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善 兵
(河南大學 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河南 開封 47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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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玄、王肅《禮記注》比較研究
郭 善 兵
(河南大學 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河南 開封 475001)
鄭玄、王肅《禮記注》(以下分別簡稱鄭注、王注)是《禮記》學兩部重要的注釋著作。比較鄭注、王注,二人既在文本、句讀、釋義等方面存在歧異,亦有相同、相近之處。王注既有徑引鄭注以證成己說之處,也有比鄭注因僅增減若干無實際語義的詞語而造成貌似立異,語義實同之處。鄭玄、王肅對《禮記》若干名物、制度,尤其是存在因果邏輯關(guān)系的名物、制度的注釋,存在因異而果同的現(xiàn)象,可謂異同并存。王注之所以多與鄭注立異,不單純是王肅出于爭強好勝、與鄭玄爭奪經(jīng)學領(lǐng)袖地位心理所致,亦是經(jīng)學詮釋本身內(nèi)在需求、社會的變動、經(jīng)文歧異模糊、鄭注錯誤或不當,及鄭、王《禮記》文本、句讀歧異等因素影響的結(jié)果。
鄭玄;王肅;《禮記注》;異同比較
魏晉南北朝時期,鄭玄、王肅及各自后學圍繞儒家經(jīng)典的詮釋,屢屢展開辯難,即后人所謂的鄭、王學之爭,頗引人矚目。
鄭玄(127年—200年),字康成,北??じ呙芸h(今山東高密)人,先后師從第五元先、馬融等儒者學習《周禮》、《禮記》等儒家典籍。黨錮事起,鄭玄遭禁錮。他潛心鉆研學術(shù),遍注《周禮》、《禮記》、《儀禮》等典籍。因其經(jīng)注簡明扼要、淺顯易懂,故風靡一時,被時人奉若神明。
正當鄭學風靡之時,王肅起而與之辯難。王肅(195年—256年),字子雍,祖籍東???今山東郯城),生于會稽(今浙江紹興)。十八歲時,師從荊州學派學者宋衷。魏文帝、魏明帝、曹芳、曹髦時,曾歷任散騎黃門侍郎、散騎常侍、領(lǐng)秘書監(jiān)、廣平太守、議郎、侍中、太常、中領(lǐng)軍等職。甘露元年(256年)卒。
王肅年幼時曾研習鄭學:“自肅成童,始志于學,而學鄭氏學矣。”[1]后來,王肅認為鄭學多有謬錯:“然尋文責實,考其上下,義理不安違錯者多。”[1]
于是逐漸拋棄鄭學,并遍注群經(jīng),與鄭玄立異:“肅善賈、馬之學,而不好鄭氏,采會同異……其所論駁朝廷典制、郊祀、宗廟、喪紀、輕重,凡百余篇?!盵2](P419)
曹魏末與西晉時,王學一度興盛,王注亦被立于學官。然自東晉起,王注日漸衰微、散佚。后世儒者詮釋儒家經(jīng)典時,時或征引王肅若干經(jīng)注,或與鄭注并列,或宗之,或駁之,并無系統(tǒng)、全面之整理與研究。王注書名雖多收錄于歷代正史中的《經(jīng)籍志》、《藝文志》,然原書早已散佚,若干注釋因被后人征引而散載于《博物志》等文獻中。①直至清代學者馬國翰始廣搜博輯,勒為二卷,189條,冠以《禮記王氏注》名,收錄于《玉函山房輯佚書·經(jīng)編禮記類》。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鄭、王經(jīng)注之確誤、優(yōu)劣比較,自曹魏后期即已肇端。鄭玄其時雖已棄世,但服膺鄭說者比比皆在。因而,王肅及其后宗王學者與宗鄭學者不時發(fā)生激烈辯難:“子雍規(guī)玄數(shù)十百件,守鄭學者,時有中郎馬昭,上書以為肅繆。
詔王學之輩,占答以聞……王肅酬對,疲于歲時?!盵3](P3180)魏晉以后,歷代儒者詮釋儒家經(jīng)典時,往往難以徹底擺脫鄭、王經(jīng)注異同、優(yōu)劣的束縛。他們或宗鄭,或宗王,或兼采兩說,或不置裁斷。
近年來,王肅及其經(jīng)注、著作等相關(guān)問題雖日益引起研究者的重視,相關(guān)研究成果較之以往也大有增多,但研究的側(cè)重點并不均衡。②就本文欲探討之鄭、王《禮記注》比較問題而言,目前所見較為系統(tǒng)、全面研究的成果,似當以史應勇先生《鄭玄通學及鄭、王之爭研究》一書為最。[4](P331-362)史先生鄭、王《禮記注》雖主要據(jù)馬國翰輯文,但對馬氏輯文若干不足之處有所修正,且對鄭、王《禮記注》之異同、注釋方法隨文略有評論。其不足之處在于,其既對馬氏輯文多有遺漏,有關(guān)比較論述亦嫌簡略,且存在不確之處。有鑒于此,筆者擬在前賢的有關(guān)研究成果基礎(chǔ)上,對鄭玄、王肅《禮記注》之異同比較、歧異之原因等問題,予以探討。不足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馬國翰所輯王肅《禮記注》187條注文中,因鄭玄未注釋相應經(jīng)文,難以比較鄭、王注異同者,計21條;鄭玄、王肅對同一經(jīng)文注釋字、詞不同者,計8條;其余與鄭玄《禮記注》存在歧異者計114條。這些歧異可分為如下類型:
(一)文本歧異
中國古代傳世文獻在輾轉(zhuǎn)抄印過程中,由于受主、客觀等因素的影響,不可避免地會程度不等地存在諸如訛(即文字錯誤)、脫(脫文,也叫奪文,即漏略文字)、衍(由于抄寫、印刷者的粗心而混入或重復,或者無知者的擅自補加而造成的多余的文字)、倒(即文字顛倒)、錯亂(文字次序混亂)等現(xiàn)象,由此形成不同的文本。
馬國翰認為,王肅《禮記》文本與鄭玄《禮記》文本多有歧異:“而注所用之禮本,又往往與鄭本不同?!盵5](P684)鄭、王《禮記》文本歧異者計16條。其中,鄭玄《禮記》文本與今本《禮記》經(jīng)文歧異,而王肅《禮記》文本與今本《禮記》經(jīng)文無異者5條。詳見下表:[6](P1285、1304、1541、1584、1588)
《禮記》篇名今本經(jīng)文鄭玄本《檀弓上》“主人既祖,填池?!薄疤畛兀敒椤鞆亍?,聲之誤也?!薄短垂隆贰霸佀躬q?!薄啊q’當為‘搖’,聲之誤也?!薄稑酚洝贰笆曧唷薄啊唷敒椤馈?,字之誤也?!薄秵蚀笥洝贰笆吭嵊脟?。”“輇,字或作‘團’,是以文誤為‘國’?!薄都婪ā贰坝淖冢佬且?。雩宗,祭水旱也?!薄白?,皆當為禜,字之誤也?!?/p>
王肅《禮記》文本與今本《禮記》經(jīng)文歧異,而鄭玄《禮記》文本與今本《禮記》經(jīng)文無異者9條,詳見下表:[6](p1344、1439、1476、1544、1593、1611、1625)
《禮記》篇名今本經(jīng)文王肅本《王制》“亂名改作。”“循名改作?!薄抖Y器》“周禮其猶醵與?”“其,王肅禮作‘遽’。”③《玉藻》“二爵而言言斯,禮已三爵而油油。”“二爵而言,言斯禮,三爵而油?!薄稑酚洝贰肮识Y主其減?!薄肮识Y主其謙?!雹堋都懒x》“濟濟者,容也,遠也。漆漆者,容也,自反也。容以遠,若容以自反也。”“王肅以‘容’為‘客’。”《哀公問》“午其眾以伐有道。”“午,王肅作‘迕’?!薄吨杏埂贰靶∪酥杏挂病!薄靶∪酥粗杏挂病!?/p>
今本《禮記》經(jīng)文與鄭玄、王肅本《禮記》皆異者有3條,詳見下表:[6](P1304-1305、1512、1588)
《禮記》篇名今本經(jīng)文鄭玄本王肅本《檀弓下》“人喜則斯陶,陶斯詠,詠斯猶,猶斯舞,舞斯慍,慍斯戚,戚斯嘆,嘆斯辟,辟斯踴矣。”“人喜則斯陶,陶斯詠,詠斯猶,猶斯舞,慍斯戚,戚斯嘆,嘆斯辟,辟斯踴矣?!薄叭讼矂t斯循,循斯陶,陶斯詠,詠斯猶,猶斯舞,舞斯慍,慍斯戚,戚斯嘆,嘆斯辟,辟斯踴矣?!薄叭讼矂t斯陶,陶斯詠,詠斯猶,猶斯舞,舞斯蹈,蹈斯慍,慍斯戚,戚斯嘆,嘆斯辟,辟斯踴矣?!薄渡賰x》“毋拔來,毋報往。”鄭玄注曰:“報,讀為赴疾之赴。拔、赴,皆疾也?!薄拔阈?,毋報往。”《祭法》“相近於坎、壇,祭寒暑也?!编嵭⒃唬骸跋嘟?,當為‘禳祈’,聲之誤也?!薄白嬗犊?、壇,祭寒暑也?!?/p>
(二)句讀歧異
王肅《禮記》文本中,有2條與鄭玄《禮記》文本及今本句讀不同。詳見下表:[6](P1292、1542)
《禮記》篇名今本及鄭讀王讀《檀弓上》“子夏曰:‘圣人之葬人,與人之葬圣人也,子何觀焉?’”“子夏曰‘圣人之葬人與?人之葬圣人也,子何觀焉?’”《樂記》“六成復綴以崇,天子夾振之而駟伐?!薄傲蓮途Y以崇天子,夾振之而駟伐?!?/p>
(三)釋義歧異
此種類型的歧異是鄭玄、王肅《禮記注》歧異中所占比重最大的一種,共計88條。其中,頻頻為魏晉迄明清時代學者征引、爭辯,且屢屢對歷代國家相關(guān)禮制及歷代儒者影響至深至巨者,似以鄭、王對《禮記》所載郊祀、宗廟、社稷、喪葬諸禮注釋為最。
簡博賢先生曰:王肅不好鄭氏,而有同于鄭者;好賈、馬而有異于賈、馬者以及王肅不諱言鄭是之例,[7](P292、362)此言甚確。王肅并不諱言鄭說有正確之處,且徑引鄭說以證成己說。王注與鄭注無論是措辭,還是含義相同、相近之處,亦不乏見。據(jù)統(tǒng)計,在鄭玄、王肅皆有注且可比較異同的159條注文中,二人措辭、含義相同、相近之處有43條。這表明,南宋儒者朱熹所謂“王肅議禮,必反鄭玄”[8](P2226)之說,似有武斷、片面之嫌。上述注文大致可分為如下三種類型:
(一)王肅徑引鄭說
王肅對鄭玄學說中其視為正確的某些措辭,會公然加以引用、肯定。如他注釋《禮記·內(nèi)則》“桃諸,梅諸”兩詞含義時,盡管鄭玄此處未注,但注釋《周禮》“乾”時曰:“乾,乾梅也。有桃諸、梅諸,是其乾者?!盵6](p671)王肅顯然嫻熟《周禮》的相關(guān)記載及鄭注,因此注釋《禮記》時徑直引用鄭注,并予以充分肯定:“諸,菹也,謂桃菹、梅菹,即今之藏桃也、藏梅也。欲藏之時,必先稍乾之,故《周禮》謂之‘乾’,鄭云‘桃諸、梅諸’是也?!盵6](p1464)
(二)措辭、含義相同、相近
除了若干字、詞略有差異外,王注與鄭注基本相同。如鄭玄注“自寢門至于庫門”曰:“百官所在。庫門,宮外門?!盵6](P1313)王肅注曰:“百官所在也。庫門,宮外門?!盵9](P2726)再如,鄭玄注“官師一廟”曰:“官師,中士、下士?!盵6](P1589)王肅則注曰:“官師,中、下士也?!盵9](P1336)
比較上述鄭、王兩則注文,不難看出,第一例、第二例中,王注皆僅比鄭注多一個并無實際語義的語助詞“也”,對經(jīng)文含義的解釋、理解,并無實質(zhì)影響。第一例中,二人對“庫門”含義的注釋,則完全一致。第二例中,王肅雖然釋“官師”之義為“中、下士”。較之鄭注省略了一個“士”字,但在古代乃至現(xiàn)代漢語中,這種省略用法可以說是較為普遍、常見的現(xiàn)象。
(三)措辭雖有異,但含義相同、相近
古往今來,任何學者在注釋典籍、闡述自己的理論、觀點時,雖不乏對前賢,尤其是為自己所信奉者的有關(guān)理論、觀點原字不動的加以抄錄者,但也不乏對前賢的理論、觀點加以改動,使用相近含義的不同措辭,來闡述自己的理論、觀點者。王肅注釋《禮記》時,可能會盡量使用一些雖與鄭注措辭不同,但又不違背經(jīng)文原義的詞句,以求標新立異。如鄭玄注釋“禮,不諱嫌名”中的“嫌名”一詞曰:“嫌名,謂音聲相近?!盵6](P1251)王肅則注曰:“音相似者也?!盵9](P2725)所謂“音聲相近”、“音相似”,雖措辭不同,但含義都是指與本應避諱之字發(fā)音相同或相近,且難以避免、替代之字,可以不避諱。再如,鄭玄釋“午其眾以伐有道”中“午”字義為“逆”:“午其眾,逆其族類也。”王肅則改“午”為“迕”,“迕,違也。”孔穎達等認為,鄭、王二說并無不同:“午,忤也;忤,違逆也。”[6](P1611)
王肅《禮記注》中,有13條與鄭玄《禮記》注可謂是異同并存。所謂異同并存,一是指鄭玄、王肅對《禮記》所載若干禮儀名物、制度的詮釋,既有相同之處,又有歧異之處。屬于此種類型者有9條。如鄭、王注釋“獻鳥者佛其首”的“佛”字含義及其用意時,鄭玄注曰:“為其喙害人也。佛,戾也。蓋為小竹籠以冒之。”王肅則注曰:“佛謂取首戾轉(zhuǎn)之,恐其喙害人也。”二人釋義中雖皆有“戾”字,孔穎達等或據(jù)此斷言“王、鄭義同”,[6](P1244)但實則二人釋義有異有同:同在于除二人皆釋“佛”為“戾”外,采取此種方式獻鳥的用意也完全相同,即擔心持鳥方式不當,會遭到鳥喙的啄咬而致傷。異則在于“戾”的具體方式:鄭玄所謂“蓋為小竹籠以冒之”,即以小竹籠蓋住鳥喙。而王肅雖未明言“取首戾轉(zhuǎn)”究竟是何種持鳥方式,但據(jù)情理推測,似為以手指(掌)自鳥頸部后持握其首。
二是指鄭玄、王肅對《禮記》所載若干存在因果邏輯關(guān)系名物、制度的詮釋,存在因異而果同的現(xiàn)象。如《禮記》記載的如何為同母異父的兄弟服喪問題即為一典型事例:“公叔木有同母異父之昆弟死,問于子游。子游曰:‘其大功乎?’狄儀有同母異父之昆弟死,問于子夏,子夏曰:‘我未之前聞也。魯人則為之齊衰。’狄儀行齊衰。今之齊衰,狄儀之問也?!盵6](P1290)
由上述記載,不難看出,子游、子夏雖為孔門高徒,以文學見長:“文學:子游,子夏?!盵6](P2498)但他們既師從孔子受業(yè),對作為孔門重要教學內(nèi)容的禮儀,耳濡目染,較之一般人對禮儀知識的了解和掌握,自然不可同日而語。尤其是子游,嫻熟喪葬禮儀,《禮記·檀弓》篇中記載了許多子游的喪葬有關(guān)禮論,及其屢屢糾正曾子等人違背喪葬禮儀的言行。不過,從上文記載來看,二人對此禮顯然并不知曉。因而,子游“其大功乎”的回答,不免頗有揣測之意,且沒有明言穿戴大功喪服的緣由。子夏則援引魯國禮俗,認為應服齊衰。由于春秋時期,周天子地位衰微,禮壞樂崩。魯國則因周公卓越勛績,自西周初起,就被賜予使用天子禮樂的特權(quán):“成王以周公為有勛勞于天下……命魯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禮樂……凡四代之服、器、官,魯兼用之。是故魯,王禮也,天下傳之久矣……天下以為有道之國,是故天下資禮樂焉。”[6](P1488、1492)加之春秋前期,魯國國力尚較為強大,因而,魯國比較完整地保存了周禮:“猶秉周禮……魯不棄周禮?!盵6](P1786)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子夏之言,或許符合周禮。
鄭玄認為,子夏之言,與周禮不符,應為去世的同母異父兄弟服大功:“親者屬,大功是。”[6](P1290)孔穎達等推測鄭玄立論的依據(jù)為:“鄭意以為同母兄弟,母之親屬,服大功是也。所以是者,以同父同母則服期,今但同母,而以母是我親生,其兄弟是親者血屬,故降一等而服大功?!盵6](P1290)據(jù)《儀禮·喪服》有關(guān)禮文,為去世的同父同母的親兄弟,應服齊衰不杖期。既然死者與己非同父同母的親兄弟,而是同母異父的兄弟,因其與己之生母有血親關(guān)系。依禮,應為母親的親屬服大功。為母服齊衰,為其子,即己之同母異父兄弟,也應降服,服大功。簡言之,鄭玄認為,之所以為去世的同母異父兄弟服大功,是由于母親的緣故。
王肅雖贊同鄭玄為去世的同母異父兄弟服大功之說,但他駁斥了鄭玄立論的依據(jù):“禮,稱親者血屬,謂出母之身,不謂出母之子服也。若出母之子服大功,則出母之父母服應更重,何以為出母之父母無服?”[6](P1290)所謂的有血緣親情,是指自己與因某種緣故而被父親休棄的母親而言的。若出母去世,據(jù)《儀禮·喪服》,應服齊衰杖期。與她和其他男子所生育的孩子,即己之同母異父兄弟,則無血緣親情可言。若為其服大功,則應為出母去世之父、母服更重的喪服,但《儀禮·喪服》明文規(guī)定:“出妻之子為母期,則為外祖父母無服。傳曰:‘絕族無施服,親者屬?!盵6](p1104)因此,鄭玄所謂因己與出母存在血緣關(guān)系,而應為去世的同母異父兄弟服大功的說法,不能成立。
王肅認為,依禮,本來無須為去世的同母異父兄弟服喪:“母嫁則外祖父母無服,所謂絕族無施服也。唯母之身有服,所謂親者屬也。異父同母昆弟不應有服。”[9](P2494—2495)之所以要為同母異父的兄弟服大功,原因在于,己應為居住在一起的繼父服齊衰不杖期,為其子則應降一等,服大功:“同母異父兄弟服大功者,謂繼父服齊衰,其子降一等,故服大功?!盵6](P1290)“此謂與繼父同居,為繼父周,故為其子大功也。”[9](P2495)
王肅坦言,其之所以多與鄭注違異,既是因鄭注多有謬錯,也是為發(fā)揚光大孔門圣學:“是以奪而易之……乃慨然而嘆曰:‘予豈好難哉!予不得已也。圣人之門方壅不通,孔氏之路枳棘充焉,豈得不開而辟之哉!”[1]不過,他的這番表白并未得到時人及后人的認可。王肅在世時,或已有人指責其之所以立異于鄭玄,純粹是為標新立異:“然世未明其款情,而謂其茍駁前師,以見異于人。”⑤劉知幾則認為,王肅務(wù)與鄭玄立異,是為了表明自己比鄭玄高明,以此方式曝鄭玄之短:“王肅注書,好發(fā)鄭短,凡有小失,皆在《圣證》?!盵10](P4033)
近代以來,中、外學者繼續(xù)對鄭、王經(jīng)注立異問題予以深入探討,提出了以下觀點:今、古文之爭的繼續(xù)、[11]古文經(jīng)學內(nèi)部的爭斗、[12](P294)王肅不甘居人下的性格、[13](P174、175)王肅個人好惡、[14](P16)曹魏與司馬氏政爭的反映、[15]學術(shù)師承及思想來源的差異、[16]王肅意圖追求優(yōu)勢的學術(shù)地位和聲望、[17]改易漢魏典制、[18](P285)為適應改朝換代而進行思想學術(shù)上的更新與變換、[19]經(jīng)學自身清除讖緯、煩瑣,經(jīng)今古文繼續(xù)融合的要求、[20]東漢魏晉時期社會思潮、學術(shù)風尚演變,以及鄭學自身存在錯誤及不合情理之處、經(jīng)文本義不明,有關(guān)記載存在含糊性和歧義性,各人理解有異。[21]
上述諸說,雖不乏真知灼見,但亦難免有似是而非、牽強附會者。⑥就鄭、王《禮記》注之異同比較而言,不難看出,鄭注自身錯誤、不當,經(jīng)文本義不明,有關(guān)記載含糊、歧義,各人理解有異,學術(shù)師承及思想來源差異,王肅個人秉性與其學術(shù)抱負,如其不甘居人下的性格、追求優(yōu)勢的學術(shù)地位和聲望,加之鄭、王《禮記》文本差異及句讀差異等因素,是造成王肅與鄭玄經(jīng)注立異的重要原因。
綜合上述,鄭玄、王肅《禮記注》既有文本、句讀、釋義等方面的歧異,亦有完全或基本相同之處。王肅既有徑引鄭注以證成己說之處,也有因比鄭注僅增減若干無實際語義的詞語而造成貌似立異,語義實同之處。鄭玄、王肅對《禮記》若干名物、制度,尤其是存在因果邏輯關(guān)系的名物、制度的注釋,存在因異而果同的現(xiàn)象。王注之所以多與鄭注立異,既是王肅出于爭強好勝、與鄭玄爭奪經(jīng)學領(lǐng)袖地位的心理所致,亦是經(jīng)學詮釋本身內(nèi)在需求、社會思潮與學術(shù)風尚變動、鄭玄經(jīng)注本身存在訛誤、文本、句讀歧異及思想學術(shù)淵源差異等因素綜合影響的結(jié)果。王注既有對鄭注的補充、完善之處,亦有修正之處,因而屢屢為后人所征引。所謂“雜而不精、廣而不深的王學終于銷聲匿跡……王學沒有留下傳世的精品,最后被人遺忘了”[22](P145)的論斷,似非定讞。
魏晉以后歷代儒者之所以多“尊鄭抑王”,擯斥王學,主要基于王肅政治倫理道德及學術(shù)公德卑劣敗壞考慮。若干儒者,甚至僅僅因個人好惡、學派偏見等原因,在對鄭、王經(jīng)注缺乏較系統(tǒng)、全面的比較和分析前提下,往往只是簡單地撮取二人經(jīng)注中的若干異文,便橫加鋪衍,以偏概全,簡單、盲目地襲用似為定讞之成說。時至今日,學人不應再拘于上述非學術(shù)性因素的束縛,而應客觀、公正、全面地重新審視王學,摒棄其糟粕謬說,汲取其合理言論。至于鄭、王《禮記注》之注釋方法、優(yōu)劣、影響諸方面的比較,請俟諸來日。
[注 釋]
①王肅《禮記注》部分注文賴《博物志》、《史記集解》、《南齊書》、《宋書》、《魏書》、《經(jīng)典釋文》、《隋書》、《晉書》、《初學記》、《禮記正義》、《周禮》疏、《后漢書》李賢注、《史記索隱》、《通典》、衛(wèi)湜《禮記集說》15部文獻引用,得以保存至今日。
②據(jù)筆者對近三十年來學界關(guān)于王肅及相關(guān)問題的151篇研究論文的粗略統(tǒng)計,探討《孔子家語》及相關(guān)問題的論文有86篇,探討《孔叢子》及相關(guān)問題的論文有11篇,探討偽《古文尚書》及孔《傳》等相關(guān)問題的論文有7篇,探討王肅《周易》學的論文有4篇,《論語》學2篇,《詩經(jīng)》學2篇,《圣證論》1篇,王肅生平及綜合研究17篇,以鄭、王之爭為主題的論文有18篇。其中涉及鄭、王《尚書》學之爭的論文2篇,《詩經(jīng)》學4篇,禮學5篇,綜論6篇。
③ 孔氏疏曰:“其,王肅禮作‘遽’?!彼普`。據(jù)孔氏下引王肅注“曾子以為使六尸旅酬,不三獻,猶遽而略”,(《十三經(jīng)注疏》,第1439頁。)王肅本當改“醵”為“遽”,而非“其”字。
④馬國翰曰:“《史記》‘滅’作‘謙’,《集解》引王肅注同?!?《玉函山房輯佚書》,第695頁。)
⑤此則引文,《孔子家語》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與四部叢刊本略有不同。而:四部叢刊本作“不”,異:四部叢刊本下有“前”?!安弧弊至x似為佳,故此處據(jù)四庫全書本所載立論。
⑥ 因西晉制度,尤其是禮制多采王肅說,加之王肅與司馬懿聯(lián)姻,肅女嫁司馬昭,故后世學者多以為王肅注經(jīng)及攻擊鄭學,或為曹氏皇室與司馬氏爭奪權(quán)力的體現(xiàn),或是為政權(quán)更替進行思想學術(shù)上的準備。此二說似皆不確。據(jù)史書記載,王肅女出生于公元217年。既笄,嫁于司馬昭。據(jù)先秦古禮,女子年滿15歲舉行成年禮,謂之及笄、笄禮。史書雖未明確記載王肅女與司馬昭成婚的確切年月,但據(jù)三國時期女子若無特殊原因,平均初婚年齡在13—14歲(梁滿倉:《論魏晉南北朝的早婚》,《歷史教學問題》1990年第2期。薛瑞澤則認為三國時期女子平均婚齡約在17歲左右,參見薛瑞澤:《魏晉南北朝婚齡考》,《許昌師專學報》1993年第2期。)則王肅女大約在15歲,或稍晚幾年的時間內(nèi)與司馬昭成婚,應無疑義。其時正值魏明帝太和、青龍年間,魏明帝注意強化皇權(quán),防止權(quán)臣專擅。司馬懿其時雖位高權(quán)重,或雖難免有覬覦皇權(quán)的野心與意圖,但絕無攫取最高權(quán)力之可能。王肅此時嫁女于司馬昭,或許主要考慮的是門當戶對問題,絕不可能是因王肅天賦神力,預見十余年后司馬氏能攫取皇權(quán)而預先巴結(jié)。魏明帝臨終前,雖遺命曹爽、司馬懿為輔政大臣,但至曹芳正始十年(249年)“高平陵政變”之前,司馬懿父子受曹爽等排擠,雖在暗中積蓄力量,但絕不會給他人造成攫取皇權(quán)之感。直至“高平陵政變”,司馬懿父子冒險一搏,僥幸成功,始逐漸將實權(quán)握于己手。在隨后的排斥、剪除異己的過程中,弒君殺臣,無所不為。攫取皇權(quán),已如箭在弦,勢在必得,曹髦遂有“司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三國志》卷4《三少帝紀》裴注引《漢晉春秋》,第144頁)之語。《通典》卷49《禮九》記載魏明帝太和四年、六年王肅與尊奉鄭學者圍繞禫祭與大祥祭同月異月、禘祫祭之異同而展開激烈辯難,表明其時王肅禮學的有關(guān)理論已基本形成。因而,前述二說皆不準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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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閔 軍)
A Comparative Study between ZHENG Xuan's and WANG Su's Annotation of Rites
GUO Shan-bing
(Center of Chinese Ancient History Research, Henan University, Kai Feng, Henan, 475001)
ZHENG Xuan's and WANG Su's Annotation of Rites are two important annotations of Rites. Though these two annotations are different in texts, sentences and illustrations, they have something in common. Wang's is verified by quotations from Zheng, and specialized by his augmentation and reduction. On the one side, Zheng and Wang are similar though different in reference, systems and their logical relations. Wang's difference lies in not only his ambition of being the leader in annotations, but also in the results of inner demands, social changes, annotations' fuzziness, Zheng's mistakes or misunderstandings and their ambiguities in texts and sentences.
Zheng Xuan;Wang Su;Annotation of Rites;Comparison
2015-05-11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09BZX031)。
郭善兵(1973-),男,山東棲霞人,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歷史學博士。
H13
A
1672-2590(2015)04-005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