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宋仁宗朝諫官振職,成為仕宦捷徑。受諫官活動影響,士人諫諍精神高漲,同時也刮起一股沽名徼進之風。諫官存在“立異為心”的不良風氣,諫官“立異”行為為士人所仿效,浮薄士人為求虛名,標新立異,刻意顯示自己與眾不同,通過求奇求怪驚眾取譽,士人中出現(xiàn)怪奇之風。仁宗朝以范諷為首的“東州逸黨”、慶歷年間石介主盟太學后的“太學體”等怪奇士人風氣和文學現(xiàn)象都與之相關。
關鍵詞:仁宗朝;諫官;怪奇;士風;文風
作者簡介:張貴,男,文學博士,國家圖書館博士后研究人員、館員,從事唐宋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5)02-0128-07
宋仁宗朝諫官振職,成為仕宦捷徑。仁宗朝盛行的怪奇、僻澀文風,受諫官活動、諫諍精神及其激起的沽激邀名風氣影響。以范諷為首的“東州逸黨”、慶歷年間石介主盟太學后的“太學體”等怪奇士人風氣和文學現(xiàn)象都與之相關。嘉祐二年(1057),歐陽修利用科舉考試對“太學體”的排抑,也有借之糾正怪奇驚眾、邀名求進士風的目的。
一、仁宗朝諫官活動對士風的影響
宋仁宗朝諫院成為獨立機構,諫官由皇帝親自除授,職能從規(guī)諫君主擴大到監(jiān)督百官。諫職已成為具有較高地位、廣泛參與國事的要職。敢言的諫官由于“執(zhí)政畏其言,進擢尤速”[1](P4448),從而迅速升遷。仁宗“每進用大臣,未嘗不采天下公議所歸”[1](P4264),諫官進諫易獲得聲名,為人主所知,也為其升遷奠定了基礎。據(jù)張復華《北宋諫官制度之研究》所列“北宋諫官升遷與罷免人數(shù)統(tǒng)計表”看,仁宗朝任諫官的67位成員中,有40位都獲得了升遷。[2](P89)且據(jù)文中附錄《北宋諫官表》統(tǒng)計,仁宗朝很多知名諫官后來都出任宰輔,如范仲淹、韓琦、富弼、張方平、歐陽修、包拯等。[2](P351)可見,諫官多不次之擢,已成為仕宦捷徑。
《宋史·忠義傳序》云:“真、仁之世,田錫、王禹偁、范仲淹、歐陽修、唐介諸賢,以直言說論倡于朝,于是中外搢紳知以名節(jié)相高,廉恥相尚,盡去五季之陋矣?!盵3](P13149)文中所列對真、仁宗朝士風形成起關鍵作用之人都曾任諫職,他們在諫官任上積極敢言,贏得了聲名。在其影響下,“中外搢紳知以名節(jié)相高,廉恥相尚”。然而,對仁宗朝諫官活動分析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除積極作用外,諫官言事風氣也帶來一些弊端。
仁宗朝重視士人之名,甚至如司馬光所說“國家求名不求實”[1](P4695),積極敢言獲得聲名的諫官即可贏得士論,迅速升遷,甚而后來出任宰執(zhí)。范仲淹、歐陽修等人雖未有意通過諫職獲得升遷,但他們的實際經(jīng)歷卻激起了一些諫官效仿。隨著諫官素質(zhì)的下降,一部分素質(zhì)較低的諫官便不惜賣直邀名、沽名釣譽,甚至攻訐、捃摭他人陰私以圖自進。同時,仁宗朝諫官人選受士論影響,士人通過積極敢言獲得聲名便可贏得士論,為出任諫官打下基礎,范仲淹、歐陽修等人任諫職都有士論影響的因素。諫官言事風氣及通過敢言出任諫官的方式,引起士人爭相仿效,歐陽修說“小人見言者得進既速,則各務奔趨”[4](P1317),知諫院余靖也說“小人望風希進,無所不至”[1](P3727)。如郭承祐性格狡獪,又依靠與皇室的裙帶關系,被廢黜后復被任用,而他卻“時輒言事,或指切人過失,同列謂之武諫官”[1](P2900)。鑒于這一弊端,有臣僚提出減緩諫官升遷速度,從而限制浮躁之人效仿的建議,《宋史·張洞傳》載:“諫官持諫以震人主,不數(shù)年至顯仕,此何為者。當重其任而緩其遷,使端良之士不亟易,而浮躁者絕意?!盵3](P9934)由上可知,受諫官活動影響,士人諫諍精神普遍高漲的同時,也刮起一股沽名徼進之風。
馬端臨《文獻通考·職官考》載:“紹興間,致堂胡氏寄政府書曰:‘古者人臣皆得進諫于其君。后世專設一職,既己乖謬,居是職者又多以立異為心,撓亂政事?!矗阂粤悶樾?,以利口為能,此諫官之所以使人厭也。”[5](P460)致堂胡氏即胡寅。由其所言可知,諫官存在“立異為心”的不良風氣。諫官通過標新立異可以顯示自己不從流俗、才能異于眾人,從而贏得聲名。仁宗朝一部分諫官為獲得聲名,或攻訐人私,或所言之事不切實際,標新立異,甚至荒唐可笑,如宋禧為諫官時勸仁宗在宮中設荊棘、養(yǎng)羅江犬等。韓琦任諫官時曾批評諫官“知時之不可行而徒為髙論,以賣直取名”的言事方式,提出應“顧體酌宜,主于理勝,而以至誠將之”。[6](P720-721)當是對“立異為心”不良風氣的糾正。
諫官“立異”行為為士人所仿效,浮薄士人為求虛名,標新立異,刻意顯示自己與眾不同,通過求奇求怪以驚眾取譽,士人中出現(xiàn)怪奇之風。慶歷三年(1043),仁宗任用范仲淹、富弼等人主持新政,并增置諫官,銳意天下事,一時諫諍風氣高漲,歐陽修言“于是時,天下之士孰不愿為材邪”[4](P595)??梢姡苄抡I袖范仲淹、富弼等人及諫官活動影響,士人爭相要展示自己的才能。歐陽修《議學狀》云:“夫人之材行,若不因臨事而見,則守常循理,無異眾人。茍欲異眾,則必為迂僻奇怪以取德行之名,而高談虛論以求材識之譽。前日慶歷之學,其弊是也?!盵4](P1673)士人若無展示才行的合適環(huán)境,則與眾人無異,如果刻意想要異于眾人,則必然會求奇求怪、高談虛論,以博取聲名。慶歷年間士人想要展示自己的才能,但真正有機會施展的畢竟為少數(shù),因此求奇求怪之風頗盛,歐陽修指出慶歷學術的弊端與此密切相關。張方平評價此時士風說:“二公既罷,則輕銳之士稍稍得進,漸為奇論以撼朝廷,朝廷往往為之動搖。廟堂之淺深,既可得而知,而好名喜事之人盛矣。”[7](P82)指出,王曾、呂夷簡二人罷相后,輕銳之士得進,他們漸發(fā)“奇論”,好名風氣大盛。慶歷四年(1044),諫官余靖也說:“今之士人,名路相軋,不顧憲章,各懷倔強,如此風俗之弊,不宜崇長?!盵1](P3569)對士人為一己之名,而立異求奇、各持己見的風氣表示不滿,認為不可助長。仁宗朝士人求奇求怪之風綿延不絕,嘉祐五年(1060),仁宗下詔批評士人“危言詭行,務以驚眾取譽,罔上而邀寵”[1](P4637)。次年同知諫院司馬光指出“奸邪之臣,衒奇以嘩眾,養(yǎng)交以市譽”[1](P4695),都說明直到嘉祐末年此風猶盛。
二、諫諍精神、沽名風氣與“東州逸黨”
仁宗朝前期存在一個以地域命名的文人群體——“東州逸黨”。據(jù)《宋史·顏太初傳》、《宋史·范諷傳》等文記載,“東州逸黨”活躍于山東地區(qū),以范諷、石延年等人為領袖,他們不循禮法,行為曠達、怪誕,并借此以圖進取。一時間與其交游者“輒慕其所為”[3](P10064),對士風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顏太初曾作《東州逸黨》詩對之加以諷刺。
如果對“東州逸黨”相關材料分析會發(fā)現(xiàn),范諷等人的怪誕行為與諫諍精神及沽名徼進風氣有一定關系。范諷天圣七年(1029)被任命為諫官,《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百八“天圣七年”載:
甲戌,太常博士范諷為右司諫。先是,諷知廣德軍,尋以疾監(jiān)舒州靈仙觀,上御藥張懷德至觀齋祠,諷頗要結之,懷德薦于太后,遂召還。問所欲言,對曰:“今權臣驕悍,將不可制?!鄙w指曹利用也。利用貶,久之,乃授諷諫官。[1](P2514)
范諷憑借結交內(nèi)臣、攻訐大臣而被授予諫職,其手段不可謂光彩,從中可以看出他沽激求進的一面。范諷任諫官時間不長,但受諫諍精神影響,他諫官任上頗具言事積極性。如天圣七年,仁宗命晏殊、孔道輔等人“看詳轉對章疏及登聞檢院所上封事,類次其可行者以聞。右司諫范諷曰:‘非上親覽決可否,則誰肯為陛下極言者!”[1](P2515)同年,玉清昭應宮因天火被焚,“議者尚疑將復修宮,諷又言:‘山木已盡,人力已竭,雖復修,必不成。臣知朝廷亦不為此,其如疑天下何!愿明告四方,使戶知之。”[1](P2519)諫官任上積極敢言,去諫職后范諷沽激好名、攻訐求進的一面有所顯現(xiàn),《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百十三“明道二年”載:“舊制學士以先后入序班。時狄棐先諷為龍圖閣直學士,而諷盛氣凌棐,宰相李迪右諷,特詔諷班棐上,論者非之?!盵1](P2641)通過此事可以窺見范諷狂傲、好名的心理。同年,仁宗與呂夷簡合謀廢郭后,范諷意圖與呂夷簡相結,因而“乘間言后立九年無子當廢”[1](P2648),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范諷“力擠士遜,援呂夷簡入相,又合謀廢郭后,欲夷簡引己置二府,然夷簡憚諷,終不敢薦也”[1](P2689)。由以上論述,范諷既具諫官的責任意識,希望能夠有所作為,同時又頗為好名,甚而攻訐以求進,這當是為何《宋史·范諷傳》說他“捭闔圖進”[3](P10064)的原因。
景祐二年(1035),范諷因大臣內(nèi)部權力斗爭和其“詭激多妄言”的行為,被貶為“武昌行軍司馬,不簽書公事”。[1](P2721)這對他來說,無疑是巨大打擊,因而他本具有的狂放因素,便進一步爆發(fā),《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百二十“景祐四年”載:
始范諷責授武昌行軍司馬,會乙未赦書,落責授,徙保信,聽居舒州,既遭母喪,于是許歸齊州持服。諷日飲酒自縱,所與游者,輒慕其所為,時號“東州逸黨”。[1](P2834)
可見,“東州逸黨”之名當是在此時出現(xiàn)。仁宗朝士人重視聲名,并且個人活動在士人中的影響也關系到他們的仕途。范諷既受諫諍精神激起的責任意識影響,同時又具有強烈的功名心,甚而不惜沽激邀名、攻訐求進。他被貶后失去了在政治上施展身手的條件,前文歐陽修《議學狀》所說,雖是針對慶歷學術風氣而言,但也頗能解釋范諷被貶后更加怪誕、曠達、不循禮法的心理。范諷存詩僅兩首,無法窺其風貌,不過由此推斷,他散佚作品當不乏攻訐邀名之作。
其實,“東州逸黨”成員,大多是有著強烈責任意識、功名意識卻又仕途偃蹇的文人,這一特征也是他們行為表現(xiàn)的共同基礎。如石延年與范仲淹、歐陽修等人交往頗深,他去世后范仲淹曾作《祭石學士文》,歐陽修也作《石曼卿墓表》。范仲淹明道二年(1033)曾任諫官,并極力諫止仁宗廢郭皇后,歐陽修亦是諫諍意識強烈,石延年與他們交往,思想自然會受到影響。《宋史·石延年傳》說他:“嘗上言天下不識戰(zhàn)三十余年,請為二邊之備。不報?!訓|籍鄉(xiāng)兵,凡得十數(shù)萬……又嘗請募人使唃廝啰及回鶻舉兵攻元昊,帝嘉納之?!盵3](P13070,13071)《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也說他“嘗上書請莊獻太后還政”[1](P2721)。由此可知,石延年早年關注國事,頗有識見。他雖有強烈的功名意識和政治膽識,卻仕途坎坷,景祐二年因受范諷牽連而落職通判海州。遭受貶黜對他以后的行為方式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歐陽修《石曼卿墓表》云:“自顧不合于世,乃一混以酒,然好劇飲,大醉,頹然自放,由是益與時不合。而人之從其游者,皆知愛曼卿落落可奇,而不知其才之有以用也?!盵4](P373)由歐陽修所言,石延年狂率的行為方式與其仕途不暢、自認不合于世的心理相關,而他本人頗有才能。其他逸黨成員如劉潛、李冠、王樵等人亦多是既懷當世之志,欲有所為,又仕途蹉跎之人。他們的行為及文學活動表現(xiàn)出的怪誕、狂率甚至攻訐風氣,與他們心理、生活狀態(tài)相關,一定程度上有通過怪誕獲取聲名,引起士人注意的目的。
“東州逸黨”文人頗具諫諍精神、責任意識,他們意欲有為,產(chǎn)生了強烈的功名心,然而大多仕途偃蹇,無處施展自己的抱負。范諷等逸黨成員行為、創(chuàng)作曠達、怪誕,肆意詆毀,當與他們欲借此驚眾取譽、沽激求進的心理有一定關系,是這一特殊士人心理、士人風氣的體現(xiàn)。
三、諫諍精神高漲與“太學體”
嘉祐二年,歐陽修利用權知貢舉的機會,對險怪艱澀文風痛加排抑,韓琦《故觀文殿學士太子少師致仕贈太子太師歐陽公墓志銘》云:“時舉者務為險怪之語,號‘太學體,公一切黜去,取其平淡造理者即預奏名。”[6](P1554-1555)“太學體”之名雖在此時出現(xiàn),但其發(fā)展卻有一個較長過程。慶歷六年(1046),張方平以貢院名義向仁宗上奏,請求誡勵天下舉人文章,《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百五十八“慶歷六年”載:
權同知禮部貢舉張方平言:“……由景祐之初,有以變體而擢高等者,后進傳效,皆忘素習,爾來文格,日失其舊,各出新意,相勝為奇。至太學盛建,而講官石介益加崇長,因其好尚,寖以成風,以怪誕詆訕為高,以流蕩猥煩為贍,逾越繩墨,惑誤后學。朝廷惡其然也,屢下詔書,丁寧戒飭,而學者樂于放逸,罕能自還。今貢院試者,間有學新體,賦至八百字以上,每句或有十六字、十八字,而論或及千二百字以上,策或置所問而妄肆胸臆,條陳他事。絀之則辭理粗通,取之則公違詔意。重虧雅俗,驅(qū)扇浮薄,忽上所令,豈國家取賢斂材以備治具之意邪!其增習新體而澶漫不合程式者,悉已考落。請申前詔,揭而示之?!痹t從其請。[1](P3821-3822)
據(jù)張方平所言,“太學體”肇始于景祐初,此時士人有以“變體而擢高等者”,導致后進學習仿效。之后逐漸發(fā)展,士人“各出新意,相勝為奇”。慶歷年間石介主盟太學后,受其影響,文章出現(xiàn)了“以怪誕詆訕為高,以流蕩猥煩為贍”的弊病。張方平指出學新體者的創(chuàng)作特征,一是“賦”超越文體規(guī)定的字數(shù)限制,一是“策”不按題目所問對答,自陳胸臆。如果我們從仁宗朝諫官活動、諫諍精神、好名風氣等角度來研究“太學體”相關問題會發(fā)現(xiàn),二者間存在著密切聯(lián)系。
1. 試文“言切規(guī)諫”與景祐“變體”
明道二年,諫官范仲淹聯(lián)合御史孔道輔等人力諫仁宗不可廢郭后,與宰相呂夷簡之間發(fā)生了激烈沖突。范仲淹等人的剛直極諫行為在士人中引起震動,他們也由此獲得了士論支持。景祐三年(1036),范仲淹彈劾宰相呂夷簡,尹洙、余靖等人上言支持范仲淹,歐陽修作《與高司諫書》,蔡襄作《四閑一不肖》詩,一時間,士人諫諍精神、責任意識高漲。景祐初年文章變體的出現(xiàn)就處于這一言事風氣影響下。
據(jù)祝尚書考證,“張方平所謂‘有以變體而擢高第者,只能是指張?zhí)魄洹盵8](P432)。韓琦為張?zhí)魄渌鳌豆蕦⒆鞅O(jiān)丞通判陜府張君墓志銘》云:
君素以文行為東州士人所稱?!c石守道游,最相知。守道嘗有書遺之曰:“他日主吾道者,希元也。”……文正范公亦知公為深,嘗與人評論人物,喟然謂人曰:“凡布衣應科舉,得試殿廷下,必婉辭過謹,以求中格,人之常情也。而張某者為《積善成德論》,獨言切規(guī)諫,冀以感寤人主,立朝可知矣。使今而在,必以直道為一時名臣。”其推重如此。[6](P1499-1501)
可見,張?zhí)魄渑c頗受諫諍意識影響的東州士人交往甚密,并且他還深受石介賞識,石介的諫諍意識、好名心理亦十分強烈,對此將在下文論述。更為重要的是,張?zhí)魄渑c當時諫諍精神強烈、在士人中具有廣泛影響力的范仲淹相知。由此可知,張?zhí)魄渌枷氘斏钍苤G諍精神影響。范仲淹認為布衣之人應科舉,必然謹言慎行,以求能夠中試,而張?zhí)魄鋮s在殿試中作“《積善成德論》,獨言切規(guī)諫,冀以感寤人主”。張?zhí)魄淅迷囄摹把郧幸?guī)諫”的反常做法即是其諫諍精神推動的結果。
張?zhí)魄湓囄年P注現(xiàn)實、直言極諫違背常情,容易被看作是怪奇之舉。實際上,景祐年間歐陽修作《與高司諫書》、蔡襄作《四閑一不肖》詩等作品后,也引起了守常士人的驚怪,歐陽修《與尹師魯?shù)谝粫吩疲骸拔辶陙?,天生此輩,沉默畏慎,布在世間,相師成風。忽見吾輩作此事,下至灶間老婢,亦相驚怪,交口議之。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盵4](P998)張?zhí)魄湟浴肮制妗敝魅〉每婆e成功,使本已受諫官活動影響的士人相繼仿效,更有一些浮薄之人純粹借此以求科名,科場中便出現(xiàn)“各出新意,相勝為奇”的文風。
景祐年間文章變體的出現(xiàn),與士人受諫官活動影響,諫諍精神高漲相關。他們用應試之文進諫,將之作為諫言的載體,自然會出現(xiàn)脫離試題要求,自抒胸臆的情況,甚至諫官攻訐邀名、標新立異以圖進的弊端也不可避免地有所體現(xiàn)。
2. “怪鬼”石介與太學怪風
石介諫諍精神強烈,頗為好名。他與“東州逸黨”成員交往甚密,曾作《三豪詩》對石延年大加推崇。慶歷年間,他與知名諫官歐陽修、蔡襄等人過從頻繁,積極為新政獻言獻策。受諫官活動、政治環(huán)境影響,石介思想中充滿強烈的諫諍意識和好名成分。由于性格及地位等原因,石介的諫諍精神過分膨脹,走向偏激,因而被士人批評為狂怪、邀名。石介的狂怪行為可視為當時士人普遍具有的諫諍、好名心理的突出體現(xiàn)。
石介雖不曾任諫職,但卻具有強烈的諫諍精神、責任意識。歐陽修《徂徠石先生墓志銘》云:
先生貌厚而氣完,學篤而志大,雖在畎畝,不忘天下之憂。以謂時無不可為,為之無不至,不在其位,則行其言。吾言用,功利施于天下,不必出乎己;吾言不用,雖獲禍咎,至死而不悔。其遇事發(fā)憤,作為文章,極陳古今治亂成敗,以指切當世。賢愚善惡,是是非非,無所諱忌。世俗頗駭其言,由是謗議喧然,而小人尤嫉惡之,相與出力必擠之死。[4](P506)
文中石介“不在其位,則行其言。吾言用,功利施于天下,不必出乎己”的觀點,與歐陽修《上范司諫書》所說“諫官卑,行其言。言行,道亦行也”[4](P974)十分接近。石介之所以會形成與諫官職責相似的觀點,源于其強烈的諫諍精神、責任意識。他在文章中“極陳古今治亂成敗,以指切當世。賢愚善惡,是是非非”的做法,即是將“不在其位,則行其言”的觀點付諸實踐的結果。
石介一生仕途不達,大多時候都“不在其位”,但諫諍精神卻異常強烈。明道二年,雖官卑位低,無權上書言事,石介卻作《上范中丞書》、《上孔中丞書》等,鼓勵范諷、孔道輔為國家獻言獻策。景祐元年(1034),王曾任宰相,石介時任南京留守推官奉符,上書王曾,直斥仁宗“倡優(yōu)日戲上前,婦人朋淫宮內(nèi),飲酒無時節(jié),鐘鼓連晝夜”[1](P2695),并激勸王曾向仁宗進諫,如諫言不被采納,當辭去宰相。景祐二年,御史臺剛辟石介為主簿,他便“上疏論赦書不當求五代及諸偽國后”[1](P2767)。寶元元年(1038),石介作《宋頌》九首,激勵仁宗勵精圖治。同年,石介作《三朝圣政錄》,韓琦《三朝圣政錄序》說其:“每篇之末,又自為之贊,以申諷喻之意?!盵6](P734)石介自作《三朝圣政錄序》說其作《三朝圣政錄》是為方便仁宗借鑒三圣,最終目的還是為了進諫。慶歷年間,仁宗任用范仲淹等人推行新政,并任命歐陽修、蔡襄等人為諫官,石介與他們交往頗多,諫諍精神、責任意識更加高漲。他不但鼓勵太學生積極言事,而且還在諫諍精神推動下創(chuàng)作了千古名篇《慶歷圣德頌》,該詩對新政和他自己的命運都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通過以上對石介諫諍活動的簡單描述,我們就可清晰窺見他強烈的諫諍精神、責任意識。
石介的諫諍活動為其贏得了士論,成為潛在諫官人選,但其諫諍方式遠超出韓琦所謂“主于理勝”的范圍,他雖在慶歷三年諫諍精神高漲時為歐陽修、蔡襄等人所推薦,但卻遭到政治思想更加成熟的范仲淹的排斥,《東軒筆錄》卷十三載:
慶歷中,余靖、歐陽修、蔡襄、王素為諫官,時謂之四諫。四人者力引石介,而執(zhí)政亦欲從之。時范仲淹為參知政事,獨謂同列曰:“石介剛正,天下所聞,然性亦好為奇異,若使為諫官,必以難行之事,責人君以必行。少拂其意,則引裾折檻,叩頭流血,無所不為矣。主上雖富有春秋,然無失德,朝廷政事亦自修舉,安用如此諫官也?!敝T公服其言而罷。[9](P150)
諫官歐陽修等人力薦石介為諫官,但范仲淹認為其行為過于偏激,好為奇異,若為諫官必責人君難行之事。同時仁宗對于石介偏激、執(zhí)拗的諫諍方式也不予認同,田況《儒林公議》卷下載:“石介為太子中允國子監(jiān)直講,專以徑直狂徼為務,人多畏其口?;蛴兴]于上,謂介可為諫官者,上曰:‘此人若為諫官,恐其碎首玉階?!盵10](P40)當有人舉薦石介為諫官時,遭到仁宗的拒絕。
仁宗朝士人普遍重視聲名,諫諍活動具有標新立異、攻訐邀名以求進的弊病。石介頗好為高論、立異驚世,歐陽修《與石推官第一書》就曾指責他有“好異以取高”、“自異以驚世”[4](P991)之嫌。石介的行為和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怪奇、狂誕特色,有標新立異、驚眾取譽以圖進的傾向,受到了士人的批評。如慶歷三年,受言事風氣高漲激發(fā),石介作《慶歷圣德頌》,將范仲淹、富弼比作“一夔一契”,被范仲淹認為是“怪鬼壞事”[11](P1064)。葉夢得對此評論說:“豈有天子在上,方欲有為,而匹夫崛起,擅參予奪于其間乎?!盵12](P46)其實,石介創(chuàng)作此詩正是他強烈的諫諍精神、責任意識及由此形成的好名心理的體現(xiàn)。石介曾多次被指責為沽激邀名,蘇象先《丞相魏公譚訓》卷六云:“張安道雅不喜石介,以謂狂譎盜名?!盵13]由蘇象先所記,張方平即認為石介“狂譎盜名”?!端问贰な閭鳌氛J為他“喜聲名”[3](P12833)。后來四庫館臣也說石介“客氣太深,名心太重,不免流于詭激”[14](P1312)。即使石介本人在《上王沂公書》中也曾言:
介狂狷好妄言,而有位不見聽納,但得沽激好名躁進之論。父兄教戒,親友勉諭,以謂得其政不若畜之于身,待其當位然后施之于事。介省思之,亦深以為是。[15](P167-168)
他說自己由于言事狂誕,被士人認為“沽激好名躁進”。因而他對自己“不在其位,則行其言”的觀點進行反思,認同了親友“待其當位然后施之于事”的見解。
慶歷二年(1042)六月,石介任國子監(jiān)直講,慶歷四年三月又被授予直集賢院兼國子監(jiān)直講,同年十月通判濮州。石介強烈的諫諍精神、責任意識以及其怪誕、邀名的行為,在他主持太學后,對太學生的活動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太學生又受科舉中諫諍要求的激發(fā),出現(xiàn)一股積極進諫、議論時事、干預政治的熱潮,并進而發(fā)展為狂誕怪奇、沽激邀名的弊病。
其實,早在景祐二年石介提舉南京應天府書院事時,歐陽修就擔心他的狂怪舉動對學子產(chǎn)生不良影響,在《與石推官第一書》中對之勸誡,可謂極有先見之明。田況說石介任國子監(jiān)直講時,“好議都省時事,雖朝之權貴,皆譽訾之,由是群謗喧興,漸不可遏”[10](P10),即指出石介“好議論都省時事”的行為對太學生謗言興起的作用。慶歷三年,時任國子監(jiān)直講的石介作《慶歷圣德頌》,被廣泛傳播,連巴蜀之地年幼的蘇軾都有所聽聞,太學生自然更是深受影響。到了慶歷七年(1047),何郯批評石介“道未周而好為人師,致后生從學者多流蕩狂妄之士。又在太學日,不量職分,專以時事為任”[1](P3877)。即是針對他不是諫諍之臣,卻好議論時事,導致太學生“多流蕩狂妄之士”而言。
石介對太學生的影響,從何群的行為表現(xiàn)可窺見一斑。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所記,何群喜激揚議論,到太學后,石介命弟子推其為學長,從而樹立起他在太學中的榜樣地位。而何群也因此受到鼓舞,“與人言,未嘗下意曲從。同舍人目群為‘白衣御史”[1](P4599-4600),由此可見他強烈的諫諍精神和執(zhí)拗的性格。何群建議恢復古衣冠,已是十分迂誕。他還諫言罷去科舉之賦,這一主張與諫官同,當是出于相似的諫諍心理。當諫言不被采納時,他便痛哭不已,并將自己所作八百篇賦悉數(shù)焚燒,其行為可謂偏激、怪誕至極,從他身上我們看到了另一個石介。何群是太學生受石介影響的典型代表,同時他更進一步地影響了其他太學生的行為。
3. 仁宗通過科舉求諫對狂怪風氣的促進
太學生干預時事、標新立異的風氣還受到科舉諫諍要求的促進。早在景祐年間,張?zhí)魄浔銓⒅G諍因素引入了科舉考試,并以此取得高第。慶歷年間,隨著政治形勢的變化,仁宗主動為科舉考試增加了進諫要求。慶歷二年殿試,仁宗將賦題定為“應天以實不以文”,明顯具有求諫的意圖。諫諍精神強烈的歐陽修聞訊后即擬作一篇,并對仁宗此舉大加贊譽,《進擬御試應天以實不以文賦》引狀:
臣伏睹今月十三日御試《應天以實不以文》賦,題目初出,中外群臣皆歡然,以謂至明至圣,有小心翼翼事天之意。蓋自四年來,天災頻見,故陛下欲修應天以實之事。時謂出題以詢多士,而求其直言。外議皆稱,自來科場只是考試進士文辭,但取空言,無益時事。亦有人君能上思天戒,廣求規(guī)諫以為試題者。此乃自有殿試以來,數(shù)百年間最美之事,獨見于陛下。然臣竊慮遠方貢士乍對天威,又迫三題,不能盡其說以副陛下之意。臣忝列書林,粗知文字,學淺文陋,不自揆度,謹擬御題撰成賦一首。不敢廣列前事,但直言當今要務,皆陛下所欲聞者。臣聞古者圣帝明王,皆不免天降災異,惟能修德修政,則變?yōu)臑楦#老頍o窮之休。臣不勝大愿。其賦一首,謹隨狀上進。[4](P846-847)
歐陽修指出,歷來科場之文都只注重文辭而脫離現(xiàn)實,而仁宗卻出題征求應試者對時政的建議,“廣求規(guī)諫”。因此被他贊為“自有殿試以來,數(shù)百年間最美之事”。歐陽修擔心應試者不能盡言時事,遂作一篇《應天以實不以文賦》,“直言當今要務”。仁宗在科場中求諫的做法,對學子關注現(xiàn)實、激揚時事精神的高漲有很大促進作用。再加上歐陽修親自擬作,現(xiàn)身說法,以他在士人中的影響,對學子當也有很大鼓勵。因此,諫諍活動存在的標新立異、驚眾取譽、攻訐求進的弊病也勢必在太學生中更熾??茍鲋辛餍械墓终Q、攻訐風氣,必然對文人好尚起到引導作用,因而“太學體”影響超出太學,士人或在文章中發(fā)奇談怪論,肆意詆毀,或在創(chuàng)作形式上標新立異,打破常規(guī),欲借此驚眾取譽,沽激求進。
慶歷二年歐陽修因仁宗為科舉加入諫諍要求而欣喜,但隨著認識逐漸轉變、政治經(jīng)驗日趨豐富,他意識到了偏激、攻訐行為對士風帶來的不良影響,并對求奇求怪、沽激邀名風氣做了多次批判。嘉祐二年,歐陽修利用權知貢舉機會對“太學體”痛加排抑,當時以怪誕聲名顯著者全部落榜。歐陽修對“太學體”的打擊,不僅為糾正文風,同時也為糾正士人通過怪奇以驚眾取譽、沽名徼進的士風。如此以來,“太學體”盛行受科舉諫諍活動促進,也由于科舉對其摒棄而衰落。
可見,景祐年間,張?zhí)魄涫苤G官活動、諫諍精神影響,在所試策論中“言切規(guī)諫”,用科考之文進諫,已開“太學體”風氣之先。慶歷年間,整個士人階層諫諍精神高漲,石介主盟太學后,其強烈的諫諍精神、好名心理對太學生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太學中形成議論時政、標新立異的風氣。慶歷二年仁宗又為科舉考試增加了進諫要求,為了中第,學子必然極力迎合,在科考中關注現(xiàn)實、談論時政,將試文作為諫言的載體。這種做法本就不符合常規(guī),容易被認為是怪奇、邀名求進。更何況浮薄之人為驚眾取譽以求進,發(fā)論怪異,肆意詆毀,于是怪誕、攻訐之風盛行。文章創(chuàng)作或打破文體規(guī)范,或不顧試題所問,妄肆胸臆,條陳他事,出現(xiàn)了“以怪誕詆訕為高,以流蕩猥煩為贍”的弊病。
參 考 文 獻
[1] 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第2版,北京:中華書局,2004.
[2] 張復華:《北宋諫官制度之研究》,臺北:臺灣政治大學博士論文,1986.
[3] 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
[4] 歐陽修:《歐陽修全集》,李逸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1.
[5] 馬端臨:《文獻通考》,北京:中華書局,1986.
[6] 韓琦:《安陽集編年箋注》,李之亮、徐正英校箋,成都:巴蜀書社,2000.
[7] 蘇轍:《龍川志略 龍川別志》,俞宗憲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2.
[8] 祝尚書:《宋代科舉與文學》,北京:中華書局,2008.
[9] 魏泰:《東軒筆錄》,李裕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
[10] 田況:《儒林公議》,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
[11] 范仲淹:《范仲淹全集》,范能濬編集、薛能興校點,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
[12] 葉夢得:《避暑錄話》,叢書集成新編本.
[13] 蘇象先:《丞相魏公譚訓》,四部叢刊三編本.
[14]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
[15] 石介:《徂徠石先生文集》,陳植鍔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
[責任編輯 杜桂萍 馬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