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樹鈞
抗戰(zhàn)名劇《蛻變》誕生的前前后后
文/曹樹鈞
曹禺(中)與演過《蛻變》的重慶話劇團領導及演職人員合影(1985年)
1936年秋,已發(fā)表轟動中國劇壇的《雷雨》《日出》等劇的劇作家曹禺,應國立戲劇學校(1940年升格為國立戲劇專科學校,簡稱“國立劇?!保iL為我國著名戲劇教育家余上沅)一再邀請,來到劇校任教。1937年7月中旬,曹禺應上海業(yè)余實驗劇團之約,赴上海觀看他第三部大型劇作《原野》首演的排練。因有教學任務在身,與劇組演員座談之后,他很快便匆匆趕回南京。
一進劇校,校長余上沅便迎了上來,遞給他一張條子,對他說:“家寶(曹禺原名萬家寶),這是你家里拍來的急電?!辈茇豢?,上面寫著:“兄家修病故速歸料理后事?!彪妶笫抢^母薛詠南拍來的。曹禺生母生下他三天病故,父親萬德尊也早已于1929年曹禺20歲時中風逝世。
曹禺頓時呆住了。他知道大哥有病,但沒有想到這么快就去世了。他十分擔心,這事來得這么突然,母親經受不起這個打擊怎么辦?他決定連夜趕回天津。
坐在北去的列車上,曹禺思緒萬千。他信手翻翻報紙,看到日軍進逼北平的消息,似乎已聞到了火藥味。他自然還沒有想到,這次回家,迎接他的將是一場空前壯烈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
1937年7月21日,日軍向天津進逼,飛機狂轟濫炸,除租界外,到處是烈焰騰騰。河北區(qū)尸體很多,滿街人擠車擁。難民們扶老攜幼,扛箱提包,裹著被子;有的背著老人,有的負傷哀號,狂呼亂喊,在廢墟間穿行,亂成一片。曹禺在灼熱烘人的火光中穿過,熊熊燃燒著的倒塌的梁木中,還有不少斷腿、斷手粘在斷壁上?!靶笊粯拥娜毡竟碜?!”曹禺心中大罵,“戰(zhàn)爭給人們帶來了什么呀?!”
曹禺到了家中,還未坐定,就聽到不遠處槍聲陣陣。他到陽臺一看,原來是不甘當亡國奴的中國官兵在奮起反抗。就在他家附近不遠,一隊中國士兵三三兩兩散在墻角邊,同日軍展開了激烈的巷戰(zhàn)。因寡不敵眾,一個又一個中國兵倒了下去。他看見,僅剩的四五個人跳到一家大樓的陽臺上。不一會,已換上便衣的中國兵同前來搜捕的日兵進行對射,直至全部壯烈犧牲??吹竭@一場面,曹禺心中悲憤難抑。
不久,天津淪陷。倉庫、碼頭、交通要道崗哨林立。
一天上午,曹禺出門為母親買件衣服。走到法國橋那兒,只見一個日兵持槍肅立。過往行人,必須向地鞠躬行禮,口稱“太君”。另有兩個鬼子將行人攜帶的包袱翻得亂七八糟。曹禺看了好一段時間,恨不得走上去將他們痛揍一頓。他不愿向敵人行禮,就繞了很大一個圈子,走另一條小路回家。
回到家中,萬老太太看見他一頭大汗,上衣被濃煙熏得黑黑的,還散發(fā)出一股焦味,忙用毛巾替他擦汗,問:“你走的哪條路?怎么身上一股子焦味?”
“我沒走大路,那兒有鬼子站崗,我從一條小路穿過來的,那兒有幾間房子還在燃燒?!?/p>
“家寶,你還是快些離開這兒吧,呆在這兒太危險啦!”
“媽。不要緊。這幾天附近在開火,走不出去了。過幾天再看看,我和媽一塊兒離開這兒。”
“家寶,別說傻話啦。媽年紀大了,也經不起折騰了。你還年輕,你先走。到時你看情況,再接媽到內地去。”
“再說吧。這幾天我盡量少出去?!?/p>
下午,曹禺在陽臺上眺望,看見一個中年人經過遠處十字路口的崗亭,見了站崗的日寇,只當沒看見。日兵大聲喝住他,劈頭就是一個耳光。那人毫不示弱,對著日兵胸口就是一拳,拔腿就向拐彎處跑。那日兵被打翻在地,愣了片刻,忙從地上爬起來,舉起步槍,向那人逃走的方向射擊。
“砰!砰!”
曹禺母親聞聲趕到陽臺,忙對曹禺說:“家寶,你站在這兒干什么,找死啊,快下去!”
母親邊說邊死命將他拽到樓上一間屋子里。
“媽,我實在受不了,我明天就走!”
“聽說津浦線已經斷了,你怎么走???再向朋友打聽打聽吧!”
“對,我找找陸孝曾,看能不能從水路轉往內地。”
陸孝曾是曹禺的好友,也是南開的校友。
在陸孝曾的幫助下,曹禺終于買到了一張商船的船票,他將由天津乘商船去香港,然后轉往長沙,趕到已遷入長沙的國立戲劇學校所在地報到。
一陣汽笛響。商船緩緩開動了。曹禺向岸上前來送行的母親、大嫂等頻頻揮手。
忽然,船上響起一陣歌聲: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被迫著發(fā)出最后的吼聲……
歌聲像憤怒的浪潮一陣高過一陣。接著,又有人唱《九·一八小調》《在松花江上》……最后,一個接一個,船上的乘客,從六七歲的小孩到六七十歲的老人,異口同聲,形成一個自發(fā)的大合唱。歌聲是那樣的熱烈,那樣的悲壯,聽了讓人熱血沸騰。坐在曹禺旁邊的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也表情嚴肅地哼唱著?!昂⒆拥男撵`,也播下了抗日救國的火種?!辈茇駷橹徽瘢诵牟豢晌?,中華民族是不可征服的!中國決不會亡!他也情不自禁地放開喉嚨投入到這個自發(fā)的大合唱之中。
1939年4月,日寇對重慶狂轟亂炸,國立戲劇學校奉上級指示,遷移到四川南部的一個小縣城江安辦學。曹禺開始了在江安長達三年的教學生涯。
國立劇專遷至小縣城后,因陋就簡,將縣城孔廟東西兩廡改作教室;后殿作圖書館、閱覽室、雜志室;大成殿作音樂室;大成殿前丹墀以上的敞壩搭建成寬大的舞臺,作為一座簡易劇場;前院左右兩面廂房作辦公室;辦公室后分作男女宿舍;同時,在院門外栽植樹木,建了一座“格言亭”。經過師生員工一番辛勤勞動,一所簡樸的戲校校舍方始建成。
為了歡迎劇校遷至江安,江安戲劇協(xié)社和江安各界人民特地開了一個歡迎會。會上,江安戲劇協(xié)會用四川方言演出了曹禺的《原野》,由江安小學教員席明真、雷南(均系中共地下黨員)主演。席明真飾仇虎,雷南飾金子。曹禺觀看演出時很注意縣城的觀眾對此劇的反應。他看到,隨著劇情的展開,他們對焦母恨得咬牙切齒,對仇虎和金子的悲慘命運,不少觀眾尤其是婦女,流下了一行行同情的熱淚。這次演出使曹禺又一次感受到方言話劇的強大生命力和高度的藝術感染力。演出結束后,曹禺應演員們的熱情邀請,和戲校師生們一起來到后臺,參觀江安劇協(xié)制作的道具以及適合江安無電情況下使用的土燈光等演出用具。江安劇協(xié)艱苦樸素、嚴肅認真的藝術作風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劇校新校舍落成后,師生一面開始教學活動,一面積極開展抗日救亡宣傳。四月間,他們在關帝廟演出“抗戰(zhàn)三部曲”《殺敵報國》《求婚》《反正》三個獨幕劇,免費招待江安等縣民眾;在自建舞臺演出吳祖光創(chuàng)作的抗戰(zhàn)劇《鳳凰城》(由曹禺和黃佐臨、丹尼、閻哲吾聯(lián)合導演),深得當?shù)厝嗣褓澰S。五月間,他們應邀赴南溪、宜賓巡回公演,演出了《鳳凰城》《古城烽火》《魔窟》等5臺大戲,大小共11個劇目,受到人民熱烈歡迎。
在和學生一起參加抗戰(zhàn)宣傳演出活動的同時,曹禺十分注意鼓勵學生創(chuàng)作抗戰(zhàn)劇作,并留心發(fā)現(xiàn)人才。
一天早上,三九級一個名叫鐘鋤云的學生,四川人,矮矮的個子,走進辦公室,囁嚅地對曹禺說:“萬先生,我寫了一個方言小戲,很不成熟,想請您幫我看看,指點指點?!?/p>
“好啊。”曹禺微笑著接過本子。這是一個獨幕方言話劇,叫《李仙娘》。他望著這位純樸的四川學生,說:“方言話劇,好。寫本子是好事嘛,你干嗎臉紅成這樣?”
“這是我寫的第一個本子,實在不好意思給先生看?!?/p>
“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魯迅先生說過,青年學習寫作,只要盡其自我,人家笑不笑,哪有閑功夫管它。成人還不是從小孩變來的,成熟的作品也是從幼稚的作品中練習來的嘛。”
當晚,曹禺將劇本一口氣看完了。這是一個反映抗戰(zhàn)現(xiàn)實的戲,寫四川一個農村,女漢奸李仙娘利用巫術,用假藥為農民治病,坑騙農民錢財,致使生病的農民病未治好,錢被騙光,搞得當?shù)乜谷請F體的募捐工作也無法進行。抗日團體用事實揭穿李仙娘的騙術,農民紛紛覺悟,憤怒揭露、控訴了李仙娘的罪行。故事并不復雜,但劇中卻有不少四川人民妙趣橫生的方言和口頭語,故讓在四川已經生活了兩個年頭的曹禺讀起來很感親切。他連夜對這個劇本作了精心的修改。
第二天,征得余上沅的同意,曹禺立即組織幾個四川學生開始排演。他親自導演,要求舞臺布置和服裝要根據(jù)四川風習設計,舞臺藝術的各個方面要盡量適合四川的環(huán)境。為了將此劇特有的地方色彩更好地體現(xiàn)出來,他還和劇組同學幾次到附近山區(qū)觀察、訪問。
《李仙娘》很快就公演了。觀眾的反應異常地強烈,露天大劇場人頭攢動。
老太太看完戲說:“可不能相信李仙娘的鬼話了?!?/p>
小伙子說:“我們要覺醒起來,把無用的消耗拿出來貢獻給國家。”
一位縣高中生看了戲激動地對曹禺說:“我真被這出戲感動了,我非要拿出錢來捐給國家,我非要去打日本鬼子不可?!?/p>
報上的評論贊揚此劇的鄉(xiāng)土氣息濃烈:“是抗戰(zhàn)劇中別開生面的新創(chuàng)怍。”一位知道內情的評論者還在《全岷日報》上說:“另外還要提到的是,導演萬家寶(原名)先生為了《李仙娘》不知流了多少汗,為了《李仙娘》更不知道進出四川××地方多少次。”
到了江安后,剛從美國留學回國參加抗戰(zhàn)戲劇教育工作的張駿祥先生,一天三頓在曹禺家搭伙。
一天晚飯后,曹禺同駿祥談起“七·七”事變以來自己的感受,向他繪聲繪色地描繪了1937年他在長沙聽八路軍干部徐特立報告時的激動心情,和見到徐特立勤務兵的深刻印象。他說:“駿祥,這件事給我的印象深極了。你想,一個年過五十的老人,一講就是五六個鐘頭。我現(xiàn)在還記得他講的題目是‘抗戰(zhàn)必勝,日本必敗’。內容精彩極了。會場里掌聲一陣又一陣,我還從來沒有聽過這樣激動人心的報告。第二天,聽小勤務員告訴我,老人待他親如父子,晚上幫他蓋被子,還教他識字,真感動人。官兵之間這么融洽,這是我聞所未聞的。一連好幾天,我都沒睡好覺。一上床,腦子里出現(xiàn)的就是徐特立、小勤務員這兩個人的形象。我在心里對自己說,這樣的老人,我非寫出來不可?!?/p>
張駿祥仔細地聽曹禺講,直到他講完徐特立的事跡,才認真地對曹禺說:“家寶,你既有這樣的觸動,為什么不寫下來?”
“我是想寫。打那以后,我就一直在積累有關的素材。還有,在重慶的時候,有一件事也讓我激動不已。在一張小報上,我看到了白求恩事跡的報道。一個外國人,萬里迢迢趕到中國,援助我們抗戰(zhàn),這種精神真是太崇高了?!?/p>
曹禺越說越興奮,張駿祥也越聽越有興趣。最后,他直截了當?shù)囟酱俨茇s快將此劇創(chuàng)作出來。
接連幾天,曹禺陷入緊張的構思之中。
抗戰(zhàn)以來,從長沙到重慶,從重慶到江安,國民黨政府大大小小各級機構腐敗的狀況,給曹禺留下很深的印象:長沙傷兵醫(yī)院種種腐敗現(xiàn)象不斷浮現(xiàn)在眼前。江安也有傷兵醫(yī)院,那兒的情況幾乎與長沙一模一樣:到處是貪污腐化,大大小小的官員們成天在鬼混?!扒胺匠跃o,后方緊吃”,大大小小的蛀蟲們只知發(fā)國難財,借“抗日”的招牌貪污撈錢。
打開報紙,前線的戰(zhàn)況令人沮喪,不斷傳來國民黨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的消息。這又使他想起1937年夏在天津見到的景象:三兩天就丟棄一個城市。那時他站在家中的陽臺上,看見日本人向高空放出大氣球,上面寫著一個又一個“皇軍”侵占的中國城市的名稱。放氣球時,日本人一陣陣狂歡吼叫,聽了叫人扎心一樣的痛。
“抗戰(zhàn)必勝,最后的勝利必屬我們中國人民!”一個堅定的聲音又在他的耳邊回響。那是曹禺1938年見到的周恩來先生的聲音。他似乎又看見周先生那炯炯有神的目光。
曹禺決定以一個省立后方醫(yī)院抗戰(zhàn)初期的遭遇為題材,揭露抗戰(zhàn)中大后方的動搖分子和腐朽人物,鞭韃種種黑暗丑惡的現(xiàn)實,指出中華民族在抗戰(zhàn)過程中一定要蛻掉那一層腐化的軀殼,新的生命才能降生。
因為有近三年的生活積累,幾個主要人物早就活躍在腦海。他想以徐特立為原型,塑造一個正直、果斷、富有革新精神的愛國志士——專員梁公仰?;钴S在曹禺身邊的眾多知識分子又促使他醞釀了丁大夫這一形象。創(chuàng)造這個人物時,他從黃佐臨夫人丹尼身上吸取了不少東西。他曾對佐臨說過:我想按照丹尼的性格、氣質,創(chuàng)造一個女大夫的形象。
1940年2月初,曹禺快要構思完畢、正準備進入寫作階段,劇專接到婦女工作隊的邀請,赴重慶作勞軍公演。學校決定四月赴渝公演,演出兩個現(xiàn)成的與抗戰(zhàn)有關的大戲,一個是顧一樵先生的《岳飛》,一個是余上沅與王思曾先生合作的《從軍樂》。余上沅覺得一次旅行公演,帶兩個戲太少了,希望曹禺把正在醞釀的新戲趕寫出來。在朋友們信任的催促下,曹禺推托不過,只好答應趕一趕。
曹禺要寫的這出戲,取名《蛻變》。構思大體結束后,曹禺將學生季紫劍叫到辦公室說:“學校已決定到重慶公演三個戲。楊先生導演的兩個戲,一個已接近尾聲,一個已經試演。我的《蛻變》劇本還未刻印。以前,常叫家浩、趙鏘刻鋼板。最近他們抽不出時間。你的字比較好,刻得又比較快,這一陣,你是不是暫不上課,幫我刻鋼板,吃住都在我家?!?/p>
“行?!奔咀蟿σ宦犇芨f先生一起工作,心想這是個學習的好機會,滿口答應。
第二天,曹禺和季紫劍就開始了緊張的工作。曹禺寫一張,季紫劍刻一張??坛鰜淼南灱垼顼埡?、午飯后集中送兩次,交給教務處方勻先生,由方先生負責安排油印。
曹禺家吃飯,原先有曹禺、鄭秀、女兒萬黛和張駿祥四個人,現(xiàn)在又加了一個季紫劍??偸秋埻胍粊G,師生兩個便干了起來。往常,飯前飯后曹禺與張駿祥總要談談天,自從《蛻變》排演任務確定之后,一個忙排練的事,一個要趕寫劇本,誰也顧不上聊天了。
曹禺家樓上的房間總共約十五六個平方米,隔成兩間:外間是飯廳,也是創(chuàng)作室、會客室,靠窗有一個竹制舊書架,靠墻有一個舊沙發(fā),中問有一張小方桌;里間更小,只放一張床,一個矮斗柜,一張小長桌,擁擠不堪。小斗柜緊挨著床,柜上放著紙、筆和煤油燈,煤油燈旁放著一盒火柴。這樣,晚上創(chuàng)作靈感來了,曹禺就可以隨時抓起筆來寫。
飯后,保姆航嫂將桌子收拾干凈后,曹禺就與季紫劍共同用這張吃飯桌子開始工作。
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曹禺與季紫劍白天同吃、同干,晚上同榻而眠。慢慢地,季紫劍也了解了曹禺的創(chuàng)作習慣。他發(fā)現(xiàn)曹禺在寫作時,有時握筆的右手食指不斷地翹動,便是在思考、推敲。曹禺右耳門邊有個突出的小肉球,寫作時,他常用右手不知不覺地去捻弄它。一次,幾張蠟紙已經刻完,季紫劍向萬先生索稿,只見他正用右手捻那個小肉球。
“萬先生,我刻好了。你好了嗎?”
萬先生好象沒有聽見,只顧捻動他耳邊的小肉球。季紫劍站了起來,走到萬先生身旁,提高嗓門喊了一句:“萬先生,我好了,你寫好了嗎?”
曹禺猛地一驚,定神一看,是季紫劍在喊他,眼睛向上翻看了一下,生氣地說:“你不要催我好不好?”
季紫劍猛然醒悟,他這一催打斷了萬先生的文思,忙回到自己座位上,整理已刻好的蠟紙,以后再不敢中途打斷萬先生寫作。
《蛻變》在卡爾登(即長江劇場)演出時劇場的外景(1941年)
1940年3月24日,江安的江邊碼頭駛出了三只木船,沿著嘉陵江順流而下。這一段川江,江面不寬,水也比較枯淺,但仍然是湍急地曲折迂回,波翻浪滾地向前奔流。在船工的緊張?zhí)栕勇曋校荒敬S著水流像箭一般急駛而下。這三條木船上,擠著劇校三個劇組的教職員、學生、工友共七十余人,艙中左右堆置著三劇的布景、道具、服裝箱等物。人在船中只能側立,或促膝而坐。在狹小的船艙里,師生們仍進行著緊張的工作。張駿祥先生便召集《蛻變》劇組的演員在一條船上對臺詞,通過對詞來幫助學生體驗角色的內心活動,并與其他角色進行交流。
這次《蛻變》的首演,梁公仰由蔡松齡扮演,丁大夫由沈蔚德扮演。他們兩位都是劇校剛畢業(yè)的青年教師。其余角色均由二年級學生擔任。曹禺利用空隙時間幫助演員分析研究角色思路的層次和轉折,尤其對重點場面,更是一絲不茍地幫助演員理解、體會。他輔導沈蔚德說:“第四幕丁大夫陽臺上的一段講演,一定要注意人物情感的起伏和變化。聲調的抑揚,字音的輕重快慢,哪里宜停頓,哪里應流暢,都要字斟句酌?!庇袝r,曹禺親自作示范表演,使演員獲益不少。
工作之余,師生們做各種游戲以消永晝,并編寫“水上新聞”傳閱,內容詼諧百出,足慰旅途寂寥。在船工疲勞時,同學們也幫助劃槳,三條木船互相競賽。第一天到瀘州,第二天到合江,第三天一天竟行了二百七十里,直達江津;第四天中午就隱隱綽綽看見山城了。
曹禺望著濃霧中時隱時現(xiàn)的山城,隱隱有些擔心:《蛻變》在重慶公演的命運會怎樣呢……
3月28日抵達重慶后,一天傍晚,曹禺正在日新餐室用餐,季紫劍從外面進來,說:“萬先生,門外有人找您?!?/p>
曹禺一看,原來是教育部社會教育司戲劇組的編輯胡紹軒。
這是曹禺認識的一位朋友,他新近調到重慶市戲劇審查委員會工作。他告訴曹禺,他到職后負責初審的第一個劇本就是《蛻變》。
“您的這個戲我非常喜歡,我初審簽署的意見是‘照原稿通過’。誰知戲劇審查委員會8名委員開會時,把我的意見否決了,責備我沒有看出問題。”
“他們說這個劇本有什么問題?”曹禺急忙問。
“他們說:第一,劇中第一幕那個烏煙瘴氣、貪污腐化的后方醫(yī)院為什么要寫成是‘省立’的?這不是影射整個政府的行政機構嗎?第二,省立醫(yī)院院長的小老婆外號為什么偏要叫‘偽組織’?第三,丁大夫的兒子丁昌為什么要唱《游擊隊之歌》?而且隨戰(zhàn)地服務團到西北?那不明明是共產黨領導的根據(jù)地嗎?第四,劇中人物的一個小道具——丁大夫歡送抗日戰(zhàn)士傷愈重返前線時揮動的小肚兜,為什么偏偏是紅色的?”
聽了胡紹軒轉告的這幾條意見,曹禺哭笑不得,默然無語:怎么辦?遵命改,就要牽一發(fā)動全身,失去原意;如果不改,就會“不得上演”。
“萬先生,我先給您透個風,您趕快找人疏通,要不然這個戲就演不成了?!焙B軒急著要走,最后匆匆說了這一句。
“好,好,謝謝您。我同余校長再商量一下?!?/p>
過了一會兒,余上沅回來了。曹禺將剛得知的情況說了一遍,余上沅氣憤了:“還有這樣的事?太豈有此理了!不管他,我們排我們的??纯此麄兠魈煸趺凑綄ξ覀冋f。”
第二天,“戲劇審查委員會”的審查意見下來了,同胡紹軒透露的幾乎一模一樣,并且明確宣布:“不作修改,不得上演!”
師生們聞訊,群情激憤。
“不是說宣傳抗戰(zhàn)是天經地義、理直氣壯的嗎?怎么這么好的戲也不讓演?”一個同學氣憤地說。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咱們就不改,看他怎么樣!”
季紫劍建議說:“我看,萬先生,我們還是要據(jù)理力爭;必要的時候,作些讓步,盡量爭取上演吧?!?/p>
曹禺覺得季紫劍的話有道理,便同余上沅、張駿祥商量:“這么辦,你們看如何?咱們再同當局交涉,作一些讓步:就將省立傷員醫(yī)院,改成受公家津貼的私人開的醫(yī)院;‘偽組織’這個外號也不提;演出時一面用嘴說‘這個’,一面用動作一手豎起小指來表示她是秦院長的小老婆。你們看如何?”
“受公家津貼的私人開的醫(yī)院,這根本不像臺詞嘛!又累贅,又拗口?!睆堯E祥不滿意地說。
上海演出話劇《蛻變》(1941年)
“我也覺得這么改疙里疙瘩。不過,咱們第一第二場先這么唬弄唬弄他們,過后還照演咱們的?!辈茇f。
“好吧,事已至此,就這么辦吧。”張駿祥顯得無可奈何。
“那么,家寶,又要辛苦你了,將本子改一改,再送上去。通過了咱們就如期公演。”余上沅說。
油印修改本送上去了。因為通了關節(jié),很快退回本子,回復道:“可以,就照審查過的本子演。不過,公演之前,還要審查演出?!?/p>
師生們憋著一肚皮氣,根據(jù)修改本,又重新排了一遍。
一天晚上,審查演出開始。一間空空蕩蕩的大屋里,靠墻放了一張長條木桌,上面放著一些茶杯、煙灰缸。長桌后面,坐著六個審查委員老爺,有的似笑非笑帶著一副油腔滑調的樣子,有的板著臉,一副假正經的神情,手里拿著一本油印本《蛻變》。有一個瘦子戴著副眼鏡,斜眼看人,專向女學生身上瞄。
余上沅、曹禺、張駿祥在長桌后面一旁陪著。
長桌前一大塊空地就是學生們演出的地方。盡管審查老爺們擺著“三堂會審”的架子,但學生們卻一點也不買賬。演出場地一無布景,二無燈光,只有幾張桌椅、臺階和一些簡單的道具,演員們既不化妝,也不穿劇中人物服裝。
“萬先生,怎么沒有布景?!币粋€審查老爺陰陽怪氣地問。
“時間太匆促,來不及置景?!辈茇淅涞卣f。
“演員們怎么不穿服裝,不化妝?”又一個審查老爺問道。
“油彩漲價了,為了節(jié)省一點開支,這次我們出來開支十分窘迫?!庇嗌香浠卮鹫f。
“再說,你們主要是看看內容,化妝不化妝無所謂?!睆堯E祥又補充了一句。
幾句話回得幾位審查老爺無言答對。
演員們憋著一肚子氣演出,臉上毫無表情,只是上場、下場和走走位置,冷冰冰地背背臺詞,既無戲的情緒,又無戲的氣氛,就這么一幕又一幕地胡弄。
漸漸地審查老爺們也覺察到了:這是消極抵制。但他們又不好說什么。于是只好懶懶地打呵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變得呆頭呆腦起來。有個瘦子忍不住下意識地咂咂嘴,仿佛吃了什么苦藥似的。一個胖子后來干脆伏在桌上呼嚕呼嚕打起鼾來了。瘦子用手推了他半天,他這才強打起精神往下看。
就這樣稀里糊涂地過了幾個小時,審查演出就算通過了。
4月15日,經過一場禁演刁難風波,《蛻變》終于在重慶國泰戲院舉行首場演出。開演之前,曹禺來到后臺看望師生,只見扮演梁專員的蔡松齡還在反復琢磨著梁專員的臺詞,其他同學也都沉浸在嚴肅認真的藝術創(chuàng)造氣氛之中。演出時,滿臺高漲的抗戰(zhàn)熱情深深地吸引了全場觀眾,尤其是兩位主人公的表演更讓觀眾感受到時代的氣息。第三幕,醫(yī)院治療傷員急需要的蚊帳、藥品,溫宗書副院長強調客觀困難,遲遲不予解決,梁公仰聞訊,拍案而起,怒目而視,像一只雄鷹逼視一只猥瑣的病雞,滾雷似地一口氣說出了一大段話:
“怎么叫不可能?你從上面一時領不來,你就找省內醫(yī)藥管理處;省內醫(yī)藥管理處要不來,你該找動員委員會;動員委員會弄不來,你要找人民團體;人民團體找不來,你該求殷實商家;殷實商家借不來,你再托人寫文章在報紙上喊。要!要!要我們的蚊帳!卡車!金雞納霜!哪怕這三件東西你要從地里面挖出來,你得完全辦到,你才算完!”
這段臺詞,曹禺寫的時候是一氣呵成的。蔡松齡念的時候,用傳統(tǒng)戲曲的快板或垛字板一樣急促有力的節(jié)奏吐出,真如一陣滾雷在觀眾耳邊轟響,震得人不由得不驚醒振奮起來。尤其是說到最后一句話時,蔡松齡用兩只有力的大手,伸開鋼鉗似的十指,自下而上一抓,真像從地上能挖出無限寶藏似的。話音剛落,臺下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蔡松齡的出色表演,在重慶舞臺上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型的、帶有農民氣質的、樸素慈祥而又果斷的愛國志士的形象。
《蛻變》的公演,使人們又看到了曹禺光彩奪目的新作。但對這個戲如何評價,起初人們的看法并不一致。一個初夏的深夜,重慶《新華日報》社內,燈火通明,搞文化工作的幾位同志正就目前看過的這個戲展開熱烈的爭論。女記者張穎想化名章罌寫一篇劇評,推薦這個戲,遭到幾個同志的反對。他們認為這個戲不應該贊揚,而應該批評,因為它歌頌了國民黨。劇中主人公之一的梁公仰是一個國民黨的視察專員,他一來,省醫(yī)院就面貌煥然一新,生活中哪有這么輕而易舉的事?有的同志認為這個戲的主旋律是愛國的,是對抗戰(zhàn)的熱情歌頌,在藝術上也有分量,就是應該歡迎這樣的戲。雙方各持己見,爭得面紅耳赤。
時任中共南方局書記的周恩來也參加了這場爭論。他十分注意傾聽在座每個同志的發(fā)言。最后,他以一個觀眾的身份說了自己的看法。他說:曹禺是個年輕有為的劇作家。他從抨擊封建大家庭的題材一躍為及時反映沸騰的抗戰(zhàn)現(xiàn)實,這反映了作者生活視野的日漸開闊。 《蛻變》這個戲就具體地顯示了作者政治上的進步。我同意剛才有些同志的意見,這個戲總體上是歌頌抗戰(zhàn)的,作者的愛國主義立場是十分鮮明的。不錯,劇中出現(xiàn)的梁公仰是一個國民黨的專員,但這也反映了一定的生活真實。在實際生活中,國民黨官員也不是鐵板一塊,他們中有頑固派,有中間派,也有堅持抗戰(zhàn)的愛國志士。像馮玉祥、蔡廷鍇、張自忠,他們不都是堅持要與敵寇血戰(zhàn)到底的愛國將領嗎?《蛻變》中歌頌了梁公仰這樣的愛國志士,這對我們爭取國民黨中上層人士積極投入抗戰(zhàn)是有益的,對建立鞏固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也是有利的……
周恩來的一席話深入淺出,有實例,有分析,說得大家心服口服。在周恩來的引導下,《新華日報》先后多次發(fā)表了推薦《蛻變》的文章,各報也紛紛載文熱情贊揚這次演出?!秶窆珗蟆氛J為這部戲充滿“戲劇的活力”,“有沉重之感,惟有沉重,才能顯示出他的力量”。著名戲劇評論家劉念渠說:這個戲“有著一個嶄新的主題,反映著到達抗日勝利所必須的而且正在經歷著的一個過程”,尤其贊揚了作者善于“從平凡的生活中發(fā)掘了不平凡的真理,從細小中看出了偉大”。
《蛻變》油印本刻成后,曹禺即寄了一份給摯友巴金。在昆明西城角落寓所的電燈下,巴金一口氣讀完《蛻變》。他忘記了深夜,忘記了眼痛,忘記了疲勞,讀著讀著,禁不住淚水浮出眼眶。讀完之后,巴金心里充滿了快樂,眼前閃爍著光亮。他決定將這本新作列為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曹禺戲劇集》中的一種,并親自為《蛻變》單行本撰寫后記。他說:“這劇本抓住了我的靈魂。我被感動,我慚愧,我感激,我看到大的希望,我得到大的勇氣?,F(xiàn)在我很高興地把《蛻變》介紹給讀者,讓希望之光閃耀在每個人的面前?!?/p>
“中國,中國,你是應該強的!”
頑固派害怕《蛻變》,人民卻熱烈歡迎《蛻變》。從上海到桂林,從延安到蘇北,各地爭相上演《蛻變》。
1941年4月,《蛻變》在上海公演,由黃佐臨導演,丹尼演丁大夫夫人,石揮主演梁專員。由于此劇強烈地表現(xiàn)了抗戰(zhàn)中廣大人民激動的心聲,演出受到觀眾熱烈的歡迎。
第一場演出,就引起全場愛國熱情的高漲,臺詞不斷為雷動的掌聲所中斷,劇終以后,連續(xù)謝幕三次,很多演員和工作人員都在后臺激動得流了淚?!锻懽儭返难莩觯涍^整整一個月連續(xù)滿座以后,到十一月十二日孫中山先生誕辰這天演出時,劇場氣氛達到高潮。
演員的臺詞不時為觀眾雷鳴般的掌聲打斷。當丁大夫在結尾處向整隊奔向前方戰(zhàn)場的抗日戰(zhàn)士講話時,講到“中國,中國,你是應該強的!”頓時,觀眾廳里大聲地喊出了愛國口號,整個劇場沸騰了!
劇本的生命在于演出。《蛻變》的藝術生命力雄辯地證明了:杰出的導演藝術家、中國話劇的奠基人之一的洪深將《蛻變》列為十部必讀抗戰(zhàn)優(yōu)秀劇本中的一部,是實至名歸的。
北京人藝公演《蛻變》(1985年)
北京人藝演出《蛻變》的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