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斌
劉琨,字越石,生于晉武帝太始元年(271),卒于東晉元帝大興元年(318),是兩晉相交時政壇上的風云人物,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也有很高成就。他的詩歌能夠“仗清剛之氣,贊成厥美”[1]28,表現(xiàn)出慷慨悲涼、雄峻清拔的特點,與時風迥異。他的悲劇性遭遇也令人嘆惋。而關(guān)于他究竟是有“帝王大志”還是晉室忠臣這一點,后世說法不一。本文考察其詩歌《重贈盧諶》,辨析劉琨忠逆思想。
握中有懸璧,本自荊山璆。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濱叟。鄧生何感激,千里來相求。白登幸曲逆,鴻門賴留侯。重耳任五賢,小白相射鉤。茍能隆二伯,安問黨與仇?中夜撫枕嘆,想與數(shù)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夢周?誰云圣達節(jié),知命故不憂?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功業(yè)未及建,夕陽忽西流。時哉不我與,去乎若云浮。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辀。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吨刭洷R諶》[2]78
這首詩作于晉元帝大興元年。劉琨在并州軍事失利之后投奔段匹□,與其相約共輔晉室,不料因其子劉群降于反對段匹□的段末波勢力,自己身受牽連而陷于牢獄,此詩為他在獄中所寫?!稌x書·劉琨傳》中言及此詩寫作目的:“琨詩讬意非常,攄暢幽憤,遠想張陳,感鴻門、白登之事,用以激諶。諶素無奇略,以常詞酬和,殊乖琨心,重以詩贈之?!保?]1687盧諶是劉琨姨甥,又是他的故屬,當時任段匹□別駕。據(jù)史書記載,盧諶見此詩后曾寄語劉琨:“前篇帝王大志,非人臣所言矣?!保?]1687臧榮緒也曾說:“眾人謂琨詩懷帝王大志。”[4]360就劉琨此詩內(nèi)容來看,詩中“惟彼太公望”以下十句全為用典,所用均是歷史上輔佐國君成就霸業(yè)的名臣史實:姜尚在輔佐周文王前是渭水邊垂釣的老人,因與文王談得投機而輔佐他,后助武王取得天下;鄧禹和漢光武帝劉秀友善,聽說劉秀在河北,即不遠千里去投奔他;漢高祖劉邦在鴻門宴上靠張良才得脫險,在白登山被匈奴圍困,因陳平獻計才得以解圍;春秋時期晉文公重耳繼承王位后,任用一直追隨他的五位賢人;而齊桓公(小白)則以曾與他有一箭之仇的管仲為相,結(jié)果建立了霸業(yè)。詩人用這些典故,可理解為他愿效古賢輔佐君主以成就功業(yè),也可能被人理解為是他希望能像周文王、漢高祖等人那樣得賢人之助以成大業(yè),所以當時才有人認為他有“帝王大志”。
不過,后人如唐代房玄齡、清代王夫之直至現(xiàn)今徐公持、王鐘陵等諸多學者,一般都認為劉琨并沒有帝王之志,一個重要根據(jù)是《晉書》中的一段記載:“河南徐潤者,以音律自通,游于貴勢,琨甚愛之,署為晉陽令。潤恃寵驕恣,干預(yù)琨政。奮威護軍令狐盛性亢直,數(shù)以此為諫,并勸琨除潤,琨不納?!鞚櫽肿P令狐盛于琨曰:‘盛將勸公稱帝矣?!恢?,便殺之?!保?]1681令狐盛之被殺,在一定程度上是因劉琨聽信讒言,認為其將勸己稱帝,才殺之以明己志。這也間接證明劉琨無此心志。另外,劉琨死后,盧諶等人曾上表晉帝,陳述劉琨效忠晉室之跡,為其辯誣——“匹□既害琨,橫加誣謗,言琨欲窺神器,謀圖不軌?!保?]1689認為劉琨蒙“欲窺神器”罪名被殺是受了誣陷。種種跡象表明,劉琨有“帝王大志”之可能性不大。前人于此論述已多,此不贅。
與此相應(yīng),上述認為劉琨無帝王之志者,都認為劉琨在經(jīng)略北方時,主要是為晉室守護北方領(lǐng)土而與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作戰(zhàn),是以興復(fù)晉室為己任,對晉王室忠心耿耿。然若仔細分析,我們能看出他確有興復(fù)晉室之心,而若說對晉室忠心耿耿則值得商榷。
劉琨忠君、忠晉思想并不強烈,這能從他所推崇歷史人物的特點及日常言行等方面得到證實。
劉琨“少負志氣,有縱橫之才”[3]1690,就《重贈盧諶》這首詩內(nèi)容而言,開始兩句,詩人以昆玉自比,表明了愿效古賢、成就功業(yè)的愿望,也可理解為是以美玉比盧諶之才質(zhì)。劉琨曾說:“夫才生于世,世實須才。和氏之璧,焉得獨曜于郢握;夜光之珠,何得專玩于隨掌?天下之寶,當與天下共之?!保ā洞鸨R諶詩并書》)[2]66即認為有才干就不應(yīng)被埋沒,應(yīng)在世上有所作為。這是對盧諶的期望,也是他自己的抱負,但其中忠君思想并不明顯。這更明顯地體現(xiàn)在詩中所用的幾個典故上。
前已述及,詩中的典故涉及到歷史上幾個著名人物,稍加分析便可知,他所贊嘆、敬仰的這些人物,許多都談不上是忠臣,僅是為了報答新主人的知遇之恩,輔佐他們在亂世之中建立不朽功勛,實現(xiàn)了自身理想和價值的。如生活在商代末年的姜尚,身懷異術(shù)卻得不到朝廷重用,于是隱居水濱,后被訪賢的周文王遇到,委以重任。為報答知遇之恩,更為實現(xiàn)自身的理想和價值,他才施展才能輔助武王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再如鄧禹,他沒有忠于當時被奉為正統(tǒng)、已繼皇位的更始皇帝,而是投奔了相知的劉秀,最終成就了一番偉業(yè)。又陳平本為項羽謀士,因不受重用而叛歸劉邦。至于與公子小白(齊桓公)有“射鉤”之仇的管仲,本為公子糾屬下,曾為公子糾而箭射公子小白。公子糾失敗后他未能殉主,而是反過來投靠公子小白并受到重用,最終輔佐桓公成就霸業(yè)。這些人沒有忠于舊主,基本無緣“忠”字。詩人贊嘆他們,其出發(fā)點也并不是贊頌其忠心,而主要是看到他們君臣遇合,最終建立了不朽功勛。詩人認為,無論是君主還是士人,在成就功業(yè)的過程中,都不應(yīng)計較彼此過去是親善還是敵對的——“茍能隆二伯,安問黨與仇”,君主可以任用本是敵對的人為己服務(wù),而有才能的人,也可以擇主而侍以實現(xiàn)個人的理想,不必忠于某一人一姓。詩人最重視的并不是忠于某個王朝或君主,而是自己能夠被賞識,得到充分的信任并被委以重任,能夠?qū)崿F(xiàn)個人的理想和人生價值。
此外,該詩的后半部分,從“中夜撫枕嘆,想與數(shù)子游”起,寫自己雖心懷理想?yún)s難以實現(xiàn),只能撫枕悲嘆——“誰云圣達節(jié),知命故不憂?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眰髡f孔子曾因麒麟非時而出而流淚嘆惜“吾道窮矣”[5]624,這是典型的理想無法實現(xiàn)的悲嘆。詩人用此典故,也是感嘆自己事業(yè)難成而無能為力。接下來的“功業(yè)未及建,夕陽已西流”幾句詩,用夕陽、浮云比時光流逝,以秋風摧落繁花朱實和狹路翻車、馬驚轅折等,比喻自己盛年遇難、功業(yè)難成,抒發(fā)了時光飛逝、功業(yè)無望的感嘆。英雄末路之悲,壯志難酬之慨躍然紙上,卻沒有盡忠晉室、悲嘆其衰落的意味。
西晉末年八王之亂時,晉室衰微,大權(quán)旁落,皇帝成為傀儡,朝廷實權(quán)先后落到趙王司馬倫、齊王司馬冏、驃騎將軍司馬乂、成都王司馬穎、河間王司馬颙、東海王司馬越等人手中。雖說八王之亂是晉皇室內(nèi)部斗爭,與異姓改朝換代不一樣,但若劉琨真正忠于晉室,那他多少應(yīng)站在皇室一方,而實際情況則不然。他并不維護本來的皇室,不在意誰做皇帝,也不在意大權(quán)在誰手里,只要這些掌權(quán)者任用他,讓其有建功立業(yè)的機會,他便積極地奔走經(jīng)營、為其效力。如他先任篡奪皇位之司馬倫的記室督、從事中郎,并率軍為其與司馬穎等人作戰(zhàn);后為權(quán)臣司馬冏之尚書左丞、司徒左長史;而司馬越掌權(quán)后,又為其效力,出任并州刺史等。若掌權(quán)者不任用他,他便會支持其他諸侯起而反對之,哪怕那權(quán)臣控制著皇帝、代表著晉室,如幫助司馬越討伐控制皇帝的司馬颙便是一例。這些都說明,卷入軍閥混戰(zhàn)的劉琨并沒有多少“忠晉”思想。
劉琨欲有所作為,但當時形勢艱危。在赴并州刺史任途中,他歷經(jīng)了諸多艱難困苦,其間曾上表說:“九月末得發(fā),道險山峻,胡寇塞路,輒以少擊眾,冒險而進……群胡數(shù)萬,周匝四山,動足遇掠,開目睹寇?!保?]5遭遇路途中的不順,看到國家、民族所受的苦難,他寫下了《扶風歌·朝發(fā)廣莫門》一詩,詩中有著濃濃的揮之不去的憂傷,其中一段寫道:
慷慨窮林中,抱膝獨摧藏。麋鹿游我前,猿猴戲我側(cè)。資糧既乏盡,薇蕨安可食。攬轡命徒侶,吟嘯絕巖中。君子道微矣,夫子故有窮。惟昔李騫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獲罪,漢武不見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棄置勿重陳,重陳令心傷。[2]1
詩人感嘆環(huán)境的惡劣,有著難言的憂慮與悲傷。即使詩中用了李陵的典故,感嘆他“忠信反獲罪”,暗示自己面臨的困窘,但憂慮的也主要不是國家命運,而是傷“君子道微”、“夫子有窮”,即悲嘆個人前途的暗淡、心中理想與壯志的難以實現(xiàn),看不到多少盡忠報國之情。
劉琨的忠晉思想不強,實為時代使然。眾所周知,魏晉以來,統(tǒng)治者一直以“孝”治天下,形成“孝先于忠”的觀念。魯迅先生曾說:“魏晉,是以孝治天下的,不孝,故不能不殺。為什么要以孝治天下呢?因為天位從禪讓,即巧取豪奪而來,若主張以忠治天下,他們的立腳點便不穩(wěn),辦事便棘手,立論也難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保?]501特別是入晉以后,隨著世族門閥制度的形成,世族社會家族本位意識進一步增強,士人忠君觀念逐漸淡化。當時大族“與時推遷,為興朝佐命,以自保其家世,雖朝市革易,而我之門第如故。”[7]254世族把宗族利益置于王朝之上,他們關(guān)心的只是家族的利益,對改朝換代漠不關(guān)心,保衛(wèi)宗族勝過捍衛(wèi)王朝。余嘉錫先生曾說:“魏晉士大夫止知有家,不知有國。故奉親思孝,或有其人;殺身成仁,徒聞其語。”[8]46魏晉政權(quán)更迭雖不及南朝頻繁,但西晉末年的八王之亂,亦使政壇權(quán)力的更替讓人眼花瞭亂,名士死于非命者甚多。這種情況下,要士人死心塌地忠于某人或某個政權(quán)便比較困難,他們更注重家族利益和個人理想價值的實現(xiàn),陸機便是一個典型。生活在其中的劉琨也會不可避免地受時代風氣的影響。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劉琨有“君王大志”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能過于強調(diào)他忠于晉室這一點。他所作所為的目的,最主要的還是希望能和他詩中歌詠的那些君臣遇合、成就不朽功業(yè)的歷史人物一樣,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與價值。
[注 釋]
① 唐房玄齡等著《晉書·劉琨傳》中提到:“琨既忠于晉室,素有重望,被拘經(jīng)月,遠近憤嘆?!保ㄖ腥A書局1974年,1687頁)清王夫之在《讀通鑒論》卷十三《東晉元帝》中說:“(劉琨)即欲以頸血濺劉聰、石勒,報晉之宗社也,抑必不能……以琨之忠,身死族夷,抱志長埋于荒遠,且如此矣。”(中華書局1975年,162頁)徐公持先生《魏晉文學史》稱劉琨是“為保衛(wèi)國家朝廷權(quán)益而戰(zhàn)?!保ㄈ嗣裎膶W出版社1999年,427頁)王鐘陵先生在《中國中古詩歌史》中說:“司馬睿稱制江左,劉琨遣溫嶠奉表勸進,表現(xiàn)了他'雖隔閡寇戎'仍'志存本朝'的忠心?!保ㄈ嗣癯霭嫔?005年,304頁)等等。
[1] 鐘嶸撰,曹旭集注.詩品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2] 劉琨.劉琨集[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
[3] 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4] 蕭統(tǒng).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77.
[5] 公羊壽.春秋公羊傳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6] 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A].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7] 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4.
[8]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