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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勞動觀辨析
——對國內學界一種流行觀點的質疑*

2015-02-25 11:27林鋒
學術研究 2015年2期
關鍵詞:理想化私有制手稿

林鋒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勞動觀辨析
——對國內學界一種流行觀點的質疑*

林鋒

國內學界有一種流行觀點認為,馬克思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勞動觀是 “不成熟”甚至 “不科學”的。事實上,《手稿》的 “自由自覺勞動”這一提法有其具體的語境,馬克思是在分析人與動物的生命活動的差別時,在相對的意義上、有針對性地講勞動的 “自由自覺”的。他并未抽象地、無條件地談論或夸大人類勞動的 “自由自覺”特性。 “自由自覺勞動”不僅僅是馬克思當時關于人類勞動的一種理想,它還是一種 “曾在人類史前時期真實存在的具體勞動形式”。 《手稿》用關于人類勞動的理想來批判私有制社會中人類勞動的現(xiàn)狀,譴責其 “非正義性”,這并無不妥之處,并不構成 “唯心主義”。另外,《手稿》并未對私有制社會的現(xiàn)實勞動進行單純的道德批判或加以簡單否定,而是采取 “一分為二”的辯證科學態(tài)度,在批判其 “不正義性”的同時,充分肯定其歷史功績。澄清這些事實,有助于科學評估 《手稿》及其勞動觀的哲學價值與歷史地位,恢復馬克思思想史的本來面目。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 勞動觀 自由自覺勞動 異化勞動 唯心主義

長期以來,國內學界有一種流行觀點認為,馬克思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 《手稿》)的勞動觀是 “不成熟”甚至 “不科學”的,帶有抽象性與理想化色彩。具體地說,馬克思當時所理解的“勞動”(即 “自由自覺勞動”)是一種道德意義上的、理想化的、實際并不存在的抽象勞動形式,與現(xiàn)實勞動、具體勞動是截然有別的;他在 《手稿》中還用這種抽象的、理想化的 “自由自覺勞動”倫理地批判私有制條件下現(xiàn)實的、具體的勞動,對后者進行道德意義上的苛責,這是一種用主觀道德標準來責難客觀現(xiàn)實的唯心主義思維方式。這種觀點以南京大學孫伯鍨、張一兵教授最具代表性。孫伯鍨教授在其代表作 《探索者道路的探索——青年馬克思恩格斯哲學思想研究》中明確認為,“由于受費爾巴哈人本主義的影響,馬克思的異化勞動理論的基本特征就在于:用真正的人的類本質來和現(xiàn)實的人的存在相對立,用作為人的本質力量之表現(xiàn)的勞動來和異化勞動相對立。因此在這里,無論是對人或人的勞動的

看法,都必然帶有抽象的形而上學的性質”。[1]在 《手稿》中,“馬克思從抽象的、理想化的勞動出發(fā),批判私有制下的現(xiàn)實的、具體的勞動,得出現(xiàn)實的勞動都是 ‘異化勞動’的結論?!盵2]張一兵教授在 《回到馬克思——經濟學語境中的哲學話語》一書中進一步認為,在 《手稿》中,馬克思 “以人的社會類本質——理想化的自主性勞動活動為價值懸設,即人類存在應有的本真狀態(tài),以此認證資產階級私有財產的非人性,并提出要揚棄勞動異化,消滅私有制,復歸于人的本質之共產主義理想生存狀態(tài)。這是傳統(tǒng)人學中 ‘應該’與 ‘是’之間的矛盾之延續(xù),其邏輯批判的內在動因是先驗的 ‘應有’與 ‘現(xiàn)有’的倫理性對立”。[3]按照他的理解,“相對于古典經濟學現(xiàn)實的客觀思路,馬克思的這種人本主義邏輯——理想化的懸設的勞動類本質恰恰是隱性唯心史觀的。馬克思不得不為了革命結論而倫理地批判現(xiàn)實”。[4]

上述觀點在國內學界流行甚廣,得到大量研究者的認同或附和。筆者在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歷史觀出發(fā)點新探——“抽象人本學出發(fā)點”質疑》(《社會科學研究》2007年第1期)一文中,對“‘自由自覺勞動’是抽象、理想化的勞動形式”、“《手稿》用理想化的勞動 ‘倫理地’批判現(xiàn)實勞動”的說法予以了駁斥,提出了不同看法。近幾年來,筆者進一步加強了對 《手稿》及其勞動觀的學術研究,想就此提出一些新的想法。

指責 《手稿》勞動觀的所謂 “抽象化”、“理想化”的論者,往往將矛頭指向馬克思所說的 “自由自覺勞動”這一概念,在他們看來,《手稿》所推崇和肯定的 “自由自覺勞動”是一種道德應然意義上的、實際上并不存在的抽象的、理想化的勞動形式,與現(xiàn)實勞動、具體勞動是截然不同的,[5]青年馬克思對這種 “理想化的”抽象勞動的推崇、肯定,充分表明了其勞動觀的 “不成熟性”、“不科學性”。那么,事實果真如此嗎?

在筆者看來,我們首先需要認真辨析 《手稿》“自由自覺勞動”這一提法的具體語境,才能對其形成正確的認識,做出恰當?shù)脑u價。實際上,通過考察、辨析該提法的語境,可以發(fā)現(xiàn),《手稿》主要是在強調人類有意識的、能動的生產勞動相對于動物無意識生命活動的巨大優(yōu)越性的意義上講勞動的這種“自由自覺”特性的。[6]馬克思強調人類勞動的 “自由自覺”特性,其實意在說明人類及其生命活動即“勞動”(相對于動物及其生命活動)的優(yōu)越性、能動性,贊揚人類作為一個特殊生物物種所獨有的偉大之處。在筆者看來,這并無不妥之處。事實上,人類有意識的、能動的、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生命活動 (勞動)的確比動物無意識的、本能式的、缺乏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力的生命活動 “自由”得多、“優(yōu)越”得多,這絕非夸大其詞,而是完全符合事實的。在馬克思那里,人類勞動的 “自由自覺”,是相對于動物生命活動的 “不自由”、“受局限”、“無意識”而言的。可以說,他是在具體的、相對的意義上、有針對性(針對人與動物的生命活動的根本區(qū)別)地講勞動的 “自由自覺”的。在 《手稿》中,馬克思從來沒有抽象地、籠統(tǒng)地、無條件地談論或夸大人類勞動的 “自由自覺”特性。比如他從未不加分析地斷言,勞動在任何特定歷史時期 (比如私有制社會)、任何特定勞動主體 (比如雇傭工人)那里,都必然是 “自由自覺”的;相反,作為一個對人類歷史有高度認知能力、富有科學精神的思想家,他完全清楚并承認:在特定歷史條件下 (比如在私有制條件下),勞動必然是不自由的。[7]在他看來,這種不自由的勞動(即異化勞動)是特定歷史條件的產物,就當時的歷史背景、歷史條件而言,其存在具有必然性。簡而言之,馬克思并未將勞動的 “自由自覺”特征絕對化,而是在分析人與動物生命活動的差別時,有條件地、在相對的意義上強調勞動的 “自由自覺”(如上所述)。在他那里,“自由自覺”并不是超越歷史時空的人類勞動的絕對特征。脫離具體語境,將馬克思的 “自由自覺勞動”這一提法過度詮釋,大做文章,說成是一個單純的 “道德概念”,進而將其指認為 《手稿》勞動觀 “不成熟”、“不科學”的所謂“證據”,是筆者不贊同的。

其次,“自由自覺勞動”絕不僅僅是馬克思當時關于人類未來勞動的一種道德理想,在他的歷史視域中,這種 (作為 “異化勞動”之對立面的)勞動形式在人類的原始狀態(tài)中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 “純

粹被假想出來的、實際并不存在”的勞動形式。

持上述流行觀點的論者往往認為,馬克思只是將 “自由自覺勞動”作為他關于人類勞動的一種道德理想,他當時并不知道或并不認為這種勞動在人類歷史上真實存在過。其實這是對馬克思思想的一種主觀揣測,是缺乏根據的,甚至是武斷的。這種說法大大低估了青年馬克思的歷史視野,忽視了他當時對人類早期歷史已達到的認知水平。事實上,借助于當時世界歷史學界關于人類早期社會的初步研究成果,在寫作 《手稿》之前,馬克思就已形成了 “史前社會”的概念,并對人類史前社會及其勞動形式的自由特征有所認識。在寫作時間早于 《手稿》的 《〈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明確寫道:“那些好心的狂熱者,那些具有德意志狂的血統(tǒng)并有自由思想的人,卻到我們史前的條頓原始森林去尋找我們的自由歷史。但是,如果我們的自由歷史只能到森林中去找,那么我們的自由歷史和野豬的自由歷史又有什么區(qū)別呢?”[8]這些話表明,馬克思當時對人類的 “史前時期”、對人類原始的自由狀態(tài)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他當時已經知道,人類原先曾經存在一個以自由為特征、不存在統(tǒng)治壓迫現(xiàn)象的早期社會,在這一早期社會中,人類的勞動尚未發(fā)生 “異化”,是 “自由自覺”的。他這里所反對的,只是“我們的自由歷史只能到森林中去找”(言外之意是,人類的自由只能存在于人類的原始狀態(tài)中)這樣的說法,而不是 “人類在史前時期曾處于自由狀態(tài)”這一歷史事實。對于后者,他是知道并認同的。他的這些話不過是在對人民進行革命的啟蒙教育,他在此明確告誡人們:“自由”絕不是人類原始狀態(tài)的專利,而是完全可以在經歷了私有制社會后重新獲得的,只是這需要人民拿出斗爭的勇氣來,依靠革命手段摧毀私有制社會,爭得自由與解放。

筆者認為,上述論者還忽視了青年馬克思深厚的辯證法素養(yǎng)。作為一個深得黑格爾辯證法之精髓的青年思想家,馬克思已能深刻自如地運用辯證法,并將其貫徹到自己的歷史觀中。歷史辯證法的一個基本看法,就是認為私有制社會中存在的一切社會現(xiàn)象 (比如異化勞動、私有財產等)都不是從來就有的,它們都既有其起源與形成過程,又有其必然消亡的歷史趨勢。 《手稿》正是按照這種歷史辯證法觀點來看待私有財產、異化勞動乃至整個私有制社會的。在 《手稿》中,他不滿足于資產階級經濟學家非歷史地考察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拒絕考慮私有財產、異化勞動起源問題的形而上學做法,鮮明地提出了異化勞動的歷史起源問題。[9]他寫道,“我們已經承認勞動的異化、勞動的外化這個事實,并對這一事實進行了分析?,F(xiàn)在要問,人是怎樣使自己的勞動外化、異化的?這種異化又是怎樣由人的發(fā)展的本質引起的?”[10]借助于辯證思維方式,馬克思當時已充分意識到,與一切具體事物一樣,異化勞動不是從來就有的,人類原先曾經存在一個勞動尚未異化的原始狀態(tài)。[11]按照歷史辯證法,既然 “異化勞動”有其歷史起源與形成過程,是人類社會發(fā)展到某一特定階段才產生的具體勞動形式,那就意味著,人類勞動原本是 “非異化”的,也就是說,是 “自由自覺的”。在他的歷史視野中,不論是人類最初的自由自覺勞動,還是后來歷史地產生的異化勞動,抑或未來社會新的自由自覺勞動,都是一種特定歷史條件下產生和存在的具體勞動形式,它們相對于其由以產生的歷史條件而言,都是現(xiàn)實的、具體的。比如,在私有制尚不存在的社會形態(tài) (原始社會)中,人類勞動就不是 “異化的”,而是 “自由自覺”的,這種勞動形式正是與私有制尚未產生的原始狀態(tài)相適應的,因而有其存在的必然性。[12]

另外,《手稿》是用抽象的、理想化的 “自由自覺勞動”來 “倫理地”批判現(xiàn)實勞動嗎?青年馬克思是一個用 “應有”來批判 “現(xiàn)有”,即用主觀道德標準來苛責客觀現(xiàn)實的歷史唯心主義者嗎?對于流行觀點的這些質疑,筆者有四點看法作為回應。

首先,上述流行說法將 《手稿》所說的 “自由自覺勞動”定性為 “抽象的、理想化的”勞動形式是不妥當?shù)?。如前所述,“自由自覺勞動”這一提法有其具體的語境,馬克思并未抽象地、無條件地談論或夸大人類勞動的 “自由自覺”特性,而是在分析人與動物生命活動的差別時有條件地、在相對的意義上強調勞動的 “自由自覺”的,在他那里,“自由自覺”并不是超越歷史時空的人類勞動的絕對特征。

就其內涵而言,(馬克思所說的)“自由自覺勞動”其實一點也不 “抽象”、“神秘”。 “自由”說的不過是勞動的 “自主性”,“自覺”說的則是勞動的 “有意識性”,“自由自覺勞動”指的不過是 “自主的、有意識的勞動”。筆者實在看不出:這種內涵具體、簡明易懂的勞動形式究竟 “抽象”在哪里?另外,如前所述,這種勞動不僅僅是馬克思當時關于人類未來勞動的一種道德理想,它在人類的原始狀態(tài)中是真實存在的,是人類史前社會中現(xiàn)實存在的一種具體勞動形式,青年馬克思已經意識到這一點。將這種勞動說成是一種 “理想化的勞動形式”(這是一種很不準確、頗具誤導性的提法),①在中國人的語境中,“理想化”往往帶有 “因過度完美而無法實現(xiàn)”的意蘊。該流行觀點說 “自由自覺勞動”是一種 “理想化”的勞動形式,言外之意是,這種高度完美的勞動在現(xiàn)實中無法存在,只存在于青年馬克思的道德觀念中。在該流行觀點看來,推崇所謂 “自由自覺勞動”的青年馬克思是一個追求抽象的、虛幻的道德理想而缺乏科學精神的 “浪漫主義者”、“唯心主義者”。等于否定它的現(xiàn)實性,僅僅將其視為馬克思關于人類勞動的道德標準,這既不符合歷史事實,也不符合馬克思當時的思想狀況、認知水平。在筆者看來,既然 “自由自覺勞動”并非什么 “抽象的、理想化的勞動形式”,而是一種 “具體的、歷史中實存的勞動形式”,那么 《手稿》便談不上是用什么 “抽象、理想化的 ‘自由自覺勞動’”來批判現(xiàn)實勞動了。如果該流行觀點斷言青年馬克思 “用歷史來批判現(xiàn)實”(即用史前時期的自由自覺勞動來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勞動)還有幾分道理,但說他僅僅是用關于勞動的 “道德理想”來批判私有制社會勞動的現(xiàn)狀,就有失偏頗、違背事實了。

其次,《手稿》用其關于人類勞動的理想來批判人類勞動的現(xiàn)狀、譴責其 “非正義性”,這本身并無不妥,絕不是可用來指責 《手稿》勞動觀 “不成熟”、“不科學”的正當理由。

在筆者看來,馬克思的 《手稿》當然有其關于人類勞動的理想,對此筆者毫不否認,并認為這是毫無疑問且無可非議的。馬克思有其關于勞動的理想,絕不是什么 “不成熟”或 “不科學”的表現(xiàn)。②很顯然,馬克思有無 “理想”與其思想是否 “成熟”、“科學”,根本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勞動者不受任何奴役和強制,自由、自覺地進行勞動,這便是該著作關于人類勞動的基本理想 (當然,如前所述,“自由自覺的勞動”不只是一種道德理想,它在人類原始狀態(tài)中是真實的存在)。應當說,這一理想是完全合理的,并無任何不妥之處。它實質上表達了私有制社會中處于被奴役者地位的勞動階級的共同呼聲,具有高度的合理性與正義性。既然我們承認私有制條件下勞動者反抗奴役、追求自由是合理的、正義的,那么,也應承認,馬克思以維護勞動者的自由與尊嚴為宗旨的上述勞動理想 (即 “勞動者不受任何奴役和強制,自由、自覺地進行勞動”)是合理的、正義的。筆者想反問道,用這種合理而正義的勞動理想來批判與之相矛盾的私有制社會的勞動現(xiàn)狀,譴責后者的 “非正義性”,究竟有何不妥之處?這種批判、譴責怎么能說是馬克思的 “不成熟”、“不科學”之處呢?難道私有制社會中人類勞動的現(xiàn)狀不該受到批判和譴責嗎?難道默認甚至接受 “異化勞動”這種奴役人的勞動形式反而是正確的、合理的,反而成了馬克思的 “成熟之處”、“科學之處”?這是完全說不通的。

事實上,對私有制社會勞動現(xiàn)狀的批判、譴責,恰恰有利于人類勞動形式的變革和進步。如果連批判不自由、不正義的異化勞動的勇氣都沒有,人類又如何能戰(zhàn)勝異化勞動、私有制,實現(xiàn)勞動者的解放,建立理想、美好的未來社會呢?應當說,馬克思基于上述勞動理想而對私有制社會人類勞動現(xiàn)狀進行的批判、譴責,既有其進步性、積極意義,又有其必要性。

再次,上述流行觀點用以界定 “唯心主義”的標準是不科學的。

我們知道,恩格斯曾明確告誡人們,區(qū)分 “唯物主義”、“唯心主義”,界定 “唯心主義”,只能以不同哲學在哲學基本問題第一方面 (即 “物質與精神何者為本原、何者為第一性”的問題)的立場為標準,除此之外再無也不能有其他標準。凡是認真讀過 《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這部經典著作的讀者,都很熟悉恩格斯的下列論斷:“凡是斷定精神對自然界說來是本原的,從而歸根到底承認某種創(chuàng)世說的人 (而創(chuàng)世說在哲學家那里,例如在黑格爾那里,往往比在基督教那里還要繁雜和

荒唐得多),組成唯心主義陣營。凡是認為自然界是本原的,則屬于唯物主義的各種學派。除此之外,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這兩個用語本來沒有任何別的意思,它們在這里也不是在別的意義上使用的。下面我們可以看到,如果給它們加上別的意義,就會造成怎樣的混亂?!盵13]按照他的經典解釋,“唯心主義”只能理解為顛倒思維與存在的關系,將精神夸大為物質的 “本原”的哲學學說,而不能做其他意義上的解釋,否則只能陷入理論上的混亂。而上述流行觀點卻以 “青年馬克思用抽象的、理想化的勞動 ‘倫理地’批判現(xiàn)實的、具體的勞動,用道德理想來責難客觀現(xiàn)實”為標準和依據來指認 《手稿》的 “唯心主義”,這與恩格斯所說的界定 “唯心主義”的上述唯一標準背道而馳、相互矛盾,是不合理、不科學的。不難理解,既然界定 “唯心主義”只能依據恩格斯所說的上述 “唯一標準”,那就意味著,不能依據其他標準或從其他意義上來界定 “唯心主義”。

實際上,用 “應有”來批判 “現(xiàn)有”,用道德理想來批判與之矛盾的客觀現(xiàn)實,與 “是否唯心主義”根本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在私有制社會,一個唯物主義者完全可以 (也應當)根據合理的、正義的理想來批判不合理、不正義的客觀現(xiàn)實,絕不會因此陷入 “唯心主義”。如上所述,這種批判毫無不妥之處,并且有益于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和進步。而唯心主義者之所以是 “唯心主義”的,并不在于他 “用道德理想來批判現(xiàn)實、譴責現(xiàn)實”,而在于他對物質與精神之關系所做的歪曲性解釋。

最后,《手稿》并未對私有制社會的現(xiàn)實勞動進行單純的道德批判或加以簡單否定,而是采取 “一分為二”的辯證科學態(tài)度,在批判其 “不正義性”的同時,充分肯定其歷史功績。

在筆者看來,所謂 “《手稿》對私有制社會的現(xiàn)實勞動 (即 ‘異化勞動’)進行單純的道德批判”的說法,其實是對馬克思相關思想的極大誤解,大大低估了他的辯證法造詣與科學精神。事實上,馬克思并未停留在對現(xiàn)實勞動的道德譴責上 (當然,筆者不否認,他對私有制社會的現(xiàn)實勞動的 “不正義性”進行了嚴厲譴責和批判)。他以巨大的歷史感、現(xiàn)實感,客觀地考察了人類現(xiàn)實勞動的各種具體表現(xiàn)形式 (包括異化勞動的各種歷史形態(tài)),分別肯定了它們相應于不同歷史條件而存在的必然性。[14]原始的自由自覺勞動相應于私有制尚未產生的原始社會;異化勞動相應于私有制社會;未來的自由自覺勞動相應于揚棄了私有制的未來公有制社會。[15]在他看來,勞動形式的歷史必然性,正是由特定的歷史條件規(guī)定和賦予的,相應于各自的歷史條件,它們的存在都是必然的。[16]他充分肯定:在存在著私有制與剝削階級的歷史條件下,人類勞動不可能是 “自由”的,而是必然要發(fā)生 “異化”(如前所述),這種 “異化”是一種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符合客觀規(guī)律的必然性現(xiàn)象。不僅如此,在 《手稿》中,馬克思還高度贊揚了異化勞動所造就的工業(yè)文明成果,認為這些文明成果充分體現(xiàn)、證明了人類自身的能動性、創(chuàng)造力。他在 《手稿》中以贊賞的語氣寫道,“工業(yè)的歷史和工業(yè)的已經生成的對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開了的關于人的本質力量的書”;[17]“如果把工業(yè)看成人的本質力量的公開的展示,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質,或者人的自然的本質,也就可以理解了”;[18]“通過工業(yè)——盡管以異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學的自然界?!盵19]我們不妨試想一下,既然馬克思高度贊賞異化勞動所造就的偉大工業(yè)文明成果,那么他又怎會對異化勞動本身持完全否定的形而上學態(tài)度呢?這顯然是不符合正常邏輯的。事實上,這種形而上學態(tài)度根本不是當時已有很高辯證法造詣和強烈歷史感的馬克思所欣賞的。他當時已充分意識到,異化勞動雖然造成了對勞動者的壓迫 (這種壓迫基于特定的歷史條件是不可避免的),但它同樣創(chuàng)造了巨大的生產力成果,表現(xiàn)了人類自身的巨大能動性、主體力量,[20]并為人類未來贏得解放創(chuàng)造了必不可少的物質前提、物質基礎,就此而言,異化勞動功不可沒。[21]按照 《手稿》的邏輯,既然異化勞動導致人類物質文明的巨大進步,而這種進步對于人類最終贏得解放又是不可缺少的,未來社會必須建立在異化勞動所創(chuàng)造的物質文明成果的基礎上,①馬克思的 《手稿》充分肯定,揚棄了資本主義的 “共產主義”是保存了人類以往發(fā)展的全部豐富成果的,這其中就包括資本主義異化勞動所創(chuàng)造的巨大成果;真正的共產主義絕不是對 “整個文化和文明的世界的抽象否定,向貧窮的、需求不高的人……的非自然的簡單狀態(tài)的倒退”。參看林鋒:《〈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歷史觀出發(fā)點新探——“抽象人本學出發(fā)點”質疑》,《社會科學研究》2007年第1期;《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4頁。那么,就不能不承認異化勞動的歷史功績,雖

然它是反人道、非人性的。馬克思甚至還確信,在異化勞動、反人道現(xiàn)象尚未充分發(fā)展的情況下,人類的徹底解放是無法實現(xiàn)的。正是基于這種思維方式,他寫道,自然科學 “通過工業(yè)日益在實踐上進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為人的解放作準備,盡管它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發(fā)展?!盵22]對異化勞動“一分為二”的科學態(tài)度,其實正是馬克思根本超越一般的道德唯心主義者之處。[23]

綜上所述,上述流行觀點對 《手稿》勞動觀的所謂 “不成熟性”、“不科學性”的指責是無法成立的,這些指責源于對馬克思相關思想的誤解。將 《手稿》的勞動觀定性為馬克思早期的 “不成熟思想”甚至 “不科學思想”,是不可取的,甚至是有失公允的,大大貶低了這些思想本身的哲學價值和歷史地位。實際上,《手稿》的勞動觀是馬克思對其新哲學 (“新唯物主義”)的勞動觀的初次系統(tǒng)表述,代表了其早期勞動觀的最高成就。正是在 《手稿》這一早期著作中,馬克思深刻揭示了人類勞動的本質、基本屬性、主客體、歷史階段,說明了自然界對人類勞動的客觀制約、勞動實踐對物質世界的反作用,對“勞動”的科學而系統(tǒng)化的理解,在 《手稿》中已初現(xiàn)。恰如其分地說,《手稿》是馬克思一生中關于“勞動”問題的基本著作、主要著作之一。對其哲學價值與歷史地位,應予以基本肯定。

[1][2]孫伯鍨:《探索者道路的探索——青年馬克思恩格斯哲學思想研究》,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65、178頁。

[3]張一兵:《回到馬克思——經濟學語境中的哲學話語》,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5頁。

[4]張一兵:《〈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多重話語結構》,《南京大學學報 (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1期。

[5][6][7][9][11][12][14][16][20]林鋒:《〈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歷史觀出發(fā)點新探——“抽象人本學出發(fā)點”質疑》,《社會科學研究》2007年第1期。

[8][10][17][18][19][2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68、192、193、193、193頁。

[1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8頁。

[15]王東、林鋒:《馬克思哲學存在一個 “費爾巴哈階段”嗎——“兩次轉變論”質疑》,《學術月刊》2007年第4期。

[21][23]林鋒:《〈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異化勞動理論的重新解讀——兼評關于 〈手稿〉“異化”概念的一種流行觀點》,《江漢論壇》2012年第2期。

責任編輯:羅 蘋

A811.2;B0-0

A

1000-7326(2015)02-0010-06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 “馬克思早期六部主要著作歷史地位新探討”(09YJC720001)的階段性成果。

林鋒,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 (北京,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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