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文學(哈尼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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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昨晚起就一直簌簌下著的綿綿小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住了點,一只毛色光滑的褐色小母羊跑到了阿布秀的身旁,不知是它把她當成了一塊擦身的石頭,還是它有意要這么干。它不停地在主人身上蹭來蹭去的,過了好一陣,不見動靜,它竟然急不可耐地伸出舌頭在她的光腳板上嚓嚓地舔了起來。阿布秀揉了揉惺忪的雙眼,抹掉掛在睫毛上那濕漉漉的霧氣徹底醒了。她輕輕推開了調皮的小母羊,抬起頭來看,天空依然和以往一樣,板著一塊灰突突的冷臉。
昨晚,阿布秀幫著阿媽推了大半夜的石磨,把娘倆三個多月吃的黃苞谷磨成了稻米大小的顆粒。四個多小時前,她把這群山羊吆到這片長滿了刺莓、小瓢葉藤、苦涼菜、杜鵑、野牡丹、牛蒡、雞刺根和月季的叢林里。山羊是從來不挑嘴的,只要能夠得著的草葉它們都吃。這些藤蔓上和小灌木的枝頭長出的葉芽,漿汁飽滿,氣味清香爽口,是山羊們最喜愛的。雨天選擇在這樣疏朗的地帶放牧,既能讓山羊早些吃飽肚子,又能避開那些野熊的偷襲。這些年,政府一直強調對野熊、豹子這些野生動物的保護,一張接著一張的布告,貼滿了村公所的板壁和柱子。獵手們的槍統(tǒng)統(tǒng)被沒收了,那些家里有弩弓的,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敢輕易拿出來。野熊仿佛雨后森林里的蘑菇一樣驟然增多,就連那些一直在緬甸邊境一帶的地盤上活動的棕熊和黑熊,似乎也得到了某種信息,成群結隊地流竄進了獨龍江。寨子附近稠密的林子,成了它們打架斗毆的戰(zhàn)場,就是在大白天也能聽到它們的撕咬聲。有人家散放在山上的獨龍牛都不能幸免于難。每隔幾天,就有野熊主動攻擊村民和偷襲山羊的消息傳來。提防野熊,成了牧羊人最大的難題,好在,就在阿布秀放牧的這道后山崖上的那片茂密的雜木林里,常年居住著一群有著數(shù)百只黃猴組成的大家族。猴子是最具靈性的動物,不論白天黑夜,它們都要派出站崗的哨猴,警惕地注視著四周的動靜,只要稍有風吹草動,哨猴就會發(fā)出尖叫聲報警。有時,看到阿布秀來到山腳下,總有三五只猴子從崖上墜著藤子下來,伸著毛茸茸的小手,向她索討食物。為了不讓猴子失望,每次,她都不忘給它們帶上一點花生、苞谷之類的食物。阿布秀對它們好,它們也知感激,總會在野熊出沒時發(fā)出信號,阿布秀就完全不用擔心野熊的事了。到了避雨的崖檐下,她把櫟木棒往腳下一放,身上披的蓑衣也不解下,斜靠在一塊褐色的大石頭上,很快呼呼睡去了。
阿布秀放牧的山羊也曾有過被黑熊驚嚇過的經(jīng)歷。直到現(xiàn)在,那些稍大的山羊還保留著深刻的記憶,只是圍在主人的四周轉悠,都不敢走遠。看到阿布秀已經(jīng)開始走動了,十幾只山羊晃蕩著鼓凸的肚子,向她簇擁了過來。其實,它們早已吃飽了肚子,只盼著歸家。阿布秀見狀,拾起放在身后的背簍和櫟木棒,把那件披著的棕蓑衣摘下,放進去,和往常一樣,嘬起嘴巴,打了聲響亮的口哨,揮了揮手中的木棒叫著:“走啰!”
聽到口令,羊群撒開腿,一窩蜂地朝著左邊那條撒滿了灰黑的羊糞蛋的小路跑去。
阿布秀突然想起,早上趕羊出門時,舅舅特意到家里來叮囑過的話,要她放羊回家的時候,千萬不能從原路返回,得換一條路走。每年的五月至十月,是獨龍江最綿長的雨季,也是黑熊、棕熊和其他野獸活動最頻繁的。熊是雜食動物,山羊是它們經(jīng)常偷襲的對象,常常三五成群地流竄到寨子附近的林子里伺機下手。要是阿布秀的羊群從原路返回,說不定就有幾只熊躲藏在路邊密實的水冬瓜樹林子里,只待羊群一出現(xiàn),它們就瘋狂地撲上來。最要命的是,山羊一見到野熊,腿就被嚇軟了,一只只乖乖地跪下咩咩求饒。熊是不會生出憐憫之心的,它們無所顧忌地朝著山羊頭揮掌拍打。羊的腦袋最不禁打,一拍即碎。
阿布秀放牧的十幾只山羊中,有幾只腦門上點了紅色記號的,是舅舅家的。舅舅為了得到這些羊,到鄉(xiāng)政府貸了6000多塊錢,對于一個獨龍人來說,已經(jīng)是個大數(shù)了。為了還貸,他絞盡腦汁,把能想的辦法都想了,一家的日子過得緊巴巴地不說,他還得冒著天大的危險,到獨龍江的江灣那些深潭子里捕捉水獺。攢到了一定的數(shù)量后,他就翻過高黎貢山,走幾天的山路,到縣城偷偷地賣掉。江水上漲的時候,他也不讓自己閑著,腰上纏著繩索,攀到后山崖頂,鉆進石旮旯和大樹洞里尋找母猴遺留下的猴竭。當?shù)厝舜_信,水獺的骨頭和肺是能醫(yī)治風濕和哮喘的良藥,猴竭則是醫(yī)治婦科的秘方,這就為阿布秀的舅舅提供了一條小小的生財之道。阿布秀自己家的那9只山羊,也是爹在世時,用到鄉(xiāng)里挖路攢下的兩千多塊錢,買回了一只公羊和兩只母羊,用了四年的時間才陸續(xù)發(fā)展起來的。阿布秀絲毫不敢粗心大意,再說,換一條小路回去也好,順便可以看看爹就埋在小路邊的墳墓。爹是三年前進山時被毒蛇咬死的。當時,她和弟弟阿龍一起在村完小讀書,她上四年級,弟弟阿龍上一年級。爹死后,她只好把上學的機會留給了弟弟,扛起了爹留下的打熊木棒放羊來了。他的墳阿布秀已經(jīng)有兩年多沒去看了,半年前她都準備去看了,沒料到弟弟阿龍又出了事,他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被大風刮進獨龍江后,被狂野的江水卷走的。阿媽認定,弟弟是被爹給帶走的。
阿布秀捏起下嘴皮,打了聲短促而尖利的口哨,跑在最前面的那頭大公羊立即停住了腳,轉過頭來,迷迷瞪瞪地看著。
阿布秀伸著手里的木棒指著右邊那條幾乎要被野蕁麻和艾蒿掩埋的小路,嚇唬著帶頭的大公羊說:“喏,得從那邊回去,要不,前面有老熊在等著呢?!?/p>
頭羊似乎聽懂了她的話,身子一抖,立即轉過身來,咩地大叫一聲,帶著其他羊,走向了阿布秀指的那條小路。
阿布秀跟著羊群后面走了幾十米,突然聽到附近一叢野芭蕉后傳來了斷斷續(xù)續(xù)的豬叫聲。她站到一塊石頭上,伸頭一看,不遠處的地上坐著一只身上帶著道道白花條紋的小野豬。它的兩條后腳,被夾到了一道細小的石縫中間。小野豬拼命往前掙扎,想把腿拉出來,可是實在夾得太緊了。阿布秀跳下石頭,跑了過去想幫它一把,可是,她的腦子里突然閃過了母野豬呲牙咧嘴的情景。從小她就聽說過,帶崽的母豬最兇猛,要是被它咬了,不死即傷。她警惕地朝四周的叢林看了看,又從地上抓了幾塊拳頭大的石頭打去。過了一會兒,并沒見任何動靜,她才放下心來,低下頭仔細一看,那夾住了小野豬的兩塊青石板上有幾處被母豬啃咬過的血痕,殘留在上面的血已經(jīng)發(fā)黑了。顯然,這已經(jīng)是一兩天前的事了,可以想象,野母豬在經(jīng)過一番努力后,只好張著傷了的嘴巴,帶著其他小野豬離開了。
阿布秀把櫟木棒稍微尖小的那一頭,插進石板縫里,再在下面墊上了一塊石頭,使勁地往上撬。漸漸地,其中一塊石板松動了,再一用力,石板挪動出了一多寬的口子。她把小野豬的兩只腿抽了出來。好在,兩只腿只是傷了皮肉,并沒有斷。她在路邊隨意抓了一把草草葉葉的,用石頭砸了,把它敷在傷口上,又摘了幾片寬大的野姜葉給它包扎了。她想當場把這只小豬放了,讓它自己尋找豬媽媽去,可是轉念一想,感到有些不妥:野母豬肯定走得很遠了,縱然把這只小豬放了,要是沒有奶水喂養(yǎng),很快也會餓死的;要把它帶回去呢,又怕被阿媽發(fā)現(xiàn)了,堅決不干,獨龍人是不允許把野生動物帶回家里的。從祖上就傳下話來告誡說,要是把野生動物帶回家飼養(yǎng),定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災難。這些年來,她的家已是厄運連連了,要是再碰上什么不測,這個家就算徹底完了。這只小野豬似乎非常明白自己的困境,抬起頭來,瞇著一雙可憐巴巴的小眼睛看著她。
這一來,阿布秀的心變成了一片掛在樹梢上蕩來蕩去的葉子,不由得怦怦跳了起來。她想到了在江流中拼命掙扎,伸著小手大聲求救的弟弟。她想,當時要是有人發(fā)現(xiàn),在岸上飛快地追趕,給他遞上一根木棒或竹竿,或是向他拋出一條藤子,弟弟可能就有救了。想到這,她毫不猶豫地把小豬抱了起來,放到了身后的背簍里,又把蓑衣遮蓋在上面。
回到家,阿布秀把羊吆進圈關好了,偷偷把那只小豬放到了豬圈里。剛好,就在不久前,她家的母豬也生了崽,一共8只小豬,它們的身上也帶了道道條紋。毫無疑問,家里的這頭母豬肯定是在發(fā)情的時候,跑到山林子里和公野豬交配后懷上的崽。隨著野豬增多,寨子里的母豬和野豬交配的越來越多,就是把小野豬放進去和它們混雜在一起,根本很難分辨出來。因為家里的這些小豬,一只只也帶著滿身的野性,才一個多月,就能踩到母豬的身上,縱身翻越過了三尺多高的欄桿。阿布秀的舅舅只好來幫忙,在原來的欄桿上再加上了幾道木條子。果然,夾傷的小野豬進了圈,立即來了精神,拖著傷腿,循著奶香,直朝小豬堆里跑去。它顯得很霸道,毫不講理地拱開了幾只正在吃奶的小豬,自己便安然自得趴到了母豬的身下,咬住了其中一支奶頭,吱吱地猛咂起來。那母豬居然也沒能認出它來,哼哼唧唧地任由著它吸。阿布秀看了,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嘴角上掛起了笑。她想,這下好了,只要自己不說,阿媽肯定是不會發(fā)覺的。
阿布秀進到屋里時,身后的夜幕很快就降了下來,隨之,大霧也漫進了屋里,不遠處的江水聲也灌了進來。獨龍江的天從來都是這樣的,說黑就黑了,中間沒有過渡。接著,外面響起了熟悉的雨腳聲,,屋頂上好像有一群小貓走來走去。
阿布秀的媽坐在火塘邊,拍了拍堵著的胸口,看了阿布秀一眼,目光里透出了責備:“今天你怎么回來這么晚?看把我急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阿布秀抬起頭看了,很快又低了下來,輕聲回答說:“在石崖下的石頭窩里睡著了,回來的時候,順路去看了爹的墳,把蓋著的雜草全拔光了?!?/p>
“你是去放羊的人,眼也敢閉下去?要是來幾只餓熊,你醒過來時,羊早沒了。想想,獨龍牛都敢下口的熊能不提防?你舅舅和我們家不是都望靠著這些羊么;再說,我們獨龍江的草都是沒日沒夜長的,墳堆上的草密實,是麻蛇最愛去的地方,要是碰到有毒的怎么辦?我們家再也不能出事了。你是知道的,別人家的屋頂上蓋的是茅草,我們家壓著的是石板,我家頭上頂著的天都比別人重啊?!闭f著,阿媽的脖子哽了。
阿布秀不忍頂撞阿媽,點點頭說:“媽,聽你的,下次我一定不這樣做了?!?/p>
“記住,有些事是沒有下次的,一次就夠了,就像你爹和阿龍不就是一次的事。”阿媽小聲嘀咕著。
那條趴在火塘邊的大黑狗向她搖了搖尾巴,知趣地站了起來,讓到了一邊,騰出一個空位來。阿媽把煮滿了小南瓜和豆角的鐵鍋從三腳架上抬了下來,放到了一個事先在地板擺放好了的蓑草圈子里,這樣鍋就不會歪,里面的菜湯潑不出來。
天冷,肚子餓得快,阿布秀剛坐下,正準備端起碗盛飯,大黑狗掉頭對著樓下“嗷”地叫了一聲,接著,它一躍而起,撞開了厚重的木門,撲了出去。不一會兒,它就在樓下的雨地里汪汪叫開了。隨之,附近寨子里的十幾只狗跑攏來,跟著大黑狗一陣汪汪亂叫,阿布秀和媽立即把碗放在地板上,沖了出去。
濃濃的雨霧中,傳來了一個獨龍男人的招呼聲:“主人家,吆著狗,我們要到你家來。”
阿布秀的媽應了聲,站在樓口,對著狗群發(fā)出了大聲的喝斥,十幾條狗立即散開了去。
有晃動的人影,一團接著一團,從朦朧中鉆了出來。近了,可以看清,除了剛才打招呼的那個獨龍男人外,還有一對披著白色雨衣的陌生男女。他倆的腳上打著齊膝高的白布綁腿,和所有進山的外地人一樣,手里都握著一人多高的竹竿。顯然,獨龍男人是兩個外地人在鄉(xiāng)政府附近的寨子里請來的向導。
他們吱吱嘎嘎地上了木樓,獨龍男人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放下沉重的大背簍,掀開白色塑料雨布抖了抖,從背簍里提出兩個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和一袋25公斤重的大米,背簍里還有一些鐵盒子裝的東西。
那女人到了火塘邊,把竹竿放到地上,把披著的雨衣脫了隨手一丟,綁腿都不解,就一屁股坐到了火塘邊的木墩上,兩眼直愣愣地盯住鐵鍋里冒著熱氣的瓜豆,發(fā)出大聲的驚叫:“我的媽呀,餓得肚皮都貼到肋巴上了,主人家快給點吃的吧?!痹捠沁@樣說的,還沒征得主人的同意,她就兀自抓起地板上的一只碗來,拿了擺在鍋邊的木勺,舀起一勺瓜豆,埋著頭嘩啦嘩啦地扒拉起來。
阿布秀看了這饞樣,忍不住笑了起來。
獨龍江向來是個冷寂之地,因為地處偏僻,夾在高黎貢山和擔達里卡兩座高聳的大山之間,一年有大半都是被大雪封住的。外面的人也進不來,里面的人出不去,就是在大雪封山前,遙遠艱難的旅途使外人望而生畏。眼下,都快到十月底了,一進入十一月,紛紛揚揚的大雪就要封住高黎貢山的進山口了,兩位外地人不合時宜地到這里來干什么呢,而且一頭就闖進了距離鄉(xiāng)政府20多公里的寨子。
看去,這個女的肚子不算大,可是還真能吃,稀里嘩啦,不到半個小時,居然把兩個人的菜飯吃去了一大半。阿布秀和媽加上兩位客人吃的菜飯,只好另做。
向導指著屋角上那一袋,剛從背簍里拎出的大米說:“姑娘,客人帶著大白米來了,就煮米飯吃吧?!?/p>
能吃上米飯,自然是件很高興的事。阿布秀立即找來了剪刀,鉸開袋子口,一股大米的香味就漫了出來。阿布秀的媽對著米口袋貪婪地吸了一口氣,說:“真香!”
阿布秀拿來一只葫蘆瓢,從袋里舀出一大瓢白米來,淘也不淘就嘩地倒放進了銅鑼鍋里。
煮飯期間,向導給阿布秀的娘倆介紹說,來人是從省里來的作家,說要來貼近生活,想到寨子里走走看看,住上些日子,記一些東西回去;還說,這個女作家最感興趣的是獨龍族的紋面女,阿布秀的媽是紋過面的,就把他們帶來了。
男作家自我介紹說,他叫高明,女作家是他的媳婦,叫錢麗莎。
都說,瞎眼的貓頭鷹不在枯樹枝上落腳,做官的不會鉆進住在古舊木樓里的人家。阿布秀的家,還從來沒有來過外面的客人,別說是從省城來的,就是從鄉(xiāng)里來的,村里來的,也沒有人踏上她家的木樓,就倍感好奇。作家這個稱呼阿布秀的媽覺得非常陌生,她更不知道作家是干什么的,一臉茫然地盯住了錢麗莎。
阿布秀讀過小學四年級,記得老師講語文課的時候,介紹過作家。當時,他們曾好奇地問過老師,什么是作家。老師說,作家就是拿著筆編寫故事的。還說,作家都是些很會說話的人,他們寫出的句子很漂亮。那天老師隨手指著教室外一棵掛滿了果實的野櫻桃說,我們一般人看見一樹的櫻桃,就說,野櫻桃熟了。作家看到了會說,窗外的野櫻桃熟了,紅彤彤的果實像紅寶石般地綴滿了枝頭,它的氣味把空氣都染香了,山林里的小鳥和蜜蜂被吸引來了,它們在樹上跳來跳去地喧鬧著。
再說,兩年前有個從北京來的作家到過獨龍江,他在峽谷里一呆就是9個多月,就在離阿布秀家三十多公里的寨子里辦起了一個小學。據(jù)說,辦學的經(jīng)費都是他用寫書苦來的錢,因為他會唱歌,會講故事,對人又好,除了上課,還懂看病,他要離開的時候,寨子里的人都舍不得,有幾個十七八歲的漂亮姑娘爭著要嫁給他,跟著他走??上У氖牵莻€作家說,他家里已經(jīng)有老婆了,要不,他真的會帶走一個獨龍姑娘的。讀書的時候,阿布秀也生出過做作家的念頭。
阿布秀告訴媽,作家就是又會講故事,又會唱歌的人,她上小學時讀的語文書就是作家寫的。阿媽一聽,那張布滿了藍靛色花紋的臉,頓時像一只展翅欲飛的鷹一樣,舒展開來。在她看來,能寫書賣的人一定是有錢人,這樣的人肯定喜歡吃雞,就用獨龍話對阿布秀說:“你問問他們,吃不吃雞?”
沒等阿布秀對兩位作家翻譯,向導就搶過了話頭,自作主張地說:“吃,吃,怎么不吃,在路上走的時候,他們就說過了,要吃我們獨龍江的土雞。昨天他們在鄉(xiāng)政府時沒能吃上,女作家還一路嘮叨過呢。”
阿布秀問:“那,你們要一只還是兩只?”
阿布秀的媽說:“政府說了,獨龍江的矮腳土雞是世界上最香甜的了,一只要我們收50塊錢?!?/p>
向導說:“是這樣的,鄉(xiāng)官們到我們寨子也說過同樣的話,既然你家的雞要收錢,我就得問問他們兩口子了?!?/p>
向導對男作家高明說:“獨龍江的雞,不管大小也不論公母,都要收錢,一只50塊。”
高明問:“這還用說嗎,收錢是應該的,一只50塊,不算貴呀,我們又不是政府官員,吃白食不給錢,她家的雞大嗎?”
向導說:“這個不用問,我也能告訴你,獨龍江一帶都是小個子的矮腳雞,一只最大的活雞也就在一公斤左右吧。”
高明說:“真是這樣,我們?nèi)齻€,加上主人一家,五個人吃,就來兩只吧。”
向導又強調說:“一只雞要50塊。”
看來,錢麗莎是個出手大方的女人。她從挎包里掏出一個棕色的皮夾子,刷地打開了拉鏈,指著里面厚厚的一疊錢說:“嗨,你這個兄弟,這些錢總夠吃上些雞了吧,50就50,不用講價的,兩只不就100元么,土雞是我從小最愛吃的,你不知道,在城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吃到正宗的土雞了?!?/p>
“難道吃土雞就這么重要嗎?”
“怎么不重要,城里的雞鴨都是用激素催出來的,人吃了,一個個就變得豬一樣發(fā)胖?!?/p>
阿布秀的媽從火塘邊站起來,到樓下的圈里抓雞去了,幾聲呱呱叫后,一手提著一只小母雞來了。到了面前,她把一只放在地板上,用腳踩住雞腳;手里的一只雞,她把胸前厚厚的羽毛撥開了,指著鼓凸凸的脯子,對獨龍向導說:“你看,它的脯子肉嘟嘟的胖著呢,兩只都一樣,把它開了膛,肯定是一肚子的黃油?!?/p>
向導點點頭,用獨龍話回答說:“胖就好,母雞就是要吃胖的?!?/p>
錢麗莎伸頭看了,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回答阿布秀的媽說:“對,母雞越胖越好,不管是小水母雞,還是老母雞,瘦的都不香,有一股寡腥膻味?!?/p>
向導從阿布秀母親手里接過雞來,要阿布秀拿來菜刀,親手把兩只雞宰了,用碗接了血,隨手丟在地板上,讓它們掙扎一會兒。接著,阿布秀娘倆忙著燒開水燙毛,作家夫妻就著火塘的亮光解開綁腿。錢麗莎突然發(fā)出了一聲尖叫,便不分場合地撩起了衣服。人們抬起頭來,只看見她那白亮亮的肚皮上,叮咬著兩條褐色的旱螞蝗,要不細看,還以為是添了一道傷疤呢。錢麗莎一下就被嚇得眼也不敢睜,雙腳不停地跺著面前的地板,想把螞蝗抖落下來,無奈的是,螞蝗貼得很緊。
剛解開一只綁腿的高明,聽到妻子的驚叫,抬眼一看,看到了那兩條叮咬在媳婦肚皮上的螞蝗,不禁打了個冷噤,不知如何是好。
向導站了起來,甩了甩手上的水,想去摘掉錢麗莎肚皮上的螞蝗。不知怎的,剛伸出的手又被火燙了似地收縮了回來。
阿布秀的媽看到這樣的情形,覺得這個城里來的作家又可憐,又可笑——她想不通,一條小小的螞蝗怎么竟把她嚇成了這樣子呢,要是一條蛇呢?
阿布秀很快作出了反應,連忙把一只開了膛的雞丟到砧板上,在衣服上抹了一把沾滿了油膩的手,急忙跑過去伸手就去拉扯叮在錢麗莎肚皮上的螞蝗。螞蝗肯定是爬上去的,還沒吸飽,阿布秀費了很大的勁,才拉起了一端的吸盤,另一端還牢牢粘在上面。
此時,錢麗莎已被嚇得面無人色,就勢軟布袋似的癱到了阿布秀的身上,不停地在發(fā)著抖。
阿布秀的一只手撕扯著螞蝗,另外一只手輕輕拍打著錢麗莎的肩膀,哄小孩般地安慰著她:“阿姨,別急,別急,螞蝗就要掉了?!?/p>
可是,這螞蝗仿佛專門和人作對,橡皮筋似的,越拉越長。阿布秀一時還真沒能把它拉扯下來。她的阿媽一看,急了,用責怪的眼神看了女兒一眼,站起來,大步跨到錢麗莎面前,“呸”地往自己的手心上吐了一口吐沫,一把撥開阿布秀的手,對著錢麗莎肚皮上的螞蝗狠狠地拍了一掌,兩條螞蝗立即滾落到了地板上,緊縮成了一團。她彎下腰拾了起來,往燒得很旺的火塘里一丟,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漫了起來。
阿布秀的媽又冷了阿布秀一眼說:“你平常也是這樣扯螞蝗的?”
阿布秀說:“我不是怕人家嫌吐沫臟么!”
“有什么臟的,嘴巴又不是屁股,每天吃下的不是飯嗎,人都嚇成這樣了,難道還會嫌臟?”
呆了大半天,錢麗莎才回過神來,可是仍然驚魂未定。她要阿布秀帶著到了房里,當著阿布秀的面,把褲子內(nèi)衣都脫了個精光,并讓阿布秀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后來,把兩手高抬起來,讓阿布秀看她的腋下,確信沒有螞蝗后,才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又回到了火塘邊。
高明不解地對向導說:“我們不是打了綁腿嗎,這螞蝗是從哪里進去的?”
向導說:“我給你們說過,獨龍江的螞蝗不但地上有,路邊的樹枝和小草上也有,只要人一經(jīng)過,它們就從空中掉下來,直接落到脖子上,順著下去,不就爬在了身上。打上綁腿更多的是防著踩到毒蛇身上,我們獨龍江的蛇可能是世界上最多的了,要是你們在六七月份來,走在小路上,不出五六步準能碰上一條?!?/p>
錢麗莎有些不滿地噘著嘴說:“既然這樣,昨天在鄉(xiāng)里的時候,你怎么不告訴我們?”
“要是我說了,你們還敢往里走嗎,到我們獨龍江來你們不是都下了決心的事,我還能用小螞蝗嚇住你們?”
聽向導說的,也不無道理,高明說:“對,對,既然要來,就得冒些風險。”
錢麗莎沖高明白了一眼,不屑一顧地說:“你還敢冒風險?別在這里充好漢了,剛才要不是姑娘家娘倆,就是把我嚇死了,你也不會伸出一個指頭來的?!?/p>
其實,高明也是個挺怕螞蝗的人,被老婆當著外人的面奚落了一番,顯得十分狼狽。
向導是個善于察言觀色的人,急忙岔開話題說:“在我們獨龍江,就是蛇多,螞蝗多,野豬多,老熊、猴子多?!?/p>
高明說:“有被它們傷過的人嗎?”
“多的是。這里的小學生,每年都有被毒蛇咬的。你要是到了學校去看,有學生斷了一根指頭的,或彎著手臂的,這些都是被毒蛇咬后留下的。寨子里的男男女女被老熊和野豬咬傷的就更多了。還有這里的獨龍牛也蠻野得很,看見外人就會沖上來,對著肚子就用尖刀般的大角來挑?!?/p>
錢麗莎連連打了幾個冷噤。
向導說開了,徹底把阿布秀的爹是被蛇咬了后中毒死的事給忘到腦后,看到阿布秀的媽埋著頭輕聲抽泣,急忙剎住了話頭。
錢麗莎說:“這位大哥,別再嘮叨什么螞蝗、毒蛇、老熊的事了,說點別的不好么,現(xiàn)在我的身子還在發(fā)著涼呢?!?/p>
做好了飯菜,阿布秀娘倆和客人還在吃,大黑狗朝著外面叫了幾聲,接著,一陣輕重不一的腳步聲,漸漸向著木樓走來。高明抬眼一看,上樓來的有七八個快60歲的獨龍男女,其中有5個是紋了面的女人,下了這么大的雨,來人中居然沒有帶雨具的。他們的身子都被淋濕了,一站,地板上就是一灘水,因為氣溫降了下來,一個個顯得縮頭縮腦的——令人不解的是,不論男女,他們的腋下都夾著一只雞。
阿布秀站起來,忙著端草團和木墩,把來人招呼了坐下。向導問他們吃過了嗎,來人都說吃過了??墒?,眼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飄香的白米飯。
之前,在交談中兩位作家都知道,寨子里的人一年到頭很難吃上一頓白米飯,就停下箸來,指著米袋子,要阿布秀再煮上一鍋,讓大家都來吃。
聽說有白米飯吃,來人的眼里都放出光亮來。接下來,他們交頭接耳地用獨龍話說起了什么,好像有一件重要的事要阿布秀翻譯。
阿布秀猶豫了片刻,面有難色地問:“作家大叔,你們還要雞嗎?”
高明拍拍自己的肚子站起來,說:“看,肚子都快撐破了,一只雞腿也吃不下了。”
向導連忙解釋說:“作家大哥,他們問你們,明天還吃不吃雞?”
錢麗莎心細,馬上悟到,這些寨子里的獨龍人是沖著他們來賣雞的,她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9只,就爽快地答應下來說:“既然拿來了,9只都要了,大家一起動手宰了,一起吃?!?/p>
來人相互望望,還是沒人站起來動手。錢麗莎明白了大家的意思,要她先付錢。再拿雞。她笑了笑,從包里掏出一疊錢來,一張張抽出來,每人遞上了50元,大家這才算有了笑容。正要動手,門外又有一個頂著一頭亂發(fā)的獨龍男人,也夾著一只公雞來了,他的左眼是瞎的,眼角上帶著明顯的淚痕。
阿布秀對兩個作家說,來人是她的舅舅,就住在寨子里。于是,錢麗莎又掏出一張50元的票子,遞了上去。她的舅舅接過后,有些不放心地湊在右眼前看了看,才把它放進了貼身的衣袋里。
于是,大家一起動手,把10只雞宰了。阿布秀家的鐵鍋太小了,她的舅舅回去,搬來了一口大的來。阿布秀的舅媽也跟著來了,她也是個紋了面的。
雞都是生態(tài)雞,下鍋不到半個小時就炒熟了,滿屋子彌漫著一股香味。男作家問大家會不會喝酒,大家都說會喝,連酒都不會喝,還叫獨龍人嗎?只是阿布秀家早斷酒了。阿布秀說,寨子里那個到過韓國、日本的紋面大嬸,最近開了一個小賣鋪,好像有酒賣。錢麗莎要阿布秀帶著向導去看,要有,盡管買來就是。
小賣鋪離阿布秀家相隔不到200米,阿布秀帶著向導來回只用了十多分鐘就扛回了一箱酒。聽說外面有人來,那個開小賣鋪的紋面女也跟著來了。
打開紙箱蓋,里面裝了24瓶1市斤裝的苞谷酒,瓶子之間塞了些破舊的《怒江報》和《云南日報》。男作家提起其中一瓶注意看了,酒瓶上粘貼著的商標極不標準,連糨糊也涂抹得厚薄不一。他又提起第二瓶來看,商標居然又貼倒了。他嘀咕著:“真是奸商,把假酒也搞到獨龍江來了?!?/p>
他的話開小賣鋪的紋面女聽懂了,趕緊解釋說:“這些酒是我親自到縣城的一家酒廠進來的,裝酒用的是到處收來的舊瓶子,可都是用清水涮洗過了的,把瓶子倒過來,空干了里面的水再裝的酒,上面的商標是臨時貼上去的,我不識字,那些貼倒了的,肯定就是我貼的,酒也是當著我的面從大土罐里抽出來的,一點不假?!?/p>
錢麗莎見怪不怪地對高明說:“別神經(jīng)兮兮的了,在城里都難喝到真酒,就是那些上千的茅臺、五糧液、西鳳酒,也是假的比真的多。到這山溝里來就別講真假了,只要不吃死人就是好的?!?/p>
想來也是,男作家咬開瓶蓋,自己先嘗了一口,味道還挺不錯,帶著苞谷的清甜味,價格也不算貴,才12元一瓶,就爽快地掏出262元錢,把一箱酒全買下了。
有了酒,大家自然都很高興,阿布秀家的碗不夠用,阿布秀的媽拿出一些發(fā)黑的用山核桃做的木碗,一只只擺放在大家面前。高明給每人的碗里都斟得滿當當?shù)摹?/p>
阿布秀的舅舅嘖地咕了一口,鼻尖上立即冒出了汗。他對高明說:“自己養(yǎng)的雞,還讓你們做客人的出錢來招待,真是沒臉面的事,只是我們這兒的人太窮了,要不,是不該收你們錢的。要是你們省里這些做大官的不來,寨子里就沒有人會賣出一只雞的,有的人家連買鹽巴的錢都沒有。”
高明連忙解釋說:“我們兩個不是什么大官,連小官都不是,干的只是提筆寫字的活?!?/p>
大家聽了大惑不解地說:“能住在省城昆明那個大寨子里的人,能不是大官?不是做官的,怎么也能過上吃雞喝酒的日子?”
外面的雨,一直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只是絲毫影響不了他們的對話。
阿布秀家里的氣氛顯得非常熱烈。
高明心里一直堵著個話題,居然獨龍人這么愛吃米飯,放著這么多的好田地為什么不去耕種呢,是不是種苞谷比種水稻要省事些,還是他們太懶惰了不肯下功夫?幾口酒下肚,他憋不住問了。
向導嘆了一口氣說:“唉,高明兄弟,政府幾次從外面引種,要我們試種過各種水稻,可是都失敗了,天不幫忙啊,它沒有給我們種稻谷和麥子的氣候,總喜歡下夜雨,到了稻谷揚花的時候只要碰上一場夜雨,谷子就灌不了漿,結出的也是癟殼子。”
阿布秀的舅舅感嘆一聲說:“我們獨龍人犟不過天啊,世世代代就只有吃苞谷的命了?!?/p>
錢麗莎說:“其實,吃苞谷比大米還要好。”
“話是這樣說,吃苞谷也沒有什么不好,只是人總想得到些很難得到的東西,也算個盼頭吧。”阿布秀的舅舅說。
阿布秀插話說:“我爺爺說過,吃白米的人要比吃苞谷的人聰明,吃麥子和青稞的人又比吃苞谷和大米的人還要聰明?!?/p>
“嗨,你爺爺怎么會有這種想法,其實,苞谷的營養(yǎng)構成要比大米豐富多了,我們生活在城里的人,想盡辦法都想吃上苞谷呢?!卞X麗莎接過了阿布秀的話題說。
阿布秀搖搖頭,用非常懷疑的口吻說:“難道我爺爺也會有錯?不,我爺爺肯定是不會錯的。年輕的時候,他隨著大戶人家的馬幫到過西藏,還去過印度、緬甸和尼泊爾,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也是個吃過麥子和青稞的人。他一輩子的愿望,就是能在獨龍江的土地上種出麥子來。”
說起阿布秀的爺爺種麥子的事,大家都爭相介紹說:“老人家認為獨龍江山寨附近種不出麥子,就是因為峽谷里的天氣太熱了,他就爬上離家10多里的半山坡上,開出了5畝多的山地。那里土肥地潤,天氣涼爽,撒下的麥子齊齊刷刷地長了出來,到了麥子成熟的時候,山坡上一片金光燦爛,峽谷里的風都是香的。這天,老人把全寨子的老老小小都帶到山上去看,不想,還沒有到麥地邊,轟隆隆一聲巨響,從地里飛起了由無數(shù)斑鳩、野雞、鷓鴣、麻雞、白鷴和山雀組成的鳥群。它們一只只翅膀挨著翅膀,尾巴接著尾巴,層層疊疊,密密匝匝地從人們的頭頂擦過,不時有金色的麥粒灑落下來。這是人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奇觀,一個個張大嘴巴呆望著??墒?,待群鳥散去后,人們放眼一看,真是目不忍睹,坡地上站立著的只有幾叢凌亂不堪的麥秸,其他的已趴到了地上,像被冰雹打過一樣,一片狼藉,大概有幾百斤的小麥已被啄光,剩下不多的也被踩落到了地上。全寨的老老小小心里很沉,他們中沒有一個人說話。他們跪在坡地上,默默地幫著老人盯著地面仔細搜尋,連一只螞蟻抬走的也不放過。他們把一粒一粒、一支一支的麥粒和麥穗,從各個角落拾起來,捧在手里,交給了老人。老人把麥粒集中到一只麻袋里,還好,收集起來還有大半袋,大概20多公斤的樣子。老人一粒也舍不得吃,全留下做了種子。
老人不服,來年又種。到了麥子灌漿的時候,老人在地邊搭了個窩棚,從家里提了只銅硭鑼來,沒日沒夜地敲打著,傾心守護著。誰知,就在要收割麥子的頭天晚上,突然從地邊的林子里涌來了上百頭野豬,它們趁著月色,在幾頭公豬的帶領下,分頭行動,有的把老人的窩棚團團圍住,有的在地里搶吃麥子,不論老人在窩棚里怎樣使勁敲打嚇唬,野豬也顯得旁若無人。待天亮后,地里的麥子又幾乎被席卷一空,老人嘆了一口氣,獨自一人在山地里拾掇了幾天。結果,還是和上年的一樣,他得了半袋麥種。一連幾年,老人反反復復地翻地,施肥,下種,得到的幾乎都一樣,成熟的麥子,不是被野豬、猴子偷吃了,就是遭到山老鼠和飛鳥的偷襲。
阿布秀的爹對他說:“爹,麥子的事就算了吧,看來,我們獨龍人就只有吃苞谷的命?!?/p>
老人堅定地搖搖頭說:“不,我就不相信獨龍人在自己的土地上種不出麥子來?!?/p>
阿布秀說:“記得,我爺爺是96歲那年去世的。走的時候,他伸出一根指頭,指著吊在火炕上的半袋麥種,蠕動著皺巴巴的癟嘴,反反復復地對我爹說,以后你就是把麥子撒到天上去,也要把它給我種出來,要不,我會找你的麻煩的。爺爺走時,是含著一粒麥子走的?!?
阿布秀的舅舅說:“阿布秀的爺爺嘴里含走的那顆麥子,是我見過的最大的麥子,阿布秀的爹從種子袋里挑出的時候,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這是一粒長得又圓又飽滿的麥子,像一顆會發(fā)光的月亮寶石。”
高明和錢麗莎止不住誘惑,一起抬起頭來。他們看到火塘的上方,那一方被煙熏黑的木架子上,果然放著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子。高明把口袋拎下來,打開來,抓起一把,湊在火光面前,一粒粒壯碩無比。握了一會兒,他就感到麥子一粒粒在手里膨脹起來,有了一種蓬蓬勃勃的跳動。
高明說:“這哪里是麥子的故事,簡直就是獨龍江版的《老人與?!??!?/p>
阿布秀的舅舅說:“阿布秀的爺爺種麥子的事說到這里吧,我們吃了客人給買的雞,喝了客人給買的酒,還吃了客人帶來的大白米飯,總得換個話題,我們就給來幾支歌吧?!?/p>
這一說,七八個50歲左右的男女忽地站了起來,阿布秀的媽也不例外地跟著站了起來。阿布秀的舅舅對大家說了幾句開場白,把手在空中用力一揮,大家就跟著唱了起來。使人料想不到的是,他們唱的,竟然是人們早已遺忘的,那出在“文革”期間極為流行的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
阿布秀的舅舅角色是一號英雄人物楊子榮,開小賣鋪的紋面女和阿布秀的媽共同演唱的角色是獵戶的女兒小常寶。他們都是用漢語唱,把那些唱段里的詞一字不落地唱了出來,個個都十分投入,而且字正腔圓。當阿布秀媽和開小賣鋪的紋面女唱道“只盼深山出太陽,早日還我女兒妝”時,其他人居然熱淚盈眶。阿布秀的舅舅那瞎了的一只眼里,仿佛也注滿了淚水。唱完了《智取威虎山》,大家接著又唱《沙家浜》,把兩位作家聽呆了。他倆小聲說,一個連漢語都講不利索的獨龍山寨,居然有這么多能唱京劇的人,可見,當年樣板戲真是普及。后來,他們一打聽才知道“文革”期間,獨龍江成立過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阿布秀的舅舅就當過宣傳隊長,他帶著一群青年男女,翻山越嶺,走了幾天的路到了縣城,駐扎下來,學習了三個多月的樣板戲,回到獨龍江后,就到各山寨巡回演出。
外面的雨,一直沒有住點,隨著夜深人靜,不遠處獨龍江的水流聲也嘩嘩地喧響起來。
這天,大家一唱就到了凌晨四點多,唱完了樣板戲,錢麗莎從背簍里拿出一罐老普洱茶,給大家泡了,又聊了一陣。
待人們散去后,阿布秀和媽忙著收拾那些木碗,把鍋也刷洗了,向導和兩位作家還坐在火塘邊說話。
向導說:“我們獨龍江有三件大事,一件是1958年大躍進,一件是‘文化大革命,再一件就是一個省里的大官進我們獨龍江來?!?/p>
高明說:“你說的前面兩件,不但在獨龍江,就是在全國也是大事,只是一個省里的官員進獨龍江怎么就成了大事呢?”
向導說:“作家,你們不知道啊,獨龍江從來都是不通公路的。十幾年前,從鄉(xiāng)政府到縣城得走五天的山路,老人說,清朝的時候,有一個大官騎著馬到過我們獨龍江,百年后的1997年,省里又來了一位大官,他拄著竹杖,帶著州縣的官員走了五天的山路到了獨龍江,他不但到了鄉(xiāng)里,還到幾個寨子看望了老百姓。他看到我們的日子過得很苦寒,都掉下眼淚了,臨走,他對送他的獨龍人說,政府一定要把獨龍江的事辦好?!?/p>
錢麗莎問:“那他真給獨龍江辦好事了嗎?”
向導說:“辦了,怎么沒辦?難道你們在省里都不知道,他出山兩年后,一條從縣城茨開鎮(zhèn)到獨龍江鄉(xiāng)政府孔當?shù)?6公里的路就通車了,你們進來時都注意到了吧,那路都是盤著山走的,還得鉆過一個山洞,要不是他,說不定,你們進山還得靠兩條腿呢?!?/p>
錢麗莎問:“他來的時候,你們也捉雞賣給他了嗎?”
阿布秀說:“我媽說,我家賣給他了兩只。”
高明問:“他給錢了嗎?”
向導說:“給了,那些陪同他的人要掏,他不讓,自己從衣兜里掏出來給的。這個大官真是個好人啊,他出山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月底了,要是往年,進出的山口早已經(jīng)被大雪封住了,可是這年大雪破例地沒有封山,獨龍人都說,雪山都為這個大官開道啊?!?/p>
錢麗莎說:“雪山開道,還真有這樣的事?”
“真是這樣,我們寨子的老人說,雪山開道的就有這個省里的大官和清朝時的一個官員?!?/p>
高明說:“現(xiàn)在公路通了,該經(jīng)常有大官來了吧?!?/p>
向導說:“聽說來過幾個,他們一早從城里出發(fā),下午兩點到鄉(xiāng)里,吃一頓獨龍牛,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他們留下的話就是說獨龍牛的味道是天下最好的?!?/p>
錢麗莎問:“他們到你們寨子里嗎?”
向導說:“顧不上來,他們怕在寨子里耽誤了時間,出去晚了遇上大霧,幾步外就看不清了。你們都看到了,進獨龍江的路都是掛在半坡上的,大官的命金貴是不能出危險的?!?/p>
作家和向導準備睡覺時,寨子里的公雞已經(jīng)叫頭遍了。阿布秀把他們帶到小房間的床前,不好意思地說,我們家里就只有這張小床了。他們?nèi)齻€人相互看看,只好和衣,調頭睡在這張逼仄的小床上,向導向著床腳,作家夫婦朝床頭,墊蓋的是阿布秀家自織的獨龍?zhí)?,毯子很薄,比一張牛皮紙厚不了多少,攏不了身子,十分冰涼,好在他們實在太疲勞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作家和向導被冷醒過來后,天已大亮,外面的雨早停了,門外的野櫻桃樹上傳來了一片清麗的鳥鳴聲。
他們走出房間看時,都呆住了,阿布秀和媽靠在火塘邊的柱子上睡著了,母女倆像兩只凍壞了的母雞一般縮著頭。不用問,他們心里也明白,阿布秀的母女倆已經(jīng)把他們的被蓋都拿出來給他們用了。
錢麗莎到房里把獨龍?zhí)耗贸鰜?,輕輕地蓋在她們身上,不想,這一來把她們驚醒了。這時候,外面已經(jīng)有人說話了,女作家走出木樓一看,8個紋面女已經(jīng)站在羊圈前的空地上等候了,她想起昨晚上在火塘邊說過的要給她們拍照的事,急忙轉回去洗了臉,挎上相機下樓來。
阿布秀的媽提醒說:“鄉(xiāng)官說了,外面來人要是照了相,還是50元一張,政府的話我們得聽。”
錢麗莎笑笑,從錢包里抽出一張百元大鈔,甩了甩說:“給的,我每人拍兩張,給100塊錢好嗎?”
開小賣鋪的紋面女連連擺手說:“你給那么多,我們不能要的,一人給50塊就得了,你照多少張,也只要50塊,我們要聽政府的話。”
錢麗莎說:“好好,就依你們的,每人50,我也要聽政府的?!?/p>
錢麗莎邊拍邊問:“大嬸,你的名字怎么叫,你們?yōu)槭裁匆y面呢?”
開小賣鋪的紋面女說:“獨龍名叫阿珍,那年辦身份證時,村主任就給我取了個漢名,叫白建珍,我到韓國的時候,有人問我為什么要紋面?我說,小時候老人對我們說,過去,圍著我們獨龍江周圍的強人太多,他們經(jīng)常騎著馬到獨龍江來搶人,看到漂亮的姑娘,他們就搶去做小老婆和下人。為了不被搶,漂亮的姑娘到了十五六歲,老人就給她們紋了面。”
錢麗莎說:“紋面,難道不是為了漂亮?”
白建珍說:“也有人說,獨龍女人紋了面更漂亮?!?/p>
“你自己覺得呢?”
白建珍說:“你問問大家吧,漂不漂亮?!?/p>
一旁有人說:“紋了當然更漂亮?!?/p>
有人說:“紋了就嵌進肉里去了,就是用刀子刮都刮不掉,漂不漂亮都不要緊了。”
“現(xiàn)在,還有獨龍姑娘在紋面嗎?”
大家都回答說:“我們中國的獨龍人40多年前就沒人紋面了,緬甸那邊的獨龍人還有人在紋面的,不過也不多了,我們獨龍江兩千多女人,像我們這樣紋了面的已經(jīng)不到10個了,要是以后我們老死了,獨龍江就再也不會有一個紋面女了?!?/p>
錢麗莎好奇地問:“緬甸那邊也有獨龍人?”
“有,那邊也有幾千人,多數(shù)是1958年跑出去的,現(xiàn)在他們的日子過得很苦,常常背些董棕粉到我們中國換鹽巴?!?/p>
這天上午,錢麗莎分別和這個寨子8個紋面女拍了照,接著,又給寨子里的26家人,每家都拍了全家照,寨子里除了開小賣鋪的白建珍外,其他人在前幾年辦身份證時照過相,就再也沒有照過。他們把拍全家福當作了一件大事:照相前,不論男女老少都梳了頭,把平時舍不得穿的衣服都翻出來穿了。
錢麗莎發(fā)現(xiàn)寨子里有十幾個八九歲到十多歲的小孩子,就好奇地問:“小朋友,你們?yōu)槭裁床蝗ド蠈W?”
其中一個小女孩說:“阿龍掉到水里后,大人怕我們再掉下去,就把我們叫回來了?!?/p>
錢麗莎突然想到阿布秀的弟弟阿龍掉到江里的事,不由得一愣,沒有再問下去。
阿布秀的舅舅心細,想到了阿布秀的母女倆照全家照顯得太孤單了,就把她倆叫到家里和他們一起照了。
阿布秀的舅媽也是紋面女,有著一副飽滿的臉,在給她單獨照相時,她的舅舅坐在一邊的柴堆前欣賞著。高明給他遞了一支煙,他接過慢慢抽著,一個接一個的煙圈從他的嘴里吐了出來。
高明這才注意到,阿布秀舅舅的頭發(fā)根根粗直,硬爽得像大樹的根須。想來,他肯定是個性格倔犟之人。
阿布秀的舅舅看到高明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伸手在蓬亂的頭上“撕拉——”地抹了一把,用蹩腳的漢話自我解嘲地說:“風洗水漿,就長出了這一頭梳不抻、拉不直的硬刺猬毛。”
高明忍不住問:“大叔,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阿布秀的舅舅嘆了一口氣說:“別提了,一說,我的心就刀戳般地疼?!?/p>
原來,在阿布秀的弟弟出事那天下午,舅舅剛好就在獨龍江邊的一塊大石窩下避風雨。那天的大風是峽谷里前所未見的,嗚嗚地怪叫著,從下游峽谷的口子灌了進來,狂風把江兩岸的許多大樹都連根拔起卷到了江里,那些在半坡上吃草的獨龍牛都不敢站著,一只只頭也不敢抬地臥在地上,空中飛著的鷹來不及躲避,被大風吹折了翅膀,從半空歪歪斜斜地掉了下來。事后,人們都說,這天是高黎貢山和擔達力卡山的大神喝醉了酒,騎著狂野的獨龍牛在峽谷里橫沖直撞地奔跑。
阿布秀的舅舅避風雨處離獨龍江并不遠,他一直注意著江面的動靜。突然,他看到江水里沖下了一個黑色的影子,很快一閃而過。當時,他以為是一只從上游的林子里跌到江里的野獸,因為每年到了雨季發(fā)大水的時候,都會從上游沖下些麂子、巖羊、猴子、野豬來,他就沒有把它當一回事。不想,這天沖下的不是野獸,正是掉到水里的侄子阿龍。在寨子里,阿布秀的舅舅是水性最好的,要是當時他不顧一切地跳到水里隨波而下,不定就能追上,把他撈起來,縱然死了,也得到他的尸體。為此,他感到萬分后悔,覺得對不起阿布秀一家,就用艾蒿稈戳瞎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兩位作家準備在阿布秀家再呆幾天,為了不讓阿布秀的母女倆再蹲火塘邊熬夜,錢麗莎拿出錢來,一早就請向導返回鄉(xiāng)政府買來了兩套鋪蓋。
第二天晚上,總算睡了個好覺。
這天,兩位作家在寨子里走的時候,又把帶著的錢給了幾個老人,一算,剩下的已經(jīng)不多了,肯定堅持不了幾個月,只好放棄了繼續(xù)往里走的打算。他們擔心大雪封了山出不去,就打算趕快離開了。臨走的時候,阿布秀的媽提著剩下的半袋米和捆綁好的兩套鋪蓋,要兩位作家?guī)ё摺eX麗莎說,就留著你們吃用吧。阿布秀的媽十分感激,要他們再來,說下次一定不讓你們幾個人睡一張床了,要把被子收留好,給他們下次來時用。
錢麗莎說:“不用留的,你們母女拿來用就是,下次,我一定帶著被蓋來。”
阿布秀的媽雖然點頭說是,作家走后,她還是把兩套被蓋收起來,用繩子拴了吊到了屋梁上。
作家回到鄉(xiāng)政府時,已是下午了,正好遇上了一輛邊防武警給邊防連隊送給養(yǎng)的東風小卡,他們就搭上了這輛順風車。就在他們離開的第二天,高黎貢山下了第一場大雪,進山口就被封住了,悠長細密的小雨也被大雪攔在了大山外面。
藍悠悠的天空下,獨龍江顯得一塵不染,碧藍藍的流水仿佛鋪了翠玉。不時,有三五成群的野鴨子沿著江畔上上下下地飛翔,遇到熟悉的江灣,它們就一頭扎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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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作家的到來,給沉寂的小山寨帶來了短暫的熱鬧和歡樂,他們走后,寨子里的日子一切如常。開小賣鋪的紋面女說,小賣鋪開張以后,她做的最大一筆生意,就是那天晚上賣掉了一箱酒。
一個月后,寨子里來了一位背著鋪蓋卷的小學老師。他叫李蒼山。之前,他在村完小教書,阿布秀知道,李老師就是弟弟阿龍的班主任。
送李蒼山到寨子來的,還有村完小的校長。李蒼山到寨子的第一天,就動員寨子里有勞動力的男人和他一道打掃,收拾原來寨子里那幢多年不用的公房,說要做辦學的教室。
李老師到寨子的第二天就到阿布秀家里來了,可是,阿布秀的媽不但沒有為他吆狗,還把他堵在了樓下。阿布秀要去吆狗,她媽堅決不讓,李老師只好低著頭非常掃興地轉回了身??粗蠋煹谋秤埃⒉夹愦蠡蟛唤獾乜粗?。
阿布秀的媽指著老師的背影對她說:“既然他是政府派來的老師,怎么早不來遲不來,在你弟弟走后他就來了,要是他能夠早些來,寨子里有學校,你弟弟阿龍怎么就會掉到江里去了呢?”
“媽,老師是政府的,什么時候來,能由著他嗎,政府叫他來他就來,政府叫他走他就走。”
弟弟的死,在阿布秀的媽心里劃出了一道又深又長的裂口,結上了一個難以解開的疙瘩。阿布秀沒有和媽爭辯,可是,總覺得這樣對待李老師實在過意不去,因為弟弟阿龍不止一次地對她說過,李老師對他們班的學生們最好,半夜三更還起來給他們蓋被子。
這天晚上,阿布秀摸著黑偷偷來到了李老師的住處。她看到李老師一個人在煤油燈下看書,她叫了一聲老師,走了進去,對他說了對不起的話。不想,李老師卻說:“阿布秀,我真的對不起你們一家,阿龍的死,我有著推不掉的責任?!?/p>
“嗨,你又不是山里妖風,也不是獨龍江里的大水,你有什么責任?”
阿布秀不知道,李老師到寨子里來辦學,完全也是由弟弟阿龍的事引起的。
阿布秀弟弟掉到獨龍江的事,很快在學校傳開了??拷⒉夹慵胰齻€寨子的二十多名各年級學生,相約著逃回了家,有不愿意走的,也被家長強行拉走了。校長只好帶上各班的班主任,到學生家做工作,不想,家長卻提出,從寨子到學校,有八九里的山路,要是遇上了老熊野豬傷人怎么辦?校長說,這個嘛,以后我們可以派老師接送,而且他們已經(jīng)想出了驅趕野獸的方法。有家長又說,黑熊、野豬你們有辦法對付,那,江水和大風呢,你們也有能耐不讓它們發(fā)威嗎?要是學生過藤橋時,掉到江里,學校也負責?這一問,校長和老師們嘴巴就被粘住了。就在他們作動員的時候,又傳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一名剛從北京招來的武警戰(zhàn)士,在獨龍江邊涮腳時被江水沖走了,這個消息加劇了家長們的恐懼。最后,校長和老師們還是沒能把一個逃了的學生動員回去,因為,他們誰也不敢拍著胸脯保證,今后再也不會發(fā)生學生掉到江里去的事。
阿龍出事的消息,傳到學校后,別人都以為阿龍是在過藤橋時,被暴風顛簸到江里的,只有李蒼山十分清楚,阿龍掉進江的真實情況。
那天,放學后,阿龍來請假,他一看從擔達里卡山頂滾來一股股旋轉的黑云,就知道變天了,立即把自己從山外帶來的那把大傘拿出來遞給了阿龍。他對阿龍說,這是一把很結實的老布傘,是我爹用手工制作的,可以用幾代人。李蒼山一向不喜歡用折疊傘,就從家里帶了這把彎把布傘,誰料到,就是這把傘,竟要了阿龍的一條命。事后,李蒼山的心像被錐子扎了一樣疼痛不已。他想,要是那天他知道峽谷里有這么大的暴風雨,他是一定要阻止阿龍回家的,就是不阻止,他也應該交代,在大風刮來的時候,千萬別撐開傘。
事實真如李蒼山判斷的那樣。這天,阿龍磕絆絆地到了獨龍江邊,幾乎要被從身后壓來的大風按倒在地上,他扭過頭來,嘴巴里又猛灌進了幾口風,嗆得他喘不過氣來。一看,附近的山林都變模糊了,阿龍感到驚恐萬狀,抱著小路邊的一棵油青樹呆了一陣,接著又走。他側著身走了一段,快要走上藤橋的時候,看到橫跨在江面上的藤橋在風中蕩秋千似的晃來晃去,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他急忙后退下來,躲到了一塊大石頭后面,準備等待大風過后再上橋。這時候,大雨來了,阿龍急忙打開老師借給的傘?!班亍钡匾宦暎瑐阍诎埖氖掷镎ㄩ_了,接著,鼓滿暴風雨的大傘像只氫氣球一樣急速朝空中升去,阿龍急忙跳起來,雙手抓住了魚鉤似的傘把,他雙腳縮起來,使勁往下墜,企圖拉著傘回到地上??墒牵@時又來了陣更大的風,阿龍不但沒有拉下傘來,還呼地一聲被帶上了離地幾十米的空中。阿龍緊緊抓住傘把,絲毫不敢松手,他擔心一松手,傘就飛到天上去了,他想要是把老師的傘丟了,見了老師怎么交代,于是拼命蹬著腳掙扎著,想把傘拽回地面??墒?,大風愈刮愈猛,毫無停歇的樣子,此時,阿龍已經(jīng)被帶上了百米高空,他低頭一看,獨龍江像條細蛇一樣彎彎曲曲地盤在山腳下。后來,他實在堅持不住了,手一松,一塊石頭似的直接墜落到了湍急的江流里。
李蒼山的學生忽然減少了十幾個,教室一下了就顯得空蕩了,上課老是提不起神來,因為這十幾個學生是他從一年級就教起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用流利的漢語進行對話了。這是他學會了獨龍語后,用雙語教出來的第一批學生。他想把他們一個不落地送到縣城里讀中學。阿龍的意外給他當頭一棒,經(jīng)過一番思索,他正式向校長提出,到寨子里辦學。開始,校長怎么也不同意,說集中辦學是上面的要求,這些年搞了計劃生育后,每個村寨上小學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不集中辦學,對教師資源也是個浪費,再說,我一個村小的校長怎敢違反上級的規(guī)定,和上面頂扭著呢,說來,村小的環(huán)境本來就夠艱苦了,再讓你一個人到寨子里辦學,一人一校,說話都沒個去處,你受得了嗎……
李蒼山說,這些我都想過了,現(xiàn)在不是講以人為本,關注生命嗎?像阿龍一樣的學生都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啊。最后,校長被他的真誠感動了,同意了他的要求,親自把他送到了寨子里。離校時他跟校長要了一把教學用的手風琴。
學校辦起來了。因為三個寨子相距不遠,學生上學不用走過架在獨龍江上的藤橋,也不用住校,家長就不擔心出什么危險了。那十幾個逃學的學生也來了。李蒼山在一個教室教了三個年級的復試班,下午學生放學后,趁著天光他抓緊給學生改完作業(yè),把各班的課備好了,吃過晚飯?zhí)爝€沒黑,他就挎上手風琴,走在寨邊那條開滿了各色野花的小路上邊走邊拉。他最喜歡拉的是那支《紅莓花兒開》的前蘇聯(lián)歌曲。
田野小河邊,
紅莓花兒開。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
可是我不能對他表白,
滿懷的心腹話兒沒法講出來……
有時,他也會到阿布秀家里來坐坐,去之前,少不了到開小賣鋪的紋面大嬸家買上一瓶苞谷酒帶上。阿布秀的媽看他不是個小氣的人,臉色也變得朗潤起來。來去多了,阿布秀家的大黑狗看見他,大老遠就搖著尾巴迎了上來,仿佛他就是家里的一員。阿布秀放羊回來總要想法繞道從學校面前經(jīng)過,學校外的小路上落下了不少黑松籽似的羊糞蛋,李蒼山每天都把它掃起,放到那片剛開出的菜園子里堆起來漚著,待發(fā)酵后再施到地里。
星期天,李蒼山去了一趟鄉(xiāng)政府,給阿布秀帶回來幾串銅鈴鐺。他對阿布秀說:“你就把這些鈴鐺給羊戴上,這樣萬一丟了,你只要朝著響聲去尋找就行,我們老家的放羊人都是這樣做的,再說,用它來嚇唬老熊肯定最好?!?/p>
阿布秀把鈴鐺給羊戴上了,果然管用,獨龍江的老熊從來沒有聽過鈴聲,有一次居然把熊嚇得嗷嗷直叫。
李蒼山給學生教的第一支歌,還是《紅莓花兒開》。教音樂課時是三個年級一起進行的,這些獨龍學生都是唱歌的天才,一節(jié)課后大家都會唱了。后來放學的時候,學生就唱著這支歌往家走,寨子里到處響起了“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的歌聲。
一天,有一個學生問:“老師,什么是紅莓?什么是田野?”
李蒼山回答說:“紅莓就是一種紅紅的水果,酸甜可口,還有一般水果所沒有的芳香;田野就是種小麥和稻谷的土地?!?/p>
這個學生說:“我們獨龍江沒有小麥,也沒有水稻,這么說就沒有田野了?山地可不可以叫田野呢?”
李蒼山覺得這個學生是開動了腦筋的,笑著說:“對,對,只要是種莊稼種五谷雜糧的土地,我們都可以把它叫田野?!?/p>
其他學生說:“我們獨龍江沒有紅莓,只有野櫻桃,我們能不能改為,山地小河邊,櫻桃花兒開呢?”
李蒼山說:“當然可以呀,歌詞都是人編的,這樣唱也沒有什么不好的?!?/p>
后來,有學生照自己的想法把歌詞作了修改:
山地小河邊,
櫻桃花兒開。
有個小伙子真是惹人愛。
阿布秀放羊從學校經(jīng)過先是聽到一陣叮叮的銅鈴聲,接著的就是清麗的歌聲:
山地小河邊,
櫻桃花兒開……
這天,李蒼山吃過晚飯,他又挎上手風琴,邊走在寨子的小路邊奏那支歌了。到了阿布秀家門口,早已在樓口等候的阿布秀從樓上下來,手里捧著一包用葉子包了的東西。到了面前,她打開了寬大的野芭蕉葉,里面放著些顆粒剔透的白刺莓。
阿布秀說:“李老師,今天下午剛摘的,你嘗嘗,雨季過后的刺莓,有一股太陽的香味?!?/p>
“哈哈,太陽也有香味?”李蒼山忍不住笑了起來。
阿布秀也跟著咯咯笑了,這一笑,一口整齊的糯米白牙就亮了出來,李蒼山第一次覺得她長得很漂亮。
李蒼山撮起幾顆放到嘴里,果然又香又甜,有一股蜂蜜的味道,軟綿綿地很快就化了。
阿布秀說:“老師,你會說我們的獨龍話,怎么就不拉一支我們獨龍人的歌呢?是不是我們的歌太彎曲了,你無法把它拉直?”
一到獨龍江,李蒼山就聽過獨龍人唱歌,它悠長而又婉轉,可是還第一次聽到歌聲拉不直這種說法。他對阿布秀說:“你們獨龍人的歌很動聽,是其他民族的歌代替不了的,只是現(xiàn)在我的手風琴還奏得不好。”
“我們獨龍人的歌都是大山里裝出來的,只能碰響峽谷,變不成鷹飛到高高的天上去?!?/p>
李蒼山搖了搖頭說:“不,能碰響大山的歌已經(jīng)是了不起的好歌了,它肯定也能長出翅膀飛出山外,也能飛到天上去。”
“要是喜歡我們獨龍人的歌,以后我讓媽教你吧,只是現(xiàn)在她還沒有心情唱歌?!?/p>
“你媽沒有心情,你有呀,你教我就是。”
阿布秀噗哧一笑,現(xiàn)出了兩個明顯的小酒窩:“我只是一個小學生,哪里敢教老師?!?/p>
“唱獨龍歌,你肯定是我的老師?!?/p>
學生放了學,忙過了一頭子,寨子里還沒有通電,看不了電視,也沒有通訊的機站和外面通不了電話,真是寂寞得發(fā)慌。李蒼山從小就喜歡養(yǎng)貓貓狗狗這些小動物,他想,要是身邊有幾只小動物作伴,情況肯定要好些,但他又擔心貓狗抓傷了學生,只好放棄。
這天,李蒼山來到阿布秀家,阿布秀正在喂豬,她指著那只滿身野氣的小豬說:“李老師,這是只野豬,是我偷偷從山里抱回來的,可是阿媽一點都不知道?!?/p>
聽到野豬,李蒼山心里一亮,他用試探的口氣問:“阿布秀,你能不能從山上給我抓只猴子來?”
阿布秀十分好奇地問:“猴子?你要猴子做什么?”
李蒼山說:“養(yǎng)呀,有只猴子陪著,也熱鬧些,要不,學生放了學怪難受的?!?/p>
“嗨,猴子有什么好養(yǎng)的?!?/p>
“要是猴子也不養(yǎng),我的心里就會跑出兔子來了?!?/p>
“兔子?心里怎么跑出兔子?”
“我的心都長出雜草了,有草能沒有兔子嗎?!?/p>
這一說,阿布秀懂得了他的意思:“小黃猴子?別說一只,就是兩只也能捉到,只是你千萬不能讓我媽知道?!?/p>
“這是自然,獨龍人的家里不養(yǎng)野生動物我是知道的?!?/p>
第二天,阿布秀上山放羊前,特意炒了一袋苞谷花帶上,到了前些日子放牧的山崖下,讓羊吃著草葉,她模仿著猴子呼喚伙伴的聲音,對著崖頂叫了幾聲,不一會兒,崖畔上的麻櫟林傳來了一陣沙沙的響,接著就有十幾只毛茸茸的黃猴出現(xiàn)了,一只接一只地墜著,攀援著巖石上的藤條跳了下來。
阿布秀早在地上東一堆西一堆地放了幾堆炒得噴香的苞谷花,有一條苞谷花撒成的帶子擺放得十分顯眼,大概有一米多長,它直接連著斜放在地上的背簍,背簍里又特意放了兩只玻璃酒瓶,瓶子里也裝了些苞谷花。
這些猴子看見地上有這么多好吃的東西,便撲上來搶食,有幾只就沿著那條苞谷帶子邊走邊吃,一直走進了背簍里。其中兩只小猴子,發(fā)現(xiàn)了酒瓶一人搶到一只,好奇地把手指伸進瓶口,想把里面的苞谷掏出來,它們不知是計,只顧一個勁地在埋著頭掏,那些搶完苞谷花的猴子,已攀上崖子去了,兩只小猴子并沒有察覺。
這天,阿布秀毫不費力就捉到了兩只猴子,傍晚的時候,把它們交給了李老師。
兩個星期后,下了課的學生就在教室門外的空地上逗一公一母兩只小猴子玩了。每天早上來上學的時候,這些小學生不忘帶上一梳成熟的芭蕉果,有的帶上些落花生和野果,兩只猴子逐步適應了這種生活,放開它們也不逃了。傍晚吃過晚飯后,李蒼山挎著手風琴在前面走,兩只猴子就跟在后面,表現(xiàn)得十分親昵。
很快,學校就放寒假了,因為有大雪封山,他不能出去,要是往年,他就會到其他小學找那幾個回不了家的老師玩上幾天,這年有了兩只猴子作伴,他就決定不走了。
不知怎的,阿布秀家接著又發(fā)生了兩件不大不小的事。
這天,阿布秀到山上放羊去了,她阿媽就把豬圈里的母豬和那9頭已經(jīng)抽了條、出了架子的小半豬,一起吆著,到寨子附近那一片已經(jīng)收過了的苞谷地里,讓它們搜尋那些遺落的苞谷棒子和被倒伏的秸稈覆蓋著的鮮小草。不想,這些半大豬跟了母豬一陣,便在那頭受過傷的野公豬的帶領下,徑直朝著地邊的一片櫟樹林子跑去,一頭鉆進了那片密不透風的林子里,不論阿布秀的阿媽在外面怎樣哄,母豬怎么叫,它們也不出來。第二天,她吆著母豬又去吆喝,出門的時候還特意炒了些豬最愛吃的苞谷籽帶上,到了林子邊,她又是“”地叫喚,又是朝著林子大把大把地撒,那母豬也跟著急,一聲接一聲地叫喚著自己的女兒,后來,它幾乎是在嗷嗷地哀求自己的女兒了,它叫得嘴巴上直冒白沫,看了委實可憐,費了大半天的力,好不容易才引出來了四只公豬,但四只母豬加上那只公的再也沒有出來。
召回了四只公豬,阿布秀的媽生怕再節(jié)外生枝,就吆著回家了。
毫無來由地丟了五只壯實可愛的半大豬,阿布秀的媽著實感到惶恐不安,這可是寨子里誰家也沒有發(fā)生過的怪事啊,她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么,是禍還是福,想到這,嗡一聲,她的腦袋一下子變大了。她感到有些暈頭暈腦的,原來閉上眼也能走的小路,也仿佛生疏起來,比以往多了些坑坑洼洼。她恍恍惚惚地到了家門口也沒有停下,竟然還往前走出了一段,要不是走在前面的豬死活賴著不走,她還沒有意識到已經(jīng)走過了頭。清醒過來后,她驚出了一身冷汗。關了豬,把栓子敲穩(wěn)了,走上木樓的時候,她又感到有些異樣,急忙打開門一看,她驚呆了,只看見火塘邊、地板上到處撒滿了金燦燦的麥粒。抬頭看,火炕上的那袋麥種袋子已被什么東西撕扯破了一個長長的大口子。
阿布秀吆著羊群回家,幫著阿媽清掃了地板上的麥子,她估算了一下,大概損失了六七公斤的樣子,有些掉在火塘里的,肯定已被熱火灰燒熟了。她小心地刨出幾粒放到嘴里一嚼,又脆又香,她想,難怪爺爺一定要種出麥子來。她把其中幾粒遞給阿媽,阿媽擺了擺手說:“我哪有心腸嚼麥子了,你來摸摸,我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p>
其實,阿布秀心里很明白,丟失的那四只半大母豬,一定是被那頭野公豬拐走的,因為,她在喂豬時發(fā)現(xiàn),那幾只小母豬的屁股已經(jīng)長得像俏姑娘的屁股鐵實滾圓了,一只只都學會騷了,任由小公豬爬在身上做動作,林子里有那么多威猛的野公豬,它們一進去,肯定馬上就被包圍了,何況,它們都有著俏姑娘屁股。至于麥種,她判斷,肯定與李老師養(yǎng)的兩只猴子有著直接關系,可是,她沒敢說出來。
這天放了學,李蒼山到自己開辟出的那片小菜園里拔了一會兒草,回到宿舍的時候,看到兩只猴子喝干了大半盆水,鼓脹著肚子,它們攢食的嗉袋都被撐歪了。他立即想到了阿布秀家的麥子,因為有一次到阿布秀家的時候,兩只猴子跟著他去過,它們滴溜著眼偷窺過。
阿布秀準備吃過飯后到學校去問問李老師,還沒去,李老師就來了。這次,他沒有挎著手風琴。
證實了麥子是兩只猴子的所為后,李蒼山說:“麥種的事你們就別擔心了,過些天,我叫家里帶些來。看來,獨龍人不養(yǎng)野生動物肯定是有道理,野的就是野的。”他擔心兩只猴子繼續(xù)給寨子里的人家造成禍害,準備把它們送回山上。
第二天,李老師跟隨著阿布秀到山崖下,把兩只猴子放了,當著他們的面,兩只猴子上崖子去了,不想,他們還沒有回到寨子,兩只猴子又悄悄地跟著回來了。
家里的豬跑進了林子不出來,麥種被猴子糟蹋,這兩件事,引起了阿布秀媽的警覺。她感到蹊蹺,她清楚地記起那天母豬生崽時,她掰著指頭算過,分明就是8只小豬,后來怎么又變成了9只呢,李老師一個外來人,怎么又能捉到山上的野猴子呢,她反復想了,覺得其中的事一定與阿布秀有關,只有她,最熟悉那些山林的野物并和它們相處得很融洽。
這天晚上,老師走后,她就問了阿布秀。
開始,阿布秀的回答像只被捏了脖子的雞,沙啞而又吞吐,顯得猶豫和不安。她更加證實了自己的判斷。
“阿布秀,說謊的人嘴巴臭,是一只不敢歇落在家門前櫻桃樹上的黑老鴉?!?/p>
“媽,你別說了,其實,我的心里一直堵了塊石頭?!卑⒉夹慵t著臉,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對媽作了交代。
她的媽一聽,氣得從火塘里抽出一根燃著了火的木柴,高舉起來,劈頭就要打下去,她大吼一聲:“還我的豬來!”
就在這時,阿布秀的舅舅來了,她的媽只好把柴放了下來。
舅舅袒護著阿布秀,他指責阿布秀的媽說:“做媽的要有耐心,不要動不動就使槍弄棒的,只要以后阿布秀不這樣做就行了??磥砝献孀诙ㄏ聛淼囊?guī)矩肯定是有道理的,野的就是野的,畫眉不是燕子,它就不會飛到家里來做窩?!?/p>
阿布秀媽的怒氣馬上就消了,她知道,女兒把小野豬抱回家也是一片善心。
“都說臉上有酒窩的人,眼睛不會說謊,從你有三個月大對著我咯咯笑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你是個嘴巴里含不住豆子的好姑娘,今天你既然把事都說了個水清明白,媽以后再也不會怪你了?!?
3
五月底,在陣陣轟隆的崩塌聲之后,高黎貢山頂?shù)谋┤诨?,封閉了幾個月的獨龍江峽谷,不時也能聽到汽車喇叭的愉快聲音了。據(jù)說,最先開進來的是一輛搖搖晃晃的郵車,上面堆滿了積壓下來大半年的報紙和信件,緊接著就是送給養(yǎng)的軍車。
得到開山的消息,阿布秀的舅舅去了一趟鄉(xiāng)政府,回來的時候,給阿布秀帶回一個厚實的藍色大信封。他逢人就講,自己的侄女收到了一個能裝進幾瓢苞谷籽的大信封。聽說阿布秀收到了一封神奇的大信,寨子里的人都來觀看稀奇,因為在此前的幾代人中,寨子里沒有人在外面工作,就沒有人家收到過任何的信件,別說大得能裝下幾瓢苞谷的大信。這天晚上,寨子里所有的人幾乎都集中到了阿布秀家。
吃過飯,洗了碗,阿布秀找來剪刀,當著大家的面,十分小心地把信封鉸開了,嘩一聲,從里面滑出了一張張彩色的紙片,它們落葉般地飄落到了面前的地板上,大家湊上去一看,是女作家錢麗莎為大家拍的照片,里面還夾了一封信,她要阿布秀把照片分送到各家去。除了全家照外,那幾個紋面女每人都得到了一張放得十幾寸寬的大照片,幾個紋面女拿到照片后,相互交換著看了又看,她們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自己,想不到,城里人的相機,會把人變得更加漂亮。
在信里錢麗莎還告訴阿布秀,過些日子,她和高明還要來,準備住上幾個月,把獨龍江所有的寨子都跑遍。
這些天,寨子里都浸泡在喜洋洋的氣氛中,家家戶戶都把錢麗莎寄來的照片貼在了大門板和板壁上,還把外寨的親戚叫來參觀。外寨的親戚看了,非常羨慕。
李老師說,其實,要把照片裝在玻璃框子里保護著,要不,煙熏火燎的,不用幾個月這些照片就模糊不清了。他特意寫信給外面的朋友托他們做了二十多個框子。朋友想得周到,他們知道獨龍江雨水多,潮氣大,不但在框子外襯了層玻璃紙,還在里面多放了袋防潮劑,這樣既可以防止灰塵和蜘蛛,還不會發(fā)霉變壞,最重要的是不容易打碎。李蒼山親自到每家人的屋里,給他們裝上了框子。他做了這么件大好事,寨子里的人自然十分感激,每家人都拿出了50元錢來給他,他堅決不收,每家人要送他一只雞,他也不要。
獨龍江人的日子,永遠不緊不慢地過著。天空碧藍,江水發(fā)翠,草旺林深,鷹飛鳥鳴,雨水按時到來。
阿布秀放牧的山羊添了8只小羊,其中6只是舅舅家的母羊生的,另外2只是自家那只花腦門的母羊生的雙胞,這樣一來,阿布秀放的羊就增加到了26只。舅舅要把其中2只給阿布秀家,作為她放牧的回報,她放牧的任務就自然加重了。不過,她十分樂意。
李蒼山接連收到了家里的幾封來信。在信里,父母老是在催促他,要他一定在放暑假的時候回家一趟住上些天。他知道,父母一直在為兒媳的事操心著呢。說來也是,要是自己一直在獨龍江做小學老師,錯過了大好時光,難說就得打一輩子的光棍,因為外面的教師根本就不愿意進來。鄉(xiāng)政府機關有幾個姑娘,也是名花有主了,她們只是在這里過渡上一段就走人了。說來,縱然他回到大理老家,找個有工作的根本就不可能。他知道,大理的旅游業(yè)發(fā)展興旺后,漂亮的姑娘早到城里做了導游或做起了小商品生意,就是在家的,也打整了屋子,搞起了鄉(xiāng)村農(nóng)家樂,對一個藏在獨龍江深處的人,她們是根本不會感興趣的。真要找個家鄉(xiāng)的姑娘做媳婦,唯有一條路,就是放棄獨龍江的工作。但是,他又丟不下那些小學生們,幾年下來,他對這片明凈的山水也有了一種依戀。
晚飯后,挎上手風琴,到阿布秀家坐一坐,已成了李蒼山的一種習慣。他來來回回走的這條小路,也成了阿布秀放羊回家的必經(jīng)之地。每天,他都要與阿布秀見上一面,要是某一天有事耽誤了,他就覺得好像少了點什么。他想,這是不是愛呢,要是他和阿布秀真的戀愛上了,別人會不會說,他這個做老師的有些不正經(jīng)呢;又想,對阿龍的死,自己是有著推卸不了的責任,要是把阿布秀娶了做媳婦,自己就可以擔起對她們母女的一份義務來。實話說,在他見過的獨龍姑娘中,阿布秀應該是最漂亮的,絕不亞于一個紅白爛燦的大理白族金花。獨龍江的女孩上學年齡都比較大,算來,這一年,阿布秀該是19歲的大姑娘了,正是一只嬌嫩的白鷴鳥啊。于是,他對阿布秀有了信心,動了這個念頭后,他和阿布秀交往的心更切了,放了學他就不由自主地到山上去,迎接放牧歸來的阿布秀。
獨龍江晶瑩的雨水,抽出了阿布秀的一身好條子,到了她面前仿佛能聽到她拔節(jié)的聲音。她往放羊的坡上一站,坡上就多了一株生機勃勃的野櫻花。
李蒼山心里的田野被燒得一片彤紅。
這天,傍晚時分,還不見阿布秀吆著羊群從校門前經(jīng)過。李蒼山有些慌了,從柴垛上抽了一根櫟木樹枝攥著,急忙向后山的小路跑去。昨天晚上,在阿布秀家,她告訴過放牧的地點,他一口氣呼哧呼哧地跑了兩里多的山路,攀爬上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聽到了一陣粗重的吼聲從不遠的山洼里傳來,迎面刮來的山風里除了羊膻味,還夾雜著一股濃烈的野獸氣息。他想,糟了,阿布秀一定是和野熊遭遇上了,他縱身一跳,邊跑邊大聲叫著:“阿布秀,別急,我來了!”
這天下午,就在阿布秀要回家的時候,突然從水冬瓜樹林里,躥出了十幾只黑熊。山羊一看,驚恐萬狀,急忙跑到了她的身邊。阿布秀毫不猶豫,提起木棒就迎了上去,為了防止黑熊爪子抓傷,她把蓑衣披在了身上。
一群剛從緬甸的山林里過來的餓熊,看到一只只肥碩的山羊,它們一只跟著一只地撲了上來。第一只走在最前面的大公熊沒有料到身上竟被接連挨了幾大棒,它憤怒地嗥叫著,直立起了身子,抬起毛森森的大手掌,想劈頭蓋臉地打下去。誰知,就在它揮掌的時候,阿布秀急忙往地下一蹲,公熊撲了個空。它不服氣,移動著粗大的身子,朝著阿布秀壓了下來。這時候,阿布秀早把手里的木棒直杵在地上,低著頭,緊緊地撐住手里的木棒。公熊往下重重地一壓,它的胸口正好頂在了堅硬的木棒上,對于熊來說,胸口可是個致命的部位,這硬邦邦地一頂,直把公熊弄得喘不過氣來,它大叫一聲,無奈地退了回去。其他的熊被鎮(zhèn)住了片刻。之后,它們惱羞成怒,把阿布秀圍了個團,可是她已經(jīng)顧不上自己的安危了,她心里只有那群身邊的山羊。黑熊在她的身邊圍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厚墻,一股腥臭的鼻息和嘴巴里涌出的泡沫,不斷地噴到了她的臉上。真是一場惡戰(zhàn)。阿布秀不停地轉著圈,揮舞著大棒,她越戰(zhàn)越猛,大吼著一棒接著一棒地打下去,不用看,從嘭嘭的響聲中,她就能感受到每一棒都落到了熊的身上,黑熊的幾次進攻都被打退了。就在黑熊將要發(fā)起新一輪攻擊的時候,李蒼山趕到了,黑熊一看勢頭不對,灰溜溜地逃了。
看到李蒼山,阿布秀一下?lián)涞搅怂纳砩?,止不住地顫抖起來。李蒼山輕輕地拍著她說:“別怕,老熊逃走了!”
低頭一看,滿地都是一綹綹從蓑衣上落下的棕毛和黑熊身上掉下的毛發(fā)。阿布秀披在身上的蓑衣已被抓拉得破爛不堪,好在,她的身上竟然沒留下一道被抓傷的痕跡。
這天,李蒼山幫著阿布秀抱著一只嚇軟了腿的小羊回家,半路上,遇到了前來尋找阿布秀的舅舅和阿媽。他們一看,明白了一切,就對李蒼山說了一番感激的話?;氐郊?,天已經(jīng)黑了。
水到渠成,在阿布秀家的火塘邊,李蒼山對她的阿媽說出了要娶阿布秀做媳婦的想法。
其實,阿布秀的媽,雖然早就看出了些端倪,但一旦證實了,她還是有些憂慮。她用獨龍話對李蒼山說:“老師,你是外面長大的,是吃過麥子的聰明人,阿布秀是吃苞谷長大的,腦子里蒙著一層霧水,她配不上你啊?!?/p>
“大媽,阿布秀是一個善良勤勞的姑娘,流過心里的都是清亮的江水?!?/p>
“你是外來的白族小伙子,到時,要是你把她帶了出去,只怕我落得母雞抱鴨一場空的下場啊,你是知道的,阿布秀的舅舅也沒有娃娃,以后還得依靠阿布秀,唉,要是阿龍在,事情就好多了?!?/p>
“大媽,不會的,我的根都扎進了獨龍江的土地了,我是不會輕易拔腿走的。要是你答應了,我會擔起家里的一切的?!?/p>
阿布秀的媽看看李蒼山,又看看阿布秀,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要是你們真成了一家人,要知道你們的負擔重啊,你們一個人身上得背起兩家人的背簍,一顆心得操兩家人的事情。阿布秀的舅舅和舅媽,真不知道是誰出了毛病,兩個好手好腳的人,就生不下一男半女來?!?/p>
事實上,阿布秀的媽,為自己的女兒能找到這么個好女婿,她是蠻高興的。
暑假的時候,李蒼山帶著阿布秀回了一趟家里,父母看了,直說好。
過了兩年,阿布秀放牧的羊群,一下增到了39只,有幾只母羊已經(jīng)懷孕了。
很快又要到十月底了,李蒼山給父母去了信,要他們進山來參加婚禮,父母擔心進來后大雪封山,就不來參加了。
阿布秀要李蒼山給兩位作家寫了信,在信里,他告訴作家,寨子里已經(jīng)通了電,獨龍江上架了一道水泥橋,公路從鄉(xiāng)政府孔當一直可以到寨子。作家很快回了信說,到時,他們兩口子一定要來參加婚禮。星期天,李蒼山去了一趟縣城,除了買回一套嶄新的鋪蓋,還拉回了一套太陽能設備,他利用課余時間在阿布秀家門口的櫻桃樹旁砌了一個洗澡間。
自從阿布秀的舅舅瞎了一只眼后,他不再到獨龍江去了。有人提醒他說,到了這么大的年紀,還沒有孩子肯定是逮了水獺,殺生太多的緣故。只是他還時常到崖頂去尋找些母猴來紅時躲在一旁流下的猴竭,干這樣的營生不犯殺生,還能給婦女帶來好處,做起來就心安理得。這一年,他總算把貸款還清了,加上侄女的婚姻有了著落,他的心里蕩滿了春風。
這天晚上,阿布秀的舅舅到家里來,看到李蒼山在就對他說:“聽說,外面的醫(yī)生可以給瞎了的眼睛安上假眼?!?/p>
“其實,我都打算這樣做了,下次我?guī)愕酱罄砣?,這樣的手術不用到昆明就可以做了?!?/p>
“不是說假眼是用狗眼來換上的,要是這樣,到了晚上眼睛會不會發(fā)出光來?!?/p>
李蒼山忍不住笑了:“舅舅,這都是胡說的,哪有把狗眼放到人身上的事,眼珠子壞了,不論是人的還是狗的,都放不了光了,安上假眼,也只是為了好看,一個玻璃珠子是看不見任何東西的?!?/p>
“想來也是,要不,有只瞎了的眼睛,娃娃看了肯定會嚇著的,有一只眼,省著用也夠了?!?/p>
為了不耽誤給學生上課,李蒼山把婚禮選在星期六的下午。
星期五下午,小學生剛坐進教室,外面就傳來了一陣汽車的聲音,小學生好奇地把眼睛轉向了教室外。寨子里的公路修通后,這是第一輛到來的車子。看一個個學生都是心猿意馬的樣子,李蒼山也無心再講課了,把教鞭一揮,大聲宣布:“下課,看車去!”
“哇”的一聲,學生們涌出了教室。
一輛嶄新的越野車在阿布秀的家門前停了下來。這是一輛牧馬人,從車上下來的,正是從昆明來的兩位作家夫妻,和上次帶來的那位獨龍人向導。
看到李蒼山帶著學生來看車,高明對他說:“要是我沒有說錯的話,明天要做新郎官的就是你吧。”
李蒼山笑笑回答說:“就是,就是?!?/p>
錢麗莎的目光在李蒼山的身上盯了一會兒,微笑著說:“看來,李老師也是個實在人,我們的阿布秀是帶著瞄準器看人的,不過,你可要好好對待她呀,要是欺負了她,我們可不答應喲?!?/p>
李蒼山臉一紅說:“當然,當然?!?/p>
高明問:“怎么不見阿布秀呢?”
“她上山放羊去了?!?/p>
高明用贊揚的口氣說:“還真是一對勞動夫妻,明天就要結婚的人,還上課的上課,放羊的放羊?!?/p>
越野車上的后備箱和后排座上,堆滿了大米、面條、面粉、衣物和其他生活用品??磥?,這對作家夫妻不到來年的五六月大雪融化后,肯定不會出山了。得到阿布秀要結婚的消息,他們還特意準備了大紅緞子的蠶絲被作為禮品。在阿布秀家,作家夫妻說好了,明天的婚宴,高明蒸幾籠麥面饅頭,錢麗莎做一道她最為拿手的黃燜雞。事實上,他們事先已經(jīng)做好了充分準備,從昆明帶來了兩只大蒸籠,發(fā)酵用的面粉頭子,以及山奈、茴香、草果、桂皮、花椒、醬油、老姜、料酒之類的調料品。
一大早,阿布秀家門外的野櫻桃樹上,有成群的小鳥飛來,唧唧咕咕地叫了一陣。
作家夫妻聽到阿布秀母女倆起床的響動,也起了床,站在樓口一看,東方山頂?shù)臉渖乙驯怀紵t,看來還真是個好日子。按照昨天說好了的,高明得趕快把昨天晚上發(fā)在盆里的面粉揉好,做了饅頭放到蒸籠里,錢麗莎就到小學面前的空地上給寨子里抱雞來的人開錢,她要給每只雞多增加10元。寨子里的人不干,他們說,還是和兩年前一樣50元一只。
錢麗莎說:“外面的物價一直在漲,你們怎么還這樣死腦筋,錢多了不害人呀?!?/p>
開小賣鋪的白建珍說:“不管你們外面怎樣變,我們獨龍江有自己的規(guī)矩,政府說一只雞50元,就50元,政府沒有說多收10元呀。”
錢麗莎沒有再堅持,她一共買了60只雞,讓大家一起幫著宰殺了。
阿布秀和李蒼山的婚禮,成了獨龍江近年來最熱鬧的大事。來的人很多,寨子的老老小小毫無遺漏,外寨的三親六戚都來了,幾家在緬甸的親戚,也帶著最好的董棕粉來了,村完小的校長把16個教師全部帶來了,李蒼山的45個學生也全部來了。
除了60只雞,阿布秀的舅舅把家里催胖的兩頭豬也吆來殺了。本來,寨子里每家人都湊了錢,從隔壁的寨子買來了一頭獨龍牛,要照獨龍人的風俗把它鏢了。
聽說來了獨龍牛,作家夫妻都跑到寨邊去看。這是頭身軀龐大通體褐亮的公牛,已被人們用幾根粗大的藤子,結結實實地捆綁到了一個木樁子上,兩只后腳不停地往后刨著土塊,雙眼噴出憤怒的火焰,怒視著一群手持鏢子的男子漢。
兩位作家第一次見到體型如此高大的黃牛,心里有些不忍。高明說:“簡直就是一頭偉岸高大的野牛英雄,和昆明圓通山動物園那頭黃野牛沒有什么區(qū)別。”
李蒼山點點頭說:“據(jù)說,還真是馴化不久的一個品種,它們還保留著滿身的山野氣。主人從不把它們吆回家,都是放在山里散養(yǎng)的?!?/p>
錢麗莎惋惜地說:“既然這樣,就別鏢了吧?!?/p>
李蒼山點點頭對圍著的獨龍人說:“大爹大叔們,你們的心意我們領了,獨龍江牛是我們獨龍江獨有的,是國家的珍稀品種,就把它留下來做種牛吧?!?/p>
有人說:“不知道肉夠不夠吃?”
“足夠了,兩頭豬,還有幾十只雞?!?/p>
阿布秀走到拴牛的木樁面前,把叮在這頭公牛眼角上的幾條螞蝗扯了下來,用腳在地上一搓,鼓脹的螞蝗發(fā)出了啪啪的炸裂聲,公牛的眼角上,立即淌出了道道鮮紅的血流。阿布秀在旁邊的地上掐了幾片艾蒿葉,揉了揉擦在了傷口上,血被止住了。
獨龍牛似乎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出現(xiàn)了轉機,眼里的火焰收了回去,放出了一束溫順。
獨龍牛是被李蒼山親手割斷藤子放了的。公牛的命運突然有了轉機,它撒開蹄,一陣風似地沖上了后山坡,到了坡頂,回過頭來對著寨子長長地哞了一聲。
這天,為了阿布秀的婚禮,一早起來,她的舅舅就把家里那把用來割棕的鋼刀,磨得鋒利雪亮,讓老婆把自己的一頭亂發(fā)剃得白光光的,并用塊紅頭巾包了,透出了一身的喜氣。
因為這天來做客的人很多,里里外外大概有300多人,寨子里的各家都把飯桌抬了來集中,一張接著一張地擺放在校門口的空地和阿布秀家門前的公路上,看去和紅河一帶的哈尼族長街宴,毫無區(qū)別。
高明的饅頭做好了,每張桌子上都放了一大籮雪白的大饅頭。錢麗莎請人在校門前的空地上,用三個大石頭搭了個臨時的灶臺,把一口二尺寬的大鐵鍋放在上面。黃燜雞揭開鍋的時候,隨著一股乳白的蒸氣升起,香氣很快就撲進了人們的鼻子,直沖上天。寨子里的人說,這是他們聞到的最香的雞。
燜了一大鍋,把它鏟起來,放到一只不銹鋼的大鍋里,蓋了蓋子熱著,錢麗莎接著又炒燜了第二鍋。
上菜了,人們用小木盆裝了雞分到每一桌,大鍋里還剩下大半鍋,高明要大家吃了再添,反正多的是。人們坐下吃飯的時候,有兩只頭頂上飛過的鷹,突然一只接著一只地從空中直插下來,爪子一擒,從大鍋里抓起幾塊雞肉,又呼嘯著沖上了天去,掉下了些淋淋漓漓的油滴,直把大家一個個驚得張大了嘴巴。
大家都說,天上的雄鷹定是被黃燜雞的香味吸引下來的。其實,天上的鷹肯定是餓壞了的,獨龍江的麻蛇雖多,無奈林茂草深,縱然天上的鷹發(fā)現(xiàn)了地上的蛇鱗光閃動,待它們俯沖而下時,蛇早已抽身,沒入了草叢,鷹就只能逮些樹上的小鳥和木樓附近那些疏忽大意的家雞。有這么個大飽口福的機會,它們豈能放過。
這天,黃燜雞揭鍋,一股香氣飄來的時候,阿布秀的媽看到,家門前的那棵野櫻桃,一根根枝條都朝著氣味升起處頻頻招展。阿布秀聽了,對媽說,天上的雄鷹都吃到黃燜雞了,這棵在我們家門前守了幾十年的櫻桃樹,肯定也想吃上幾坨肉呢。于是,她拿了一只小篾盒,用筷子夾了幾只小雞腿放好后,把它用根麻線吊掛到了樹枝上。
第二天起來一看,篾盒子還在,雞肉卻沒了。
阿布秀的媽說,櫻桃樹是在下半夜吃的雞肉,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啃咬骨頭的聲音。
這天,李蒼山把吃剩的饅頭用筷子戳了挑著,讓外寨的學生每人帶回去了兩個。
30多個小學生,把麥子做的饅頭高高地舉在頭上,得意地揮動著。在他們看來,舉著的不是饅頭,而是一面面旗幟。在老師的注視下,他們唱著歌,走出了寨子。
山地小河邊,
櫻桃花兒開。
有個小伙子真是惹人愛。
為了叫阿布秀的媽放心,李蒼山把新房設在了阿布秀的家里。
參加阿布秀的婚禮后,兩位作家就帶上向導往香菇的深處去了,因為公路到了阿布秀的家門前就沒有再往里修,他們就把車子停在了門口,帶來的東西就搬到了阿布秀的家里。他們說,向導給他們帶的東西用完后再返回來取。阿布秀算了一下,里面還有20多個寨子,他們出來的時候,肯定是半年后了。
婚后的第二天,阿布秀就上山放羊了。30多只大山羊都戴上了小鈴鐺,阿布秀趕著羊到哪里,那里的林子就多了一條淙淙的溪流。下午放了學,李蒼山就朝著響聲尋找她去。
是個星期天,吃過早飯后,李蒼山挎著手風琴,帶上兩只猴子,阿布秀在背簍里放了一把小鋤頭,還放了袋炒好的苞谷花,他們一起吆著羊群來到了崖下的灌木叢。
兩只猴子一看,到了熟悉的地方,朝著崖上叫了一陣,幾分鐘后,就有一群猴子從崖上下來。李蒼山和阿布秀把帶來的苞谷花撒到了地上,猴子們相互爭搶著,兩只小猴子沒有去搶食,它們在一旁看著同伴們在津津有味地嚼著。待它們吃好后,兩只猴子也加入了猴群攀上崖去了。它們再回來,已是半年以后的事了。
李蒼山拿出小鋤頭,在面前的地上挖了些雞刺子和牛蒡子根,獨龍江的雞刺子,枝壯莖粗,野牛蒡子,葉肥根胖,到了十月,是它們吸納營養(yǎng)最為富足的時候。不一會兒,他就挖出了一大堆手臂粗的根。他挑了一根雞刺子根,抓了一把草把上面的土抹了,放到嘴里咬了一口,之后,把它遞給阿布秀。
阿布秀握著雞刺根,不解地問:“李老師,你挖這么多的根回去做什么?”
李蒼山把嘴里的雞刺根吃下后,笑著說:“你還整天老師老師的,我不是成了你的男人了嗎,以后就叫蒼山吧。告訴你呀,這入冬的雞刺子和牛蒡子還真是好東西呢,賽過了人參,女人吃了暖身子,男人吃了升大陽,用它來煮雞,又香又甜,生吃了比蘿卜還解渴。你們獨龍江人放著山珍不吃,讓它在山上瘋長,真是可惜?!?/p>
這天,他們把這些根背回去,殺了一只雞一道煮了,把舅舅和舅媽都叫來吃。
據(jù)說,舅舅和舅媽吃后就上了癮,舅舅每天都要上山挖些來煮吃。半年后,舅媽居然懷孕了。舅舅喜滋滋地跑到學校問李蒼山是怎么回事。
李蒼山說:“舅舅,其實道理也很簡單,過去那些年,你的身子常年泡在冰冷的江水里,下邊的麥種都被泡涼了,怎么能發(fā)出芽來;這些年,你很少下水了,又吃上了雞刺和牛蒡根,暖了身子,壯了大陽,能不懷上孩子嗎?!碑斎?,這是后話。
有男人和她一道放羊,阿布秀成了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看到李蒼山躺在草地上,他的頭枕著自己的大腿,打著淺淺的鼻息,阿布秀美啊,大腿上枕著的是自己的男人。她兀自笑了,這一笑,兩個小酒窩里盛滿了蜜汁。
一只公羊追逐著一只發(fā)情的小母羊。小母羊咩咩地歡叫著,跑到了一蓬刺莓叢面前。公羊把兩條腿搭到了小母羊的背上。阿布秀看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
李蒼山被山羊發(fā)出的聲音驚醒了,他扒拉了一下阿布秀的臉,說:“怎么,害羞啦?山羊不是在種麥子嗎?”
阿布秀在李蒼山的手臂上輕輕地扭了一下,紅著臉說:“還老師呢,這樣的話虧你能說得出口?!?/p>
“哈哈!”李蒼山大笑起來,“這些天來,我們每天不是都在種麥子嗎?”
阿布秀問:“那你說,以后我們會有娃娃嗎?”
“這樣的事,做老師的回答不了你,你得去問問那只母羊,它會不會有娃娃:它有,我們肯定也會有的,說不定還懷上雙胞呢?!?/p>
“以后,我們的娃娃能吃上麥子嗎?”
“我們是吃著麥子種下的麥子,以后,我們的娃娃肯定也能吃上麥子?!?/p>
“以后我們的娃娃,你要他守在獨龍江,還是回你的大理老家去?”
“這就由著他吧,他愿守獨龍江就守獨龍江,愿回大理就回大理?!?/p>
“要是他想到北京、上海去呢,聽說那里的寨子比昆明還要大?!?/p>
“也由著他,他要住大寨子就讓他住大寨子,他愿住小寨子就住小寨子?!?/p>
“是啊,不管住大寨還是小寨,只要能吃上麥子就好。”
“這個你就放心吧,我們不但要讓我們的娃娃吃上麥子,我們還要在獨龍江種出麥子來,要不,我們就對不起你的爺爺啦。”
這天,李蒼山還教阿布秀演奏了手風琴,奏的還是那支《紅莓花兒開》。
阿布秀說:“你都做了獨龍江人的女婿了,以后就為我們奏幾支獨龍人的歌吧?!?/p>
于是,阿布秀拄著下巴,望著山腳下碧藍藍的獨龍江,為李蒼山唱了一支獨龍民歌:
獨龍江水呀清又清,
一直流到天外邊。
站在岸上來撒網(wǎng),
驚跳了滿江的小星星……
獨龍江,發(fā)源于西藏察瓦洛的黑森林地帶,一路蜿蜒而下,邀約了千萬條懸泉瀑布。一年四季,水勢繁茂,澄明清亮。它流經(jīng)境內(nèi)100多公里后,縱身一躍,撲入了浩浩蕩蕩的伊洛瓦底江。
責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