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子敖

躲不開的籠子

也許我真的沒出息，也許。

每天起來，我就茫然無味尋不到一絲奔頭。我有穩(wěn)定的工作、及格的收入，可進入人群就感覺憋悶不堪。

我不知道我已擁有什么，以后還能擁有什么？最吸引我的，就是痛快地離開這個令人生厭的環(huán)境。可我又下不了狠心，因為我不知道沒了工作，還能靠什么活著。

老九顯然活得很開心，盡管她掙的工資從來挨不過20天。當然，她要求也不高。

我也要求不高。我沒想自己多有錢，也沒想混個一官半職。多累，像個鼴鼠，即使踏出洞口半步，都要上下左右瞄個半天。

老九想得沒那么多，若干次她深情地望著我說，因有我在，她很幸福。我能看出來她的動情，還能看出來她希望我能被她的動情而動情。慚愧，我沒有。

必須承認，沒認識我之前，老九是個淑女，半個臟字不會?？烧J識了我，學會了一口流利的粗口?？晌揖袷莻€高尚的人，她卻并不太清楚。她不知道我覺得沒勁，是這個社會讓我很不滿意。她認為我很矯情，雖然她從沒說過。

我矯情嗎？滿眼的坑蒙拐騙、弱肉強食。沒有一個不夾著尾巴做人，不顧羞恥。想起十幾年前，我被分到區(qū)里這個小機關(guān)，那一刻是多么的失望啊。不該嗎？這里人浮于事、諂媚無兩，到頭來混個科級已是造化。

雖然不堪，可身處其中又不能置身事外。即使早已抱著順其自然的心態(tài)，可當事情變得無法躲閃，會忽然讓人心有不甘。

劉輝本來就是個司機，給領(lǐng)導開車。等領(lǐng)導退了休，臨走，把他安排到了辦公室轉(zhuǎn)了干部身份。幾年過去，他竟也奔到了科級，這次單位有個正科的名額，他和我成了人選。

想起來，主任通知這個事情的時候，劉輝滿臉堆笑，連說謝謝領(lǐng)導栽培。這讓我頗為詫異，難道已知結(jié)果不成？劉輝可能意識到不妥，回頭拍著我的肩膀故作大方：“咱哥倆誰上都是好事！”

好不好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辦公室熬了10來年，好歹是個正經(jīng)大學畢業(yè)，只這兩樣就比過劉輝。

其實說到底，這些都不是關(guān)鍵，我也根本不在乎晉不晉級。前些年也有個晉升的名額，按我的條件應該能上?？珊臀腋偁幍睦蠈O，窩窩囊囊，領(lǐng)導特別不待見，我不就任俠了一把，找個理由自動退出了嗎。。

我想這世上總要有人扶助弱者的。我討厭的是只會阿諛奉承的嘴臉，這幾年劉輝除了對領(lǐng)導圍前圍后，還會干個什么。

對他，我沒有理由不爭。

無處遁形

老九最近很忙，連續(xù)幾天我們都沒在一起吃晚飯了。

她新加入了一個慈善組織，這段時間的主題是幫助有網(wǎng)癮的未成年人。每到傍晚，他們會分成不同的小組，負責各自區(qū)域內(nèi)的網(wǎng)吧。巡視發(fā)現(xiàn)到未成年人，就會去引導勸阻。

我擔心這會遇到不必要的麻煩，老九卻顯出少有的正色，她說這個社會總要有人幫著改變，誰都覺得正確，但沒有人愿意付諸行動，理想終究是沒有根基的亭臺樓閣。她說話的一刻，我的內(nèi)心感到羞愧。

我總是沒來由地感覺生活庸俗無望，總覺得自己憤世嫉俗精神高尚，可在頭腦之外，我又干過什么！我只是不愿意承認而已，我不過是個自以為有想法的人而已，落到實際，不過是個俗人。這種分裂，是個很折磨人的事情。

現(xiàn)實也照不進夢想的陽光。在這個熱衷懷舊的年代，大家渾渾噩噩，假裝為過往而激動。我不也一邊腹誹，一邊也會和好多年不聯(lián)系的同學聚在一起，努力從里往外洋溢著熱情，爭先恐后地回憶著童年的快樂。

但這些也會很快無所遁形。在晚上聚會上，一個聽說在財政局當處長的哥們，三番五次推脫后終于現(xiàn)身。他喝得微醺之后到場，還帶來酒桌上的朋友。

這不是同學聚會嗎，拉來個外人向大家介紹說是某局的副局長，非要一起看看大家。這跟我他媽的有什么關(guān)系，在單位對領(lǐng)導不得已的繃著，斂著，已經(jīng)膩歪得可以，難道跳脫體制之外，喝個酒也要和職務級別勾連嗎？真是扯淡！

一個美院畢業(yè)的同學，現(xiàn)在干起了裝修，這個當年號稱“小羅丹”的才俊，說起受寵若驚的恭維話，真是圓潤得很呢。我以為這是有單位的人的才能，卻不想自由謀生的人們，也概不能外。

“小羅丹”和副局長推杯換盞間，早已勾肩搭背成了兄弟。副局長豪邁的舉起酒杯，說單位有個大樓正要改建，你是我弟弟，做哥哥的頭拱地也要關(guān)照關(guān)照。聽聞此言，“小羅丹”滿臉放光，一手拿著酒瓶，騰地站起，“弟弟啥也不說了，三杯為敬??！”大家一起哄哄，這異性兄弟兩人，瞬間感情滿屋。

峰回路轉(zhuǎn)

盡可以嘲笑一切失了體面的丑態(tài)，但荒謬的是，敢于沉下身子，撕掉面子的人們，卻都無堅不摧。這無關(guān)正直與否，有個人對你百依百順，俯首帖耳，誰也不能不動心。

比起“小羅丹”，劉輝諂媚的本事只大不小。盡管他對不如他的人會不屑一顧，但對自己有利的人，會送出360度的呵護備至。

當年那個退休的領(lǐng)導的兒子，在省內(nèi)的一個城市上大學，每次想回來，劉輝都是開車奔赴幾百公里親

自接送。趕上現(xiàn)在的主任愛搓麻將，劉輝又主動成了攢“局”、伺候“局”的專業(yè)角色。

耕耘總會有收獲。就像現(xiàn)在開群眾評議大會，大家本就坐好，主任卻意外向下面問：“劉輝來了沒？”劉輝應聲作答，主任沖他開玩笑說：“這可是你的大事，還以為你缺席呢。”痕跡有點明顯，大家都是在這個生態(tài)圈侵淫這么久的，暗示的技巧，哪一個不了然于心呢。

我做好了落選的準備，可結(jié)果似乎有些出入。面對收上來的選票，主任臉有些發(fā)沉，他看了一眼副主任，這個聰明絕頂，肥嘟嘟的副主任嘬了一下嘴說：“哎呀，我們這程序不對啊。投票之前，他們兩個人應該發(fā)表一下自我評述的?！?/p>

主任嘿嘿干笑，“這么個嚴肅的事情，最重要的怎么忘了。就這樣直接投，也太不尊重兩位同志的準備了。老鄭，你按正式流程再來一遍吧?！编嵏敝魅芜B忙點頭，說：“是是是，上級文件明確要求了，當事人要闡述自己的工作成績，然后再由大家公開投票。”

我能感受到下面很多人的心里都在發(fā)笑。這并沒拋棄我的結(jié)果，讓我產(chǎn)生了莫名的振奮，看來群眾也不都是趨炎附勢，渾渾噩噩的，他們也有自己獨立的判斷和表達。

我和劉輝各自上臺作了發(fā)言。劉輝在結(jié)尾時，聲調(diào)動情地說：“……領(lǐng)導一直對我提供很大幫助，我之前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我保證在今后的工作中，盡心盡力，為大家服好務?！敝魅谓硬缯f：“談不上幫助，劉輝同志一直對交給他的工作執(zhí)行得很好，這也沒什么好謙虛的?！?/p>

只不過包票并未起到作用，重復進行了一遍的投票結(jié)果，顯然還是不能讓領(lǐng)導滿意。就見幾位領(lǐng)導在上面交頭接耳了好一會兒，鄭副主任這才宣布說：“基于群眾的意見，領(lǐng)導班子還要認真討論，擇日宣布結(jié)果?！?/p>

我知道這讓領(lǐng)導很為難。不過為難的領(lǐng)導并沒有被動地接受群眾的意志，過了兩天，我被叫到了主任的屋里。

跳脫的空間

幾天來，我一直感覺很壓抑，不得不說，主任的談話給我施加了壓力。他的意思很明確，領(lǐng)導們都認可我的能力，也公認我是有資格往前走一步的……但是劉輝比我年長，雖然在科室的時間不如我長，但是在單位的年頭可要久遠得很。劉輝服務了好幾任領(lǐng)導，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次的投票結(jié)果很讓領(lǐng)導為難。是不是我可以做一下犧牲。最后，主任還云淡風輕地點了一句，“你年輕，不在乎暫時一得，在我們單位，你還是很有潛力的哦……”

這是很明了的事情，投票結(jié)果肯定是我比劉輝要多，只要當事人不鬧，群眾的意愿自可慢慢消化?？墒牵揖瓦@么從了嗎？

激憤不過曇花一現(xiàn)，煩惱就在于冷靜之后，我理智地權(quán)衡：能不在這繼續(xù)工作了嗎？

我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有了心事總是不經(jīng)意地出神?？晌业睦_，并沒有得到老九的勸慰。因為她說她要走了，她參加的慈善組織將在云南的農(nóng)村做個田野調(diào)查的項目，關(guān)注留守兒童。她問我以前不是說過想去那里旅游嗎，可以一同前往。

我有些躊躇，說你把工作辭了，回來后怎么辦？老九笑吟吟地說：“本姑娘這么年輕怕什么。”看我有些落寞，她摟了下我的肩膀，“我知道你還得按部就班下去，可不要不寫詩啊，那樣還算生活?！?/p>

晚上回到家，我看到微信傳來的老九留言：人不去接受新鮮事物，不去看看世界，不去給身邊的人帶去正能量，整天掛著QQ，看看微信，拿著包月的工資，干著不計流量的工作。千篇一律的重復著昨天的生活，要青春有什么用？生活掌握在自己手中，我們共勉吧。

我心里復雜，有說不出的滋味。我才知道老九早已看透了我，可笑的是我一直以為我比老九有思想，有境界，而老九只是不愿意直戳我的淺薄而已。

我想起我們的相識，那是一個喜愛搖滾的人聚集的論壇。我曾在那里寫下狂野的文字和蕩氣回腸的詩歌，這些，吸引了老九來到我的身邊?？稍跊]有涉及到利益和現(xiàn)實的情況下，誰都會顯出勇氣和瀟灑，只不過，這些僅活在理想中的東西，就像涂改液下的文字，是那么輕飄飄且不留一絲印跡。

后來的結(jié)果，應該是我和領(lǐng)導下了通牒，如果不按民主程序來，我會向上級黨組織反映問題……不過，這只是可能發(fā)生的一個想象。

我真正做的是：送老九離開的那天，我背上了行囊，我說我陪你去，到那里也許我可以做點什么。等完成這個項目，我們可以一起干些別的事情……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