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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愿

2015-03-16 06:29馮昱
民族文學(xué)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舅爺

馮昱(瑤族)

亞記怎么也不會想到,一場爭執(zhí)對抗會以父親的倒下而收場。早知這樣,讓那個女人過來就好了。不就是吃一餐豬肉嗎?

那天下午,兩個殺豬佬剛剛給豬放完了血,父親就掏出了手機(jī),卻猶豫著一直沒有按下鍵。他呆呆地看著手機(jī),臉上甚至帶著幾分不易覺察的羞澀,有點(diǎn)像年輕時第一次向一個女孩子表達(dá)愛情一樣。兩分鐘之后,父親才把手機(jī)放回了褲兜里,但不到一分鐘又掏了出來。亞記在一旁不動聲色地幫他數(shù)了一下:他一共掏了五次手機(jī)出來,又五次都放回了褲兜里。

亞記什么也沒說,就朝著菜園的方向走了。

父親尾隨著亞記進(jìn)了菜園,弓下身子幫忙摘菜。父子倆誰都不說話。在這個空寂的午后,摘菜的聲音于是在空氣中被無比放大開來。

等到青菜差不多填滿竹箕,父親終于忍不住了,他先是干咳了兩聲,呸地吐了一口痰出去,說要不,請你黃蓮姨過來吃晚飯吧。

亞記吃了一驚,正在摘菜的右手就停了下來,整個人呆呆立在那里。

這是什么意思?他是想讓那個女人從此正式進(jìn)入這個家庭嗎?母親去世還不到這一年,他就這樣了,這讓亞記怎么不感到心寒呢?

亞記想了差不多一年,終于想明白了母親是被父親害死的,也是被他害死的。正是由于他們父子倆的無能,母親為這個家操碎了心。她是被活活累死的。

母親在世時,他們都太忽略她的存在了?,F(xiàn)在存在亞記頭腦中的母親,好像只是一個陀螺,生前每天都在他們眼前轉(zhuǎn)個不停。她甚至連飯都沒有好好地吃過一餐,從未正式地坐在飯桌前自始至終地吃到飽。而總是匆匆地往碗里夾了一點(diǎn)菜,扒上一兩口,就已轉(zhuǎn)到灶臺邊,不是拿起木勺攪幾下鍋里正煮著的豬潲,就是把燒到灶外的柴火捅進(jìn)灶膛里。

母親的飯量越來越少,在她倒下前的一兩個月時間里,她甚至都吃不下東西了??墒撬麄冋l都沒有注意到她的這些,不,應(yīng)該說有那么幾次亞記是發(fā)現(xiàn)了的,卻都只當(dāng)她是偶然。是的,誰沒有過那么幾次沒有胃口吃不了幾口飯的時候呢?他們甚至忽略了她走路的樣子,誰都沒有注意到她步履越來越沉越來越慢,直到幾乎都邁不動步子的時候,還堅(jiān)持著上山去采摘茶籽。她就倒在了茶籽樹林里。

母親不愿去醫(yī)院,她怕自己死在山外,然后被火葬廠一把火燒成灰燼。按她篤信的老君教的說法,那樣的話到了另一個世界,她將生活在皮膚被火無時不刻燒烤的痛苦之中,永無寧日。亞記只好到梅花鎮(zhèn)上請了衛(wèi)生所的李醫(yī)生,用摩托車搭他進(jìn)山來。此時的母親已經(jīng)吃不下任何東西,就連喝幾口稀粥也會全都吐出來。李醫(yī)生說山里沒有設(shè)備做不了檢查,也化驗(yàn)不了,無法確診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或許是她的胃有問題,開了方子叫亞記出山去抓了些藥回來。母親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就差那么十三天,終沒能陪亞記他們一起過那個年。

父親和亞記一樣,從來沒有重視過一下母親。如果他們哪怕是注意一下她的飲食,就可能及早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出現(xiàn)了狀況,就會及早就醫(yī),那她可能還有救。可是,他們有誰注意過她的存在呢?

而那個女人,那個在母親去世后可能還不到半年就和父親好上的女人,她和父親只不過是山上的一對野白鷴!父親卻對她如此上心,連殺一頭豬都是先想到請她來吃!

一分鐘之后,或許是幾分鐘之后,亞記停下的右手如裝死的動物突然活過來一樣突然發(fā)狠,一片碩大的芥菜葉被他折斷,咯吱的一聲巨響使得本已凝固的空氣再度融化。

亞記聽到自己的聲音和手上的動作一樣狠:又不是她養(yǎng)的豬,干嗎叫她來吃!聲音大得連自己都感到有些吃驚,說完后估計(jì)一分鐘左右,他耳邊仍感覺有黃蜂在嗡嗡飛舞。

父親被定住了,像是中了妖術(shù)一樣,目光渙散。他說只有養(yǎng)的人才能吃嗎?從小到大,村里哪家殺豬你沒有去吃過?你都幫他們養(yǎng)過豬了嗎?相比之下,父親的聲音要小得多,但亞記仍覺得像一群蒼蠅的嚶嚶之聲一樣令人厭煩。

亞記說都什么年代了,現(xiàn)在還像以前嗎?

父親說怎么不像?現(xiàn)在就不要人情了?再說,我每次帶回的豬菜,其實(shí)很多都是黃蓮姨幫忙摘的。

父親不知道,其實(shí)他不說這句話還好。

這句話讓亞記馬上想象出他們一對野鴛鴦在山溝樹林里采摘豬菜的情景,而他從未見父親對母親有過和這個女人一樣的親熱。他聽到自己心里惡狠狠地罵了一句狗男女!臉由白變紅,由紅變黑,說就算她有份喂又怎樣?你一定要她來吃的話,那好吧,她來,我走!

亞記說這話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朝著竹門的方向扭轉(zhuǎn)了身,已不再看父親。但他剛邁出兩步就聽到了啪啦一聲響,扭頭循聲看去,只見父親已經(jīng)倒在了芥菜叢中。

亞記頓時驚慌了起來。

第二天清早,舅爺就從雞沖趕了過來。母親去世時,舅爺意見很大,說是他們父子倆害死了他妹妹,他以后再也不登他們家的門了,但他還是來了,這讓亞記有些不敢相信又很感動。分別嫁到七星和田沖的大姐二姐,在父親倒下的第二天,也都趕了回來。

醒來后,父親發(fā)現(xiàn)自己下不了床了,他像個孩子一樣嚶嚶哭了起來,那張老臉就像雨中的山地一樣被淋得一塌糊涂。這讓亞記覺得他更是窩囊。讓兒女們難堪的是:父親還不時叫著一個名字,雖含混不清,但兒女們還是聽出了他喊的是那個女人。亞記氣不過,想一走了之,讓父親自己死在家里算了。但他也只是想想,該怎么著還什么著。

舅爺給父親把了脈,然后從背兜里取了幾包草藥出來,有煲水喝的,也有煮水敷洗的,對亞記說你先給他試試,適合的話過幾天我再帶些過來。

舅爺又叫亞記殺了一只雞,整只放到鍋里馇熟,然后擺到緊貼廳屋后墻的太公柜(神龕)上,焚上香,點(diǎn)上蠟燭,一只狀如白鷴的酒壺在五個酒盞上輪流點(diǎn)過五次頭后,法事開始了。舅爺在幫亞記他們家問神,他是崩沖山僅存的一位師公,同時也是一位草醫(yī)。做法事的過程,亞記大多時間都在一旁看著。舅爺和家先(祖先神)們打交道的聲音和調(diào)子,是亞記從小就一直聽?wèi)T了的,他甚至差不多都能背下來了。

母親說外公當(dāng)年也是崩沖山最厲害的師公,大到還盤王愿、度戒,小到報(bào)年、收驚等諸多法事,又懂草藥,經(jīng)常翻山越嶺奔忙在各村寨農(nóng)戶之間,做的法事和救治的人不計(jì)其數(shù)。這么好的一個人,可憐到了后來卻在“文革”中被大隊(duì)干部和民兵當(dāng)做牛鬼蛇神來批斗,把他綁在樹樁上給夏天的毒日頭暴曬,活活整死了。母親在世時只要一說到外公,就止不住淚流滿面。她說小時候我們抓回來吃的石蛙,綁在洗涼房的水桶旁,他常常偷偷地放了它們。母親聲音哽咽,像是一股細(xì)細(xì)的泉水在山溝里艱難穿行一樣。每次亞記聽到這些,心里也像是泉眼被堵住了一樣難受。外公沒有等到亞記出世,就已經(jīng)被人害死了。因?yàn)槟鞘莻€特殊的年代,舅爺沒有完全把外公的衣缽繼承下來,他現(xiàn)有的一些本事,是偷偷地跟外公學(xué)的。

問神結(jié)束,亞記從太公柜上取下那只雞,斬成肉塊整齊地碼放在盤里,就成了白切雞;再炒上一盤豬肝,從壇里舀了一壺米酒,和兩位姐姐陪舅爺一起吃午餐。亞記給舅爺和自己都斟滿了一盞酒。舅爺說我就喜歡你爸釀的米酒,希望他快點(diǎn)好起來。他抬起手中的小瓷盞輕輕嘬了一口,并沒有急著喝下去,而是讓酒在嘴里停留了一會兒,這一刻他就像是在與家先們交流時一樣,微瞇著雙眼,臉上那些被皺紋劃出的細(xì)鱗泛著黑紅的光澤。

父親釀的米酒確實(shí)是整個崩沖最好的,這種米酒有大米的香味,有崩沖山清泉的甜味。村里的青壯年大多去打工了,先前金貴的水田,如今已全部丟荒,崩沖山里再也沒有人種水稻了。除了父親,也沒有人自己釀造米酒了。父親喝不慣從圩鎮(zhèn)上買的散裝米酒。那種米酒,用村小老教師馮榮貴的話說叫狗屁酒,因?yàn)橐蝗肟诰陀幸环N狗屁一樣的臭味。馮榮貴也堅(jiān)持自己釀酒,他去年退休后就到鎮(zhèn)上隨他那做雞販的兒子生活去了,不知他是不是從此都得喝狗屁酒了。如今父親中了風(fēng),就算醫(yī)好后都不能喝酒了。

酒喝得差不多時,舅爺?shù)纳裆_始凝重起來,他每次都是這樣:和家先打完交道后,不急于把結(jié)果告訴主人,而是在大家都差不多吃飽喝足了才說。

舅爺說你們家每代都有人還愿的是嗎?亞記說我不知道,這要問我爸。大姐說我進(jìn)房去問問他。十多分鐘后大姐從父親的房里出來,說是的,爸說他這一代還沒有還過大愿,他現(xiàn)在做不了了,希望我們幫他還一次。

舅爺說正是這樣,你們家世代都有還大愿習(xí)慣的,每一代都至少還一次大愿,而且年年都要還一次小愿。還小愿容易,每年殺年豬時我來幫你們報(bào)年,就算是幫你們還了。而還大愿,你媽在世時她是想還的,可是你爸就是不還,我想他也不是不信,只是實(shí)在是拿不出那么大一筆錢來??墒遣贿€怎么行呢?這不是出事了嗎?

舅爺唉了一聲,說你們這代人,都不知道為什么要還盤王愿了。我現(xiàn)在要是再不跟你們說,等我百年之后,那就真的全村都沒有人知道了。

于是,接下來舅爺就帶著亞記他們穿越回到遙遠(yuǎn)的古代。在茫茫的大海上,十二姓瑤人正在飄洋過海??耧L(fēng)巨浪突起,眼看就要船毀人亡。情急之下,人們想到了向祖先盤王(盤瓠)許愿,求他保佑平安。很快就風(fēng)平浪靜。人們馬上舉行還愿儀式。已經(jīng)上岸的找到一頭豬殺了,這是送給盤王帶走的禮物,是不能當(dāng)場煮來吃的。那盤王來了吃什么?上了岸的人們砍下一棵大樹,鑿成臼,把糯米飯放入臼中舂成糍粑。他們實(shí)在是找不到其他肉類,只抓到了一些老鼠,就煎了鼠肉來招待盤王。那些還沒到岸邊的,沒有豬,就捉大魚來代替,扯了船蓬上的竹葉來包糍粑。女人們都唱起歌謠,男人們都打起了長鼓跳起了舞,請了童男童女,一起陪盤王喝酒吃肉,快快樂樂地玩上七天七夜。

舅爺說,從此以后,盤王一直保佑我們,所以我們家里養(yǎng)有雞禽,殺了都要先拿到太公柜上供奉家先,直到他們吃飽喝足,收了我們燒的紙錢,等放完鞭炮,我們才可以取下來切了吃。每殺一頭年豬,都要請師公來報(bào)年,這其實(shí)就是還小愿。而還大愿的人家,辦洪沙大席時必須要吃鼠肉。

舅爺說完,拿起瓷盞往嘴里一送,沒喝到酒,就說亞記你怎么不給我斟酒?

亞記說我聽得入迷就忘了。說著連忙拿起酒壺,往舅爺?shù)拇杀K里斟滿了酒。

舅爺說你外公曾和我說過,你爺爺,你爺爺?shù)陌职?,你爺爺?shù)臓敔?,他們都是還了大愿的,剛才我問過了你們家先,說要你們也還一次大愿。

亞記就啊了一聲。

舅爺說到你爸這一代,拖那么久都沒有還大愿,才會出現(xiàn)這么多不順心的事情。

二姐說那要我們怎么做?

舅爺說剛才我已經(jīng)幫你爸許了元盆愿了,過幾天我再給他許祭兵愿和歌堂良愿。

亞記就問什么是元盆愿、祭兵愿和歌堂良愿?

舅父就又唉了一聲,說等還愿那天我再一一告訴你們吧。

亞記說可這大愿怎么還呢?我們都沒見過,您能幫我們還嗎?

舅爺說我一人可幫不了你們,還大愿至少要三位師公,還得花上一大筆錢。

亞記的心尖就哆嗦了一下,說要花多少錢?

舅爺說不要一萬也要八千。如果自己家養(yǎng)有豬就好辦一些,要一頭大豬和一頭小豬,大豬供奉過盤王,還愿結(jié)束就砍了全分給師公、歌娘、廚娘、標(biāo)和童女們拿回去。小豬供奉過后,就煮了分給大家吃了。這兩頭豬倒是好辦,可以先向有豬的人家借,等以后自己養(yǎng)大了豬再還。

可是這么多的錢去哪里找呢?亞記第N次想到:如果自己有錢的話,李妹也不會跑出去不回來了。

雖有兩位姐姐回來幫忙,但她們畢竟是女人,只能做些煮飯、喂飯、洗衣服、熬藥、喂藥、敷藥之類的活兒,而給父親接大小便、擦身這些活兒,只能由亞記自己來做。才躺了兩天,父親就開始要求洗澡了,亞記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叫上放晚學(xué)回來的兒子亞申幫忙,也都給不了父親洗澡。亞記就想:要是母親在就好了。

那個叫黃蓮的寡婦自己過來了。這讓亞記顯得有些猝不及防。他本來是想連門都不給她進(jìn)的,但看到這個比母親年輕一些的女人,他心里突然被一團(tuán)很柔軟的東西碰了一下。這個女人,和父親還沒有名正言順過,在父親落難的這個時候,她完全是可以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但她居然來了,而且還提了一小箱牛奶。父親被救醒以來就不時喊她的名字。亞記想起自己的女人李妹,當(dāng)年他不知有多疼她,上山摘到野果,大個兒的和熟透的自己都舍不得吃,而是帶回去給她吃。沒掙到什么錢時,過年他寧愿自己不買新衣也要給她買??墒撬艹鋈チ司筒辉敢庠倩貋砹?。他成了一個沒有女人的人。母親病逝后,父親也和自己一樣沒有了女人。想著這些,他心里一軟,就沒有攔黃蓮進(jìn)門。

黃蓮在父親的房里呆了大半個小時,從里面?zhèn)鞒鰜淼目蘼曌寔営浶睦锱肋M(jìn)了一條毛蟲。兩位姐姐那還算漂亮的臉蛋也變成灰涂涂的。姐弟三人的表情像是正在喝很苦的藥湯一樣。

黃蓮終于從父親的房里走了出來,那原本還算好看的臉上此時卻顯得很難看。她說你爸要洗澡,他說他一定要洗澡,他從來沒有過一天是不洗澡的,他要我們一起幫他洗澡,你看行嗎?

這種話她怎么說得出口?她以為她是誰呀?她怎么能幫父親洗澡呢?但是亞記最終還是沒有出聲。他自己也有每天洗澡的習(xí)慣,就像父親一樣,即使是寒冷的冬天,身上沒有出過一滴汗,也還是要洗個澡才能安心地上床休息,才能全身放松地睡個好覺。如果不洗澡他就會全身不舒服,甚至?xí)X得很對不起那張床。

亞記于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黃蓮就去大灶間燒了熱水,舀到大木盆中,加入冷水調(diào)好水溫。亞記找來一張長條板凳,和黃蓮一起,先是把父親抬到長條板凳上,讓他雙腿叉開坐著。然后和黃蓮分別在長條板凳的兩頭抬起,亞申在中間攙扶,一同把父親抬到裝好熱水的大木盆上。亞記給父親脫去衣褲。當(dāng)著兒子、孫子和黃蓮的面,被赤裸了全身的父親居然害起臊來,一直低埋著那張老臉,一聲不吭。白色的水汽升起,裊娜如山霧,纏繞著父親被歲月摧殘的病體,又似戲弄。

黃蓮和亞申一人一邊攙著父親的一只胳膊,亞記用香皂給他擦遍了全身,接著再用雙手給他全身搓過一遍,然后再用毛巾戽水,把他涂滿泡沫的全身洗凈。每當(dāng)擦洗到父親的私處時,父親的頭垂得更低了,簡直都埋進(jìn)了那皺巴巴的胸里。亞記突然想到多年以后自己老了,是不是也會像父親這樣?亞申是不是也會這樣給自己洗澡?誰知道呢?到那時亞申還在家嗎?他讀書好的話說不定就到山外當(dāng)干部去了,要不就是去打工了。想到這些,亞記的雙手在父親身上那些粗糙的動作,不由得細(xì)膩了起來。

黃蓮過來幫忙,兩位姐姐并沒有出聲反對?;蛟S她們也意識到不知父親何時才能康復(fù),而她們是不可能天天守著他的。

果然,大姐過來的第五天早上就接到了電話。她說你大姐夫要我馬上回去,他在七星山上開拖拉機(jī)幫老板運(yùn)木頭,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家里的活全得靠我。阿爸出了事我放不下心,丟下家里的事就急忙趕了過來。但到了這邊,家里同樣不讓我放心。大姐走后第二天上午,二姐夫又打了電話過來叫二姐回去,說砍了荒半個月的地再不燒,等下起冬雨來就燒不成了,明年春天就得種上速生桉。自從搞了林改,那些無主的荒地,誰先搶種了就是誰的。夫妻倆原本給承包山場種速生桉的馬老板干活,眼下挖樹坑雖然辛苦了些,但每天的工錢比往常高出20元。父親出了事,二姐也只好暫時丟下掙錢的好機(jī)會。但現(xiàn)在她必須得趕回去燒地,要不就怕被別人搶了去。

兩位姐姐一走,亞記就吃緊了。好在黃蓮每天下午都步行半個小時趕過來幫忙。

半個月后,父親已經(jīng)能夠自己翻轉(zhuǎn)身體了,也不知是舅父的草藥厲害,加上黃蓮每天的按摩,還是許了愿的結(jié)果。到了臘月底,父親已經(jīng)能夠自己下床拄著拐杖走動了。

過了年,正月十六那天,舅爺早早就送草藥過來了。亞記邊陪他喝酒邊向他說了還愿的準(zhǔn)備情況。年前,兩位姐姐各給了兩千元。屋左山和屋右山上各有一片母親種的杉樹,早已長大成林。母親一直不給賣,說是留著有急事時用,她生前沒能享受過一丁點(diǎn)兒自己的勞動成果。和父親商量后,亞記決定賣掉屋左山的那一片,錢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再向表哥亞壇借一頭兩百多斤重大豬,加上自家那頭仔豬。

舅爺說那就可以請師公了。

亞記說舅爺您不就是一位師公嗎?

舅爺說還愿我只能算半個,只能當(dāng)紙員師,就是幫忙做紙工的。這個職可以由其他師公來兼,用不用我都行,所以你還得請三位師公。

亞記說那我去哪里請呢?

舅爺說去天堂請黃金秀,只要請到他,另外兩位師公和人手,他都會幫你一起請了來。

亞記說天堂我去過一次,但我不認(rèn)識他。

他是我知道的最厲害的大師公。舅爺說完又嘬了一口酒,突然噗的一下噴出來,說你怎么給這種酒我喝?

亞記說我爸釀的就剩下剛才那一壺了, 這壺是從梅花圩買的。

舅爺說梅花圩的米酒也能喝?!那些黑老板釀酒都不煮飯了,他們直接用生米做的,發(fā)酵時放尿素,蒸出酒后,每桶都要滴入幾滴敵敵畏或樂果。

亞記就啊了一聲,說難怪爸和榮貴叔都叫它狗屁酒,原來是化肥農(nóng)藥酒,那舅爺您喝的米酒是在哪里買的?

舅爺說都是你表哥在天堂買的,那邊有個女人專門釀米酒賣,就用我們瑤人的老辦法,不做一點(diǎn)假,只是價錢比圩鎮(zhèn)上的貴一倍。聽說這女的人長得不咋樣,卻挺有想法和辦法。你也買她的酒好了。反正你表哥在天堂買了幾山杉樹,得在那邊呆上幾年砍木頭賣,叫他順便幫你捎回來就是了。以后千萬不要再買這種狗屁酒喝了,全是假酒毒酒!梅花圩最厲害的四個酒鬼都得癌癥死了。

亞記的臉一下青了,說現(xiàn)在怎么什么東西都假了呢?

舅爺說現(xiàn)在人們什么都不信了,心里沒有了神靈,甚至連祖宗都不認(rèn)了,還有什么可怕不敢造假的呢?所以我叫你學(xué)會釀酒,趁你爸還在趕緊叫他教你。你這狗屁酒我不喝了,我要吃半碗飯。說著他拿起瓷盞把酒潑到了地上。

翻山越嶺從崩沖到天堂,騎摩托車要三個多小時。亞記是在近午時刻進(jìn)入天堂的。由于路況不熟,他在一段上坡路磕到了一塊露出地面的石頭,車子側(cè)翻把他壓在地上,滾燙的發(fā)動機(jī)灼在他的左小腿上,痛得他呲牙咧嘴的,掙扎好幾次都沒能擺脫出來。

幸好這時有人路過,停車下來把壓在他身上的車?yán)似饋?,他才喲喲地叫著爬起來?/p>

那是個很年輕的男孩,十五六歲的樣子,卻比他高出半個頭來,栗色的長發(fā)使得他的細(xì)臉顯得有些長,鼻梁挺高。男孩說你沒事吧?亞記說小腿給燙傷了。男孩說你去找我外公吧,他會有辦法的。邊說邊把手中的摩托車交還給了亞記,然后騎上自己的太子車一下就開走了。

亞記把摩托車停在屋前狹窄的泥地上,發(fā)現(xiàn)廳屋的門虛掩著,而緊挨泥屋右側(cè)那間木板房的門正開著,杉樹皮屋頂上正彌漫著炊煙。亞記就朝那兒走了進(jìn)去。

亞記先是聞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味道,那是父親蒸酒時的味道,讓他突然產(chǎn)生了錯覺,恍如外出剛回到自己家里一樣。

然后他就看到一個大大的土灶,土灶上面是一口大鐵鍋,那是平時用來燒水洗澡的,現(xiàn)在鐵鍋上正罩著個圓柱形木酒甑,酒甑上方又是一只略小一些的大鐵鍋,鍋里盛滿了水,白色的水汽在水面上氤氳。

難怪早上火發(fā)笑,原來真的有貴客到。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亞記這才注意到,在灶旁那用毛竹鋪墊的洗涼處,一個女人正坐在小板凳上搓洗大木盆里的衣服。蒸酒時產(chǎn)生的大量熱水,正好在冷天里用來清洗衣物。

不知是不是因?yàn)槲堇锕饩€比較暗,女人的臉有些黑,給亞記的第一印象是她是不是有病,但當(dāng)他看到她起來,捧了一大盆洗好的衣物大踏步地走出去,不一會兒就回來了,肩上多了一捆柴,足有一百多斤重,她很輕松地把柴放到土灶邊的角落里,不喘粗氣,于是亞記就知道這其實(shí)是個健康的女人。當(dāng)女人躬下身低下肩膀放下柴時,胸前的毛衣內(nèi)便鼓蕩蕩地動了起來,像是藏了兩只不安的野兔。亞記的心里也像是突然闖進(jìn)了只野兔,怦怦地撞個不停。

女人站起來朝他笑了笑,好像很早就跟他認(rèn)識似的,遞給他一張小板凳,讓他坐到灶前烤火,說你來找我爸?

亞記說你爸是誰?

女人說你來這里還不知道他是誰?你不是來找他的嗎?

亞記說你怎么知道我找他?他猜測她的年齡應(yīng)該比自己大許多。

女人嘻嘻一笑,說到我家來的,差不多都是找我爸的。

女人掀開土灶右側(cè)壇子口上的毛巾,從壇子里立馬傳出山泉水跳入山澗潭水那樣的歌唱。女人另一只手中的玻璃杯就伸進(jìn)那歌聲深處舀了一下,出來時杯口已經(jīng)冒著一團(tuán)白色的熱氣。

女人雙手捧了杯子遞到亞記面前,說喝杯清水咧。

母親在世時,也常常這樣從酒壇中舀一杯米酒遞給偶爾到來的客人,說的也是這句話。想到這些,亞就一時有些恍惚了起來。

女人就說你會喝酒嗎?她站到他的右前側(cè),他仰臉就看到她碩大的胸脯一顫一顫的。他禁不住咽了一口口水,發(fā)出咕嚕一聲巨響。這聲巨響差點(diǎn)把他自己給嚇壞了,臉上就像燒了一把火,呆若木雞般地說不出話來。

女人又是一笑,這次是無聲的。她說我只是想叫你幫我嘗嘗酒,看看還能蒸幾鍋水?

亞記連忙說會喝。說著就站了起來,也用雙手接過那杯酒,但他很快就喲地叫了一聲。女人問你怎么啦?亞記說剛才不小心摔了一跤,小腿給機(jī)頭燙傷了。女人說嚴(yán)重不?亞記說也不是很要緊,幸好遇到一個男孩幫忙,要不會更傷,他叫我找他外公,說他外公會有辦法的。女人說他叫什么?亞記說我不知道。女人說肯定是我家亞保,他要趕到河街幫我買釀酒的米。我爸去田沖源架花橋(為未成年人祈福的宗教儀式)了。哦,你這忙我也能幫。你先坐下,先幫我嘗了酒。

亞記都不明白自己怎么那么聽她的話,乖乖坐下,然后嘬了一口酒進(jìn)嘴里。酒味很醇厚,像父親釀的。女人說怎么樣?亞記說好酒,真是好酒!如果是賣的話還可以蒸兩鍋水,如果留給自己喝還可以淡些,再蒸三鍋水。女人說這鍋酒是蒸來賣的,你也會釀酒嗎?亞記說我不會,我爸會。說著他的臉就紅了,他平時喝酒是臉不紅的。

女人叫他把褲腿撈了起來。她收斂了臉上的笑意,蹲下,微瞇起雙眼,口中邊默念著些什么,邊用食指在他傷口近處的空氣中劃著。亞記看出她是在畫符。等她念完畫畢,又像青蛙一樣鼓起雙腮,對著他的傷口吹了一下,亞記感到一股涼意由傷口沁入內(nèi)里,到抵心臟,然后又?jǐn)U散到全身,讓他有了一種夏天泡到山澗水里的感覺,傷口處火燒一樣的疼痛也隨之消失。亞記說這就是我舅爺說過的涼水法嗎?女人說是的,我爸傳給我的。等會我再幫你涂些茶油,過幾天就會好了,保證你不會再痛。

女人俯身給亞記的傷口涂茶油時,一股特別的香味和著茶油的清香一同撲進(jìn)他的鼻孔里。這種香味讓他有點(diǎn)迷糊起來,甚至想入非非。他明白這香味是從這不見得漂亮的女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李妹當(dāng)年在家時,身上也是會發(fā)出香味的,只是和這個女人的有些不一樣。

吸飽了茶油的棉簽輕柔地在傷口上摩挲,又涼又酥。亞記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享受過女人如此這般溫存的照顧了。眼前的這個女人雖然身體健碩,卻也有著細(xì)細(xì)的小蠻腰,而屁股更是寬大肥厚。亞記仿佛看見了她微微顫動的身體里面有一只很不安份的小獸。不知是不是因?yàn)閯偛藕攘艘槐瓱峋?,亞記那沉寂了多年的下面居然有了反?yīng),轟的一下像點(diǎn)燃了一把火一樣。他慌忙將目光從女人身上挪開。對面墻邊擺著十來個壇子,還有七八個塑料酒桶。

亞記說你就是那個釀米酒賣的女人?

女人說是的,我命苦,沒有男人可依靠,只能自己想辦法掙點(diǎn)錢,獨(dú)自拉扯著兒子,雖然不能供他多讀書,但也總算把他養(yǎng)大了。

亞記說你男人呢?

女人說他跑了都十幾年了,我都不想說他,當(dāng)初彼此也都不是很喜歡對方,招他當(dāng)上門女婿,只是因?yàn)槟菚r我弟還小。其實(shí)他不跑也沒什么用,是一個連女人孩子都養(yǎng)不了的懶漢。兒子剛出生不久,他就跑回他們雙星山去了,后來聽說去打工了,但從來沒有過一分錢回來給他父母。他家里也有五六年沒能找到他了。說話間女人已給他的傷口都涂上了茶油,說不提他了,你很快就會好的。

亞記說你叫什么?

女人說庚妹。

庚妹站起來的時候,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胸脯突然蹭了一下亞記的額頭,亞記感到那兩個碩大的乳房都變成了發(fā)電機(jī),瞬間就把他給電暈了,只覺腦袋轟隆的一聲響,整個人就變成一塊燃燒的木柴一樣。他呼地一下子就站了起來抱住她。庚妹也一下子變得傻呆呆的,任由他想怎樣就怎樣。他將她越抱越緊,直到兩人都喘成了兩頭辛勞過度的耕牛。他迫不及待地一下就噙住了她那兩片如風(fēng)吹動的樹葉般的嘴唇。她迎合著他。于是他們變成了兩個餓鬼,好像三生三世都沒有吃過肉沒有喝過酒一樣,對方的嘴唇和舌頭就成了最好的美味,彼此的唾液就是最好的美酒。

鍋里的水卻不合時宜地鬧意見了,發(fā)出越來越大的響聲。盡管顯得有些艱難,庚妹還是推開了他。她說要換冷水了,要不就這鍋酒變成水了。那黑紅的臉像火苗正舔著的灶門。

亞記重新坐回到小板凳上,低著臉不敢看她,只是聽著她舀水倒到盆里的聲音。

庚妹邊往鍋里添上冷水,邊說如果你是個有老婆的人,就不要想著占我便宜。

亞記臉就紅了,連忙解釋說我已經(jīng)五年沒有過女人了。

庚妹說你別騙我,你女人呢?

亞記說我沒有騙你,我從來不騙人!我老婆她跑了。

庚妹說跑去哪了?

亞記說說遠(yuǎn)不遠(yuǎn),說不遠(yuǎn)也遠(yuǎn),先是在路邊飯店做服務(wù)員,后來在河街鎮(zhèn)幸福樓旅社上班,再后來又去了步城做按摩,說出來真是羞死人!我想我們崩沖和天堂肯定有很多人都知道她。

庚妹就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說她叫什么,一定很漂亮是吧?

亞記說李妹。

庚妹哦了一聲,說原來是她呀!以前趕圩還真的見過,可是她都裝作不認(rèn)識我們天堂的人,她還真漂亮??!

亞記說可是如果這樣,漂亮又有什么用呢?越漂亮就越多男人要她,她就越不是我的人,所以我寧可她一點(diǎn)都不漂亮!

庚妹嗯嗯的應(yīng)著,她換好了水就在亞記身旁坐下,說都過去了,不理它了。你來找我爸到底是做什么的?

亞記就從背包里取出三件同樣的東西,那是用粽葉包著的鹽巴,外面纏一層紅紙,再用一根紅線捆著。庚妹一看就明白了:這是請還愿的三位師公用的,叫粽沙細(xì)信。就說你們家要還愿?亞記說是的。庚妹說怎么啦?亞記說你不是知道的嗎?老祖宗許下的盤王愿,是世代要還的。庚妹說我當(dāng)然知道,可是現(xiàn)在大家都不還了,你家里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為誰許了愿?

亞記說去年摘完茶籽后,我爸中風(fēng)了,我舅爺為他許了愿。

庚妹哦了一聲,說那現(xiàn)在怎么樣?

亞記說好多了,能自己拄著拐杖走路了。

庚妹說那就好,要好好服侍好他。

又換了兩鍋冷水,米酒就已經(jīng)蒸好了。

庚妹開始做午飯。她去菜園摘了大蒜,取下掛在土灶上方的一塊半干的腌臘肉切好,一起炒了,裝了滿滿的一盤擺上廳屋的飯桌上。她給自己和亞記盛了一碗米酒,說我爸不在家,我陪你喝吧。亞記說好啊,好久沒有女人陪我喝過酒了。酒是剛剛蒸出來的,熱熱的,那種溫度讓亞記不禁回味起遙遠(yuǎn)的記憶深處李妹那暖烘烘的身子。幾口熱酒下肚,亞記覺得全身都熱了起來,投向庚妹的目光越來越多。

門外傳來摩托車的聲音,是師公黃金秀回來了。這個男人高大微胖,臉龐飽滿,面色紅潤。亞記估計(jì)他的年齡應(yīng)該比自己父親大,應(yīng)在七十左右,但看上去卻只有五十幾歲的樣子。

庚妹說爸你回來了,吃午飯了嗎?黃金秀說還沒呢!主人怎么留我我都不吃,我掐了手指,知道今天家里有貴客來,就趕回來了。

又喝了一碗酒,亞記叫庚妹把剛才那三件粽沙細(xì)信拿出來,親自交黃金秀。黃金秀問了他家里的準(zhǔn)備情況,又交待了還要做的工作,就答應(yīng)了下來。他說你放心吧,你們崩沖山幾十年都沒有人還過大愿了,現(xiàn)在終于有人還,我很高興,喝完酒我就為你擇個吉日。

投進(jìn)廳里來的陽光已經(jīng)發(fā)黃,亞記大聲說太晚了,我在你們家聊起來,怎么就會忘記了時間呢?

父女倆哈哈大笑,留他住夜,說天很快就黑了,路不好走,開夜車不安全。但亞記堅(jiān)持趕回去,他放心不下父親。父女倆只好把他送至門口。等他騎車的身影消失于山林轉(zhuǎn)彎處后,庚妹就變成了一根木樁,那微黑的臉龐像是涂了一層紅泥巴。

還愿日子定在正月廿八。本來很多事可以簡化,打個電話發(fā)個短信就行了。但在二十那天,庚妹卻自己騎摩托車趕了過來,親手把她父親寫在紅紙上的吉日送到亞記手上。她還買了一箱牛奶送給他父親。招待庚妹喝過茶后亞記就開始做午飯。庚妹扶他父親到屋外活動。吃過飯后,庚妹就把她帶來的草藥煮了藥水,給老人敷洗頭部、上身、小腿和腳。

庚妹說太熱嗎?

庚妹說舒服嗎?

如此這般的一句句話,就像那吸滿藥湯的毛巾一樣帶著熱熱的溫度,讓父親流下了一個老男人的眼淚。

庚妹說您怎么啦?

父親搖了搖頭,用含混不清的口齒說沒事。

把老人扶入房里休息后,庚妹出到廳里和亞記隔餐桌而坐。亞記給她和自己都泡了一杯茶。庚妹說你爸怎么哭了?是不是他得病后你對他不夠好?亞記說如果我對他不夠好,他能恢復(fù)得這么快這么好嗎?庚妹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可是我想,你一個男人服侍他還是有不夠細(xì)心的地方。亞記說可能是吧,我一個人忙里忙外的。庚妹說你就不想再找回一個女人?亞記說原來想過,現(xiàn)在不想了。庚妹說為什么?亞記說因?yàn)橄肓艘舶紫耄謇餂]有合適的女人,年輕一些的全跑出去了,都說是去打工,可是誰知道做什么呢?庚妹說也是。

亞記說前天聽說你們天堂的天保和火木,還有我們崩沖的亞火,他們幾個都被公安抓了。庚妹說為什么?亞記說聽說他們在步城和河街鎮(zhèn)偷摩托車和電動車。庚妹說他們回來過年時不是都說去打工嗎?亞記就嘆了一口氣,說人都是會變的,一出外面去就會變得更快,就像李妹那樣。庚妹嗯了一聲,說那是,但也不都像李妹,有變好的也有變壞的。

庚妹說你有出去過打工嗎?亞記說去過一年,為城里人蓋大樓,白白辛苦,老板一直拖著不發(fā)工資,只發(fā)點(diǎn)生活費(fèi),臨到過年老板就不見了。后來李妹就說讓她去打工,我留在家里照顧孩子。誰想到她出去后會變成那樣呢?庚妹說也不單是她一個這樣,你們這兒出去的有好幾個,我們那兒出去的也有。

亞記說你怎么不去打工?庚妹說以前也出去過一陣子的,但我只讀過兩年半書,文化太低,人又不漂亮,很難找工作,找到的都是又臟又苦又累的,當(dāng)然我不是怕臟怕苦怕累,但我受不了別人看我的眼神,人人都說城里好,可是我這一身農(nóng)村女人的土樣子,在別人眼中都不像個人。我媽去世得早,我爸越來越老了,當(dāng)年我孩子又小,所以就跑回來了。反正在外面也掙不了幾個錢,我又不愿像李妹她們那樣。你知道我爸是師公,很要名聲,如果我那樣,他肯定會拿把刀進(jìn)城把我殺了。

亞記感到自己的身子哆嗦了一下,說不會吧。

庚妹說怎么不會呢?你說要是你有個姐或妹也出去這樣,你說你爸會嗎?

亞記就把胳膊放在餐桌上,用手托著腮在想他爸會不會這樣。大約想了一分鐘后,他說,我爸他怎么會這樣呢?你看他那像熟番薯的軟樣子,在你一個女人面前都流眼淚,還像個男人嗎?庚妹說這不是因?yàn)樗〉沽藛??亞記說才不是。庚妹說怎么不是?人病了的時候會特別軟弱。亞記說他是在想女人。庚妹啊了一聲說,想女人,哪個女人?你媽媽嗎?亞記說他要是有那么想我媽就好了,我媽去世后,估計(jì)還不到半年,他就和別的女人好上了。庚妹又啊一聲,說誰?亞記說黃蓮。

門外的陽光越來越黃了,庚妹站起來說我要回去了。亞記留她不住,只好把她送出門口,看著她騎上車離開了。

正當(dāng)亞記擔(dān)心庚妹趕夜路不安全,急得在門口轉(zhuǎn)了十幾圈時,黃蓮又來了。亞記說麻煩你幫忙照顧我爸,我去送庚妹,今晚不回來了。

第二天,亞記從庚妹家回來時,黃蓮已經(jīng)離開了,但家里仍多了一個女人。女人帶來了一大堆東西,有給父親吃的營養(yǎng)品,有給亞申買的兩套衣服,有糖果餅干和蘋果,還有一只燒鴨。亞記進(jìn)到廳屋里,女人正拆開一套童裝的包裝,準(zhǔn)備叫亞申試試。她邊拆邊說快叫媽媽呀,我是你媽媽!亞申怯怯地站在門角邊,盯著這個陌生的女人,上齒咬著下唇,就是開不了口。女人說你不認(rèn)識媽媽了嗎?亞申搖了搖頭。

看到她,亞記先是愣了一下,說你,你來做什么?李妹說我回來呀,我不能回來嗎?亞記說回來?這里還是你的家嗎?你不是早就不要家了嗎,還回來做什么?你還是回你爸媽那里吧!李妹說聽說爸病了,我回來看看,我想亞申了。亞記說你還會想亞申?他心里和眼里早就沒你這個媽了。

李妹的眼睛就紅了,說不管怎樣我都是亞申的媽媽。她再次轉(zhuǎn)身走到亞申面前,用雙手把他抱過來,讓他的小臉埋到了自己的胸前,一只手摸著他的腦袋,說我是你媽媽,快叫媽媽呀。然而亞申就是不開口,還用力掙脫了出來,跑到亞記身邊。

李妹只好過去把衣服往亞申懷里塞,亞申卻放開了手,衣服掉到了地上。李妹俯身撿衣服時,止不住的眼淚噗噗噗地落到衣服上。

亞記說孩子已經(jīng)懂事了,你的名聲讓他在學(xué)校抬不起頭來。

李妹的眼淚就流得更密集了,她把被淚水打濕的新衣服放到木沙發(fā)上,幾乎話不成句地說,我這不是想讓我們家過上好日子嗎?

亞記說這也叫好日子?你出去掙錢不要臉,連全家人的臉都給你丟盡了,也不見有幾個錢回來,沒有錢也就算了,當(dāng)初我叫你回來時,你要是馬上回來就好了??赡阋欢ㄒ@樣出去,我想你是自己要過好生活吧!當(dāng)然,你要過好生活是你的權(quán)利,我無權(quán)反對你。再說我們離婚也都幾年了,你還回來做什么呢?我不想看到你!我們一家人都不想再看到你!

李妹說我掙的錢我一直攢著,聽說政府就要鋪水泥路進(jìn)村來了,我想回來做一棟水泥樓,所以找你商量一下。

亞記愣了一下,說那么說你還真掙到錢了。

李妹說錢是掙有一些,不多,加上賣點(diǎn)家里的杉樹的話,還是能建一棟兩層的水泥樓的。

亞記說,可是我不要你的錢,你不用找我商量,我再次提醒你: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你的事與我無關(guān),你要做房子做什么你自己做,你回你爸媽那里去做。

李妹說怎么會與你無關(guān)呢?這房子,將來是我們的兒子亞申的。

亞記說亞申不會住你的房子的。

李妹說那你有本事給他做房子嗎?如今那些通了水泥路的村子,哪家哪戶沒做水泥樓呢?

亞記說我會努力做的。

李妹說那你要努力到什么時候?恐怕等到亞申長大了得娶老婆了你還做不起呢。

亞記說我做得起做不起關(guān)你什么事?

李妹說當(dāng)然關(guān)我事,因?yàn)閬喩暌彩俏业膬鹤?,不管怎樣他還是我兒子!所以我想把房子做到這兒來,做好了亞申就可以馬上有得住了。到時讓我爸媽也搬過來,讓他們和亞申一起住。我希望你也能夠一起住。

亞記說你真會想?。∥揖褪亲∶╁家膊粫∧愕姆孔拥?!也不會讓亞申住的!

李妹說你怎么就不能往開里想呢?村里也不只是我一個女人出去掙錢。你怎么一直都聽信別人的謠言呢?我都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他們是眼紅我們掙到錢,所以才說我們的壞話。

亞記說是謠言嗎?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知道。

李妹說好好,我們先不吵這個,我這次回來不是和你吵架的,我們以前吵得還少嗎?你看我們離婚都五年了,可你娶到老婆了嗎?我想你不如等我回來,等我再掙十年錢我就回來了,那時我也老了,亞申也長大了,不管他讀書行不行,家里的擔(dān)子到他挑了。這樣,我們老了還有個伴。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了,我想和你復(fù)婚。

亞記說你覺得還可能嗎?我也想了很多年,也想清楚了,我想要的是一個在家的女人,能日日夜夜作伴的女人,即使再窮,那也還是過日子。你的名聲已經(jīng)讓我們父子很久都抬不起頭來了?,F(xiàn)在,當(dāng)我們漸漸忘記了你,我們能夠漸漸抬起頭時,你怎么又回來了呢?還想在這里做房子?我們怎么會住你的房子呢?我絕不會答應(yīng)你把樓房起在我家的地上!你還是走吧!

李妹的眼淚又一次流了出來,她再次去抱亞申,亞申又躲閃開了。亞記想說早知這樣,何必當(dāng)初呢?但他沒有說出來,因?yàn)樗吹搅伺说难蹨I,他的心尖也開始發(fā)軟。眼前的這個人兒,在當(dāng)年只要她眼淚輕輕一彈,就會馬上把他給化了,他就會什么都依著她。她要出去打工時,開始說什么他都不同意,最后就因?yàn)樗齽佑昧怂难蹨I,他才答應(yīng)了她,盡管他心里有一百個不情愿。

李妹比亞記小兩歲,當(dāng)年曾是這個村莊最漂亮的女孩,漂亮得連亞記都覺得她嫁給自己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現(xiàn)在的她還是那么漂亮,只是這種漂亮不是以前那種漂亮,以前那種漂亮曾讓他迷戀不已,得到她,他心甘情愿地為她做一切。而她現(xiàn)在的漂亮給他的感覺是陌生的,讓他喜歡不起來。她臉甚至比出去前還白,只是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言談間亞記還好幾次看到她的眼角顯露出的魚尾紋。當(dāng)年她嫁過來后,他和她形影不離,白天一起上山下地,一起采野果摘豬菜。有時他走在前面,山風(fēng)把她香噴噴的體味和氣息吹過來,他馬上就想要她,于是轉(zhuǎn)過身來充當(dāng)攔路虎,抱住她就不愿意再放手;有時她走在前面,看著她扭動的大屁股,他就會呼吸越來越粗,終于連步子也邁不動了,于是丟了手中的柴刀、鐮刀、豬菜或什么的,一下子就抱住了她的細(xì)腰,癢得她發(fā)出咯咯咯的笑聲,像一只發(fā)情的小母雞,挑逗得他更是情欲勃發(fā),她轉(zhuǎn)過頭來,從口鼻里噴出的氣息香得不得了,嘴唇像一個粉嫩的吸盤,把他的整個臉一下子就都吸了過去。

然而現(xiàn)在,面對依舊美麗的李妹,亞記甚至連抱她一抱的欲望都沒有了。

自從得知她出去不是真的打工之后,他的心理就逐漸出現(xiàn)了障礙。本來她一年半載才回來一次,他想她都想得受不了了,甚至有時上山看到一個樹洞,他都當(dāng)成她想上去抱一抱,下到河邊看到一塊石頭有點(diǎn)像她的大屁股,他也想抱一抱。所以她剛一回來,他就眼巴巴地等著天黑,天還沒黑就做好飯吃了,然后又眼巴巴地等著父母早些睡覺,父母倒也是個明白人,天剛黑就早早上床去了,他又開始眼巴巴地等著亞申快些睡覺,可亞申就是不困,到了往時入睡的時間他都還很精神。等到欲火都差不多把他燃燒殆盡時,亞申終于被裝作起來喝水的母親牽進(jìn)了她房里。

出去半年后回來的李妹迎合著他,比以往主動得多,熱烈得多。讓他越來越驚訝的是,自出去以后第一次回來,李妹的花樣翻新便開始層出不窮。這些花樣他和她以前是沒有的,現(xiàn)在怎么會變成這樣?他開始想不明白,當(dāng)他聽到越來越多的傳言后,他的腦子里就開始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的男人。陌生男人很快就變成了一群,隊(duì)伍越來越壯大。他看到隊(duì)伍中的每個男人都是她的老師,都親自教給她那些花樣。于是他由興致勃勃一下子變得興味索然。

記得有一次她的舌頭剛進(jìn)入他的嘴里,他就感覺到一種咸魚般的腥味。這是他第一次嘗到她的嘴里有異味。出去打工之前,她的口水都是香噴噴的。咸魚一樣的腥味讓他差點(diǎn)嘔吐,一下就變得興趣了無。

他還記得他們的最后一次,是她出去第四年的農(nóng)歷七月十四回來,在那個大節(jié)日的晚上,他壓抑了半年多的欲望被她帶回來的一瓶好酒燃燒成熊熊大火,上床后,她說身體有些不舒服,他卻按捺不住自己,第一次以武力解決了她的抵抗,進(jìn)入她的身體。然而,他很快就聞到了一股蚯蚓腐爛般的腥臭味。這種腥臭味令他反胃,差點(diǎn)當(dāng)場嘔吐,整個人一下就蔫了。他從沒有過那么兇地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嚶嚶地哭了,說她在外面可能是睡了不干凈的床,或是用了別人不干凈的浴缸,也可能是用了不干凈的水洗澡,她得病了。

亞記馬上翻身下床,跑去洗澡房沖了個澡,還用香皂把下身洗了三遍,才把那股腥臭味洗掉,但是幾天后,他的下身還是出現(xiàn)了問題。

亞記又羞又惱,不知自己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癥,他像一條瘋狗一樣慌里慌張地趕到鎮(zhèn)上去找李醫(yī)生。李醫(yī)生常進(jìn)出崩沖,救治過很多人,村民們都相信他。李醫(yī)生幫他看了以后,問他說你上過幸福樓了?他說什么幸福樓?李醫(yī)生說我們鎮(zhèn)最出名的旅館呀!他說我每次出來趕圩都是當(dāng)天趕回去的,怎么會住旅館呢?李醫(yī)生說我問的不是這個意思,那我再問你,你去發(fā)廊找過小妹嗎?他說我沒去過。李醫(yī)生說那你有沒有和其他女人睡過覺?他說我只和我老婆睡過覺。李醫(yī)生就用一種很同情地眼光看著他,說那我知道了。李醫(yī)生說幸好不大,要是大的話就麻煩了。亞記變成了一個無助的孩子,乖乖地聽從了李醫(yī)生的話,打電話回去叫父親燒開水把家里浴巾都煮了一遍,把浴盆都燙洗過,然后放到夏日下暴曬。他留在鎮(zhèn)上的衛(wèi)生所治了十二天,花了兩千多元錢,才總算把病治愈了。出院時李醫(yī)生拿給他一包東西,說以后和女人睡覺都要戴上這個,就是和老婆睡覺也要戴上。

但李醫(yī)生給他的那包東西他一直沒有動過,因?yàn)閺哪且挂院螅蠲糜峙艹錾酵馊チ?,而且再也沒有回來,直到他們離婚,她也只是回了梅花鎮(zhèn)一趟。從醫(yī)院回來后,在很長的一段時日里,亞記一看到那些漂亮的女人,就會感到下身隱隱作痛,對她們完全失去了興趣。

直到遇見庚妹,亞記才覺得自己的一切又有了轉(zhuǎn)變。

就在昨晚,幸好他尾隨著去護(hù)送她。他好像是有預(yù)感一樣,她的摩托車果然出現(xiàn)了故障,在半路上加不了油門,熄火了。在他蹲下身幫她檢修車的過程中,她打手電筒照明,長發(fā)的發(fā)梢垂下來撩到他的頭上,撩到他的肩膀上,撩到他的臉頰上,讓他感到又酥又麻又癢,把他潛伏在體內(nèi)的那只猛獸撩撥得蠢蠢欲動。

她說你看得清嗎?

他說你再照低一些。

他說再低一些。

她的身子就真的低了下來,肩胛蹭到了他的頭,有樣?xùn)|西像一只脫兔一樣突然就鉆進(jìn)他微傾的頭與肩膀之間的空當(dāng)里,那是一只對毛衣的包裹很不甘心的乳房。亞記肩扛的這只乳釋放出的一種說不清的氣息,一下就把他身體里的那頭猛獸釋放了出來,讓他啪地丟掉手中的螺絲刀,轉(zhuǎn)身就抱住了她。

在第三次長吻之后,她還是推開了他。她說這是在大路上,會有人來的。他嚇了一跳,也就松了手,說不會吧,這路晚上很少有人走的。她說像我們一樣,山里走夜路的人多。

亞記就放了她,動手修起車來。

庚妹說你要真的喜歡我就娶了我。

亞記不做聲,繼續(xù)修車。

庚妹說你是嫌棄我比你大是吧。

亞記說沒有。

庚妹那你是要征得你爸你舅你姐他們同意是嗎?

亞記說我的事我自己也能做主,但這個時候不能刺激我爸,我也不希望和家里人鬧僵,反正你我都單身那么久了,那就再等等吧,你家亞保會同意你再婚嗎?

庚妹說亞保他從小就沒有爸疼,只要你疼他,他巴不得呢。

亞記就沒有再說話,很快就把她的摩托車修好了。

而現(xiàn)在,李妹居然又回來了,而且還想和他復(fù)婚,她的病好了嗎?就算醫(yī)好了,她能有庚妹那么健康嗎?

手機(jī)突然響了,是庚妹打來的,她說還愿的歌娘我爸只找到了一位,她很久都沒有做了,都不太熟練了,所以最好還找一位,我爸叫你自己找。亞記說你爸都找不到,那你叫我去哪里找呢?庚妹在電話里就嘻嘻笑了,說有個你認(rèn)識的人,但要你自己去請。亞記說誰?庚妹說黃蓮姨。亞記啊了一聲就愣住了。庚妹說你以為我騙你嗎?你別不相信,我爸說黃蓮姨年輕時當(dāng)過幾次歌娘,聲音比其他歌娘都好聽。亞記就哦了一聲。庚妹說你還愿用的酒,我估計(jì)了一下,有兩百斤已經(jīng)足夠了,這兩天我就全部蒸好,到時和亞保一起給你送過去。亞記說太麻煩你們了。庚妹說麻煩什么呢,現(xiàn)在做生意誰不送貨上門呀!

剛掛了電話,李妹就說原來你找到女人了是嗎?她是誰?

亞記說你別瞎說,她是天堂村大師公黃金秀的女兒,我買她釀的米酒,請她爸來是幫忙做堂。做堂你知道嗎?就是還大愿。我要為我爸還一次大愿。

李妹說還愿?我聽其他地方的人說過,為爸還一場大愿,這真好啊,希望他快快好起來。

亞記聽到心里有個聲音說:我爸早已沒有你這個兒媳婦了。他說出口的是:他早就不是你爸了,他是我的爸,你怎么還這樣叫他呢?

李妹的雙眼又開始緊鑼密鼓地眨了起來,說可我還把他當(dāng)爸,不管怎樣他都是亞申的爺爺。我希望你再好好考慮考慮剛才我說的話。我出去那么多年掙錢,為的是什么?到頭來還不是為了回來建一棟水泥樓嗎?可是建一棟水泥樓如果只有我一個人住又有什么意思呢?那樣的話我還不如不建!父母遲早會離開我們,兒女也可能會去打工,就像我一樣一年才回來那么一兩次。那時我老了,沒有人陪我怎么過?

亞記說如果你當(dāng)初知道這樣想就好了。

李妹說我現(xiàn)在這樣想就遲了嗎?

亞記說遲了,太遲了。

李妹說我們都還不老,怎么就遲了呢?

亞記說我要的是一個在家的女人,你一直這樣出去,有你和沒有你都一樣。

李妹說要是我現(xiàn)在回來呢?

亞記說遲了。

李妹的哭聲就飛了出來。

亞記別過臉去,他怕自己的眼淚止不住會流出來,那是他最不愿意讓她看到的東西。

李妹跑了出去。亞記隨著她跑動的聲音轉(zhuǎn)過頭,他看到她的身影呼地閃出門外就不見了,只有幾顆亮晶晶的眼淚被風(fēng)吹著飛進(jìn)了屋里,向他狠狠地砸了過來。

還愿的日子在忙碌之中很快就到來了。

天亮不久,庚妹和亞保就一人開了一輛摩托車來了,各自卸下一桶一百斤裝的米酒,很輕松地就提進(jìn)廳屋里。

庚妹說這幾天我們母子倆都一起來幫你。亞記說不用。庚妹說怎么不用?這里里外外你自己忙得過來?今天你就是想趕我走也趕不了啦,我爸安排我做這次還愿的廚娘。她嘻嘻地笑了起來。笑完了說所以現(xiàn)在起,你家的廚房這幾天就歸我了,你兩個姐做我的助手。我家亞保每天開摩托車去一趟鎮(zhèn)上,幫你買肉買菜和其他東西。

庚妹突然又記起什么似的,說黃蓮姨呢?亞記說自從我爸能夠自己拄著拐杖走動以后,我就很少讓她來了,別人說閑話難聽。庚妹說他們倆本來一個沒有老公,一個沒有老婆,在一起也是正常,只是因?yàn)榕履銈儍号煌獠磐低祦硗?,搞得名不正言不順,才招來閑話,不如干脆把她接過來,讓他們在一起,這樣既封住了那些說閑話的嘴巴,也讓你爸有個照顧。開了春,你也好放心地去做掙錢的活兒。

亞記就又不說話了。

庚妹說我叫你請她做歌娘,你請了沒有?亞記說啊?我把這事都忘了。庚妹說忘了?這么大的事你都忘了?我看你根本就是不想請她是吧?沒有歌娘,你這愿還要不要還?亞記說我舅爺說歌娘有一個也可以了的。庚妹說問題是現(xiàn)在一個都沒有。亞記說你爸不是請了一個嗎?庚妹說是請了一個,可是她來不了啦。亞記說為什么?庚妹說病了。亞記又啊了一聲,說那怎么辦?庚妹說你現(xiàn)在才知道著急問我怎么辦呀?馬上去請黃蓮姨呀!亞記撓起頭來,說可是現(xiàn)在才請她,她會來嗎?庚妹說現(xiàn)在還不算太遲,你馬上騎摩托車過去,不就是十分鐘的路嗎?

亞記還是有些猶豫。

庚妹就對亞保說,你陪你亞記叔一起去吧!亞保說好的。

當(dāng)把黃蓮姨請回家里來時,舅爺也到來了,昨晚過來的兩位姐姐也已經(jīng)起來,和庚妹一起在廚房里忙碌開了。

崩沖的早餐平時都是要吃飯的,因?yàn)橄惹叭藗兌家仙较碌馗苫?。而很多男人也都喝酒。舅爺一到就開了桌,有兩位師公也已經(jīng)騎摩托車到來,他們分別是詔禾師鄧文府和賞兵師李文錦。

三瓷盞熱米酒下肚,李文錦師公問亞記多少歲了,亞記說三十四了。李文錦說這個年齡最好,我當(dāng)年也是三十來歲開始學(xué)做師的,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要當(dāng)一名師公,喜不喜歡當(dāng)師公。亞記說每年殺年豬舅爺都來幫我們家報(bào)年,我都在一邊聽著,他的很多東西我都差不多背下來了。李文錦說不錯啊,我看你的長相也是個當(dāng)師公的料,你干脆拜我為師父吧。

有個聲音說:不,他不能當(dāng)你的師哥(徒弟)!

這么宏亮的聲音震得大家一跳,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還愿師黃金秀已經(jīng)走進(jìn)屋里來了。等他落座喝了兩口酒,又吃了一塊肉,李文錦說你倒說說,亞記怎么不能當(dāng)我?guī)煾纾?/p>

黃金秀說因?yàn)槲乙?dāng)我的師哥。李文錦說是我先問他的。黃金秀說是我先看中他的。亞記連忙說喝酒喝酒!手中那只白鷴樣的瓷壺點(diǎn)了幾次頭,三位師公的瓷盞又都滿上了米酒。這時又有三位“標(biāo)”到了,他們是在還愿中唱盤王歌、跳長鼓舞和扮演廟王等角色的男人。

又喝了三盞酒,黃金秀說你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亞記當(dāng)我的師哥嗎?李文錦說不知道。黃金秀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亞記你爸呢?亞記說他現(xiàn)在不能喝酒了,只能吃點(diǎn)飯和肉,早就吃飽回房休息了。黃金秀說你把他扶出來,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和他說。

黃蓮也出了席,和亞記一起進(jìn)房扶父親出來。

舉辦這場還盤王大愿,不知師公會有多少重要的話要交待,但亞記萬萬沒想到的是:作為還愿師的黃金秀接下來跟父親說的話,居然與還愿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亞記知道當(dāng)師公的臉皮一定要厚,開始不厚的也要學(xué)會變厚,但他沒有想到黃金秀臉皮真的比老野豬皮還厚,居然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為女兒庚妹求婚,就連庚妹聽了以后那張微黑的臉也一下子變成醬紅,深深地埋了下去。亞記的臉也跟著埋了下去。

父親說話本來就已經(jīng)很不利索,此時說出的話更是嚕嚕嚕的沒有一個完整的字,看樣子這位連給自己都做不了主的父親,是無法再為兒子做主了,他癡呆的眼睛求救似地看向舅爺。

舅爺就問黃金秀,你女兒貴庚幾何?黃金秀說庚戌年十一月初二生的。舅爺說亞記你是哪年出世的?亞記說1978年農(nóng)歷2月。舅爺就掐起了手指算了一下,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說女的大八歲。

黃金秀的臉有些許窘迫,但只是一閃而過,說女大八要大發(fā),大點(diǎn)就大點(diǎn),大點(diǎn)有什么不好?女人大點(diǎn)才會疼老公。

大姐說這不是大一點(diǎn),這是大太多了。

黃金秀的臉又窘了一下,也很快就一閃而過了,說不超過十歲也不算大太多,再說我家庚妹不像其他女人那樣跑出外邊去,一直老老實(shí)實(shí)本本份份地呆在家里,有孝心,會疼人。

鄧文府師公說,這樣的女人誰能和她結(jié)婚是誰的福氣,是上輩子修來的。

李文錦也幫起腔來,說兩個人都是在家不出去打工的,一個沒有老婆一個沒有老公,能在一起過日子挺好的。

黃金秀說我家庚妹現(xiàn)在的釀酒生意越來越好了,自己忙不過來,全靠著亞保幫忙??墒莵啽R呀?jīng)長大,遲早有一天也會像其他年輕人一樣跑出去打工。亞記和她結(jié)婚,以后可以兩人一起釀酒賣。

鄧文府呵呵地笑了,說那樣我就不愁沒有好酒喝了。

二姐這時終于發(fā)話了,說你們說再多也沒用,還是先問問他們自己吧!都什么時代了還想包辦婚姻?

于是舅爺就說,亞記你是男的你先說,你同不同意?

人們馬上就聽到了一個聲音:不同意!

但這不是亞記的聲音,亞記仍低著頭沒有出聲。

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這個熟悉無比的聲音讓亞記哆嗦了一下,感覺它就像是一把尖刀,自己像是一頭被宰殺的年豬那樣被它狠狠地一下刺進(jìn)了心臟。

人們的目光紛紛朝這個聲音望去,當(dāng)看清了向廳里走進(jìn)來的人后,很多人的臉色立馬變得難看了起來。

亞記也已經(jīng)抬起了臉來,他吃驚地望著她,說你怎么又來了呢?李妹說我怎么就不能回來?這里原本就是我的家。亞記說這不是你的家,你早就不要家了。李妹說誰說我不要家呢?是你趕走了我,不讓我回來的。

亞記說是你自己有家不回啊,我要的是一個在家的女人。

李妹說我當(dāng)年說我在家,讓你出去打工,可是你出去打了一年工你掙得到錢了嗎?你跑回來就不愿意再出去了,如果我也不出去,那我們家誰來掙錢?亞申現(xiàn)在還小,再大些時,如果他讀書厲害怎么辦?我們天天在家不掙錢能供得起他讀書嗎?就算他成績不好,那現(xiàn)在都要鋪水泥路了,家家戶戶都準(zhǔn)備著做水泥樓,我們做得起嗎?

亞記說誰說我不去掙錢,只要有掙錢的機(jī)會我都去做,我現(xiàn)在給馬老板伐木,或是給種桉樹的黃老板做工,每天也有一百元。這個家不是我努力掙錢養(yǎng)的難道是你養(yǎng)的嗎?

大姐說就是,你說你掙錢,可是你的錢在哪里?

李妹說離婚前,我不是每個月都有錢寄回來嗎?

二姐說你掙的是什么錢?你還有臉回來呀。

李妹就用雙手捂住了臉,但她怎么也捂不住自己的那些眼淚。亞記看到那些眼淚從她的掌縫間頑強(qiáng)地?cái)D了出來,聽到它們破碎時發(fā)出噼哩啪啦的聲音,他感到自己的心也一下子碎了。

讓亞記沒想到的是,亞申居然走到了李妹的身邊,小小的臉上神色憂傷,他還輕輕地連叫了兩聲媽媽。

李妹一下子就放開了捂臉的雙手,讓哭聲和眼淚都飛了出來。她突然注意到,她的兒子亞申身上穿的,正是她買給他兩套新衣服中的一套,她一下子抱住了他。

亞記說你不要嚇壞孩子,亞申你快過來。說著想起身離席去拉亞申。

亞申說爸爸我不怕,然后又輕聲地叫媽媽別哭,他頂起腳尖,小手高高向上伸著想為李妹擦淚,可是他仍然夠不著。于是李妹自己擦掉了眼淚,止住了哭泣。她說當(dāng)年離婚我并不愿意,是亞記逼我的。當(dāng)然我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對不起亞記,但我確實(shí)是一心為這個家的。離婚后,我掙的錢一直攢著。去年我想了一年,我想通了,我想跟亞記復(fù)婚。這次從過年回來我就一直在爸媽家里住著,被他們罵得比狗還賤,他們也勸我復(fù)婚。本來我還想出去再掙兩天,現(xiàn)在我也想通了:只要亞記和我復(fù)婚,我再也不出去了。

亞記說我還會相信你嗎?

李妹說你不信的話,我可以把我的錢全部給你,給你做水泥樓,這次還愿的錢也可以全部由我來出。聽說祭兵(祭祀神兵,還盤王愿儀式之一)結(jié)束時,是由主人夫妻一起把裝著谷穗的簸箕抬進(jìn)房的,我想在盤王和家先面前,和亞記一起抬這個簸箕,讓他們見證我們復(fù)婚。

黃金秀終于忍不住開口了,說你們當(dāng)初結(jié)婚沒有合婚嗎?

舅爺說他們是合了婚的,是我當(dāng)?shù)那逅蹋ㄖ鞒只槎Y的師公)為他們在家先面前合的,大家都知道,他們雖然沒有拜堂辦大酒,但也是辦了小酒的。

黃金秀說這樣說來,你們離婚是緣分盡了。俗話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如今我家庚妹喜歡上亞記,她說亞記也很喜歡她。亞記,你自己說是不是?

亞記沒想到這位大師公又一次問得這么直接,現(xiàn)在他的心比被風(fēng)吹落在地的野果還亂,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窘得像一只紅臉公雞一樣聳拉下腦袋。

黃金秀說一個男人怎么害起羞來了?我不但要收你為女婿,還要收你為師哥,培養(yǎng)你當(dāng)師公呢。當(dāng)師公的人,怎么能夠這樣害羞呢?亞記,你給我抬起頭來,看著我!

亞記只好抬起頭來,卻是目光散亂,他不敢迎接黃金秀那鷹眼一樣犀利的目光,而是朝向李文錦那一側(cè)。

黃金秀說看著我,喜不喜歡我家庚妹,你快說是還是不是。

李妹說我還真沒見過臉皮這么厚的人,堂堂一位大師公,有這樣逼人家的嗎?亞記你不要看他,請你看著我好嗎?我知道你心里還有我的是嗎?就是不為我,你也要為我們的兒子亞申著想呀。李妹說著放開了懷里的亞申,突然從包里掏出一扎東西,拍的一聲放到亞記面前的桌子上,說這是給你還愿用的。那是一扎紅紅的鈔票,立馬讓所有人都噤了聲。亞記的身子先是抖了一下,然后不由得后傾著退了些許,就好像放在他面前的不是一萬元鈔票,而是一筒炸藥。

黃金秀仍在堅(jiān)持著自己的思路,說亞記你不要只看眼前的錢,你只要說聲喜歡我家庚妹,這次還愿祭兵,我就讓她和你一起抬簸箕回房。

庚妹這時也早就抬起頭來,說亞記,還愿的錢我也可以支持你的,如果你愿意和我結(jié)婚,通村水泥路一鋪好,我們也可以馬上建水泥樓。

所有人的這些話就像火硝一樣填壓到亞記的腦袋里,亞記覺得自己的腦袋都要爆炸了,他說我不要你們的錢,我不會要你們的錢的!還愿的錢我已經(jīng)籌好了。說完他就站起來離開了餐桌,離開那扎炸藥一樣的萬元鈔票。

這時有三位小女孩走了進(jìn)來。

李文錦說童女到了,黃金秀你這還愿師是怎么當(dāng)?shù)??今天我們是來給人家做什么的?怎么就變成了你女兒的訂親酒?

黃金秀的臉窘了一下,說還愿之前訂個親有什么不可?

李文錦說不可!萬萬不可!這樣會壞了規(guī)矩的。

其他人也都靜了下來。

舅爺就對李妹說,你先把你的錢拿回去,有什么事還完愿后再商量,好嗎?

李妹說不,錢我已經(jīng)拿出來就不打算拿回去了,你們不收,弄丟了也是你們的。

于是舅爺?shù)穆曇艟痛罅似饋?,說你不要鬧了!他拿起那沓錢,啪的一下拍回到李妹手上,說拿好了,掙個錢容易嗎?

詔禾師鄧文府這時大聲叫了起來:時間不早了,早餐就吃到這兒為止!請廚娘們趕快把碗筷撤了,把桌子弄干凈,十二點(diǎn)一到就正式起臺還愿!他掃視了一下紛紛站起來的人們,又說大家請按原來的分工,各自負(fù)責(zé)好自己的工作。剛才爭的那些事情,都先放下來,等還完了愿再說。

人們就分頭忙了起來。

只有李妹仍然呆呆立在廳屋左下角那兒,眼淚再一次涌了出來,滴在手中那沓紅紅的鈔票上,上面的幾張很快就軟了。李妹看著看著,她想不明白的是:以前她的眼淚一掉,亞記的心馬上就會比這些被打濕的鈔票還軟,而現(xiàn)在她流了那么多的眼淚,他的心怎么就不會再軟了呢?

有聲音叫時辰到了,還愿啦。

有聲音叫起臺了,請廚娘趕快上好酒好菜,請家主、師公、標(biāo)、歌娘和童女們趕快入座!

這兩個聲音,前一個很宏亮的是還愿師黃金秀的,后一個有些發(fā)尖發(fā)顫的是賞兵師李文錦的。

兩個聲音都沒能把李妹從呆立的狀態(tài)中喚醒,也沒能止住她的那些眼淚,當(dāng)亞記終于注意到她的時候,她手中的那扎錢已經(jīng)濕了一層又一層,而且還在不斷地往下濕下去。

責(zé)任編輯 ?郭金達(d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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