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梅
漢語“被”字結構中“被”字語類的解析:特殊動詞說
□李紅梅
作為漢語“被”字結構研究的焦點問題,“被”字語類歸屬的認定直接關系到對該結構句法生成過程的認知。按照句法理論發(fā)展的階段順序,對不同時期圍繞漢語“被”字結構中“被”字的各種特殊動詞說進行比較與分析。雖然早期研究者對“被”在句法運算中的“特殊性”持不同看法,并給“被”字冠以“ECM動詞”“輕動詞”“次動詞”“表示被動的功能性動詞成分”等不同名號,但普遍認同“被”在“被”字句中承擔的是輔助性的作用。據(jù)此,在句法理論發(fā)展的最新階段,這種“輔助性”可以通過把“被”分析成“表示被動,且具有類似EPP特征的強名詞性特征的功能性動詞成分”以獲得較好的解釋。
漢語“被”字句 “被”字語類歸屬 特殊動詞說
被動句對轉(zhuǎn)換生成句法理論發(fā)展的推動作用使得漢語“被”字句受到句法研究者長期的關注。作為“被”字句研究的焦點之一,“被”字的語類歸屬問題經(jīng)廣泛論證和深入探討,雖未形成定論,但看法日趨集中。近年來,由于短“被”字句中“被”后無NP/DP所帶來的有違漢語言規(guī)則的介詞“懸空”現(xiàn)象,以及長“被”字句中“被”后的NP/DP并不總是表示施事等顯而易見的語言事實,“被”字介詞說[1][2][3][4]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氨弧弊帧岸终f”將長“被”字句中的“被”字當作介詞,短“被”字句中的“被”字視為助詞[5][6][7]或被動標記[8][9],雖解決了介詞“懸空”問題,但因“被”后的名詞可以輕易地省去或添加,所以造成只是給同一個“被”賦予不同說法的事實。不僅如此,根據(jù)鄧思穎[10]的分析,在狀語的位置、介詞短語的分布、復述代詞的接受度等方面,“被”字“二分說”也存在諸多問題,因而難以獲得廣泛認同。
橋本萬太郎[11]將“被”視為(及物)動詞,將“被”字句分析為嵌進結構的“被”字“動詞說”曾一度受到熱議。支持者注意到“被”字在漢語歷史上曾是動詞,將“被”視為(及物)動詞不僅能解決“介詞說”所面臨的介詞“懸空”問題,而且能化解長“被”字句中“被”后的名詞短語并不總是施事的疑問。但與此同時,人們也發(fā)現(xiàn)“被”并不具備漢語動詞的一些主要特征,例如:不能帶表示時態(tài)的助詞“著”“了”“過”;不能重疊;不能以“V-不-V”的形式出現(xiàn)在選擇疑問句中等[12][13]。而且,“被”與能帶內(nèi)嵌賓語小句的及物動詞在句法特征方面也存在明顯差別[14]。面對動詞說無法解釋的上述種種問題,不少研究者嘗試借助新的理論及分析方法,化解其中的矛盾。由此,各種“特殊動詞說”應運而生。目前,由于研究視角及所用理論框架存在一定的差異,各種“特殊動詞說”利弊難辨,這對于正確認識“被”字的語類歸屬,進而深入研究“被”字句無疑是不利的。為此,本文將對當前幾個具有一定代表性的“被”字“特殊動詞說”版本進行認真梳理,找出其中具有共性且合乎句法理論的觀點,將人們對“被”字語類歸屬的認識向前推進一步。
(一)“管約論”框架下的特殊動詞說
在“管約論”框架下,一部分研究者將“被”視為一個ECM動詞①,將“被”字句分析為類似例(1)的英語“硬移位結構(tough-construction)”[14][15][16][17]。根據(jù)他們的分析,“被”在長“被”字句中選擇非限定賓語小句IP、在短“被”字句中選擇VP充當其補足語。如例(2)所示,長“被”字句的生成通過“空運符(Operator)”移位來完成,處于小句賓語位置上的空范疇作為一個“非論元性束約的變項”[14],以主句主語為先行詞。短“被”字句在其生成過程中則必須經(jīng)歷一個如例(3)所示的強制性重新分析(reanalysis)的過程,促使“被”與其后的動詞V構成復雜動詞“被+V”,并在保留動詞V指派賓語格位能力的同時抑制其指派主語論旨的能力。
(1)The book1is too difficult〔OP1〔PRO to read e1〕〕
(2)張三1被〔OP1〔李四打了e1〕〕
(3)vP〔被+e+V〕→ v〔被-V〕 (Cheng,1986:64)
該版本的“被”字“特殊動詞說”將漢語“被”字句置于當代句法理論框架下,將“被”與帶賓語小句的及物動詞區(qū)別開來,較好地解釋了包括“接應代詞”在內(nèi)的許多現(xiàn)象。作為一種新思路,該嘗試受到廣泛關注。然而,在將“被”分析為ECM動詞并較好地推導出漢語長“被”字句的情況下,該假說卻無法在同一推導機制下生成短“被”字句,而不得不借用“重新分析”原則來解決短“被”字句的生成問題。另外,在長“被”字句中,將“被”后的補足語分析成非限定謂語小句也有待商榷。Sze-Wing Tang在論證將“被”字后的補足語分析成非限定性謂語小句的合理性時指出,漢語非限定動詞不能以“A-不-A”的形式出現(xiàn)在選擇疑問句中,如例(4);而“被”后補足語中的動詞也有此限制,如例(5);在否定句中,“任何”類短語不能出現(xiàn)在限定性小句中,如例(6);但可以如例(7)所示出現(xiàn)在非限定性小句中,同樣也可以如例(8)所示出現(xiàn)在“被”后補足語中[17]。然而,事實上這樣的推理存在一定的問題。其一,如例(9),漢語中許多限定動詞也不能用“A-不-A”形式提問。其二,正如石定栩的分析,“‘任何’類短語的分布雖然受到某些句法結構的限制,與動詞的限定與否是沒有關系的”[8]。
(4)*你可以走不走?
(5)*張三被李四罵不罵?
(6)*我沒有告訴過他你做任何事情。
(7)我沒有勸過他去做任何事情。
(8)我沒有被他偷過任何東西。
(9)*他指控李四貪污不貪污?
(二)最簡方案之MP框架下的特殊動詞說
鑒于上述“管約論”框架下特殊動詞說所面臨的困難,后來的研究者開始尋求其它的解決方案。其中,吳庚堂以Chomsky的最簡方案之MP[18]的相關內(nèi)容為支撐,提出將“被”設定為輔助VP的“次動詞v”,不光給緊隨其后的名詞性成分賦格,還可以抑制其所輔助的VP中某一動詞的賦格能力,從而迫使VP中的賓語成分為獲得格位而遵照“自利原則(Greed Principle)”移到全句主語的位置[19]。以此為前提,一個把漢語被動化看作“被”字與“被動化詞綴”共同作用的結果、將“被”字句統(tǒng)一在以VP作謂語的結構之下的漢語被動化模型[20]得以建立。
在生成語法框架內(nèi),以英語等語言為原型建立起來的動詞被動化理論是一個較為成熟的理論,將漢語“被”字句納入動詞被動化理論框架,不僅可以避免理論推導方面的許多障礙,還可以從語料方面豐富動詞被動化理論。不過,問題是該做法無法解決像例(10)這類句子中“接應代詞”的格的問題,也無法解釋“小李被打斷了一條腿”這類句子為何能夠成立。而所謂“動詞經(jīng)歷了一個功能‘再造’的過程”[20]的說法似乎也略顯牽強,難以服人。另外,在例(11)這類短“被”字句中,將“被”后NP的省略視為動詞被動化后附加語的省略,而非句法中論元NP的省略,也頗讓人費解。
(10)張三被李四打了他一頓。
(11)小李被打了一拳。
通過上述分析不難看出,雖然馮勝利等人與吳庚堂都將“被”認定為輔助其后句子成分的特殊動詞,但他們賦予“被”的功能卻不相同,由此引出的問題也不同。前者認定,就句法而言“被”字所輔助的是動詞性的成分IP,其中動詞原有的一切性質(zhì)和功能都保持不變[14]。如此一來,例(10)這類含“接應代詞”的句子及“小李被打斷了一條腿”這類主語同保留賓語之間存在領屬關系的句子就能得到合理解釋。但由此引發(fā)的問題是,例(12)這類病句無法通過句法操作來刪除,只能另設“重新分析”原則來排除這類句子的合法性。
(12)*小李被打了他一拳。
與此不同的是,在吳庚堂的假設中,特殊動詞“被”不光能夠給緊隨其后的名詞性成分賦格,還可以抑制其所輔助的VP中某一動詞的賦格能力[19],因此根據(jù)格濾法,例(12)這類病句可以很容易地被過濾掉。但對應的是“接應代詞”、保留賓語的格的問題無法獲得解釋。至此,對“被”作為特殊動詞的認定似乎面臨一個兩難的境地。所幸的是,句法理論在不斷揚棄和完善的發(fā)展過程中,又為“被”字的研究打開了一個新的窗口。
(三)最簡方案之MI及層階式派生框架下的特殊動詞說
繼MP之后,最簡方案引入了層階式派生的概念并對句法操作進行了相應的修改[21][22]。在MP框架內(nèi),實質(zhì)性成分的句法特征掌握著移動的主動權,依據(jù)“自利原則”,通過移位操作達到刪除不可詮釋句法特征的目的。經(jīng)過修改,句法運算過程中的移動由包含了不可詮釋特征的功能性成分(主要是表示事態(tài)的T、作為小句核心的C以及引入動詞短語的次動詞v)來主導。當功能性成分在其不可詮釋特征的驅(qū)動下找到能與之建立匹配關系的實質(zhì)性成分后,就可以吸引該成分進入自己的核查領域,經(jīng)過特征核查,完成相關刪除操作。另外,運算按照層階式派生的方式進行,移動要以強層階,即功能性成分C和次動詞v的最大投影為單位來進行[21]。受上述理論修訂的啟發(fā),熊仲儒[23]對長、短“被”字句的生成進行了重新推演,得出漢語長、短“被”字句的句法結構為〔C〔T〔vP〔v被〔v*P〕〕〕〕〕。該結論的前提是“被”為表示被動的輕動詞,漢語是由v*引導VP的,主動詞的賦格能力不受影響,其后的名詞短語之所以在運算過程中進行移位完全是為了滿足“謂語限制”的要求。受益于新的理論修訂,該假設對漢語被字句的分析似乎更為合理。在沿襲將“被”分析為輕動詞(或次動詞)的情況下,它不僅將漢語長、短“被”字句歸置于統(tǒng)一的句法結構之中,也為“被”字所輔助的v*P中賓語的移位問題提供了理由。不過遺憾的是,“謂語限制”作為v*P中賓語移位的重要依據(jù),在參考文獻中卻未出現(xiàn)相應的信息,無法名正而言順。與此同時,李紅梅[24]將“被”視為漢語中表示被動的功能性動詞成分,該功能詞有別于核心功能語類,它僅存在于個別語言(漢語)之中。作為功能語類,“被”具有與T的EPP特征類似的強名詞性特征,該特征在句法運算過程中必須由具有受事題元角色的NP/DP來滿足。另外,“被”選擇的是及物結構vP,或者說是以完整的輕動詞v*為核心的句法成分。以該假設為前提,運用《最簡探索:框架》(MI)1中有關語段及核心功能語類基本結構特征的理論,該研究者分析指出漢語長、短“被”字句具有相同的句法結構,兩者在表現(xiàn)形式上的差別是句法運算中核心功能語類v的基本結構特征的不同反映。不難看出,在同一時期理論框架下,兩位研究者雖然對“被”字的語類作出了不同的假設,但對漢語長、短“被”字句的句法結構的認識基本上一致。相比較而言,后者對于“被”字語類歸屬的認定更接近最簡方案的一個基本假設,即“所有的人類語言共用著主要由實質(zhì)性詞匯組成的一個大詞庫,屬于個別語言的主要是功能性成分”。[25]另外,在Chomsky[21]明確C、T、v為核心功能語類的同時,我們應該認識到有相當一部分功能語類屬于非核心類,它們僅存在于個別語言中,漢語中的“被”字就是其一。其次,關于“被”字也具有類似EPP特征的強名詞性特征并且在句法運算過程中必須由具有受事題元角色的NP/DP來滿足的假設也得到了其他研究者[10]從其它角度給予的認可。
在生成語法理論框架下,相對“被”字介詞說、二分說、動詞說而言,“被”字特殊動詞說是討論較為深入和廣泛的一種觀點。雖然各家對于“被”在句法運算中的“特殊性”尚有不同看法,并給“被”字冠以“ECM動詞”“輕動詞”“次動詞”“表示被動的功能性動詞成分”等不同名號,但不同時期的研究者都認同“被”在“被”字句中承擔的是輔助性的作用。另外,考慮到語言的個性問題,在不斷完善的生成語法理論的框架下,認定“被”是一個在漢語中表示被動,且具有EPP特征的功能性成分是比較能站得住腳的一種觀點。當然,這一觀點還需通過更多的語料分析來進一步驗證和補充。
(本文為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一五”規(guī)劃項目[08GK-02]。)
注釋:
①ECM(exceptional case marking)指格的超常標示。在“管約論”框架下,長“被”字句中,“被”作為ECM動詞不僅可以分配受格給賓語小句,還可以超常地分配受格給非限定賓語小句IP的主語(即“被”后的NP/DP)。需要說明的是,格的超常分配是“管約論”時期的一種硬性規(guī)定,到最簡方案時期已廢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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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紅梅 廣東廣州 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 5106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