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1883(2015)01-0028-04
收稿日期:2014-12-10
作者簡介:田曉青(1989-),女,漢族,山西朔州人,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艾蕪和許地山同屬于二三十年代的作家。由于所處的年代一致,在寫作的很多方面他們存在著共同點,比如對下層人民的關注和描寫。而作為具有個性的作家,他們又都有自己的獨特之處。對于艾蕪,這個黨員作家,不少學者從他的心靈路程來解讀他的作品及其思想。而許地山,人們又多注重他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宗教意識,同時,對此產生的意義和作用,學術界褒貶不一,但無論如何都不會動搖其大師的地位。本文從作品中人物這一角度來對兩位作家進行比較,淺析他們在寫作手法及思想傳達方面的不同。
一、作品中人物所處的故事情節(jié)不同
(一)普通故事中的平凡者
有人說,在讀艾蕪的《南行記》時會認為他就是一個講故事的人。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中寫道:“在人們的想象中,講故事的人就是從遠方歸來的人,但他們同樣喜歡聽守在家里,安安分分過日子,了解當?shù)氐膫髡f、典故的人講故事”。整部《南行記》中,作者都是用一種極其樸素的敘述方式來講一個個故事,沒有曲折離奇也并不是為了某種深層次的哲理和意蘊來講,只是像街頭閑話一樣復述自己的經歷,讓別人了解,這樣就使人物在不經意間融入讀者的生活,并始終保持著故事的那種原生態(tài)和作者的親身經歷。對于這個故事中的人物,他的命運有著怎樣的遭遇和結局也都成為合情合理的了。就拿“野貓子”(《山峽中》)這個人物來說,她是一位長著“油黑蛋臉的年輕姑娘”,可愛而又可怕,像巖石中的一朵小花,掙扎著在一群兇惡的“盜賊”之中生存,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她逐漸形成了“野貓子”的性格:潑辣、惡毒但有不失她天性的熱情和可愛,它會和男人們調侃,會很熟練地與“我”演戲從而達到偷竊的目的。這樣,即使在后面讀到她曾參與把受傷的同伴拋入江中也不足為奇,與此同時,她那孩子般的天性也能讓我們對她有幾分喜愛。老頭子是人們敬重而害怕的對象,而“野貓子”卻是不怕他的。文中這樣描寫:“女兒卻不怕爸爸的,就把木人兒的藍色小光頭伸向短短的絡腮胡上,頑皮地亂闖著,一面呶起嘴巴,嬌聲嬌氣地說:‘抱、嗯、抱,一定要抱!’”當老頭子假裝不要的時候,她仍然“不依不饒”,最后老頭只能屈服。在這里,我們看到一個純真、可愛的女孩,她像所有女孩兒一樣在父親面前撒嬌。
(二)曲折情節(jié)里的苦命人
許地山小說中的人物卻不是這樣平凡地“生存”,他們所在的故事往往是曲折離奇的,特別是那些帶有愛情線索的作品,如《命命鳥》中的加陵與敏明、《商人婦》中的林蔭喬和惜官、《綴網(wǎng)勞蛛》中的長孫可望與尚潔、《換巢鸞鳳》中的和鸞與祖鳳、《枯楊生花》中的云姑與日暉乃至《黃昏后》中的關懷與其之妻,這些人物的經歷都相當波折,就拿《綴網(wǎng)勞蛛》來說,尚潔和長孫可望的悲歡離合可謂曲折多變:逃離婆家的童養(yǎng)媳尚潔與曾幫助過她但沒有愛情的長孫可望結合,在一次巧遇中,尚潔因出于慈善之心搭救受傷的盜賊,遭到丈夫的嫉妒而被刺傷,丈夫要與她離婚,她一個人呆到士華島,不久,丈夫在牧師的啟迪下接尚潔回家,可自己為了贖罪懺悔,只身一人去了海島受苦受難。一對夫妻幾番波折,有平靜有吵鬧,使整個故事曲折迂回也耐人尋味。
同樣是寫底層人民,在不同的情節(jié)故事中讓這些人物給讀者以不同的感受:周四嫂的悲劇(《一個女人的悲劇》)、陳酉生的無奈(《鄉(xiāng)愁》)、“野貓子”的讓人又憎又恨,在那些樸素的故事中讓人覺得親切,而命運多舛的惜官和尚潔不僅讓讀者感受到這個人物存在的悲劇,也使整個故事跌宕起伏、富有傳奇性。
二、人物的塑造方式不同
(一)艾蕪小說中人物的塑造方式
1.富有個性的語言描寫
艾蕪在塑造人物性格時總習慣讓人物用自己的語言去體現(xiàn)自己的特點,而很少用心理描寫進入人物的內心世界去表現(xiàn)。不同的人物即使說同樣的話語時,他的語氣、語調也是不同的,艾蕪就把這種區(qū)別運用在人物塑造上,并且成為他的一個寫作特色。
《我的旅伴》中,老朱、老何是兩位熱心而又幽默的伙伴,他們在一起掃除了“我”旅途的寂寞,這在很大程度上由他們的談話排遣掉的,其中有這樣一段:
老朱呵斥地說:
“那還不如回你貴州老家去變豬,跑來這里做個啥?”
老何笑著說:
“可惜就因為不是豬呀!一個人喜歡到處跑跑跳跳,喜歡到處看看稀奇,喜歡能夠自由自在的過日子,呵,一個人喜歡的多著哩!”于是老何又向我說道:“我就喜歡在外國地方,不管你推車也好,抬滑竿也好,沒有哪個舅子笑你!也沒用哪個老表恥你!你在路上,再也碰不著你的親戚,再也看不見你的本家。你走你的,用不著臉紅。要是你肯吹牛,你請人寫封信回去,說你在外國做皇帝,都準有人信進去?!?/p>
這說得老朱笑起來了,嘲弄他道:
“好好好,你就寫信回說你在外國地方做滑竿皇帝好了?!?/p>
這樣的一段對話把人物樂觀幽默的性格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2.由表及里的表現(xiàn)方式
艾蕪在描寫人物時常常采用的表現(xiàn)方式是由表及里。在《端陽節(jié)》中,開篇第一段就出現(xiàn)了下山的太陽、蓬生著雜草的無數(shù)墳頭和那天上飛著的燕子、蝙蝠。隨后一個人物——老三出現(xiàn),他“把脫下來卷著做枕頭的破衣,抖開來,披在身上,一壁將睡在另一塊石碑上的伙伴,用足踢著?!闭宫F(xiàn)出兩個人互相逗笑的場景,并引出了一個隱喻的意象“鬼”。他們兩個人的打鬧嚇著了孩子,又把做了虧心事兒的張大爺嚇得“魂兒都飛了”,而且在緊張中提及了到最后也不知道原因的事件,那就是楊先生的死。第二天,人們如往常一樣搭臺唱戲過端陽,扮成的韓林在人群中顯得十分威武,而在按照當?shù)仫L俗追殺韓林時,張大爺卻也“光著頭赤著足尾著跑來”,兩個人成為一伙一起跑,老三一面拖著他跑一面有趣地笑著。后面吼著千百個聲音:“圍著,圍著不要放他走哪!”“牛在田埂上亂跑,哞哞的叫著。息在樹林里的群鴨哇哇的叫著,飛了起來。正月的黃昏,不安靜了?!卑绻淼睦先⒉豢膳拢膳碌氖侨藗兊脑陝?。這樣的結局已經把老三嬉笑怒罵下隱藏的樂觀顯現(xiàn)出來,這是何其的親切,相比之下人們內心的思想是何其的落后。
(二)許地山小說中人物的塑造方式
許地山在創(chuàng)作時,對于人物的塑造通常習慣通過人物自己內心的情感波瀾和行動把其性格顯現(xiàn)給讀者并波動他們的心弦?!洞禾摇肥菢酥局S地山走上切實沉著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道路的一部作品。它刻畫了一個在挫折不斷的人生中堅強、勇敢地做自己主人的女性形象——春桃。當動蕩的生活中出現(xiàn)了兩個男人——李茂和向高時,這位再也平凡不過的婦女做出了很不平凡的抉擇,她拋掉世俗的觀念,和兩個男人共同面對生活中不斷襲來的惡浪。最終,她以自己堅強的意志感動了他們也掌握了自己的命運。在這里,春桃的語言并沒有多少獨特的個性,但是她的內心情感世界卻讓我們覺得她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她信奉自己的真理,并且更值得可贊的是,她將這真理付諸實踐。當李茂讓她把自己送走時,她果斷地制止了他,并且把因無法面對這件事的向高找回來,在兩個男人的面前,她內心的強大已經掩蓋了她外表的嬌小。而這兩個男人,他們的情感波瀾不僅表現(xiàn)出他們自己那種樸實的情愫,而且更加襯托出春桃果敢、堅強的性格。李茂后悔打破妻子和向高的幸福生活,在內心里即使有一萬個不情愿,也想表現(xiàn)出一個男人的“義氣”,他寫休書、燒結婚的龍鳳貼、最后上吊,想要把那份平靜歸還給他們。向高雖然在和春桃相處的這段日子里已經離不開她了,但只因“沒拜過天地,沒喝過交杯酒,不算兩口子”,也想成全他們這對苦命夫妻。而春桃既不想做無情無義之人甩掉殘疾的丈夫,又不想舍棄這份患難之情,三個人的感情復雜交錯,在矛盾中翻滾著。這種人物關系的復雜和內心世界的糾葛以及人物的行動元素讓我們對人物性格的把握更加鮮明、準確。
三、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和人生觀
(一)艾蕪作品中人物的至純至真和樂觀助人
1.至純至真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說到人物的“原生態(tài)”,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與艾蕪的南國世界可以稱得上是兩個代表。在沈從文的作品中,自然景色秀麗,人們淳樸善良,沒有爭斗,都是以一種寬厚、仁愛之心待人,讀他的作品會讓讀者置身于理想的桃花源。與沈從文這種清靜,純美的夢幻世界不同的是,艾蕪筆下的人物展示給讀者的是一種原始的張力,他們粗暴、強悍,總是桀驁不馴,比如有這樣一段描寫:店老板不待回答,就把剛提起的斧頭,連忙放下,向我冷笑道:“不要你的爛包袱?要是要爛包袱就好了!”“店老板卻不說下去了,朝手板心里吐一點唾沫,重復捏緊板斧,劈柴起來,嘴里只冷嘲似得這么說了一句;‘還是讓他自家試試去吧’。”(《荒山上》)這樣看上去粗野、蠻悍的人物形象在艾蕪的作品中比比皆是,無論是《山峽中》的“野貓子”、《松嶺上》的老貨郎,還是《私煙販子》里的老陳頭,亦或《森林中》的馬哥頭,他們身上都有這種原生態(tài)、回歸自然的藝術魅力。
2.樂觀助人
《我的旅伴》中,“我”在向泰國女人賣酒的過程中結識了兩個抬滑竿子的人——老何和老朱,這兩個人成為“我”旅途中的伴侶。他們靠腳力吃飯,輾轉在山間的各個地區(qū),本不景氣的生活在他們的眼中卻是自由逍遙的,他們一路上打打鬧鬧,斗嘴聊天,讓無聊的旅途充滿了歡笑和輕松。這種對待生活的樂觀態(tài)度感染了“我”,也能夠感染讀者。這樣的樂觀態(tài)度在“野貓子”、胡三爸(《快活的人》)等人身上也存在。在當時的文壇,被用作題材的有被資本家壓榨的工人、有被地主剝削的農民,他們都處在被同情的一列,但他們卻或是膽怯或是冷漠,而艾蕪筆下的主人公卻很熱情,總愿意幫助那些在苦難中的人們,即使他們一樣貧窮?!渡种小返鸟R哥頭就是這樣一位熱心的人,他在半路上救過一個因財產被搶而自殺的商人,雖然這個人在關鍵時候會想著出賣他,但他在最困難的時候也沒想過要丟下他,而且為了讓他繼續(xù)活下去還把有限的口糧分給他。這樣的人在艾蕪的小說中構成了一個“熱情的流浪漢”系列。
(二)許地山作品中人物的宗教情結和消極避世
1.宗教情結
談到許地山的作品,給人的第一印象可能就是濃郁的宗教氣息。像小說中出現(xiàn)的:法論學校、晚禱、禮拜、乞食、涅槃、講經說法、極樂寺等意象,都使其小說流溢出某種宗教的氣息,除了這些實實在在的存在物以外,鮮活的人物身上更帶有這種意味。作品中一些人物的命名便是這樣:定慧(《給誦幼》)、迷生(《給小巒》)、了因(《答勞云》)、少覺(《覆少覺》)等等。其次在人物的身上也總是彌漫著這種氣息:敏明和加陵以情死為超度,尚潔以宗教精神對待生活中的不幸以及惜官的樂天知命也是這樣。這與許地山自己的宗教情結分不開,他的一生與佛教和基督教的淵源甚深,這很自然地為他的人物涂上了宗教的色彩?!渡倘藡D》中的惜官很早就嫁給了林蔭喬為妻,林好賭,欠下很多債,惜官變賣家產送他到南洋。幾年后,她經過千辛萬苦到南洋找丈夫,不曾想林已經娶她人為妻,自己還被賣給印度商人為妾,之后受盡折磨,到最后她便認為“人間”一切的事情本來就沒有什么苦樂的區(qū)別,你造作時是苦,希望時是樂;臨事時是苦,回想時是樂……”這種苦樂不別的信念自慰亦以慰人,既有消極又有剛毅,但無論什么都是釋迦和基督的幽靈在徘徊。
2.消極避世
在宗教的影響下,人物不免有些消極厭世的態(tài)度,這同艾蕪筆下那些大膽、粗魯?shù)男蜗笸耆煌>湍谩睹B》來說,一對正處于風華正茂的戀人,享受著人間最美好的愛情,但在遇到家庭反對時,最后雙雙攜手投湖自盡,看似他們以這樣的方式表達了對封建婚姻制度的不滿,實則是他們以消極的態(tài)度斷送了自己可能會有的幸福生活。其他人物雖然沒有選擇放棄生命,但也沒有反抗只是屈服。尚潔就是這樣:她在生活上“無論什么事情上頭都用一種宗教底精神去安排”,外面的人說她是不正經的女人,她毫不在意,當她被丈夫刺傷時只是用宗教的理論安慰自己。在她的內心里可能認為那些教條可以抵擋一切,但生活帶給她的仍然是不斷的傷害。其實無論信奉宗教與否,人生都是充滿了曲折和磨難的,面對這些困苦,輕易放棄的不是信仰所致,而是我們的人生抉擇。
四、結語
作為一位小說家,總會伴隨著這樣的兩個問題:你代表哪一群人在寫(你為誰而寫)?你以怎樣的身份在寫?而作為一篇甚至一部小說而言,它不僅要有文學價值還要有它的社會價值,只有兩者皆獲,才可稱為好小說。對于這兩位作家,無疑是站在人民的立場寫作,那么他們作品的文學價值呢?當然是毋庸置疑的,否則也不會編入史冊。艾蕪作為一個左翼作家,其身份就表明他作品的鮮明傾向——鼓舞人民,再加上他的筆名——“艾蕪”與“愛吾”諧音,更能說明這一點,而且從那些樂觀向上的人物身上也深有其感。那么對于許地山這位頗受爭議的作家來說,其作品中的宗教意識到底是積極還是消極,還需要我們客觀對待,而對他的貢獻也不能因片面的觀點而否認,我們應該站在特定的背景環(huán)境下,從不同的角度去評價、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