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雪峰

導讀：最近一個時期的中央農村政策極為強調培育新型農業(yè)經營主體，工商資本、種糧大戶、家庭農場和農民合作社，都被作為新型農業(yè)經營主體而受到政策扶持。培育職業(yè)農民，鼓勵懂技術有資本的年輕人返鄉(xiāng)從事農業(yè)，也在政策扶持之列。農村人口城市化必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并且進城的大部分農民工都可能在年老時返鄉(xiāng)，因為他們很難在城市獲得體面安居的就業(yè)與收入條件。

一、職業(yè)農民與新型農業(yè)經營主體

誰來種糧的問題引起社會高度關注，這是有道理的，因為農村中青年人大量進城，留在農村從事農業(yè)的大多為中老年人，中國農業(yè)越來越成為老人農業(yè)的態(tài)勢?？坷先朔N田來養(yǎng)活13億中國人，本能上就覺得不可靠，就會有憂慮。

正是基于這種憂慮，最近一個時期的中央農村政策極為強調培育新型農業(yè)經營主體，工商資本、種糧大戶、家庭農場和農民合作社，都被作為新型農業(yè)經營主體而受到政策扶持。培育職業(yè)農民，鼓勵懂技術有資本的年輕人返鄉(xiāng)從事農業(yè)，也在政策扶持之列。相對地，當前主要耕種自家承包地的大約2億多戶農戶受到冷落，甚至已被一些地方政府列入抓緊時間消滅的對象。地方政府通過政策和財政支持推動農民耕地向大戶集中，以形成農業(yè)規(guī)模經營。因為政府推動正規(guī)的土地流轉，且政府給經營面積達到一定規(guī)模（比如100畝）的大戶以財政補貼，而提高了農地流轉的租金。之前通過自發(fā)流入耕地形成了適度規(guī)模經營的農戶現(xiàn)在不得不退出之前流入土地，因為僅僅種自家承包地，就無法獲得維持基本體面生活的收入，就不得不離開村莊，進城務工經商。

地方政府支持分散小農將土地流轉給大戶還有更多原因，其中一個原因是，過去向分散的、剩余很少的農民收錢很難，現(xiàn)在給農民分錢也很難。要求農民種雙季稻以提高復種指數，多打糧食，農民卻沒有積極性，即使給農民補貼也不起作用。何況，針對分散小農，根本就沒有辦法統(tǒng)計播種面積以據實補貼，而只可能按畝補貼，從而無法發(fā)揮農業(yè)補貼調動農民種糧積極性的作用。并且，農民不僅經營面積狹小，而且地塊分散，抗旱、排澇、機耕、植保都很困難，政府也很難為他們提供有效的服務，因此不如將農民分散的土地流轉集中到大戶手中，政府為有一定規(guī)模的大戶提供支持就有了針對性和可能性，也可以提高支農資金的使用效率。一旦地方政府將主要資源用于為大戶提供服務時，這樣一個針對大戶再造出來的服務體系就會替代過去雖然脆弱但終究還有的為分散小農服務的體系，其結果是，分散小農發(fā)現(xiàn)，他們越來越難以經營自家一畝三分地了，他們只能將土地流轉出去，否則別無出路。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在國家政策和財政支持下，中國農地都流轉給了新型農業(yè)經營主體，中國大約20億畝耕地最多也就能容納2000萬個新型農業(yè)經營主體（按一個家庭農場平均100畝來計算），那么，當前農村2億農戶離開土地后能到哪里去？怎么辦呢？

二、自給自足與農村人口城市化

中國現(xiàn)在有2億多農戶、6億多農村人口，另外還有大約2億進城務工的農民工，這些農民工與農村和農業(yè)還有千絲萬縷聯(lián)系，父母仍然種田，他們或年老、或進城失敗仍要返鄉(xiāng)。

目前中國農業(yè)GDP占全部GDP的比重只有9%多一點，其中牧業(yè)和養(yǎng)殖業(yè)已大部分被工商資本所占有，留給9億農民的主要是大宗農產品的種植業(yè)和經濟作物的種植。其中最重要的是占全部耕地70%的用于種糧的土地大都仍然由農戶耕種，這個糧食GDP雖然占比不高，對千家萬戶農戶卻十分重要，因為當前全國農民家庭中，一半以上收入仍然來自農業(yè)。不僅如此，正是農戶經營自家“人均一畝三分、戶均不足十畝”的承包地，而獲得了農村自給自足經濟的可能性，他們住房不要錢，吃菜不要錢，吃蛋吃魚也可以不要錢。他們還可以借此經營副業(yè)，撈魚摸蝦，養(yǎng)雞養(yǎng)鴨，從而獲得收入。拜托小規(guī)模農業(yè)，主要是種糧，農民家庭中進城無優(yōu)勢的中老年人通過從土里刨食，而展開了一個豐富的自給自足經濟，算收入也許不高，算生活質量、算生活指數評價卻不低。

相對當前的農業(yè)生產技術條件，農民勞均適宜耕種面積為30～50畝，一對夫妻耕種50畝土地是完全沒有問題的。當前農業(yè)勞動力有2億多，加上年齡超過65歲但仍然從事農業(yè)生產的勞動力，農業(yè)勞動力少說也有3億。3億農業(yè)勞動力耕種20億畝耕地，勞均只有不到七畝，可謂勞多地少，是無地可種而不是有地無人種??！

農村人口城市化必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并且進城的大部分農民工都可能在年老時返鄉(xiāng)，因為他們很難在城市獲得體面安居的就業(yè)與收入條件。在還有9億人口要依托農業(yè)和農村的情況下，政策推動農民將土地流轉給大戶經營，要搞規(guī)模農業(yè)，甚至要搞農業(yè)現(xiàn)代化，實在不是時候。

當前仍在從事農業(yè)生產尤其從事大宗農產品種植的主要有兩個群體。一是無進城就業(yè)優(yōu)勢的中老年人，他們從事農業(yè)正好。這部分中老年人的年輕子女進城務工經商，他們種自家的承包地。這樣就可以通過代際分工的同時獲得務農與務工的兩筆收入。二是因為種種原因無法離開農村的中青年人，如父母太老，這部分中青年人通過流入親朋鄰里承包地，可以達到適度規(guī)模經營，并獲得不低于外出務工的收入。這兩個群體種田的一個最重要特點是精耕細作，照顧莊稼就像照顧自家子女一樣，春種秋收，每天都要到田間巡視（農民叫“巡田”），因此，這些人種田的畝產遠高于規(guī)模經營。農業(yè)部有人說中國十分之一的規(guī)模經營生產了全國20%的糧食，這種說法有極大模糊性，因為他們是用中國產量最高的10%的種糧耕地產出來講生產了全國20%的糧食，但實際上，全國只有不到70%的耕地種糧，且凡是規(guī)模經營耕地都是最高產的一等耕地，其產量本來就高，這樣的耕地或這10%的種糧耕地若由農戶來種，其產糧一定可以超過目前全國糧食總產的20%。

農民種糧可以高產，同時可以獲得種糧收入。正是有了種糧這個主業(yè)，農民可以在農閑時開展各種副業(yè)，搞自給自足經濟，利用農閑在熟人社會中迎來送往，精心編織熟人社會的人情網絡，這個人情網絡不僅為農民提供了社會資本，而且為他們提供了人生意義，即熟人社會中的身體安全和心理安全乃至最終落葉歸根的終極價值，都是極其重要的。

一旦失去耕地，失去農業(yè)，不再種糧食，所有建筑在農民種田基礎上的經濟社會的宗教意義就會全都失去基礎，農民就不再可以在農村呆得住，他們也就會失去故鄉(xiāng)，但城市顯然還容納不下他們。因此，糧食只能主要仍然由2億多戶農戶來種，而不能指望所謂新型農業(yè)經營主體來種。

三、轉移資源與就地城市化

當前中國70%的耕地仍然種糧食，且絕大部分耕地仍然由小農來種。糧食可以算是一種典型的標準化的大宗農產品，種糧所需農資也幾乎都是標準化的大宗商品，農民可以輕易從市場上購得，而農戶生產的糧食國家則以保護價收購，因此，對于種糧的農民來講，基本上不存在與市場對接的問題。

農民種糧，最大的困難是如何與大生產對接。當前中國農村“人均一畝三分、戶均不過十畝”且分散的小規(guī)模細碎承包耕地，在生產環(huán)節(jié)存在諸多一家一戶“辦不好、不好辦、辦起來不合算”的事情。在取消農業(yè)稅前，基層村社組織為了向農民收取稅費，就必須回應農民生產中遇到的各種困難，并積極為解決農民的這些困難提供服務。收取的稅費中也有主要為農戶提供公共服務的“共同生產費”一項。取消農業(yè)稅后，國家不再向農民收取稅費，也不再關切農民在生產中所存在的各種困難，而只希望通過大量轉移資源來達到政策目標，其極端表現(xiàn)就是當前全國各地方政府正試圖通過財政支持所謂新型農業(yè)經營主體來打敗小農、淘汰小農的實踐。這種做法當然是很值得爭議的。

當前中央農村政策必須真正轉移到為2億多戶小農尤其是糧農服務的軌道上來，積極回應小農的需要，解決他們在生產中面臨的困難，尤其是重視村社組織和自上而下為小農提供社會化的服務體系的作用。從解決農民問題和解決糧食問題的角度，必須扶持2億多戶小農種糧，要讓小農繼續(xù)成為中國種糧的主體，使得農村人口城市化更多地體現(xiàn)為就地城市化。

責任編輯：張 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