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袍子+雷雨
汝河灣有一個百年相沿的舊風俗:大凡人丁不旺,子孫稀少的人家,喜得貴子,都要給孩子認一位干爹和干娘。而認干爹干娘的方法又十分特殊別致,名曰“闖名”。
武家灣村東頭的武振周老弟兄四個,還沒有一個男孩。武振周都五十歲出頭了,終于喜得一子,全家人那種高興喜悅自不必說。孩子落地三天以后的大清早,奶奶抱著孫子,到村頭十字路口去“闖名”。村西頭的武振坡一早起來去趕集,剛巧走到十字路口,就被振周娘攔住了。老太太喜滋滋地說:“大侄兒,起得早!給我的孫子起個名字吧!”武振坡不由得愣住了,猶豫地說:“嬸子,我不會呀!……”老太太高興地說:“好了,好了,就叫‘不會吧!”等武振坡回過神來,振周娘已經(jīng)抱著孫子轉身回家去了。
當年臘月二十三,正是忙活了一年的鄉(xiāng)人們開始置辦年貨準備過年的時節(jié),武振周夫婦抱著剛滿月的兒子武不會和一只大紅公雞,還帶著香燭等到武振坡家“祭灶”來了,算是要正式舉行“認親”儀式。武振坡夫婦喜滋滋地接過孩子,抱在懷里,在祖宗牌位前點上蠟燭,焚香禱告,念念有詞;武振周則端起酒杯,把酒澆在公雞頭上,大公雞搖擺著雞冠,兩只大眼滴溜溜地轉動,好奇而又似懂非懂地看著人世間的這一切。孩子的四位長輩緊跟著開始給祖宗磕頭叩拜,鄭重肅穆,滿臉莊嚴,頗有共同撫養(yǎng)幼兒在未來共擔風雨培育成人的義不容辭責無旁貸的意味在呢。禮儀完成,仍舊有一番成了自家人的寒暄家常,細致入微,噓寒問暖,溫馨的情分四處洋溢。從此,武振坡夫婦就成為武不會的干爹干娘了。當天晚上,干娘要把干兒抱在懷里,在燭光下給干兒“緣脖牽”。脖牽,是汝河灣人對項鏈(項圈)的一種俗稱?!熬壊睜俊笔歉赡餅楦蓛鹤龅牡谝粯夺樉€活兒,儀式感很強,絲毫馬虎不得:先要用五色棉線在孩子的脖頸上繞過十二圈,打上結;再在五色線上裹上五色花布,要密密匝匝地縫勻稱,弄結實;然后再系上一個和孩子生肖相同的“脖牽墜兒”。這樣一來,總體上就算完工了。這一年是猴年,干娘給武不會系上的“脖牽墜兒”,是用香木雕琢而成的機靈乖巧的一只香猴。
干兒到干娘家“祭灶”,要持續(xù)整整十二年。每年一次,雷打不動。每次都要帶大紅公雞一只,紅蠟燭一對兒,還要有鞭炮香表等物件?!凹涝睢睍r,干娘都要重新把干兒的“脖牽”用新的五色花布再緣縫一次,耐心細致,從不馬虎。此外,干爹干娘還要給干兒一兩件過年的新衣新帽,當然還要有一些糖果點心和壓歲錢。武不會自從記得事情起,一年中最快樂的事情莫過于到干娘家“祭灶”了。因此,一旦進入臘月,就天天盼著臘月二十三快快到來啊。
干兒年滿十二歲,最后一次到干爹干娘家“祭灶”,禮儀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隆重許多。除了大紅公雞、香燭、鞭炮之外,還要備下一桌豐盛的供品,招待鄉(xiāng)里鄰居,好友親朋。干娘把“緣”了十二年的布“脖牽”,從干兒項上鄭重其事地解下來,捧到祖宗牌位和灶王爺像前焚化,然后再給干兒換上銀項圈,還要給干兒做一套新嶄嶄的衣服。武不會十二歲那年,武振坡夫婦給他打的銀項圈還配了一把虎頭型銀鎖,新衣服則是一件綠底紅花的棉袍子。綠袍子穿在身上,倍顯精神,這在當時的汝河灣可真是十分的光彩奪目,英氣奪人!
武振坡是個地地道道的莊稼人,勤儉,老實,笨嘴拙舌,“噙冰凌化不出水”來,幾代人省吃儉用,積攢了幾十畝河灣地。雖說吃穿不愁,但是沒少受欺侮,吃啞巴虧:每年派糧派款,抓兵丁派伕拉兵車總少不了他;從縣里,到鄉(xiāng)鎮(zhèn)、保甲征繳的苛捐雜稅,攤到他頭上都要加倍。他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脖子長肚子大”,能忍下別人不能忍下的窩囊氣。武振周是汝河灣出了名的“窮光棍”,窮得硬朗,有骨氣,心腸熱,為人仗義。自從兩家認了“干親”后,來往自然就多起來。武振坡地多勞力少,武振周兄弟四個,人人都是一等一的莊稼把式。到了農忙季節(jié),用不著打招呼,武振周就會帶著兄弟們給武振坡打幫手;冬天農閑,武振坡有事沒事,總喜歡來武振周家閑串門,武不會至今記得,老弟兄幾個圍著抽旱煙,摸黑閑聊,也不掌燈,油金貴啊。大家就著火堆,在朦朧的夜色中,圍在一個屋檐下,談天說地,床板下的麥秸散發(fā)出冬天特有的清香,這時候,武不會就會從親爹懷里轉到干爹懷里,再從干爹懷里轉到叔叔們懷里,大人們輪番抱著,不時從火堆里拿出烤熟了的紅薯和花生,喂他吃,逗他玩。武不會有時候會望望窗外,暮色四合,夜如潑墨。奶奶和娘、嬸子們正在叫作灶火的廚房里忙著切白菜、淘粉條,為大家張羅晚飯,只見切菜的彎刀毫光閃閃,切菜發(fā)出的和諧的嚓嚓聲,還有家人們哼唱的汝河灣所特有的歡快悠長的月調,這一切的一切,他感到溫馨極了,舒服極了。
武振坡的弟弟小坡拉兵車去南陽,在回來的路上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了。弟媳婦鬧著要分家,“二一添作五”,房產(chǎn)田地一分為二,弟媳婦分得了武小坡應得的一份。后來,武小坡媳婦結識了一個和平軍的副排長,是河北人,經(jīng)常在汝河灣一帶催糧催款,被河灣人稱為張排副。有了張排副做靠山,弟媳婦就變得霸道起來,三天兩頭到武振坡家尋釁鬧事。武振坡夫婦膽小怕事,忍氣吞聲,盡量好話多說,破財免災。這天,弟媳婦和張排副又雙雙來到門上,聲言要正式結為夫婦,原來分家分得的宅子不吉利,不適宜作新房,要武振坡把房子騰出來讓他們辦喜事。武振坡自然是不同意,惹得弟媳婦和張排副發(fā)起火來,把武家的祖先牌位扔到了院子里,家具也被砸得稀巴爛。張排副氣勢洶洶地用盒子炮指著武振坡的腦袋,跳腳大罵,揚言當天不把房子騰空,非槍崩他不可。武振坡老婆,趁機悄悄從家里脫身出來,去找武振周。
武振周二話沒說,旱煙袋插到腰里,跟著武振坡老婆出門就走。從村東頭到村西頭,邊走邊打招呼,時間不長,就有十幾個年輕后生跟著他來到武振坡家大門口。他讓年輕后生們在門外先等著,獨自一人進了武振坡家的門。小坡媳婦披著黃軍大衣,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張排副則掂著手槍正大呼小叫地耍威風,見武振周來了,不由得一怔。武振周從腰里掏出旱煙袋來,一邊打火吸煙,一邊冷冷地說:“聽說大白天有人明火執(zhí)仗搶劫,原來是張排副??!單人獨騎就敢打家劫舍,膽子不小??!”張排副不覺臉一紅,連忙一邊把槍往腰里插,一邊辯白著說:“誰搶劫啦?胡說八道!”武振周說:“別忙著把槍收起來,一會兒讓人看看,這青天白日,把人家家具砸砸,東西扔了一院子,連祖宗牌位都摔了,和土匪強盜有什么兩樣?武振坡是老實,但不要忘了他也姓武!這汝河灣九灣十八寨,武家灣人護窩子沒人不知,沒人不曉!你們不要仗著日本人的勢力,平白無故欺人太甚!他武振坡是欠糧了,還是欠款了,你要說清楚!不然,這蓬門小戶,好進難出!”張排副冷笑一聲說:“俺張某走南闖北半輩子,是吃糧食長大的,不是被嚇大的。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看誰敢攔我!”說著,就想往外走,武振周高喊一聲:“振清,叫老少爺們把門堵好了!姓張的敢出這個大門,往死里打!”門外一聲應答,一群年輕后生立刻手掂鐵锨、鋤頭、榔頭,把武振坡家的大門堵了個水泄不通。張排副臉色煞白,立刻呆立當場。小坡媳婦嚇得渾身哆嗦,連忙拉住武振周,替張排副求情說:“大哥,消消氣,千萬不要和他一般見識。老張當兵的出身,人粗性直,不會說話。咱有話到屋里坐著慢慢說!”武振周說:“弟妹,你好歹也曾是武家的媳婦,在武家祖先牌位前磕過頭,上過香,咋能翻臉不認人,帶著外人把祖宗的牌位都扔到當院里呢!”小坡媳婦忙說:“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把祖先牌位擺回去,磕頭賠罪!”說著,就捧起祖先牌位往屋里抱。武振周沒有搭理她,仍然面沉似水地對張排副說:“不要以為腰里別著盒子炮,穿一身老虎皮,就沒人敢惹了。這汝河灣里有人怕死,有人不怕死。你今天敢動武振坡一個指頭,試試。你能太太平平走出武家灣嗎?你是三天兩頭來汝河灣催糧催款辦差事的人,這黑龍?zhí)?、香爐潭、老虎頭,窩子的水深不見底,多少橫行一時的惡人,神不知鬼不覺被扔到潭窩里喂了烏龜王八。再多三五個,填不滿!”這時候,大門外的眾人七言八語,咋呼起來:“有種的出來,到香爐潭河灣里見個高低!”張排副面如死灰,腦袋耷拉下來。武振周見好就收,對張排副說:“外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今天這事你看咋收場?不服個錯,你走得了嗎?”張排副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臉有多副,該裝孫子的時候,馬上就能裝孫子。一聽武振周口氣松動,就連忙賠笑說:“我聽大哥的。今天這事,兄弟確實欠考慮,不算人。損壞的家具我照價賠償,我當眾給武家的祖宗磕頭賠罪,保證永遠不再登門鬧事?!闭f罷,連忙動手把扔到院里的家具往屋里搬。武振周在一旁看著,黑著臉,一動不動。武振坡夫婦要幫忙,武振周哼了一聲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受欺負還沒受夠呀?一邊歇著去!”武振坡夫婦知趣地連忙退到一邊去了。等張排副和小坡媳婦收拾利索,在武家祖先牌位前磕了頭。武振周說:“寡婦改嫁自古有之,你哥嫂不攔擋。你在武家門里,也不是三年兩載了,你哥嫂的為人你心里清楚。一個鍋里耍稀稠多年,不能完全不顧情義。不能因為哥嫂老實就和外人勾結起來欺負他們。做人做事要憑良心。不憑良心,欺負老實人,你哥嫂忍得了,咽得下,武家灣的老少爺們也不答應!”說罷轉身走了。門外的人也跟著散去。等人散盡,小坡媳婦和張排副才灰頭土臉地離開了武家灣,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汝河灣三年兩頭鬧饑荒,這年又是災荒年。吃了上頓,摸不著下頓的武振周一家,又揭不開鍋了。晚上,武不會餓得又哭又鬧睡不著覺,娘和奶奶揪心般疼痛,變著法子哄他,也是枉然。正當無可奈何之際,武振坡來了。他從懷里掏出個大燒餅,塞給武不會,武不會吃著吃著就睡著了。武振坡對武振周說:“哥,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我家草窩里還藏著一袋麥子,讓振漢跟我回去扛回來,做個本,賣蒸饃。不圖賺錢,只要賺個麩子‘下面,就能養(yǎng)活幾口人,度過春荒?!蔽湔裰苷f:“這怎么能行?我知道,你家也不寬裕,萬一賠了,你家日子咋過?”武振坡說:“自己推磨磨面,還能賺不下麩子‘下面?眼下顧不了那么多了。過了眼前這道溝,再說明天那道坎??曜油ㄖ窀停ㄒ还?jié)說一節(jié)。”
當晚,武振周就讓二弟振漢跟著武振坡把麥子扛回來,連夜推磨,蒸饃。把剩下的麩子和‘下面,摻上野菜樹葉,熬成粥,一家人當飯吃。武振周弟兄四人,種莊稼都是好手,但誰也不會做生意。但是,到了河邊要脫鞋,不會也得學。小生意,看著容易做著難。那年頭,哀鴻遍野,米面比金子貴。集上會上討飯的叫花子到處都是,拉棍端碗的,砸磚叫街的,歘街搶饃的,——各種名目都有。武振明挎著蒸饃籃子剛到會上,冷不防,一個叫花子“歘”了一個,轉身就跑,振明連忙去追。那花子邊跑邊吃,還一邊往蒸饃上吐唾沫。振明正要伸手抓住他,想不到他一頭栽倒在地,四肢僵直,口吐白沫,閉上兩眼,氣絕了。振明嚇蒙了,不知如何是好。很多人都圍上來看熱鬧,人群中有人說:“是‘歘街的,餓急了。人命關天,快給他買碗豆腐腦灌下去,也許還有救。”武振明摸了摸口袋,一個銅板也沒有,正在為難,那躺在地上裝死的叫花子,卻翻身起來就跑,慌不擇路,把振明的饃籃子又踢翻了。武振明又急又氣,顧不得去追叫花子,連忙撿拾掉在地上的蒸饃??礋狒[的人,有的幫忙撿拾,也有人乘機拾起蒸饃,揣在懷里就走。等武振明把散落地上的蒸饃撿完一看,一籃饃,就只剩下半籃子了。
振清挎起饃籃走到橋東頭的小廟前,恰好碰到一群賭博光棍起場,從胡同口剛出來。賭了一夜的光棍們立刻圍了上來,不問價錢,抓起熱蒸饃就往嘴里塞。振清要錢,大方的,贏了錢的,銅錢扔到饃籃里,走了;吝嗇的,輸了錢的,耍起賴來,有的要賒賬,有的不全給,有的干脆白吃不掏錢。振清性子急,脾氣直,死活不答應。于是就爭吵撕扯起來,半天打了兩三架,弄得自己鼻青臉腫不說,也沒有賺到幾個錢。給寨首家護院的武二魁,錢輸光了,正窩著一肚子不樂意,他連吃了兩個蒸饃,根本沒有給錢的意思,還一百個不情愿的樣子,振清不依。二魁說:“有錢不吃你的饃?!闭袂逭f:“沒錢不能白吃饃?!倍际茄獨夥絼倽M頭火星子,兩人爭執(zhí)著就動起手來。武二魁竟然從懷里掏出槍來,上了鏜,指著振清說:“槍換饃,有種拿去!”振清說:“賴賬是孬種,敢給就敢要!”伸手就去奪槍。二人一爭一奪,槍走了火,“呯”的一聲槍響,嚇得街上人亂跑,幸好沒有傷到人。寨首武文卿剛好路過這里,把武二魁教訓了一頓,替武二魁還了饃錢,事情才算平息下來。振清在與二魁爭執(zhí)打斗,哪還有眼勁顧得上蒸饃籃子?但事情了結,不僅蒸饃沒有了,連籃子都被人拿走了。兄弟兩人回到家里,面對大哥武振周的沮喪郁悶之狀,武不會深深地印在了腦海里,這小本生意似乎就沒有不賠的道理啊。
武振周一家賣蒸饃不僅沒賺錢,還連累了武振坡一家,差點餓死人。這是武振周一輩子都深感愧疚的事情。這年春荒過后,兩家的關系便更為親密了。
土地改革,武振周家是貧農,分到了田地,自然是歡天喜地;武振坡家是富農,田地的一部分就分給了沒田的莊戶人家,心中雖然不舍,但也并沒有多言語。按照土地改革的政策,剩一部分自己耕種,但是取消了雇工剝削。農忙季節(jié),武振坡顧了場里顧不了地里,武振周就常常帶上幾個弟弟來幫忙。這時候,兩家便合成了一家,吃喝不分彼此。武振坡人雖老實,但不笨,內秀,手挺巧。農具壞了,自己修;房屋漏了,自己補。他還會編筐織簍,而且精致細密,極有講究。他偷空給武不會編了一個鳥籠,還是兩層樓。頂層用紅色的高粱秸稈編織而成,檐牙高啄的宮殿模樣;下層用柳條去皮編織成白色的八寶葫蘆形方格,又結實,又好看。武不會喜歡極了。籠子里上邊可以養(yǎng)蟈蟈,下層可以養(yǎng)鳥。春天,汝河灣里桃紅柳綠,百鳥爭鳴,喜歡養(yǎng)鳥的人,想盡辦法捕鳥。有張網(wǎng)的,也有熬了桐油,把桐油涂在枯樹枝上,粘鳥的。有一次,武振北粘到了一只“血麻鷯”,但傷了一條腿,就扔掉不要了。武振坡卻連忙撿回來,精心養(yǎng)了一個月多。待養(yǎng)好了,就送給了干兒子武不會?!把辁崱庇鹈r紅,叫聲又脆又亮,尤其是早晨起來,那一連聲的開花叫,清脆婉轉,溜亮悅耳,煞是好聽。武不會得意地提著鳥籠從村東頭到村西頭,街上的小伙伴們沒有不眼饞的。這個時候,在他幼小的心靈里,干爹親極了。
正是小麥抽穗揚花時節(jié),一場春雨剛過,天放晴了,艷陽和煦。閑不住的武振坡挎起糞籃子,從村西頭到東頭,順便叫上武不會,到田間地頭轉悠。武不會跟著干爹,行走在朝霞絢爛涼風習習的原野上,是何等的心曠神怡啊。地勢平坦,遠方的景致盡收眼底,天空輕盈、寥廓、深邃。艷陽從一旁照來,使得在雨后被牛車碾得瓷瓷實實的道路好似刻意平整出來的樣子,亮晶晶的,就跟木匠師傅用墨線劃出來的一樣。四周是一望無垠的大片大片的冬麥田,正在抽穗的麥子嬌嫩、茁壯、青翠欲滴。不知從哪里飛來一只鷂子,似乎在向“血麻鷯”示好的樣子,在透明澄碧的空中盤旋示意,隨后又一動不動地懸在空中,只是輕輕地拍著尖尖的雙翼。那個年代,汝河灣里已經(jīng)扯上了電線,但是村子里幾乎很少通過電,但一根根輪廓分明的電線桿朝遠方奔去,似乎是系連著農人們微茫的希望,而橫在電線桿之間的電線,如同幽幽閃亮的琴弦,正在晴朗的、斜懸的天空滑動,而電線上則停著三五成群的麻雀,不知道它們是在開什么會議,嘁嘁喳喳爭論不休的樣子,又好像是樂譜上黑色的音符,像極了。武不會東張西望著這一切,對汝河灣更加熱愛了。一老一幼,兩人下了河堤,武不會收了心要捉蚱蜢喂“血麻鷯”。武振坡把鳥籠子掛在柳樹上,幫著干兒子,蹚著草叢,轟蚱蜢。時間不長,就捉到了好幾只?!把辁崱背粤藥字幌x子,來了精神,禁不住柳林里嘰嘰喳喳各種鳥類鳴叫聲的誘惑,也歡快地敞開歌喉鳴叫起來。像是競賽一樣。林子里的鳥兒聽到了“血麻鷯”的叫聲,叫得就更加熱鬧歡實,成群飛落在掛著鳥籠的樹梢上。
就在這時候,武家勇扛著犁牽著牛來犁地。他家剛分的二畝半河坡地和武振坡家的麥田,地頭頂著地頭。去年茬子晚,沒有趕上種小麥,準備犁了以后種春谷子。武家勇本來種莊稼就不在行,又加上大黃牛是剛分來的,一切都是很生分的樣子。他剛搭上套,牛就亂竄亂蹦起來,地沒有犁兩遭,卻把武振坡家剛出齊穗的麥田踏倒了一大片,武振坡看著心疼,連忙跑過去幫武家勇攏住牲口,笑著說:“大侄子!你牽著牛,我扶犁幫你犁!”武家勇知道武振坡是心痛自己地里的小麥,沒好氣地說:“用不著!我自己會犁,看好你家的麥子好了!”說著,舉起鞭子就打牛。黃牛一驚,猛然前沖,差點把武振坡拱倒,麥子踏倒的就更多了。照這樣犁下去,武家勇地還沒有犁完,武振坡的麥田就得踐踏掉一大半。
正在武振坡心里又疼又急又無可奈何的時候,武振周來了。不等武振坡開口,武振周大步走下河堤,攔住武家勇說:“家勇!哪有這樣犁地的?照你這樣,你家地還沒有犁完,不就把人家的麥子糟蹋完了?”武家勇沒理犟三分,紅著臉犟著脖子說:“那有啥辦法?地頭頂?shù)仡^,哪有犁地不踐踏莊稼的?”武振周說:“咱莊稼人,得懂得莊稼理。地頭頂?shù)仡^,犁耙地踩踏莊稼免不了,但也要分季節(jié),看啥時候。要是麥苗剛出來,踐踏點,沒關緊要;如今麥都揚花了,快到嘴邊了,眼睜睜糟蹋了,不可惜?咱莊稼人大長等一年,為的啥?何況有的是辦法,你把橫頭丟長點兒,不就少踏麥田了?”武家勇說:“牛不聽話,不好使?!蔽湔裰苷f:“你歇會兒,讓叔替你犁兩遭?!闭f著,從武家勇手里接過牛鞭,扶著犁,就飛快地犁起來。一邊犁地,一邊對武家勇說:“莊稼人有莊稼人的規(guī)矩,像這種情況,地頭頂?shù)仡^,要丟足橫頭,中間犁完了,無非掂起犁,讓牲口掉轉頭,南北埕變成東西埕,不就少糟蹋莊稼了?莊稼活,沒啥學,人家咋著,咱咋著,照規(guī)矩辦就行?!蔽浼矣滦睦锊环猓炖镟洁熘f:“地主富農從前欺負窮人,如今,窮人翻身了,也該讓他們嘗嘗受欺負的滋味。啥規(guī)矩不規(guī)矩?”武振周聽見了,停下犁,對武家勇說:“你小子嘟囔啥哩?咋能核桃棗混在一塊數(shù)?地主富農也有惡有善,像你振坡叔這樣的富農,欺負過誰?他受的欺負比你少嗎?無非多了幾畝地,其他還有啥?你小子還是農會干部哩,就這點見識?”武家勇改口說:“我沒有說振坡叔,我說別人哩?!蔽湔裰苷f:“地主富農過去欺負人不對,窮人翻了身,也欺負人就對了?”武家勇自知理虧,不再說啥。武振周揚鞭打了一個響兒,老黃牛四蹄生風,又飛快地犁起地來。中間犁完犁橫頭,自始至終,一顆小麥都沒有被踩到。
武不會七歲了,該上學了。汝河灣的學校就在村西的湛橋寺里。離干娘家極近。武不會上學放學總少不了拐到干娘家去玩一會兒,干娘也總少不了往他的小書包里塞點焦花生、咸鴨蛋之類好吃的東西。十二歲那年,武不會戴著銀項圈,穿著干娘做的綠底紅花袍子,到河岡村小學去上五年級。他這身打扮,在全校同學里獨一無二,十分顯眼,調皮的小伙伴們,給他取了個綽號“綠袍子”。學校里組織腰鼓隊,穿著綠袍子打腰鼓,抬腿轉身都不方便,老師讓他脫掉袍子換上短裝,武不會不樂意,索性就不打腰鼓了。
武不會天生是讀書的材料,各門功課都好。小學沒有畢業(yè),《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等名著他都已經(jīng)熟讀能詠,課余時間還能繪聲繪色地給同學們講述。解放初期,“珠算”是一門頗為受人重視的技法。也不知從哪里,汝河灣云游來了一個鍛石磨的師傅。后來,人們猜想,他可能是一位流亡地主,在自己家里待不下去了,行走江湖,糊口存身。此人姓賈,精于珠算。他寄宿在武振周家里,賈先生有了閑暇,就教武不會打算盤。賈先生很有方法,武不會很快學會了“九歸法”和“獅子滾繡球”,并且學以致用,能夠計算各種賬目。當時,“鄉(xiāng)公所”算公糧,各村的會計集中在武家灣,人頭攢動,算盤打得如爆豆一般。為了使計算準確無誤,常常有一個人高聲讀每一筆賬,多個會計同時計算。這樣又常常出現(xiàn)幾種不同的計算結果,人們一時又很難判斷哪個計算正確,哪個計算錯誤。遇到這種情況,只有反復計算,直到完全一致為止。這天,會計們正在算賬,武振周領著兒子武不會來了。剛剛年滿十三歲的武不會,卻精準地聽出了同時對賬的會計,哪個算盤打得對,哪個打得錯,并推測出錯在了哪一筆。這使得在場的老會計們大開眼界。接著,在眾多大人的鼓勵慫恿之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武不會,大炫其能,雙手撥起算盤珠來,任人念得快,打得快,疾風驟雨一般響個不停,一百多筆賬目累計下來,毫厘不差。從此,武不會才名大噪,汝河灣九灣十八寨盛傳其為神通下凡,武家灣人人都說:武不會是小秀才之后的第一才子。聽到鄉(xiāng)親們的夸贊,武振周心里高興,武振坡夫婦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后來,武不會順利地考上了中學,而接下來就是1958年大躍進和1960年那場大饑荒。武振坡沒有能夠熬過這一劫,沒能看到干兒子武不會成龍成虎成大材。到了1964年,武不會的干娘又身染沉疴,不治而亡。武不會和他的干哥哥、干姐姐們一起披麻戴孝,把干娘送進了武家老墳。武振周也為這位屢共患難的“干親家”忙前忙后地辦理喪事,送其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就在這年秋后,“社教”運動轟轟烈烈起來,“四清”工作隊也進駐了武家灣“扎根”、“串聯(lián)”,武不會給富農分子披麻戴孝送殯一事,被當作典型上報到公社、縣里,縣工作隊認為這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貧下中農的兒子,經(jīng)不住階級敵人的腐蝕侵襲,放著革命的道路不走,無產(chǎn)階級接班人不做,卻做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這還了得?縣工作隊主持在村里召開貧下中農大會,憶苦思甜,讓武振周現(xiàn)身說法,講自己忘本回頭的經(jīng)過,遭到武振周嚴詞拒絕。村里唱大戲,演出《紅柳灣》,講的是一個名叫沙崗生的貧下中農子弟喪失階級立場,被階級敵人腐蝕拉攏的故事。演出結束,開批判會,要聯(lián)系實際,批判武不會的如此表現(xiàn)。一時間,武振周父子被批得抬不起頭來。不久,“文革”狂飆突起,汝河灣在革命的狂風暴雨中分裂成勢不兩立的兩大派別,武不會進一步被卷進了斗爭的漩渦里,成為各派攻擊誹謗的重要對象。為了回答來自各方的攻擊和責難,以澄清事實真相,他把自己和干爹、干娘的關系寫成了一份小字報,印成傳單,在汝河灣里散發(fā)。為了不太敏感刺目,題目就定為“銀項圈綠袍子”。想不到,四十年后,汝河灣居然還有這份舊傳單,被他的學生保存至今,寄到了晚年在揚子江邊的一座古城一隅頤養(yǎng)天年的武不會的手中。
撫摸著粗糙不堪紙張都已經(jīng)發(fā)黃變脆的在特定年代里留存至今的“印刷傳單”,幾乎發(fā)酸的霉味怎么就有了沁人心脾的味道?它散發(fā)出來的氣息勾起的豈止是對遙遠歲月的不堪回首?在這樣的傳單之上,居然還有諸多眉批,密密麻麻,可見是經(jīng)過多人傳閱的近乎一種民間流傳的“手抄本”啊。武不會打開自己當年滿腹憤懣無處申訴只能在這樣的紙張上一訴衷腸的近乎辯誣的少作,竟然有一句眉批映入他的眼簾:“這是當今陳情表,肺腑之言,恩義之重,堪與古今相媲美!”望著這樣的評語,武不會心中涌起的不知是知音難遇的自得甜蜜?還是往事歷歷的惆悵失落?多年不做夢的武不會,因當年自己的類似自辯狀的翩然而至,而在江南的冬夜卻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汝河灣的初雪終于飄落下來,白雪漫漫的曠野里,汝河灣的九寨十八灣都沉睡在無邊的靜謐寂靜里了。在武家灣的村東頭的地勢高拔的一家庭院里,堂屋的窗戶里透出溫暖祥和的燈光,遠遠地劃破了這冬夜的黑暗。在那里,在那農家的堂屋里,武不會的奶奶、爹娘,還有他的干爹干娘正聚在一起,閑話著家常。院中的老榆樹在這樣的北方凜冽的冬夜里,枝干盤魄,悄然聳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