有3次,襄公十八年、二十三年,都指的是軍功。此外,成公八年還有“有功績”一詞,也指的是軍功。①《左傳·桓公六年》:“北戎伐齊,齊使乞師于鄭。鄭大子忽帥師救齊……齊人饋之餼,使魯為其班。后鄭。鄭忽以其有功也,怒,故有郎之師。”《桓公十年》:“初,北戎病齊,諸侯救之,鄭公子忽有功焉。”《僖公二年》:“虢公敗戎于桑田。晉卜偃曰:‘虢必亡矣。亡下陽不懼,而又有功,是天奪之鑒,而益其疾也。必易晉而不撫其民矣。不可以五稔?!薄顿夜四辍?“子玉使伯棼請戰(zhàn),曰:‘非敢必有功也,愿以間執(zhí)讒慝之口?!薄冻晒辍?“晉師歸,范文子后入。武子曰:‘無為吾望爾也乎?’對曰:‘師有功,國人喜以逆之,先入,必屬耳目焉,是代帥受名也,故不敢?!渥釉?‘吾知免矣。’”又“晉侯使鞏朔獻齊捷于周。王弗見,使單襄公辭焉,曰:‘蠻夷戎狄,不式王命,淫湎毀常,王命伐之,則有獻捷。王親受而勞之,所以懲不敬、勸有功也。兄弟甥舅,侵敗王略,王命伐之,告事而已,不獻其功,所以敬親昵、禁淫慝也。今叔父克遂,有功于齊……’”《襄公十八年》:“晉侯伐齊,將濟河,獻子以朱絲系玉二榖,而禱曰:‘齊環(huán)怙恃其險,負其眾庶,棄好背盟,陵虐神主。曾臣彪將率諸侯以討焉,其官臣偃實先后之。茍捷有功,無作神羞,官臣偃無敢復濟。唯爾有神裁之?!劣穸鴿?。”《襄公二十三年》:“晏平仲曰:‘君恃勇力以伐盟主。若不濟,國之福也。不德而有功,憂必及君?!币陨暇盘帯坝泄Α苯灾杠姽?,又《成公八年》:“晉欒書侵蔡,遂侵楚,獲申驪。楚師之還也,晉侵沈,獲沉子揖初,從知、范、韓也。君子曰:‘從善如流,宜哉……作人,斯有功績矣’”之“有功績”亦為軍功。而在上引《左傳·桓公二年》記載晉穆侯千畝之戰(zhàn)具體事跡時,并無“有功”記述。由此可知,“有功”乃太史公加入《晉世家》之中,不免有太史公的主觀理解。若非如此,《左傳》何不以“有功”記之?
關于“成師”,自杜預、孔穎達直至當代楊伯峻等歷代《左傳》學大家均未給予明確的解釋。而據(jù)《左傳·宣公十二年》“且成師以出,聞敵強而退,非夫也”的記載,可知“成師”在《左傳》中的本義為建制完備的軍隊。又《成公六年》記載晉國“成師以出,而敗楚之二縣,何榮之有焉”中的“成師”亦為是??梢姡俺蓭煛辈荒苤焕斫鉃閯倮畮?。顧頡剛先生說,“周師雖大敗,晉師尚得全師而退”[22],認為“成師”寓意晉師“全師而退”,或得其實。
由上所述,《史記·晉世家》所載晉穆侯“十年,伐千畝,有功。生少子,名曰成師”取得軍事勝利的敘述,當有違《左傳·桓公二年》本義?!蹲髠鳌せ腹辍匪d“其弟以千畝之戰(zhàn)生,命之曰成師”并非一定指晉穆侯在千畝之戰(zhàn)中取得勝利,當以理解為晉國軍隊在王師戰(zhàn)敗之時幫助周宣王脫離險境,使王師或晉國軍隊主力得到保留,因而得到了嘉獎,為此晉穆侯才在高興之時不顧忌諱②《左傳·桓公二年》:“初,晉穆侯之夫人姜氏以條之役生太子,命之曰仇。其弟以千畝之戰(zhàn)生,命之曰成師。師服曰:‘異哉,君之名子也!夫名以制義,義以出禮,禮以體政,政以正民。是以政成而民聽,易則生亂。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今君命大子曰仇,弟曰成師,始兆亂矣,兄其替乎?’”,命名其少子為“成師”。太史公誤解為晉國取得千畝之戰(zhàn)的勝利,所以在《史記·晉世家》中運用“伐千畝”“有功”這類措辭,從而使得后世學者認為發(fā)生了兩次千畝之戰(zhàn):一次是周王師敗績,另一次是晉師勝利。
無論以宣揚神道為立場,還是以“諸侯有功”為視角纂錄千畝之戰(zhàn),都是將其措置于某種特定視角下的歷史敘述。宣揚神道的歷史書寫是將千畝之戰(zhàn)作為結果,來論證不恭上帝與“不籍千畝”會導致上帝降臨災難、戰(zhàn)爭失敗、王朝沒落;從“諸侯有功”的角度進行敘述則是將千畝之戰(zhàn)作為原因來說明為何晉國曲沃桓叔被命名為“成師”,并引出晉國內(nèi)亂的緣由。而與上述兩種歷史敘述不同的是,編年體例的史書則以年代為線來編排千畝之戰(zhàn)。如今本《竹書紀年》載:
二十九年,初不籍千畝。
三十三年,齊成公薨。王師伐太原之戎,不克。
三十八年,王師及晉穆侯伐條戎、奔戎,王師敗逋。
三十九年,王師伐姜戎,戰(zhàn)于千畝,王師敗逋。
四十年,料民于太原,戎人滅姜邑。晉人敗北戎于汾隰。
四十一年,王師敗于申。[23]
雖然學界普遍認為今本《竹書紀年》可能是偽書,其內(nèi)容有待進一步探討,但毋庸置疑,這是以年代為線索來書寫千畝之戰(zhàn)的典范。此外,《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也是用紀年的方式對千畝之戰(zhàn)進行歷史書寫:
周(宣王)二十三
晉(穆侯)七。以伐條生太子仇。
周(宣王)二十六
(晉穆侯)十。以千畝戰(zhàn)。生仇弟成師。二子名反,君子譏之。后亂。[3]524,525依據(jù)《史記·十二諸侯年表》的記載,晉穆侯十年是周宣王二十六年(公元前802年),這樣關于千畝之戰(zhàn)的時間便有了嚴重的分歧:一方面,《左傳》《史記·晉世家》《史記·十二諸侯年表》都記載了晉穆侯十年(周宣王二十六年,公元前802年)爆發(fā)了千畝之戰(zhàn);另一方面,《國語·周語》、《史記·周本紀》、今本《竹書紀年》則記載了周宣王三十九年(公元前789年)爆發(fā)了千畝之戰(zhàn)。根據(jù)不同的文獻記載,千畝之戰(zhàn)的時間相差13年之久,論者據(jù)此或認為歷史上有兩次千畝之戰(zhàn)。然而除了具有爭議的今本《竹書紀年》記載條之戰(zhàn)與千畝之戰(zhàn)相差一年外,《左傳》《史記·晉世家》《史記·十二諸侯年表》都記載兩戰(zhàn)相差3年,可見條之戰(zhàn)與千畝之戰(zhàn)相差3年更為可信。由此,千畝之戰(zhàn)有兩次的說法頗為失據(jù)。如果承認周宣王二十六年(公元前802年)與三十九年(公元前789年)發(fā)生了兩次千畝之戰(zhàn),那么就必須承認文獻所載的每次千畝之戰(zhàn)的前三年,即宣王二十三年(公元前805年)與宣王三十六年(公元前792年)所發(fā)生的兩次條之戰(zhàn),而這種假設過于巧合,是故千畝之戰(zhàn)只有一次顯然更具說服力。至于千畝之戰(zhàn)的絕對年代以及上述“相差十三年”的現(xiàn)象,由于涉及較多西周紀年問題,這里不作深入討論,當以周宣王三十九年(公元前789年)最為切近。①李仲超先生據(jù)《史記·晉世家》記載“昭侯元年,封文侯弟成師于曲沃……成師封曲沃,號為桓叔。靖侯庶孫欒賓相桓叔?;甘迨菚r五十八矣”,認為晉昭侯元年當周平王二十六年,即公元前745年,而這一年成師“五十八矣”,這樣向前推58年便是公元前802年,也就是周宣王二十六年,由此斷定晉國的千畝之戰(zhàn)發(fā)生在周宣王二十六年,并認為它與宣王三十九年周宣王之伐千畝,是兩次不同的戰(zhàn)爭。(詳見李仲超《談西周千畝之戰(zhàn)與宣王紀年》,《文博》,1998年第3期)然而,兩周之際的王位繼承頗為復雜,雖然學界對《系年》第2章所提及的“(攜惠王)立二十又一年”與“周亡王九年”問題(詳見王洪亮《清華簡〈系年〉中周平王東遷的相關年代考》,《史學史研究》,2012年第4期)未成定論,但至少可以得知周幽王十一年的第二年不一定就是周平王元年,簡單地將成師的年齡上推58年來論證晉國千畝之戰(zhàn)發(fā)生在周宣王二十六年難以令人信服,還是以周宣王三十九年發(fā)生千畝之戰(zhàn)為上。
需要說明的是,據(jù)《后漢書·西羌傳》引古本《竹書紀年》載:
宣王立,四年,使秦仲伐戎。為戎所殺,乃召秦仲子莊公,與兵七千人伐戎,破之,由是少卻。(宣王四年)
后二十七年,王遣兵伐太原戎,不克。(三十一年)
后五年,王伐條戎、奔戎,王師敗績。(三十六年)
后二年,晉人敗北戎于汾隰,戎人滅姜侯之邑。(三十八年)
明年,王征申戎,破之。(三十九年)[24]
其中所謂“申戎”即姜氏之戎,因此有學者認為“王征申戎,破之”就是“千畝之戰(zhàn)”。[15]180然而,據(jù)上文所述,在千畝之戰(zhàn)中周王師敗績。對此,筆者以為,即便是同一年(周宣王三十九年),同一個敵人(申戎即為姜氏之戎),也可能是兩次戰(zhàn)爭?!吨駮o年》所謂的“破之”是王師“征申戎”取得勝利,而千畝之戰(zhàn)則是王師敗績,兩次記載并不發(fā)生抵牾,因為可能宣王三十八年“晉人敗北戎于汾隰,戎人滅姜侯之邑”。宣王為“戎人滅姜侯之邑”之事“征申戎,破之”,同年,申戎(姜氏之戎)又在帝籍千畝附近打敗了王師。
綜上所述,東周典籍以宣揚神道的立場來書寫千畝之戰(zhàn),突出了千畝(帝籍)的神圣性,由此推斷千畝之戰(zhàn)地點應在王畿附近。而從諸侯有功的角度記錄千畝之戰(zhàn)與千畝之戰(zhàn)失敗的結果也并不矛盾,反而使這場戰(zhàn)役的書寫更為豐富,有助于更多地了解千畝之戰(zhàn)的細節(jié)。編年體史書有關千畝之戰(zhàn)雖然帶來了戰(zhàn)爭發(fā)生絕對年代的歧異,但仍以千畝之戰(zhàn)發(fā)生一次最為可信。
[1]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
[2]徐元誥.國語集解[M].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2.
[3][西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0.
[4]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李學勤.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二)[M].上海:中西書局,2011:136.
[5]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M].北京:中華書局,1988:533.
[6][清]焦循.孟子正義[M].沈文倬,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334.
[7]說文解字注[M].[東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84.
[8][清]孫詒讓.周禮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2013:284.
[9]原昊,程玉華.籍田禮中的農(nóng)業(yè)神祇及祭祀樂歌考論[J].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4,(2):94.
[10]楊寬.古史新探[M].北京:中華書局,1965:218-220.
[11][唐]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卷5)[M]//[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1743.
[12]許兆昌,劉濤.周代“千畝”地望考[J].古代文明,2014,(2):43.
[13][唐]杜佑.通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4:951-954.
[14]蒙文通.周秦少數(shù)民族研究[M].上海:龍門聯(lián)合書局,1958:10-11.
[15]沈長云.關于千畝之戰(zhàn)的幾個問題[C]//周秦社會與文化研究:紀念中國先秦史學會成立二十周年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177.
[16]李學勤.論仲爯父簋與申國[J].中原文物,1984,(4):32.
[17]晁福林.論平王東遷[J].歷史研究,1991,(6):10.
[18][唐]孔穎達.毛詩正義(卷18)[M]//[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565.
[19]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逸周書匯校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858、859.
[20]錢穆.西周戎禍考(下)[J].禹貢半月刊,1935,2(12):27.
[21]裘錫圭.關于晉侯銅器銘文的幾個問題[J].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化,1994,(2):37.
[22]顧頡剛.從古籍中探索我國的西部民族——羌族[J].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0,(1):127.
[23]王國維.今本竹書紀年疏證[M]//王國維全集(第5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279-280.
[24]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年輯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56-58.
"The Battle of Qianm u"and Its Relative Issues in the Xinian of Tsinghua's Bamboo Slips
Xie Naihe,F(xiàn)u Ruixun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130024,China)
"The battle of Qianmu"is a battle in the end of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which occurred at Qianmu where Jiangshi Zhirong defeated the army of King Zhou.It is regarded as amajor event in the political history of theWestern Zhou Dynasty,marking a decline of King Xuan's power.Records about the campaign in related archives containmany differences,and scholars study it from different views,so there are lot of debates on the field,times,period and result of the war,thereby it comes to be an academic case.The Tsinghua's bamboo slips show that the battle happened for once in 789 B.C.(the 39 year of Emperor Xuan of the Zhou Dynasty)and the army of King was defeated finally.
The battle of Qianmu;historical compilation;the Xinian of Tsinghua's Bamboo Slips
K225.04
A
1000-8284(2015)07-0208-06
〔責任編輯:曹金鐘〕
2015-01-18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商周等級臣僚體制研究”(12CZS011);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費專項基金項目“中國早期國家管理體制研究”(12QN044)
謝乃和(1977-),男,安徽天長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博士,從事中國先秦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