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濤
余光中先生八月一日至八月六日,在西安住行六天。期間,在西北大學講演一次,題目是《談文論劍》;參觀了碑林和大雁塔;吃了兩次陜北菜,光中先生對陜北菜里的糜子蒸飯,大棗,炸地柳,清燉羊肉挺中意,八十六歲高齡了,吃得開心,還喝了產(chǎn)自陜北的紅棗酒。在知道了《美文》雜志是1992年九月創(chuàng)刊的,即將迎來建刊22歲生日時,欣然題辭留言:“美文不必唯美為務,而與世俗絕緣。美,應求其廣義,凡說理透徹,文筆暢達而又節(jié)奏有序甚至韻味悠然的文章,包括雜文,皆在其列?!洞阂寡缣依顖@序》是美文,《留侯論》也是美文。”
1963年5月,余光中先生寫過一個長文章,《剪掉散文的辮子》,是對當年的漢語散文寫作的梳理和判斷,他的參照對象該是臺灣地區(qū)及海外的華人寫作。五十一年過去了,這個文章對今天的散文寫作仍有不少東西值得借鑒。
《剪掉散文的辮子》把當年的散文梳理出四種類型:一、學者的散文;二、花花公子散文;浣衣婦的散文;現(xiàn)代散文。
學者的散文,余光中強調(diào)“功力深厚,且為性格,修養(yǎng)和才情的自然流露,完全無法作偽。學得不到家,往往淪幽默為滑稽,諷刺為罵街,博學為炫耀。并不是每個學者都能達到這樣美好的境界?!?/p>
花花公子的散文,“歌頌自然的美麗,慨嘆人生的無常,驚異于小動物或孩子的善良和純真,并且慚愧于自己的愚昧和渺小。不論作者年紀有多大,他會常常懷念在老祖母膝上吮手指的金黃色的童年。不論作者年紀有多小,他會說出有白胡子的格言來?!薄皞?,加上說教,是這些花花公子的致命傷。他們最樂意討論‘真善美的問題。他們熱心勸善,結果挺身出來說教;更醉心求美,結果每轉(zhuǎn)一個彎傷感一次??山杷麄兒雎浴娴淖匀涣髀读??!?/p>
“學者的散文,不高明的,失之酸腐?;ɑü由⑽?,即使高明些的,也失之做作?!?/p>
浣衣婦的散文,是余光中先生的妙喻,這一提法有點類似“純散文”?!盎ɑü拥纳⑽模∈翘珴?、太花;浣衣婦的散文,毛病卻在太淡、太素。后者的人數(shù)當然比前者少。這一類作者像有‘潔癖的老太婆。她們把自己的衣服洗了又洗,結果污穢當然向肥皂投降,可是衣服上的花紋,刺繡,連帶著別針等等,也一股腦兒統(tǒng)統(tǒng)洗掉了?!?/p>
現(xiàn)代散文,“講究彈性、密度和質(zhì)料的一種新散文”。余光中談上述三個類型,用的是已有的“經(jīng)驗”,談現(xiàn)代散文,用的是“理念”,可能是具有這種特征的成品還不多的緣故。
這個長文章里,余光中先生有一種清醒的失落感,“對于中國古典文學的修養(yǎng),眼看著一代不如一代;熟諳舊文學兼擅新文學,能寫一手漂亮的散文的學者,已成鳳毛麟角?!边€對散文的“文學創(chuàng)造性”嚴重匱乏憂憤重重,但對“現(xiàn)代散文”是寄予厚望的,卻也表達出信心不夠。我陪著他吃陜北菜的時候,詢問他,“《剪掉散文的辮子》這個文章五十多歲了,比我還大三個月,您當年說的現(xiàn)代散文今天怎么樣了?”他想了一會,笑著指著盤子,“那個地柳好吃,是炸的,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