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綁架罪構成要件解釋新論

2015-02-25 20:25張志鋼
西部法學評論 2015年1期
關鍵詞:不法勒索人質

張志鋼

當前對綁架罪構成要件的解釋可以歸結為以下:第一,綁架罪以三方關系的存在為必要,即只能向人質以外的第三人提出要求;第二,綁架罪是復行為犯?!巴暾睦账鹘壖苄袨?,需要由劫持綁架人質和向第三人勒索財物兩個行為復合構成”,其中綁架行為是手段行為,勒索財物行為是目的行為,并且兩者之間具有 “時空間隔性”,即 “時間上的延遞和空間上的轉換”。〔1〕《楊保營等搶劫、綁架案》,參見最高人民法院編:《刑事審判參考》2004年第6輯,第46頁以下。這一解釋更多地來源于生活經驗形成的綁架犯罪的典型圖像,從實際發(fā)生的綁架案件來看,綁架罪的一般邏輯進程是:“非法剝奪被綁架者的自由——向其親屬或者其他相關人員提出勒索財物或者其他要求——相關人員產生內心恐懼——相關人員向綁架行為人交付財物或者滿足其要求——犯罪人實現(xiàn)其犯罪意圖。在這些環(huán)節(jié)中,有兩個關鍵之處:一是扣押他人,二是提出要求?!薄?〕周光權:《刑法各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8頁。本文旨在通過檢討當前司法實踐及主流學說對綁架罪構成要件的解釋,從而揭示由經驗圖像所遮蔽的邏輯斷裂處,從而在邏輯上一以貫之地闡明綁架罪的規(guī)范含義。

一、目的犯與重刑設置的矛盾

(一)綁架罪的目的犯結構

依據我國 《刑法》第239條,綁架罪可分為勒索型綁架與人質型綁架兩種類型。兩者在人質控制行為方面相同,〔3〕從我國 《刑法》第239條的表述來看,是將勒索型綁架中的 “綁架他人”與人質型綁架中 “綁架他人為人質”作為兩種行為類型并列規(guī)定的。這樣的表述極易使人誤認為以勒索財物為目的而綁架他人的,被綁架的人不是人質。實際上,綁架人質行為是勒索型綁架與人質型綁架的共同的構成要件行為,被綁架的人均可稱之為人質。相同的見解,見李?;壑骶帲骸缎谭ㄐ薷难芯俊?,武漢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74頁。區(qū)分的依據在于行為人意圖實現(xiàn)的目的內容:前者以獲取財物或者財產性利益為目的,也稱擄人勒贖,后者以實現(xiàn)其他不法要求尤其是政治性要求為目的。因而,綁架罪是指行為人在特定目的 (勒索財物或者實現(xiàn)其他不法要求的)支配下實施了綁架人質的行為,屬于典型的目的犯。目的犯的構成除客觀構成要件外,仍需具備雙重的主觀要件。在此,雙重主觀要件是指故意心理和特定的目的,兩者雖同屬主觀要件范疇,但存在重大區(qū)別:故意要求存在與之相對應的客觀事實要件;而目的只需存在于行為人的內心即可,并不需要有與之相對應的客觀事實,屬于主觀的超過要素。所以,綁架罪在整體結構上需要包括三部分:(1)綁架人質的行為;(2)綁架人質的故意;(3)意圖勒索財物或者實現(xiàn)其他不法要求的目的。

從綁架罪目的的性質來看,綁架罪屬于典型的短縮的二行為犯。短縮的二行為犯是指,目的犯構成要件行為本身無法實現(xiàn)其目的,即其目的仍有賴于行為人實施其他行為方可實現(xiàn)。〔4〕關于目的犯的分類,詳見蔡墩銘:《論我國刑法上之目的犯》,蔡墩銘主編:《刑法總則論文選輯》(上),臺灣五南圖書出版公司印行,第283頁。也就是說,行為人除了實施構成要件行為 (第一行為)外,仍需要本人或者第三人實施構成要件以外的行為 (第二個行為),即便行為人接著實施了與構成要件不同的行為,也不成立犯罪或者成立他罪。因而,短縮的二行為犯實質上仍舊是單行為犯。綁架罪中行為人為了實現(xiàn)獲取財物的目的或者其他不法要求,除了要實施綁架行為 (第一個行為、構成要件行為)外,還需要實施勒索行為或者提出不法要求的行為 (第二個行為、構成要件以外的行為)。行為人只要是在勒索財物或實現(xiàn)其他不法要求的意圖下,實施了綁架人質的行為,就構成本罪的既遂,不需要勒索財物或實現(xiàn)其他不法要求的目的轉變?yōu)樾袨?。即便行為人實施了勒索財物或者提出不法要求的行為,也不構成其他犯?(當然,可以作為量刑情節(jié)加以考慮)。質言之,由綁架罪目的犯的結構所決定,綁架罪是單行為犯。

(二)綁架罪的重刑設置

綁架罪中的 “綁架”與非法拘禁罪中的 “非法拘禁”雖然在刑法用語上不同,但兩種行為在實質上具有內容的同一性,〔5〕陳興良:《判例刑法學》(教學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22頁。都是違背他人意志并剝奪他人人身自由的行為。兩者的區(qū)別在于行為人是否具有特定的目的。如果出于特定 (勒索財物或者其他不法要求)的目的,剝奪他人人身自由的,是綁架罪;如果是單純地剝奪他人人身自由,使其遭受拘禁之苦,并不具有特定 (不包括索債)目的的,則構成非法拘禁罪。從主觀目的的角度而言,綁架罪就是具有勒索財物或者其他不法要求目的的非法拘禁行為,兩者是特別法與一般法的關系。

綁架罪因具有 “特定目的”,其法定刑重于較非法拘禁罪是自然的。如 《日本刑法典》規(guī)定,非法監(jiān)禁或者逮捕他人的,處3個月以上7年以下懲役;而以勒索財物為目的略取、誘拐他人的,處1年以上10年以下懲役。又如 《德國刑法典》規(guī)定,非法拘禁他人的,處5年以下自由刑或者罰金;而擄人勒索或者扣作人質的,處5年以上自由刑。而我國1997年 《刑法》中綁架罪的基本刑則是10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并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而非法拘禁罪則是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明顯綁架罪與非法拘禁罪的法定刑相差了不只一兩個刑檔。僅僅因為是否具有 “特定目的”的差別,竟導致兩罪的法定刑竟如此懸殊?在法感情上“總使人感到難以解釋何以兩罪在法律評價上存在如此大的差別”?!?〕陳興良:《判例刑法學 下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46頁。這種罪刑嚴重失衡的立法設置,給司法實踐帶來了重重困境。綁架罪這種法定刑起點過高,并且刑檔層次單一的設置,導致有限的量刑空間并不能有效應對實踐中復雜多樣的具體案件,使得一些情節(jié)輕微的綁架行為也面臨著至少10年以上的刑罰?!?〕雖然在司法實踐中,也存在著綁架罪以 “情節(jié)較輕”以判處行為人3年有期徒刑、緩刑5年的處罰。(參見“程乃偉綁架案——特殊情況下減輕處罰的規(guī)定”,載最高人民法院編:《刑事審判參考》,法律出版社2002年第3輯,第45頁以下。)但是,這一裁決需經最高人民法院核準,而其也只能是極其例外的適用,對于綁架罪重刑結構的緩解只是杯水車薪而已。如下文所述,即便是修法可以判處5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這也是是過高的刑法;只是吊詭的是,修法后同樣的情形反而可能判處更重的刑罰,深值反思。

為一些情節(jié)輕微的綁架行為尋求合理的裁決結果,建議修法者有之,主張法定刑限縮綁架罪構成要件的解釋者有之。前者的已經體現(xiàn)為刑罰配置的調整 (第一部分 (三));后者多是在綁架罪的 “目的”上做文章,這不僅僅涉及到由來已久的單行為犯與復行為犯之爭 (第二部分),也包含著綁架罪兩面關系與三面關系的爭論 (第三部分)。此外,也影響著對準綁架行為的處理 (第四部分)。

(三)“情節(jié)較輕”的增設

立法機關于2008年 《刑法修正案 (七)》增加了 “情節(jié)較輕的,處5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的規(guī)定。自罪刑均衡的角度,“減輕情節(jié)”的增設無疑值得肯定的。但是,這一修改并未能從根本上消解問題。

如上所述,綁架罪問題的根源在于綁架罪的目的犯結構與重刑設置的對立。因此問題的解決至少需要改變矛盾中的一方,但增設 “情節(jié)較輕”并未能從根本上改變矛盾中的任何一方。其一,“情節(jié)較輕”的增設只是從刑罰配置的調整,顯然不能改變綁架罪的目的犯結構。其二,“情節(jié)較輕”的增設也未能從根本上改變本罪的重刑設置。在 “情節(jié)較輕”的減輕刑檔增設后,綁架罪的刑罰層次設置變?yōu)椋狠^重 (基準法定刑)——較輕 (減輕刑檔)——最重 (結果加重犯)。這樣的立法模式在我國刑法中尚屬首次,在分則各罪名的法定刑設置上要么從最輕開始(貪污罪),要么從最重開始 (故意殺人罪)。姑且不論這樣的設置在立法論上是否合理。在解釋論上,直接這樣的排序決定了綁架罪刑罰的結構與層次,這主要體現(xiàn)為以下三點:第一,綁架罪的基礎法定刑沒有改變,仍然是 “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無期徒刑,并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第二,“情節(jié)較輕”的規(guī)定屬于例外規(guī)定,其只能參照基準刑來適用,即 “首先要確定‘十年有期徒刑應當對應的是何種狀態(tài)的綁架行為,并以此為基準點,進一步確定哪些情形屬于應當配置’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綁架罪 ‘情節(jié)較輕’的情形”?!?〕楊志國:《認定綁架罪 “情節(jié)較輕”的幾個理論問題》,載 《中國刑事法雜志》2009年第11期。即便只是例外,綁架罪例外最低法定刑的起點也高達5年有期徒刑,高于故意殺人罪、搶劫罪三年的起點刑,〔9〕關于減輕情節(jié)的法定起點刑是定在3年還是5年爭論,可參見王作富主編:《刑法分則實務研究》中,方正出版社2011年版,第872頁。更與非法拘禁罪的基本刑相當懸殊;第三,綁架罪最高刑依然保留了絕對確定的法定刑,與強奸、搶劫等罪相比也更為嚴厲。退一步講,即便修法后,這種綁架人質后自動放棄勒索財物的行為,仍需要被處以至少5年有期徒刑,其刑罰與非法拘禁罪的法定刑 (起點刑)仍舊懸殊。

此外,在具體的司法操作上可能導致 “情節(jié)較輕”與綁架罪的未完成情節(jié)的混淆。作為綁架罪減輕構成的 “情節(jié)較輕”,其邏輯前提是綁架罪已然既遂。根據既遂與未遂的互斥關系,犯罪未完成形態(tài)的認定情節(jié)與適用于減輕構成的較輕情節(jié)在邏輯上也不能同時存在。堅持復行為犯論的學者也可能會主張,這種行為評價為既適用于情節(jié)較輕,也可認定為中止,這樣這就有可能通過減輕處罰的規(guī)定判處5年以下有期徒刑。問題是,這樣的認定除了產生邏輯上的混亂外,也有悖于禁止重復評價的原則。

探討 “情節(jié)較輕”的適用范圍,已超出本文檢討綁架罪基本構成要件解釋的范圍。在此花費筆墨,是為了說明 “情節(jié)較輕”范圍的探討依然已經充斥著復行為犯的痕跡,遠非部分樂觀者所預計的那樣:情節(jié)較輕的減輕構成的增設 “消除了 ‘復合行為說’的立論基礎”?!?0〕趙秉志、黃曉亮、李山河:《刑法修正案 (七)專題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17頁。這表明雖然修法后,對于綁架罪在解釋論上的背景 (重刑結構)發(fā)生了部分變化,但是其底色卻并未根本改觀,相關爭論的實質內涵與進路則依舊未變。所以,修法后的各種解釋仍將繼續(xù)存在。為行文方便,下文不具體區(qū)分修法前后的解釋。

二、目的之現(xiàn)實化限制:復行為犯與第三人自決權說質疑

(一)復行為犯之質疑

由目的犯結構所決定,綁架罪是單行為犯。在綁架罪中,綁架他人的行為是構成要件行為,不以勒索財物的行為必要。如果由于被害人的反抗或他人及時進行解救等客觀方面的原因,綁架沒有得逞,因而未能實際控制被害人的,則構成綁架罪的未遂?!?1〕周道鸞、張軍:《刑法罪名精解》,人民法院出版社2007年版,第438頁。如果以勒索財物為目的綁架他人之后,基于憐憫之心,沒有提出勒索財物要求的、疏于看守導致人質逃脫或者被他人解救的,即使沒有提出勒索財物的要求也不成立未遂或者中止。至于被綁架人的近親屬或者其他人是否按照行為人的要求交付贖金或滿足其他非法要求,也不影響本罪的成立?!?2〕陳興良、周光權:《刑法學的現(xiàn)代展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72頁。

復行為犯論者質疑單行為說無法解決以下兩個難題:一是犯罪中止問題。依據單行為說,即使自動放棄勒索財物或者提出不法要求的行為,也沒有成立犯罪中止之余地,這不僅不合情理,也與刑法鼓勵犯罪分子自動放棄本可以繼續(xù)實施的犯罪的精神相悖。二是共犯問題。按照單行為犯的主張,行為人一旦實施綁架行為,即構成本罪既遂,那么參與人在行為人綁架他人之后實施勒索財物的行為的,屬于事前無通謀的事后行為,也就沒有成立綁架罪的共犯的余地?!?3〕趙秉志等:《刑法問題對談錄》,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39頁。

實際上,對單行為犯論的共犯問題的質疑,不得不說是一個誤解。綁架罪是繼續(xù)犯,行為人在扣押人質期間綁架行為處于繼續(xù)狀態(tài),參與人在此期間實施勒索財物的行為的,當屬于綁架罪承繼的共犯。而真正的難題是綁架罪的中止問題。單行為犯論者固然可以爭辯綁架行為完成以前的準備過程中以及在著手實施綁架時,仍然存在中止的余地,這并未隔絕行為人自動中止犯罪的希望之路;至于綁架人質之后自動放棄勒索或提出不法要求的行為,同盜竊既遂之后又物歸原主不是犯罪中止的問題,沒有什么兩樣?!?4〕同前引 〔9〕,第879頁。但是,這只是問題的表面,問題的實質是指刑罰畸重。依據單行為犯 “自動放棄勒索財物或提出其他不法要求的行為”,也要按照綁架罪 (既遂)“處以10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并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即使按照酌定情節(jié)予以從輕處罰,也必須是10年以上的刑罰。

所以,單行為說還是復行為說之爭,實質上是當面對自動放棄勒索財物或者提出不法要求,而釋放人質這類法益侵害較小的行為時,如何實現(xiàn)合理性的處罰的問題。復行為說從處罰合理性的角度論證,意圖借助中止犯的規(guī)定通過減輕處罰以避免被處以不合理的刑罰。但是合理性的解釋必須在合法性解釋的限度之內。面對合法性的質疑,復行為犯說的辯解是,其與“勒索財物為目的”的規(guī)定并不矛盾,“刑法第239條 ‘以勒索財物為目的’明確規(guī)定為 (綁架勒索或偷盜嬰幼兒構成的)綁架罪的主觀目的并不排除有與之相對應的勒索財物之實行行為存在,事實上,實踐中綁架罪的犯罪分子在綁架他人或者偷盜嬰幼兒后,都往往有勒索財物的實行行為。”〔15〕肖中華:《侵犯公民人身權利罪》,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72頁。復行為犯論者在此所犯的錯誤是,用綁架罪的經驗圖像類型代替了刑法中的規(guī)范性類型。雖然現(xiàn)實中行為人往往會在綁架人質之后實施勒索財物的行為,但是,行為人主觀上是否具有勒索財物的目的與客觀上是否實施勒索財物的行為是兩個不同層面的問題。行為人即使客觀上未實施勒索行為或提出不法要求,也不能否定其主觀上就沒有勒索財物的目的或其他不法要求目的。“把刑法規(guī)定的犯罪目的理解為目的行為,混淆了主客觀要件的關系”〔16〕同前引 〔9〕,第879頁。,在實質上消解了犯罪結構中主觀不法要素與客觀不法要素的區(qū)分。這在根本上是抵觸犯罪論的一般原則?!霸诜缸镎摰囊话阍碇?,有一個最高的抽象階層,在這階層當中,犯罪的要素都不再是充分條件的單純成分,而是每個犯罪的必要條件。在這最高的階層,作為犯罪之必要前提的 “客觀要件要素”與 “主觀要素”二者清楚地被區(qū)隔開來。如果一個客觀的犯罪要素在建構可罰性時被一個主觀犯罪要素取代,或是相反,就會和前述的區(qū)隔有所捍格。”〔17〕[德]英格博格·普珀:《法律思維小學堂 法律人的6堂思維訓練課》,蔡圣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社,第131頁。主觀構成要件 (要素)具有獨立性,主觀構成要件當然可以由實現(xiàn)該目的的現(xiàn)實化的行為來證明,但是不存在與實現(xiàn)該目的對應的行為時,該目的仍然是可以獨立存在的。目的行為是否實施以及是否實現(xiàn),對目的犯的成立 (既遂)并無影響,這是目的犯的基本特征。行為人是否具有勒索財物的目的需要并且可以用相關證據來證明,這是一個司法實踐中的證明問題。用證明目的是否存在的目的行為完全取代目的本身的做法,在認識上混淆了證據法上的概念與實體法上構成要件的概念?!白C據途徑只是個別化的推論過程,因此方法上無法有效 (充分及必要)取代完整的概念表達?!薄?8〕黃榮堅:《平民化的擄人勒贖概念——評高雄分院99年度上重復 (一)字第2號等判決》,載臺灣 《法令月刊》2012年1月。勒索財物的行為固然可以 (作為證據)證明行為人勒索財物的目的存在,但是不能據此就認為勒索財物的行為等同于勒索財物的目的。行為人在綁架人質之后向相關人員索要財物,或者綁架人質后索要并且已經實際取得財物的,自然可以證明具有勒索財物的目的。如果 “行為人綁架被害人之后,警方及時介入,雖未提出勒索財物的要求,但有充足證據證明行為人意圖取得財物的”,〔19〕同前引 〔2〕,第41頁。也仍然可以認定構成勒索型綁架 (既遂)。

(二)侵犯第三人自決權說之質疑

第三人自決權說認為,綁架罪侵犯的是他人的人身權利、財產權和第三人自決權。如果看重綁架罪對第三人自決權侵犯的一面,把 “侵犯第三人自決權”作為綁架罪 “行為人所追求的、行為性質所決定的危害結果”,行為人綁架人質之后尚未向第三人勒索之前,可以認為犯罪未得逞,其自動釋放人質放棄犯罪的,可以成立犯罪中止?!?0〕阮齊林:《綁架罪的法定刑對綁架罪認定的制約》,載 《法學研究》2002年第2期。從而,第三人自決權說主張,如果行為人控制人質后,尚未發(fā)出勒索要求的,或者第三人沒有接到勒索信息的,第三人的身心、財物和其他合法利益尚未受到實際的損害,只能構成本罪的未遂;如果行為人在綁架過程中放棄綁架行為,或者在扣押人質后,提出勒索財物或者其他不法要求前釋放人質的,則成立綁架罪的中止。〔21〕曲新久:《刑法學原理》,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343頁。

且不論綁架罪的立法是否必須具備三面關系 (見下文第三部分),如果第三人的自決權受到侵犯,必然意味著行為人已經向第三人實施了勒索的行為。因為,必然先有實施勒索財物或者不法要求的行為脅迫第三人滿足其索取財物或者其他要求,然后才有侵犯第三人自決權的可能。第三人自決權說認為綁架罪的特征是 “扣押人質,以釋放人質為條件或者以繼續(xù)扣押、加害人質相威脅,迫使第三人作為或不作為?!逼?“典型的情形是迫使第三人交付贖金,偶有要求滿足其他非法利益,這使第三人的自決權遭到侵害”。〔22〕阮齊林:《刑法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88頁。這一主張同樣要求行為人實施勒索財物或提出不法要求的行為,實質上只是復行為犯的另種說法而已。

三、目的之指向對象限制:三面關系質疑

與第三人自決權相關的另外一種說法是行為人具有利用第三人對被綁架人安危的憂慮的意圖。所謂行為人具有利用第三人對被綁架人安危的憂慮的意思,是指行為人具有通過利用第三人對被綁架人安危的憂慮,以實現(xiàn)自身勒索財物或其他不法要求的目的的意圖。這種意圖是“主觀的超過要素,只要行為具有這種意思,即使客觀上沒有通告被綁架人的近親屬或者其他人,或者雖然通告他人但他人并沒有產生憂慮,也不影響本罪的成立”?!?3〕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794頁。這一主張與第三人自決權說的相同之處是主張被勒索人只能是人質以外的第三人,不同點在于堅持了綁架罪目的犯的基本結構。本文認為,三方關系至少在以下三個方面不無疑問。

(一)三面關系非文義上的必然結論

在文義上,并不能排斥兩面關系存在的可能。“綁架”行為自然呈現(xiàn)出了兩面關系,但是“勒索”并非意味著必然存在三面關系,比如在敲詐勒索中的 “勒索”也只需兩面關系已足。對此,有論者從立法論上指出:“從立法完善的角度來說,刑法采用的以勒索財物為目的這一用語確實是使人誤解的。而日本刑法第225條之二表述為利用近親者或者其他人對被掠取者或者被誘拐者安危的憂慮,以使之交付財物為目的,以及我國臺灣地區(qū) ‘刑法’第347條第1款徑直表述為意圖勒贖,則更為明確,不會發(fā)生誤解。尤其是勒贖一詞,指勒令被擄者之親友提供金錢或者其他財物,以贖取被擄者之生命或者身體自由,更是言簡意賅,而且約定俗成,值得我國立法機關的借鑒?!薄?4〕同前引 〔6〕第249頁。顯然,論者是否定兩面關系的綁架行為的,只是宥于文義上不能排除兩面關系,轉而在立法上提出明確三面關系的建議。這恰從反面說明了兩面關系包括在我國刑法中綁架罪的語義范圍之內。

問題是,即使在立法中借鑒我國臺灣地區(qū) “刑法”的規(guī)定,以 “勒贖”取代 “勒索”,也不能說就言簡意賅地說明了三面關系的存在。實際上,臺灣地區(qū)刑法理論也一直就擄人勒贖罪是以三面關系為必要,還是兩面關系也可的激烈爭論,有認為被擄人與被勒贖人或為同一人,或為不同之人,自付贖金也可構成綁架罪,也有認為綁架罪須以三面關系為前提,而實務意見則一向認為擄人勒贖不以被擄人與被勒贖人不屬同一人為必要?!?5〕甘添貴:《刑法各論》上,臺灣三民書局2010年版,第373頁。就此而言,我國臺灣地區(qū)“刑法”擄人勒贖罪 “意圖勒贖而擄人者”的規(guī)定與我國刑法關于勒索型綁架的表述 “以勒索財物為目的綁架他人的”沒有什么不同。所謂的三面關系,其實是在 “以勒索財物為目的”之上增添限制性的要素 “意圖向第三人勒索”而已。

(二)“三”不必然大于 “二”

綁架罪是否包括兩面關系,要解決的核心問題在于對于行為人直接向被綁架人勒索財物的行為的情形,應當認定為綁架罪還是搶劫罪。對此,有學者從直接向被綁架人勒索財物的行為的社會危害性 (法益侵害程度)較三面關系為低得出是搶劫罪的結論?!敖壖芩酥笫莾H僅直接向被害人勒索財物還是以被害人作為人質向第三人勒索財物,表面上看,僅僅是索取財物的對象不同,其實質涉及到是否侵犯第三人的自決權……當罪犯以虐待人質的方式甚至以殺害、傷害人質的方式向第三人勒索時……第三人必須在滿足犯罪人的非法要求與解救人質之間作出艱難的選擇,這不僅是救人還是破財?shù)膬呻y選擇,而且涉及到更為深遠的道德、法律問題。而行為人在綁架他人之后,僅僅向被綁架人索取財產,沒有侵犯到第三人的自決權,其危害影響的范圍受到了限制?!薄?6〕同前引 〔20〕。

如果說三面關系的綁架罪侵犯了被綁架人的人身權利、財產權利和第三人的自決權,那么兩面關系的綁架行為也同樣是侵犯了被綁架人的人身權利、財產權利與 (被綁架者本人的)自決權。二者在法益侵犯在形式上并無不同。“所不一樣的是,這些總量的法益侵害究竟集中由一個人來承擔,或是分散由兩個人來承擔。因此,接下去的問題是,這些形式上一樣的法益侵害總量在受害人的實質承受總量上,究竟是前者的傷害大于后者,或是反之?因此,除非實證性研究提供咨訊證明,兩個人分擔形式上相同的法益侵害總量,其實質心理上的傷害總量會大于一個被害人承擔全部,否則似乎就沒有把三面關系視為特殊嚴重的犯刑。”〔27〕同前引 〔18〕。同時,在綁架者直接向被綁架者勒索財物的情形,被綁架者自決權受到侵犯甚至完全失去自決權,不存在與綁架者談判或者較量的空間,而并不是如上述論者所描繪的那樣 “被綁架人的命運也基本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所以,以兩面或者三面關系來衡量法益侵害程度的論證,缺乏說服力。

(三)不自洽的 “部分兩面關系論”

當行為人直接向被綁架人提出其他不法要求時,如綁架某法官要求其作出有利于自身的判決時,能否認定為綁架罪?即是否承認兩面關系的人質型綁架,對此,也有學者指出:“綁架行為包括兩種類型:①勒索財物型綁架……如果行為人直接向被綁架人勒索財物的,不構成本罪,可構成搶劫罪。②扣押人質型綁架……行為人既可以向被綁架人,也可以向他人或者組織換取非法利益或者提出非法要求?!薄?8〕曲新久:《刑法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13頁。換句話說,勒索型綁架罪必須是三面關系,人質型綁架兩面與三面關系均可。

這種 “部分兩面關系論”至少部分否定了三面關系通說。遺憾的是,這一洞見既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從而引發(fā)綁架罪兩面關系與三面關系的討論。而且,其本身也并未進一步全面對綁架罪三面關系通說提出質疑。此外,這一提法的嚴重缺陷在于不具有自洽性。為何同一罪名的兩種不同類型,一種不能是兩面關系,而另一種可以存在兩面?即使兩種類型在特定的目的內容上不同,也不足以決定行為人目的指向對象不同。兩面關系的承認與否,不能是部分肯定與部分否定的,而只能是全部的肯定,如德國刑法對擄人勒贖與扣作人質的規(guī)定是全部肯定兩面關系的存在;或全部的否定,如日本刑法中有關略取、誘拐罪的規(guī)定則完全排除了兩面關系。

四、目的之關聯(lián)性類推:準綁架罪質疑

依據我國 《刑法》的規(guī)定,勒索型綁架是指 “以勒索財物的目的而綁架他人”的行為,其“綁架他人”行為是在 “勒索財物”的目的的支配下實施的。具體來講,行為人先有 “勒索財物”意圖,后有 “綁架他人”的行為;或者至少行為人 “綁架他人”之時即具有 “勒索財物”意圖。這點與我國臺灣地區(qū) “刑法”第347條第1款擄人勒贖罪 “意圖勒贖而擄人”的規(guī)定相一致。但是,如果行為人在控制他人人身自由之時,欠缺勒索財物的意圖,只是在控制人質之后,變更計劃或者另行產生了勒索財物的意圖情形。比如,行為人處于其他目的、動機以實力支配他人之后,才產生勒索財物意圖進而勒索財物的,或者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后,以暴力、脅迫手段對其進行實力控制,進而向其近親屬或有關人員勒索財物或者提出其他不法要求的,這些行為是否構成綁架罪?

對此,德日刑法有明確的規(guī)定。在 《日本刑法》中,上述兩種行為正是日本刑法典第225條之二第2項規(guī)定的要求贖金罪的兩種典型情形。前者對應于拐取者要求贖金罪,后者對應于收取者要求贖金罪。所謂拐取者要求贖金罪,是指當初不是出于勒索贖金的目的拐取他人者,拐取之后使之交付贖金或者要求贖金的;所謂收取者要求贖金,是指收受被拐取者的人使之交付贖金或者要求交付贖金的行為;兩者均以勒索贖金目的的拐取罪處罰。〔29〕[日]西田典之:《日本刑法各論》,劉明祥、王昭武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9頁。在 《德國刑法》第239條a(擄人勒索)(1)后半段 “或利用造成的此等情狀勒索他人的”與239條b(扣作人質)(1)后半段 “或利用有其行為給某人造成的狀況為上述強制的”,也對此進行了明確的規(guī)定。

有學者從轉化犯的角度論證上述兩種行為可構成綁架罪:如果行為人在非法拘禁的過程中產生了勒索財物的目的,那么單純的非法拘禁罪就轉化為綁架罪。〔30〕張明楷:《論綁架勒贖罪》,載 《法商研究》1996年第1期。上述兩種行為,主觀上行為人都具有勒索財物的意圖,客觀上都實施了綁架或者扣押人質的行為,在實質上并無不同。因而從轉化犯的角度,認為此類行為都成立綁架罪的實質合理性。但是轉化犯具有法定性,在法律沒有明文規(guī)定下,那么轉化犯的解釋就欠缺合法性的基礎。

所以在現(xiàn)行法下正確的處理應當是,構成非法拘禁罪與搶劫罪或敲詐勒索罪的數(shù)罪。其實,這也正是我國臺灣地區(qū)司法實踐在修法前的做法:“行為人如原非本于勒贖之意圖,僅系意在強盜,且被害人之行動自由早已在其非法控制之下,惟因強取被害人隨身現(xiàn)有之財務,意猶未足,只是借端繼續(xù)以非法方法剝奪人之行動自由,并用強脅手段以迫使其接續(xù)交付財物之目的,而表示如不聽從即不釋放者,應系強盜及妨害自由之接續(xù)或繼續(xù)行為,不得另以擄人勒贖論處。”〔31〕同前引 〔25〕,第374頁。意圖勒贖而擄人與擄人后另行意圖勒贖屬于不同的兩種事情,對于不同的事情賦予相同的法律效果需要擬制性的立法〔32〕我國臺灣地區(qū)1991年在修改 “刑法”時增設了第348條第1款 “擄人后意圖勒贖者,以意圖勒贖而擄人論”,也即準擄人勒贖罪。。在法律并無明文規(guī)定下,將勒索意圖 “關照”到缺乏勒索財物意圖而控制人質行為,已遠不是對綁架罪構成要件的擴張解釋,而是類推了。此外,在量刑上以非法拘禁罪與搶劫罪或敲詐勒索罪的數(shù)罪并罰的刑期一般也會低于綁架罪。

五、結論

我國現(xiàn)行綁架罪立法特點是條文簡易但法定刑極重。法定刑極重的立法造成合法性限制與處罰合理性的關系十分緊張,處罰合理性的要求時刻由脫逸合法性束縛的沖動。這都為綁架罪構成的解釋以日常經驗圖像取代文義邏輯分析,以及通過處罰合理性需求突破合法性的限制提供了溫床。前者表現(xiàn)為綁架罪是復行為犯以及侵犯了第三人自決權說;后者表現(xiàn)為將 “勒索財物的目的”現(xiàn)實化為構成要件行為,以及將直接將控制人之后另起勒贖意圖的準綁架行為類推解釋為綁架罪等。這都是對綁架罪構成要件目的犯結構的悖離;這種異化式的限縮與類推式的擴張局面并存,更從正反兩方面體現(xiàn)了經驗圖像式的思維對綁架罪基本構成要件之規(guī)范邏輯有意無意的無視。

由綁架罪目的犯的結構所決定,綁架罪只能是單行為犯;其中,綁架人質的行為是綁架罪的構成要件行為,勒索財物或者提出不法要求的行為不是構成要件行為。從綁架罪分則條文的文義出發(fā),兩面或三面關系均可成立綁架罪。從綁架罪 “以勒索財物為目的而綁架他人”的規(guī)定,并不能得出行為人控制人質后另行起意勒索的行為構成綁架罪的結論,這需要立法上的擬制性規(guī)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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