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可
西 可
中國作協(xié)會員1980年代末曾赴深圳入N.P.L詩畫工作室主持流浪詩人詩展和『現(xiàn)代風』畫展1990年代起主編《大西北詩報》近年旁涉小說散文寫作作品收入多種選集曾出席在以色列舉辦的第三十二屆世界詩人大會出版詩集散文集等著作11部
我的很多記事都是從小時候開始的,唯獨這看戲的事兒并不是小時候的事。
我老家在崇信鄉(xiāng)下,信息也真夠閉塞的,據(jù)說當年縣城解放好幾年了,鄉(xiāng)下人還不知道,直到政府鬧土改,工作組的人挨家挨戶地給人家說,現(xiàn)在解放了,共產(chǎn)黨來了,不是民國了,那些人才知道已經(jīng)改朝換代了。到了20世紀80年代初,恢復縣劇團的消息當然也不知道。我那時正在縣一中復習高考。大體上是一個星期回一趟老家背上一個星期的干糧,對縣城的許多事兒并不知道。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里,莊里有人問我這個“城里人”可知道演戲的事,我說我不知道。他們笑著對我說,縣城里請了陜西隴縣劇團要演《野豬林》。經(jīng)不起幾個青年人的煽動,當天晚上幾個人跑了20多公里路,去看戲。就是我第一次接觸秦腔吧,并不記得什么,在縣城影劇院擠滿了人,前排是一些椅子,后面騰出一些空地,可以站著看,算是站票吧。為了防止觀眾擁擠,在最后一排椅子后面擋了一根大木頭。我那時年輕氣盛,竟一直擠到那根大木頭跟前,爬在木頭上看。第一次看那舞臺上的人穿著繡袍,戴著花里胡哨的戲帽。唱的什么,一句也沒有聽懂。
我最初認真地看戲并且逐漸喜歡看戲,大概是在鄉(xiāng)下的土臺子。草席子圍成的或者是用大卡車上的棚布搭成的,一人多高的臺子,開始用的是汽燈,天色還沒有大黑就開始燒那燈罩子,打上汽,也透亮的,還吱吱地冒汽兒。那燈光似乎只照臺面,里面極暗。但臺上的演員卻是如此地吸引我,花旦美如天仙,又穿著綢啊緞的,一張嘴更顯婀娜。我那時候所在的鄉(xiāng)是高莊公社,公社的戲臺叫“人民廣場”,還是公社中學的操場。在那個操場上我上過早操,打過籃球,或者來回走動去背書,或者坐在樹下乘涼、聊天、吹牛,但印象最深的還是看戲。我那時已經(jīng)受到來自家庭方面的教育,首先是在家里祖父的沒有被抄被燒的書籍中找到了一些秦腔劇本,大概都是手抄本,如《荊軻刺秦》《二十四孝》。而我的祖父和父親也都是秦腔愛好者,祖父那時剛剛平反,摘掉了“右派”帽子,恢復了工職,每個月不但能領(lǐng)到工資,還可以到公社的糧站上去打自己的面粉,盡管那份國庫糧里面還有一半的雜糧,對于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農(nóng)村來說,已經(jīng)是天上地下,高興得不得了。身心憔悴的祖父似乎恢復了自己記憶,能閉著眼睛倒著背誦《詩經(jīng)》,是他給我講述唐詩,也給我說了許多秦腔的事兒。西安的“易俗社”,平?jīng)龅摹捌綐飞纭保€有一些名角。我那時已經(jīng)對秦腔充滿了好感,恰在這個時候,縣上劇團開始招收小演員,我的一個堂兄竟被選中,我那時的想法是要當一個演員,化了彩妝天天唱,將來說不定還是個角兒,結(jié)果令我懊喪了很長時間。
那時候公社演戲是不經(jīng)常的,偶爾要演戲了,四面八方的人都會趕來看戲。臺子底下并沒有什么座位,剛開始就是土場子,觀眾自己有帶小凳子的就座,沒有的則席地而坐,坐下的都是上了年紀的,年輕人都站在后面,男男女女擠在一起,有時候擠來擁去,塵土飛揚。場子周圍會擺上小吃,諸如瓤皮、油糕、麻糖,還有賣的水果,顏色發(fā)黑的梨,蔫蔫的蘋果。所以站在那里看戲,炸油糕的味兒會鉆到鼻子里。還有看戲也成為青年男女看對象的好機會。我那時就有幾個親戚都是這樣找的媳婦。當然,戲場上還會有許多緋聞,誰跟誰好了,誰跟誰親嘴了,云云。我的那個堂兄一直在縣劇團工作,和他一起進劇團的女孩子很多,他們剛開始都是一些吼娃娃,跑龍?zhí)?,有幾個女孩子確實很好看,我們常常議論,找那樣的女孩子當媳婦應該是一件幸福事,但是他后來也還是找了一個做其他工作的女孩子,并不是自己的同事,我還替人家惋惜了好一陣子。那時縣劇團當紅的旦角大概叫段珍娥,是從陜西隴縣調(diào)過來的;還有一個旦角在一個國營農(nóng)場,縣上一個副書記親自去接,中途發(fā)生了車禍;唱的最好的須生叫張孝良,平?jīng)霾莘迦恕,F(xiàn)在大概他們都還健在吧?那時平?jīng)鲆粠С雒难輪T好幾個,崇信劇團王藝民,平?jīng)隹h劇團的王朝民,涇川縣的“麻女子”等等。王藝民平反后到劇團,我看過他演的《下河東》,只記得他整個一個大紅臉,唱的戲很多,但一句詞都聽不清,似乎因為牙齒掉了原因,按音調(diào)兒哼哼。有一次,臺下的小孩子扔了土塊去打他,讓他趕緊下去,他哼著調(diào)兒罵到:“我日你媽媽呀!你打疼老子了?!焙髞砺犝f他的一個女兒也照顧在劇團工作,唱的太一般了,沒有什么名氣。王朝民更絕,九十歲了,在一些戲迷票友的縱容下,讓人攙扶著還唱。路過的人都說他是一老“瘋子”。王朝民還有一個兒子也在劇團工作,是敲扁鼓的,后來找對象就是父親的學生,陜西人,兩口子在平?jīng)龉ぷ鲿r間不長又調(diào)到西安去,聽說還鬧離婚。王朝民去世以后,兩個人都回來奔喪,就在小區(qū)門口搭了一簡陋戲臺,和平?jīng)鰟F的朋友一塊唱戲悼念自己的老師,很多熟知的人都說,兒媳婦唱得最好,動感情了,自己淚流滿面,幾度哽咽唱不下去。
有一年,平?jīng)霭姿耖g自己組織了一個劇團,在鄰村搭臺唱戲,演員都是農(nóng)民。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唱《金沙灘》和《二進宮》,扮演楊繼業(yè)和楊四郎的那個須生當時已經(jīng)六七十歲了,就是他拉起這個劇團,自己導演自己也上場,楊繼業(yè)數(shù)兒越數(shù)越少,他真哭,妝被沖了,有黑線流下來。也許,是真替那戲里的人哭,也許是為他自己。多少年過去了,再也沒有聽到過白水的那個民間劇團,我曾經(jīng)問過白水當?shù)氐膸讉€年輕人,竟然不知道。也許那個老人之后再沒有人當導演了,也許是那戲箱爛了,不得而知。
在平?jīng)龉ぷ髌陂g,有幸看到馬友仙的演出,算是真正看“戲”了?!队裉么骸纷钍蔷?,蘇三一身紅色鑲藍邊兒的囚服,戴了魚形兒的刑甲,卻艷得驚人,顏色對比十分鮮明,再跪在那里淚眼婆娑。在我看來她應該是最好的“戲子”了。有和我一樣喜好的朋友給我分析說,單是那丹鳳眼,鵝蛋臉,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的身段兒,別人就沒有法子比,不要說人家的唱腔,那個脆!如同金做的銅做的一般,天生就是個藝術(shù)家坯子。從那時起,我便是馬老師的忠實“粉絲”了。后來聽磁帶,吱吱拉拉的聲音。我那時坐的車是輛老紅旗,不能聽CD只能聽老帶子,有陜西和甘肅出的帶子,陜西錄的聲音要好一些。可我聽來仍然如同真的一般。司機小何也似乎知道我喜歡聽誰的帶子,車上就買了不少這樣的帶子。
也許是年齡的原因吧,除了喜好秦腔的癮兒,還接觸了其他劇種,最迷當是京劇了。我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聽京戲的,想來想去,大概是在某一次去靜寧縣下鄉(xiāng),在會計小斌的床上放著隨身聽,聽的竟然是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這讓我很吃驚,愛好如此廣泛。后來知道他是在杭州上的大學,四年耳熏目染竟有如此收獲,真是沒有白上。我也買了一隨身聽,索尼的,聲音不錯。然后試著聽起京戲來,一來二去,就這么喜歡上了。
我在長安大劇院看的第一場戲是《圖蘭多》,北大的齊國先生約了中央戲曲學院的曲老師一起去,票都沒有買,直接留了最前排的座位,后面全是戲曲學院的師生,他們的聲聲喝彩聲,讓人羨慕不已。曲老師對我們說,她的學生中有不少日本和韓國的留學生,念完本科念研究生,有的已經(jīng)成為小有名氣的“角兒”了。我那時真想去學戲,如果年輕一點,也許這個愿望就可以實現(xiàn)。曲老師說,沒關(guān)系啊,我隨時可以收學生,你只要到北京就找我好了。戲文沒有學多少,票友也沒有機會,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戲迷而已。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看張火丁的《春閨夢》,也是和齊國先生一起看的,火丁一出場,他先嚷嚷開了,好——啊,全然忘了是在劇院,如一個人一般。齊國先生是研究傳統(tǒng)文化的,平時是個極其沉穩(wěn)的人,但那一刻,卻非常忘形,可見他早就是火丁的“粉絲”了。其實我也同樣被吸引住了?;鸲∪缫恢缓话?,在臺上翩翩飛舞。齊國先生對我說,張火丁冷艷逼人,似乎不容易與她熱絡,那種性格正是他所喜歡的。他竟然提議,要不要去后臺看看她?去到后臺,掀起帷幕,只見她正在鏡子前,看看仍然盛裝的她,儼然不是人間的女子,好像在云端,分外地遙遠與薄涼。我們和她誰也沒有說話,還有來回走動的其他演職人員,大概知道我們的喜好吧,并不說什么,旁若無人,京胡霎時響起來,該上場的上場,該卸裝的卸裝,臺上人一張嘴,這臺下還是一派唏噓與叫好。我們就站在側(cè)幕的邊上,如同此刻的火丁,這臺上臺下的人生,有幾個能識得了其中真正的滋味呢?
后來我看到中央十一頻道白燕升主持專訪張火丁的節(jié)目,談了很多問題,還接通了火丁戲校的一位同學談火丁,黃梅戲大家馬蘭談火丁,談了那么多,火丁也就淡淡笑了幾次,真是冷艷逼人。再后來也說到在很多晚會上演出,火丁似乎不大情愿唱,趕緊逃開去了?;鸲∽约簞t說,主要是無法進入角色中去,唱得自己都不滿意,所以,她大概不愿意那樣又不得不那樣。
關(guān)于張火丁,齊國先生還告訴我許多鮮為人知的事情。張火丁自己出來成立張火丁工作室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作為程派傳人,生活很單純,為了少去一些世俗的干擾,或保持一定的距離,業(yè)余愛好幾乎沒有什么,特別的冷美。2007年1月3日在人民大會堂成功舉辦個人演唱會。有人曾經(jīng)問她,平常有過孤獨嗎?她自己則說,有時有,最開心的是一出順暢的演出之后,與自己的哥哥一起去吃宵夜,當然,京胡一響她本人首先就被迷倒了。讀到最近出版的《青衣張火丁》,深感真正的藝術(shù)家是孤獨的,與世俗常常保持相當?shù)木嚯x。張火丁平常不多言一字,每年的演出數(shù)量都要嚴格控制,生活中更是一個沉默寡言之人,但是在舞臺上她卻總能煥發(fā)出超乎想象的激情。也許這就是當下這個泥沙俱下的時代,作為真藝術(shù)的修行!京劇程派風格清脆如笛,和婉如蕭,悠曳婉轉(zhuǎn),藕斷絲連。這種風格也只有火丁這樣的藝術(shù)家才能展示,在舞臺上,似乎她游弋于戲的藝術(shù)海洋里,并不像諸多明星頻頻露面。我看她的《白蛇傳》,到了斷橋的時候,她哭了,觀眾也哭了。也許,這才是真正戲的開始。
去年秋天,我和育武幾個人去安康看望詩人李小洛,第一次聽到安康地方戲曲漢黃二調(diào),覺得也很優(yōu)美。小洛叫了她的朋友羅玉梅,她是安康市戲劇研究所的,原來是漢劇團搞音樂的,漢劇申報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成功之后,就專門去做研究,當然她也在帶自己的學生,時間最長的大概研究九年了,但是她對我們說還不能獨當一面。她就陪著我們幾個站在一座公園的涼亭里唱《三娘教子》,然后給我們講漢劇的歷史。我也是第一次聽說漢劇就是京劇的前身,漢劇比起京劇來委婉凄美多了,似乎少了一些京劇的高亢明亮。而漢劇也一直活躍在地方戲曲舞臺上,在漢江流域流傳甚廣。已經(jīng)過去很長時間了,我們幾個每每回味漢劇的那種優(yōu)美動人的曲調(diào),總是想著什么時候把小洛和羅玉梅老師請來演唱,幾成夢想。
北方的山村多石碾。鐵青色的碾盤,碾盤之下支墊的是一些大石頭,沾滿黎黑色的塵垢和一層厚厚的糠灰。碾盤之上一輪光滑的石磙,套著一副木架外連一支橫桿,亦磨得光滑如涂油。用力推動那橫桿,那石磙鐵的凹窩與木架上木的凸錘相磨,發(fā)出一種咯嘰咯嘰的呻吟聲。
“碾子口渴了。”或用早已預備好的清油抹布往那凹臼里滋潤幾下,碾子便會輕柔地轉(zhuǎn)動起來。
我那時所見過、推過、碾過的碾子,安置在山莊最遠的一座敗落的院落,莊里人稱著“碾窯”。最常碾的是小米,也碾其他物什。有的人推,有的牽著驢拉,碾盤四周的地上,一圈兒細細的塵土,布滿牲口的蹄印和人跡,散發(fā)出撲鼻的糠味和牲口糞的青草味兒。一般是碾三茬,一茬碾罷,這家的婦人就用簸箕蹲在窯后簸去糠皮,由于天長日久,簸糠的地方變得格外光滑,谷油會染上半個洞壁。新谷上場,往往這家碾畢那家接著,來得早遇上誰家沒有碾完,偏偏又是婦人領(lǐng)了幾個孩子在推,便會幫著推上幾圈,人來人往,荒涼的碾窯真熱鬧。農(nóng)活忙的還有晚上來碾的,碾窯里早有擱油燈的臺子,點上油燈,一圈一圈去碾。從早到晚,那里總響著“咯嘰咯嘰”的石碾聲。如有誰家?guī)Я祟B皮的孩子來碾米,則又有幾個去碾窯湊熱鬧的野孩子,或折枝柳條兒幫助趕牲口,或幾個孩子又推又拉把石碾曳得飛滾;這家大人趕忙阻止也來不及,“慢點、慢點,米顆顆全碾碎了”,趕緊扔下手里的簸箕,用掃帚飛也似的往外圈掃米兒,戛然,這碾又停了下來,孩子們頭上冒熱氣,流著汗又跑到外面去了。惹得大人又大聲呵叱自家的孩子,那孩子必是撅著小嘴,嘟嘟囔囔,一副極不情愿的姿態(tài),邊往外看又重新走了回來,推自己的碾子。而那些野孩子,先是去了澇池畔耐著性子釣泥鰍,接著捉了只螞蚱或小青蛙,或是爬了老柳樹搗鳥窩,揀得一個兩個鳥蛋,用手捧了,重新回到碾窯來,喊著這孩子的名字,說是送鳥蛋來了,這孩子又礙著自家大人的陰沉臉,邊推碾子邊說著話,一直到這米碾好為止,大伙一塊作鳥散。
不知過了多少年,我上學去了,等到略知人事,偏偏又聽得奶奶講了個關(guān)于碾米的故事。說是很早以前,有姑嫂兩人一塊去揀野菜,嫂子對姑姑說,明天早上我要碾些米,你聽到碾子響就起來幫我推碾子吧。不想這話偏讓一個狐精聽見了。原來這家人的院里就有碾窯。第二天早上,小姑聽到碾子響,就跑出來推碾子,那狐精見小姑上當了,就背起小姑跑回家去了。那狐精的家,實際是窩,偏又在一處碾窯。小姑一看屋里還關(guān)著一個大姑娘,那姑娘也是這么偷來的,而且已生下兩個小狐精,還有一位老婆婆就是狐精的媽,狐精一個人蹲在門外磨一把刀子,小姑一看心里很害怕,就對狐精說:“狐哥哥,狐哥哥,你磨刀干啥?”狐精瞪著一雙紅紅的眼睛說“殺豬!”“不見豬跑?!薄皻⒀颍薄安灰娧虺圆?,”“殺雞!”“不見雞叫。”“殺你!”小姑嚇得一聲也不敢吭。又過了一會兒,狐媽媽見小姑怪可憐的,就對她說:“好姑娘,我兒子是個狐精,你怎么敢來呢?”小姑哭著說了一遍經(jīng)過,狐媽媽嘆了一口氣,就對小姑說:“門外有柴禾,你趕緊用柴去燒碾盤去,啥時候燒紅,我啥時救你?!毙」寐牶筅s緊去燒碾盤,狐精對他媽說:“刀已磨快了,趕緊殺了煮著吃吧!”狐媽媽說:“我老了,吃烤下的,我已叫那姑娘去燒碾盤了,等燒好了烤著吃?!焙犃司头畔碌蹲拥戎鵁氡P。狐媽媽對狐精說:“我兒的眼睛怎么爛得很?”狐精說“那是因為好幾天沒有吃肉了?!焙鼖寢尵驼f:“我給我兒治眼睛,你快去打一盆漿子來?!焙鼖寢層脻{子糊上狐精的眼睛,又給他一罐肉臊子,對他說:“你趕快到有太陽的地方去曬,只要臊子吃完,眼睛就好了。”狐精照著做了。這時過了一天一夜,小姑把碾盤已經(jīng)燒紅了,狐媽媽把關(guān)著的大姑娘也放出來了,大姑娘還舍不得兩個小狐精,一邊一個領(lǐng)著,和小姑沿回家的路跑了。過了好長時間,狐精問她媽:“怎么這么熱呢?”狐媽媽說:“耐心等著太陽上來。”又過了一會兒,狐精再問沒人答應,他趕緊撕了糊眼睛的漿子,一看,狐媽媽已經(jīng)上吊死了,小姑和妻子跑了。就一路哭著追了上來,一直追到一條河邊才追上。他在河邊嗷嗷直叫,想跳過河來,不想河太寬,掉進河里淹死了。兩個小狐精見自己的爸爸淹死了,就雙雙碰死在石碾上。因此,碾子一推就咯嘰咯嘰響起來,那實際是兩個小狐精的陰魂不散,一直不停地哭呢。
不知從何時起山莊通了電,買回了磨面機、碾米機,石碾已經(jīng)閑置了。漸漸地,人們似乎忘記了它。當然更沒有孩子去碾窯打鬧了,連那首古老的歌謠也一起消逝了。
@ 小狐精
@ 真可憐
@ 哭了媽媽哭爸爸
@ 有時哭有時笑
@ 有時跳到碾盤上
@ 又碾米
@ 又買鹽
@ 又娶媳婦又過年
@ ……
我曾信步走進那座荒蕪已久的院落,總想看看碾窯現(xiàn)在的樣子。安置石碾的窯頂上坍塌半露,碾盤周圍的野草叢生,且碾盤斜倚,石磙滾在一邊,因風雨剝蝕,已不顯光滑,蘺蒿草中傳出蟋蟀和紡織娘幽幽的吟唱。而我總是隱隱地聽出“咯嘰咯嘰”的石碾聲,且有頭小毛驢慢悠悠地拉石碾,得得得得的蹄音;那碾盤上可是新碾成的小米映著晚霞,閃著金子般的光芒;也有頑童日日做的那種游戲,搗鳥窩,捉青蛙;也有人正唱起那有聲有韻的小調(diào)來;也有小媳婦紅著臉挎一草筐與她的小姑緩緩走來;碾盤已經(jīng)燒紅,小狐精正在幽幽地哭泣……
上世紀末是中國人以鐵路為主要交通工具的時代,人們踏上離家和回家的路,艱辛疲憊卻能泰然處之的旅途,全都在火車與鐵軌的隆隆聲中呼嘯而去。
時間似乎一直在考驗我們的記憶,讓我們忘記什么不忘記什么,都在恍然之中。仿佛一切也都在冥冥之中,說不出,道不明,剪不斷,理還亂。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預示著另一個時代的誕生?;疖嚨挠洃涀屛覀儾荒懿桓袊@時代的飛速發(fā)展和我們自己生命的更迭。
大凡坐過蒸汽火車的人都對那樣的經(jīng)歷有著濃濃的感情。蒸汽機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真正的蒸汽火車只有在博物館里參觀,而且只能聽講解員的講解,你一定看不到那白色的蒸氣,聽不到蒼涼的汽笛。偶爾在老電影里,在電視劇里你突然看到了,也聽到了,你一定會回憶起當年太多的遭遇,太多的人和事來。我那時竟然沖動到半夜里打開電腦,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搜索關(guān)于蒸汽火車的信息、資料和文章。接連幾天,我在我的日記里尋找當年乘坐蒸汽火車去出差的行蹤。我還和我的妻子討論這個話題,在博客里邀請朋友來說說。結(jié)果是很多人都認為這只是時代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是自然規(guī)律,是人類進化等等,這樣的結(jié)論顯然不能令我滿意,難道是我自己神經(jīng)過敏?
我還是找到了一位老鐵路工人的回憶錄:“每當聽到蒸汽機車長鳴的汽笛,鏗鏘有力的節(jié)奏,有如聲勢威猛的巨龍吞云吐霧,好不威風。我的心率仿佛被打亂,能夠聽到自己血管里血液奔涌的聲音。你再看看那些大紅色的車輪子,就像我們北方人,豪爽濃烈?!痹瓉磉@位老大哥是東北人。是啊,上世紀在中國這塊美麗的大地上,黑與紅,血與火,生與死,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沖刺著我們的眼睛和記憶,黑紅相間的車輪滾滾向前,擁抱著自己的血色北國;蒸汽升騰的火車頭就像一位怒發(fā)沖冠的將軍,雄赳赳氣昂昂地奔赴戰(zhàn)場?!皫臁獛臁獛臁钡穆÷≈暎鴮嵶屓苏鸷?!
內(nèi)燃機車比不了,現(xiàn)在的電動機車和高速列車也比不了,它們都不冒煙,乖乖地像被人們降服了巨龍少了氣勢,多了溫順。
但是,蒸汽機車畢竟要退出歷史舞臺了,后來的內(nèi)燃機車、電動機車肯定也要退出,只是還沒有走完自己的旅程,就連現(xiàn)在世界上流行的高速列車也會退出,只是我們這些人看不到了,我們無法想象后來者的智慧,如同那些網(wǎng)友無情地戲謔一樣,我們和我們的未來都在進化。
我還是想說說畢竟古老的蒸汽機車。據(jù)可靠資料記載,2005年12月9日,內(nèi)蒙古集通線大阪機務段,全世界僅存的最后一條蒸汽機車線路正式停運。據(jù)說,蒸汽機車從它誕生點火的那一刻起,從來不會停爐,從來不會熄火,因為停爐和熄火就意味著這列機車將要退役,然后拆散、破碎、擠壓成一堆廢鐵!這該是怎樣慘烈的一個過程,就像我們反復觀看的那些所謂大片,人類自己一直不停地試圖超越自己,超越自己的智慧和想象,制造出一個又一個機器人,然后再想方設法打碎這樣的想象,殺死那些為人類的智慧而獻身的機器人。有生就有死,所有的生命都不能例外?,F(xiàn)在讓我們想象一下這樣的過程,進站、鳴笛、吐氣、落火、滅燈,然后把沒有燒完的機車煤卸下來,把水放出去,一列一列在線上停好,最后的蒸汽機車,最后的時間,終于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因為這樣一個簡單的夙愿,我決定去看看記憶中真正的蒸汽機車。從平?jīng)龉懦墙?jīng)銀川到內(nèi)蒙古一路高速,車少不限速,第一天就到呼和浩特,第二天擦黑就到了集通。幸好內(nèi)蒙古人還保留了4臺機車作為旅游專列,到時候誰要包車,拍電影,旅游兜風,就可以重新點火。據(jù)說,剛開始就有外國人花幾十萬來包。這樣的美事我等是萬萬辦不到了,好在其中還有一臺專門作展覽,我們就在車門口留影,滿足一時的遺憾。
出火車站不遠,有一“老工人酒菜館”,蠻有懷舊的感覺,我們就在這里吃飯。沒有想到這小店的主人就是一位退休的老火車司機,我們就蒸汽機車這個話題重新聊了老半天。他說他會把“火車”叫“老伙計”,就像他的另一個老伴似的,他那時擦車、修車、給車上水,就像照顧自己的老伴一樣的心情。你想象看,機車的鍋爐距人不足1米,司機室也就3個多平方,夏天熊熊爐火炙烤難當;因為司機瞭望口不便安裝玻璃,冬天里外一樣刮風,一樣飄雪,因此,我們火車司機幾乎都是關(guān)節(jié)炎。還有一臺蒸汽機車一次要加22噸機車煤,都是副司機和司爐工一锨一锨送到爐膛中區(qū)的。在蒸汽機車上工作,夏天守著鍋爐就不要說了,冬天面對鍋爐經(jīng)常前面是汗,后背上卻是凍冰,總是半身被風吹,半身被火烤。而且還不能定點兒吃飯,飽一頓饑一頓,從年輕時生物鐘就被打亂了,老了反倒習慣了。冬天一身霜,夏天一身汗,渾身都是機油味,回家洗完澡,躺在被窩里都是油味兒,老婆孩子都跟著聞習慣了。盡管這么艱苦,但是老人的眼睛里充滿興奮,看得出他對機車是怎樣的一種感情。他反復說:“做夢都在機車上?!?/p>
幾杯酒下肚,老人似乎敞開了自己的胸懷,也許同事、家人、朋友,他們并不知道,老人開這樣一個酒菜館的真正理由,他想抬頭就能看到自己工作了近30年的火車站,他也希望能夠看到那白色蒸汽,聽聽那醉人的汽笛聲。他還說他先后帶了幾個徒弟,他們現(xiàn)在還在開火車,開的是內(nèi)燃機車,干凈、有暖氣、有電扇,還能燒開水,他們很高興。
最讓他傷心的大概是曾經(jīng)陪伴了他大半生的機車很快就被切割成廢鐵。他說:“那幾天,當我看到那些被切割的機車,又被壓縮成鐵塊,裝上卡車,拉走了,我的心一下子就變得空蕩蕩的,仿佛失去最親的親人一樣。說實話,我父親去世了,我都沒有掉眼淚,都是那幾天我哭了,我就是受不了,我就是這么個人?!?/p>
也許我永遠無法理解這位老工人當時的心情,但是,我突然想起這些年以來,我在崆峒區(qū)任職以及后來在勞動和社會保障局任職期間,處理國有、集體企業(yè)改革改制中,諸多老工人當場痛哭的情景,我那時總是簡單地認為,他們的失態(tài)也是為了自己的工齡補償或者醫(yī)療藥費的多少,現(xiàn)在想來我是多么無知和粗心。人只有在經(jīng)歷了某種生活工作的歷練之后才有自己的發(fā)言權(quán)。過去的已經(jīng)無法彌補,將來也已不屬于我等籌劃,沒有想到,自己的一點點善良竟然沒有表現(xiàn)的機會。
據(jù)說,在蒸汽機車的娘家英國,每年還要舉行蒸汽機車節(jié)來紀念這位對人類社會做出卓越貢獻的功臣。從1871年第一臺蒸汽機車進入中國,延續(xù)到現(xiàn)在,成為世界上最后一個蒸汽機車退役的國家,蒸汽機車也帶來時代的革命。除了生產(chǎn)力的巨大解放,人類由此進入了蒸汽時代。不光是人們的出行得到了自由,物流得到了快速流動,更重要的是人類的夢想也隨之飄揚。
回頭一笑,自家又是那里的“老”呢?蒸汽機車這個詞就讓它在鐘愛它的人們心里永遠冒著熱氣閃著火花,永遠地保留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