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開焱
(廈門大學嘉庚學院人文與傳播學院,福建漳州363105)
“政治無意識”是詹姆遜敘事分析的主符碼,這個主符碼表達了詹姆遜對敘事與政治(歷史)關系內(nèi)在關聯(lián)性的認知。在詹姆遜看來,敘事活動中有最為豐富的政治無意識存在,因此,通過特定的闡釋方式揭示它們,就成為馬克思主義敘事分析最重要的任務。關于詹姆遜“敘事”概念的基本所指,胡亞敏教授在《論詹姆遜的意識形態(tài)敘事理論》一文中有較好梳理[1]。為避免重復,本文將不再對詹姆遜敘事形式政治分析理論進行全面描述,而選擇他關于敘事文類政治分析的理論和實踐進行評析。從已有成果看,迄今為止,研究者對詹姆遜關于敘事文類(Narrative genre)與政治無意識關系的成果基本沒有專題研究,而這恰恰是詹姆遜敘事形式政治分析構成中最重要的方面之一,他在這個問題上的觀點最突出地標示出詹姆遜式馬克思主義敘事政治闡釋的效度及存在的問題,值得我們進行專題性清理和討論。
眾所周知,西方學術界對于文學文類的研究成果眾多。詹姆遜認為,在20世紀最有影響的文類理論是原型理論和從形式主義到結構主義的研究成果。這個判斷盡管有可討論之處,但有相當?shù)览怼U材愤d要做的是,揭示敘事文類中潛含的特定政治內(nèi)涵。在他看來,文類是一種契約,即參與者約定的、共同承認的某種規(guī)范集合體。正因為是參與者共同約定和承認的,因此,它就不具有恒久不變的特征,而是不斷變化的,所有文類的產(chǎn)生、發(fā)展和消歇都是特定歷史環(huán)境導致的。正因為如此,所有文類都積淀著與之相關的“歷史信息”,這種歷史信息在很多時候?qū)τ谄涫褂谜呋蚪邮苷叨继幱跓o意識狀態(tài),但它們存在,并且在其后的流變過程中還會散發(fā)出來。因此,詹姆遜并不像解構主義者如德里達那樣,抹殺所有文類區(qū)分的界限和意義而一概將它們都當成“書寫”了事。他主張“對文類的形式探討必須堅持,直到通過從根本上歷史化使所說的‘本質(zhì)’、‘精神’、‘世界觀’被揭示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素,就是說,一種歷史地決定的觀念綜合體或?qū)α⒌纳鐣A級的集體話語因素的綜合體,這種綜合體可以以各種方式表現(xiàn)自己,可以以一種‘價值體系’或‘哲學觀念’的形式,也可以以一種主敘述、一種個人或集體敘述幻想的形式”[2]102。
揭示敘事文類中潛含的歷史(政治)內(nèi)容,在詹姆遜之前,一些馬克思主義學者或者具有馬克思主義傾向的學者屢有嘗試。如盧卡契的《敘述與描寫》、戈爾德曼的《小說社會學》,都確認小說的文類和表現(xiàn)方式(敘述或者描寫)具有特定的歷史內(nèi)涵。具有馬克思主義傾向的巴赫金在《長篇小說話語的發(fā)端》、《長篇小說的話語》、《小說的時間形式與時空體形式》、《史詩與小說》等論文中,對小說與史詩等文類特征的論述,都帶有直接或間接的文化政治視角。尤其是《史詩與小說》這篇論文,認為史詩與小說這兩種敘事文類有完全對立的精神內(nèi)涵:史詩是崇高的、莊嚴的、關于民族偉大祖先的歷史敘事,因此,它也是完成的、封閉的、面向過去的已經(jīng)終結的單語的文類;而小說則是面向當下不斷變化的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當代大眾卑俗日常生活的文類,因此,它是低俗的、未完成的、開放的、充滿活力的雜語的文類[3]505~543。熟悉巴赫金對話主義哲學的人都知道,這種描述具有強烈的文化政治色彩。盡管上述學者關于具體敘事文類政治內(nèi)涵的發(fā)掘和指認并不一樣,但都確認敘事文類有政治內(nèi)容(或者說歷史內(nèi)容)。詹姆遜關于敘事文類的理論也確認,所有敘事文類如史詩、傳奇、小說等,都是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的,都積淀和攜帶著特定歷史信息(即政治信息)。詹姆遜與上述諸人的區(qū)別在于,他是在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學術語境中展開這一工作的,因此,他需要克服20世紀中后期那些最有影響的文類理論,并在此基礎上揭示文類攜帶的特定歷史(政治)信息。這不是一個輕松的工作,從結果看,他的工作既成效卓著,也存在某些可以討論的問題。
詹姆遜對文類與文體的一個基本認知是,文類是歷史的產(chǎn)物,所有的文類和文體的起源、繁盛和衰落,都是在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中發(fā)生和完成的,因此,其中不可避免地攜帶著、積淀著特定歷史(政治)信息。自黑格爾提出小說這種文類是“市民社會的史詩”這個判斷以來,盧卡契進一步確認小說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產(chǎn)物。到詹姆遜這里,他也基本沿襲了這一認識,但他從文類本身的特征角度做了更進一步的認定。他說小說是“文類的終結”[2]137(這立即使人想起巴赫金關于小說是“最后的體裁”的判斷,兩個命題之間的影響關系是明顯的),小說這種文類是“其外部形式像外殼或外骨架那樣被隱蔽起來的一種敘事意識形態(tài)素,在其寄主消失后很久仍然不斷發(fā)送意識形態(tài)的信息”[2]137。將小說當成一種意識形態(tài)素對待是詹姆遜的新見解。他的這個認識無非是強調(diào)小說這種文類攜帶有潛在的政治和歷史信息。
不僅是文類,他對與文類有密切關聯(lián)的另一種形式構成要素——文體(style)問題的歷史性也有明確的判斷。在《辯證的批評》一文中,他說原始社會沒有文體,文體是進入階級社會后出現(xiàn)的;古代希臘羅馬社會沒有文體學,那時候只有修辭學,文體和文體學是近代資產(chǎn)階級社會才出現(xiàn)的:
實際上我們叫做文體(風格)的東西都是一種晚近的現(xiàn)象,是與中產(chǎn)階級世界本身同時形成的?!捏w學可以看成是揚棄那種環(huán)繞拉丁和希臘文本而建立的古典教育體系所帶來的結果;因為文體(風格)本質(zhì)上是現(xiàn)代中產(chǎn)階級文化替代古典時期修辭學的那種東西。這兩種范疇可以通過賦予個人人格的價值和作用而富有效用地區(qū)別開來?!硪环矫?,文體(風格)則是個體性本身的因素,是個體意識用意顯出自身特色、確定自己無可比擬的匠心獨運那種方式[4]24。
這意思是說,文體是近代資本主義社會個人意識興起和強化的產(chǎn)物,也是個人意識強化的標志。在另一篇論文《批評的歷史維度》中,他再次談到這個問題。他說:“修辭學是比較古老的也是最基本的前資本主義社會的語言構成模式,……另一方面,文體又是一種資產(chǎn)階級現(xiàn)象,反映了日益發(fā)展的中產(chǎn)階級個性化的生活方式和語言本身所散發(fā)的集體性的活力,而同時舊的集體和前資本主義社會集團則逐漸分崩離析?!盵4]168他在對近現(xiàn)代英法小說從注重修辭轉(zhuǎn)向注重文體的過程進行描述之后指出:“新興的文學語言——強調(diào)的是文體而不是修辭,從深層上講,強調(diào)的是主體而不是集體——成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反映。在這種情境下,可以清楚看到,沒有一種文體分析不最終具有政治或歷史的特征?!盵4]170
在詹姆遜看來,文類是單個文本的形式與歷史之間的中介物。從單個文本形成角度而言,總有某種文類的形式規(guī)范作為標桿,在有意無意地引導和規(guī)范著創(chuàng)作者,導致單個文本形式與某種文類形式規(guī)范發(fā)生某種或認同、或偏移、或顛覆反叛的關系。而就文類的生成、發(fā)展和變化而言,又總是在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中發(fā)生并且與這種歷史環(huán)境有某種本源性關聯(lián),因此,研究文類就具有特殊的意義。所以,詹姆遜指出:“對馬克思主義來說,文類概念的戰(zhàn)略價值顯然在于一種文類概念的中介作用,它使單個文本固有的形式分析可以與那種形式歷史和社會生活進化的孿生的共時觀協(xié)調(diào)起來?!盵2]92詹姆遜就是從這個角度研究文類的。將特定文類、文體、題材等放到特定歷史過程和歷史環(huán)境中去考察其興衰,并揭示其中攜帶的歷史信息,這是詹姆遜的一個基本原則。
在詹姆遜寫作《政治無意識》的20世紀后期,西方文論界最有影響的文類理論是原型批評和結構主義提供的,因此,詹姆遜并不無視這一學術背景去直接論析文類歷史(政治)內(nèi)涵,而是在對這兩種理論的核心成果進行歷史化處理的基礎上進行這一工作的。他對傳奇這種文類的歷史(政治)分析就是典型的案例,值得展開介紹評析。
在《政治無意識》中,詹姆遜特辟專章對傳奇這種文類進行了研究,以揭示其歷史性。詹姆遜希望“通過辯證地重新思考這兩種解釋方法(引者按:指原型理論和結構主義)使它們的發(fā)現(xiàn)歷史化,從而不僅可以找出傳奇作為一種文類的意識形態(tài)意義和歷史命運,而且還可以進一步獲得對文類文學史本身的辯證運用的某種同情”[2]96。詹姆遜是如何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呢?這得益于他運用辯證思維來透視和處理這兩種理論。在他那里,“辯證思維的特征可以說是歷史的反思性,就是說,對一個客體(這里是傳奇文本)進行研究時,它也包括對我們必然帶給該客體的概念和范疇(本身也是歷史性的)的研究”[2]96。深諳辯證法的詹姆遜發(fā)現(xiàn)一個理論上的普遍現(xiàn)象,那就是許多理論方法都“通過策略性地建構自己的看法而掩蓋自己的矛盾,壓制自己的歷史性,從而刪去否定、缺失、矛盾、壓制、未說出或未想到的東西。若要恢復這些被刪去的東西,必須對基本問題(它常常像是一般辯證法最典型的姿態(tài)或風格)進行突然的、悖論的辯證調(diào)整,保持原有的條件但把問題顛倒過來”[2]96。詹姆遜的意思是要用辯證法將作為考察對象的理論壓抑、刪除的東西通過重寫的方式恢復出來,從而揭示其歷史性。
詹姆遜發(fā)現(xiàn),弗萊的傳奇理論就存在這種情形。詹姆遜指出,“弗萊對傳奇的整個討論都指向一種預設——善惡的道德軸心——這種預設需要反過來歷史地進行質(zhì)疑,并將證明是一種連接社會和歷史矛盾的意識形態(tài)因素”[2]96~97。在弗萊的理論中,傳奇是“一切故事的最終源泉和范式”[2]92,弗萊以此為起點,建立了他關于人類文學各種敘事文類之間的循環(huán)發(fā)展模式。詹姆遜指出,傳奇的世界是由一個抽象而永恒的善惡二元對立構成的世界,道德上善良與邪惡的沖突是故事主軸,“傳奇同時呈現(xiàn)為高低王國之間的斗爭,天堂和地獄之間的斗爭;或者天使和魔鬼或惡魔之間的斗爭”[2]97。詹姆遜指出,弗萊的作品提供了一個龐大的傳奇元素內(nèi)容表,這些元素彼此全都以二元對立的方式排列。表面看,這些二元對立元素具有相當抽象、普遍的特征和意義。但詹姆遜主張,“對這一文類(以及弗萊對它的解讀)的辯證研究,應該從邏輯上對二元對立本身提出一種歷史的再審視,把它作為一種沒有內(nèi)容的形式,然而這形式最終又使它所組織的各種類型的內(nèi)容(地理的、性的、季節(jié)的、社會的、感知的、家庭的、動物學的、心理學的等等)表現(xiàn)出意義” 。詹姆遜通過對德里達解構理論的分析指出,德里達所解構的二元對立原則是西方文化建構的一個基本原則,西方文化從古希臘蘇格拉底以來一直是通過這種二元對立原則建構的,它們通過對這些由二元對立因素構成的軸心中的一方進行排除或邊緣化處理而突出另一方的方式來建構一個“形而上學”的思想體系,這種思想體系其實滲透了現(xiàn)實統(tǒng)治的原則(西方現(xiàn)實社會也是根據(jù)這種原則建構的),因而內(nèi)在地具有意識形態(tài)性。
而西方近代思想史上另一個著名人物尼采也是從善惡二元對立的倫理觀角度組織自己的歷史敘事的,“根據(jù)這種解釋,它的肯定和否定兩方面最終被思想同化為一種善惡的區(qū)分”[2]101。但孰善孰惡并不是一個超越一切立場和利害關系的抽象倫理問題,善惡的概念顯然是一個“由地位決定的、與他性范疇相一致的概念?!瓙豪^續(xù)表示一切與我根本不同的事物的特點,表示一切完全因那種不同而似乎對我們自己的生存構成真正迫切威脅的事物的特點”[2]101。詹姆遜的意思是,善惡的倫理問題其實是現(xiàn)實生存斗爭的抽象化形式,因此,善惡的區(qū)分是有特定立場和歷史內(nèi)容的。例如就西方社會而言,在古代,惡總是表示那些說著陌生語言、遵從陌生風俗習慣的“野蠻人”;在現(xiàn)代社會,惡總是“從某個被壓迫階級或種族積累了怨恨的復仇者,不然就是那種外來人、猶太人或共產(chǎn)主義者,他們被認為在明顯的人類特征背后潛存著一種邪惡的、超自然的智力:這些是他者的一些原型人物,對于他們,需要說明的基本點并不是他們令人恐懼因為他們邪惡;相反,他們是邪惡的乃因他們是他者,是外來的、不同的、奇怪的、不衛(wèi)生的、不熟悉的人”[2]102。因此,詹姆遜認為,促成二元對立意識形態(tài)的不是形而上學而是倫理道德:恰恰是倫理道德本身是意識形態(tài)的工具,是使權力和統(tǒng)治的具體結構合法化的東西。
詹姆遜通過關于善惡倫理觀的歷史化分析得出結論,傳奇敘事中最核心的一組對立性因素——善與惡是古代社會最重要的“意識形態(tài)素”之一,應該將這種意識形態(tài)素“理解為一種社會實踐的形式,即作為對具體歷史環(huán)境的一種象征的決定。在意識形態(tài)素的層面上仍然是概念的‘二律背反’的東西,必須在社會和歷史潛文本的層次上理解為一種‘矛盾’”[2]104。詹姆遜認為,不僅是要將善惡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素當成一種當時社會歷史矛盾的反映或重復,而且還應看作是“對客觀矛盾的想象的解決,并因此對這些矛盾構成一種積極的反應”[2]104。他以中世紀英國的傳奇性作品為例,指出中世紀中期加洛林王朝后期,英國社會處于“動亂時期”,社會中心權威消失,野蠻民族入侵,強盜和土匪橫行,嚇壞了的普通居民退縮到地方城堡中以求得保護。在這種情形下,“封建貴族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普遍的階級或‘歷史的主體’,剛剛獲得了一種集成的意識形態(tài),這時必然出現(xiàn)一種只能稱之為矛盾的東西,即舊的善惡立場觀念(通過英烈歌而長期存在)和這種新興階級團結之間的矛盾。因此,傳奇以其強有力的原始形式可以理解為是對這一實際矛盾的想象‘解決’,是對我的敵人何以能被認為是邪惡的(就是說,作為他人而非我自己并以某種絕對的差異為標志)這個錯綜復雜的問題的一種象征的回答”[2]105。這樣,傳奇就通過生產(chǎn)一種新的敘事,即通過生產(chǎn)某個“故事”解決了現(xiàn)實生活與概念上的兩難狀態(tài)。
詹姆遜也對從普羅普開始的結構敘事學對神話與傳奇的研究成果進行了歷史化處理,這是從檢討列維-斯特勞斯和格雷馬斯對普羅普對民間故事所做的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敘事研究成果的不滿開始的。在列維-斯特勞斯看來,普羅普的敘事研究成果盡管有極大的學術價值,但也存在著過于具體還不夠抽象化和形式化的問題,其對功能和行動范圍(行動者)的歸納和命稱都帶有太明顯的擬人性質(zhì)(如英雄、假英雄、國王和他的女兒等范疇),普羅普的模式具有太突出的“經(jīng)驗主義”性質(zhì),太過于強調(diào)童話那種固定的、不可顛倒的、由限定的數(shù)量構成的功能系列,這些對神話故事系列“應該如此而非那般”的觀察即使是真實的,最后也會讓人面對某種莫名其妙、“毫無意義”的東西。正因為這樣,斯特勞斯和格雷馬斯針對普羅普神話故事理論所做的更高程度的概括和抽象之后得出的理論模式,被認為是克服了普羅普還帶有明顯“經(jīng)驗主義”性質(zhì)的理論模式局限的成果。
但詹姆遜認為無論普羅普不夠形式化、抽象化的理論還是格雷馬斯充分形式化、抽象化的理論,問題的核心都不在于對“功能”的作用和概括的差異,而在于對敘事主體即人物的命名和分類:“普羅普和格雷馬斯二人區(qū)分敘述的‘功能’和敘述的人物,或敘述的一致性和行為者,但非常明顯的是,前者作為純粹的事件對某種最終的形式化并不構成真正的問題,因為事件總是可以用這種或那種方式根據(jù)元素的范疇重寫。因此我相信,這種‘敘述分析’的最終盲點或難點應該在人物的問題中發(fā)現(xiàn),或者在更基本的方面發(fā)現(xiàn),在它為主體制造一席之地的能力中發(fā)現(xiàn)?!?而對于傳奇人物主體的抽象化分類理論成為可能,其實是需要一個歷史前提的,這個前提就是人類意識到自己是世界的主體,并且在神話中表現(xiàn)出這種意識。
詹姆遜以斯特勞斯《神話學》中對原始民族大量神話的分析為基礎,指出,普羅普和格雷馬斯用“行為者”這個概念在指稱神話中的人物,而斯特勞斯卻完全沒有使用這個概念,或者說這個概念在他的神話學敘事分析中完全沒有重要性,但他卻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神話分析。這個關鍵原因在哪里呢?詹姆遜認為,這“應該在列維-斯特勞斯所論及的敘述材料的社會根源中去尋找。這些材料顯然是前個人主義的敘事;就是說,它們來自一個社會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心理學的主體本身尚未形成,因此與后來的主體范疇(例如‘人物’)毫不相關。于是出現(xiàn)了這些敘事系列令人困惑的流動性,其中人類人物不斷被轉(zhuǎn)變成動物或物體,然后又轉(zhuǎn)變回來;其中沒有任何敘事的‘視點’(point of view),更不用說對這個或那個主人公的‘認同’或‘移情’;其中甚至單個人的故事講述者或‘發(fā)送者’(接收者)的地位也不可能被理念化而不出現(xiàn)矛盾”[2]110~111。詹姆遜的意思是說,普羅普和格雷馬斯以人物(“行動者”)為核心范疇的神話研究,是建立在對人類相對晚近出現(xiàn)的神話、傳奇為對象的前提下的,在這種文本中,行為主體都是人類或擬人化的動物。而更為原始的神話中,人與自然萬物處于渾融一體的狀態(tài),人還不是主體,或者說這種主體意識根本沒有產(chǎn)生。用卡西爾的一個概念來表述,就是人類還處于“生命一體化”的階段,人與自然萬物之間的互滲和互相轉(zhuǎn)化在人類的認識里并不存在任何障礙。在這樣的時代產(chǎn)生的神話中,人類不會有主體意識,世界萬物也不是客體,所以,用滲透了強烈主體意識的“行為者”這樣的概念表述這種神話內(nèi)容就很難有概括力和準確性。詹姆遜由此斷言:“如果敘事人物的出現(xiàn)需要這種社會和歷史的前提條件,那么普羅普和格雷馬斯的兩難困境本身就更是歷史性的而不是方法論的;它們產(chǎn)生于將后來的個人主體范疇按年代順序回投到先于主體出現(xiàn)的敘事形式之中,但它們并非不作折射地把后來的文本(如19世紀的小說)想暗中生產(chǎn)和投射的那些意識形態(tài)范疇完全納入它們敘事分析的邏輯之內(nèi)。”[2]111
詹姆遜顯然認為,結構敘事學的理論實際上壓抑了歷史這個關鍵的因素,只有壓抑和排斥這個因素,結構敘事學才能建構一個共時分析的理論模式。但這種理論模式本身的問題和困難恰恰需要它排斥和壓抑的這個因素來說明。因此,詹姆遜認為,結構敘事學遵循的二項對立原則需要第三項作為基礎,這第三項就是歷史。所以,結構分析應該對歷史開放:“結構分析最終應該對我在其他地方所稱的‘內(nèi)容邏輯’的第三項開放。社會生活和語言的語義素材,決定性社會矛盾的限制,社會階級的聯(lián)合,感覺和感知結構的歷史性以及最終身體經(jīng)驗構成的歷史性,心理或主體的構成方式,歷史性的原動力及其特殊的時間節(jié)奏。依照方式對文類進行解釋最終會把我們導向意識形態(tài)素,導向敘事的范式,導向各種文類話語的積淀——所有這些基本上都是文化或上層建筑的現(xiàn)象……”[2]133但結構敘事學向之開放的“歷史”卻不是一個可以確切地指認的對象,它無處不在,但又處處不親自現(xiàn)身:“結構的方法也經(jīng)歷了它自己對歷史的特殊開放,……這種分析的動作不是一種二項而是一種三項的過程?!滢q證的東西是第三項總不出現(xiàn),更確切地說,第三項是不可再現(xiàn)的。它既不是顯現(xiàn)的文本,也不是以空間的象形文字在我們面前明確繪出的深層結構,第三項在這種分析中必然是歷史本身,作為一種不出現(xiàn)的原因?!盵2]132詹姆遜這里顯然對“歷史”這個第三項做了某些神秘化的處理,一如他在其他的地方說,歷史在任何文本中都不會直接出現(xiàn),它總是“缺場的原因”,然而同時又無處不在。
當結構分析向歷史開放時將發(fā)現(xiàn),具體敘事文本的表層構成與深層結構之間往往會產(chǎn)生偏移,這種偏移正透露了歷史對敘事結構的悄然影響。這里所謂“偏移”指的是表層故事構成不能完全由抽象的深層結構生成和解釋,而抽象的深層結構也不能充分說明所有文本的表層敘事。這個原因在于,結構主義理論家在高度抽象層面建構的被認為是永恒不變的深層結構模式實際是共時性的,但所有具體文本都是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中的產(chǎn)物,它的表層內(nèi)容必定要對其歷史環(huán)境的要求做出應答。而人類漫長的歷史過程中,人類的生活形態(tài)、方式和內(nèi)容都是在永遠變化的,這意味著具體文本的表層敘事結構也會是不斷變化的,一定會對那種理論上概括出來的深層敘事結構產(chǎn)生偏移,使得這種深層結構在單個文本表層得不到充分表達,而表層結構又在深層結構層面得不到充分說明。正是在這種偏移的情形中,我們看到了歷史對文本的作用。所以,詹姆遜說:“單個文本偏離某種深層敘事結構的情況,會把我們的注意力導向歷史境遇中那些決定性的變化,而歷史境遇阻礙在話語層次上充分展現(xiàn)或重復那種結構。另一方面,一種特定的文類結構,例如史詩的結構,如果不能充分再現(xiàn)自己,那么這種失敗不僅促使人們尋求那些隨后出現(xiàn)的替代的文本構成,而且會特別使我們注意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復存在的、原始結構于中產(chǎn)生意義的歷史基礎?!盵2]132
在這個基礎之上,詹姆遜對傳奇產(chǎn)生的歷史基礎做了一個大體的判斷,他說:“至于傳奇,看來它最終定型的條件,即我們曾提到的其他前提所依賴的條件——世俗性的范疇,覺得像魔力似的善和惡的意識形態(tài)素,某種救贖的歷史性——似乎要在某個過渡的時刻出現(xiàn),在這個過渡時刻,兩種迥然不同的生產(chǎn)方式或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兩個不同的階段共存。它們的對抗性還沒有從社會階級斗爭方面系統(tǒng)地表現(xiàn)出來,因此消除對抗可以通過某種懷舊的(或者不那么經(jīng)常地通過烏托邦的)和諧的方式投射出來。我們對這種過渡時期的主要經(jīng)驗明顯是一種有機社會秩序的經(jīng)驗,這種社會秩序處于新生資本主義的滲透和破壞、重組和合理化的過程之中,但仍然與后者在長時間內(nèi)共存。”[2]134詹姆遜的意思是說,西方傳奇這種文類最后定型于封建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兩種生產(chǎn)方式同時存在的時候(就西方社會而言,這個時期應該就是中世紀后期和文藝復興早期,傳奇產(chǎn)生的時間當然要更早),它們之間的矛盾沖突還不那么尖銳激烈,還不體現(xiàn)為社會層面兩個階級之間系統(tǒng)的、不可調(diào)和的斗爭和沖突。在這樣的時候,社會意識形態(tài)層面還在兩種社會力量和生產(chǎn)方式之間進行調(diào)和,力圖使它們和諧相處。傳奇就是在這樣的歷史環(huán)境中定型的,并且表達了這個時代調(diào)和新舊兩種力量(善惡)之間矛盾沖突的努力。這種文類將兩者的沖突還不作為不可調(diào)和的階級死敵之間的沖突,而作為一種人類自古而來就存在的道德倫理層面的善惡之間的沖突來處理,這種沖突不是絕對你死我活的,而是可以轉(zhuǎn)化和調(diào)和的,這正是那個特定歷史時期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
通過對弗萊和結構敘事學家對神話、傳奇有關敘事理論的歷史化處理,詹姆遜成功地揭示了兩種理論通過特殊遏制策略壓抑排斥了歷史這個最重要的因素,而恰恰是這個因素的排斥,既使它們在理論上得以建構一種具有共時性特征的敘事分析模式,也使它們的理論存在內(nèi)在的困難。解決它們困難的唯一途徑,就是向歷史開放,即引入歷史的維度,對它們進行歷史化處理。詹姆遜在通過對它們歷史化處理的過程中,有力地揭示了傳奇這種文類與特定歷史環(huán)境的關聯(lián),它本身積淀和攜帶著特定的歷史信息。在此基礎之上,詹姆遜得出一個對所有文類都具有普遍有效性的結論:“就其自然出現(xiàn)的、有力的形式而言,文類本質(zhì)上是一種社會-象征的信息,或者用另外的方式說,那種形式本身是一種內(nèi)在的、固有的意識形態(tài)。”[2]127
詹姆遜同時指出,一種文類形成后,并不會簡單地隨著其產(chǎn)生的歷史土壤消失而消失,它還會攜帶著當初的歷史信息在以后不同的社會留存下來,在以后社會的文學格局中作為一種文類而處于相對邊緣的位置,或者被吸納進新文類中成為這種文類構成的要素之一發(fā)揮自己的作用。例如在文藝復興以后的戲劇和小說中,傳奇這種文類依然存在,其中很重要的存在方式之一,就是被組合進小說這種被詹姆遜稱作“文類的終結”性文類中,成為其中的一個部分,而發(fā)揮自己的作用。詹姆遜說:“當此類形式在非常不同的社會和文化語境中被重新占用和改變時,這種信息會持續(xù)存在,但在功能方面卻必須被算作新的形式。音樂史提供了有關這一過程的最富戲劇性的實例。在音樂史里,民間舞蹈被轉(zhuǎn)變成類似小步舞的貴族形式(有些像文學中的田園詩),而只有那時才在浪漫主義音樂中被重新用于新意識形態(tài),作為一種文類的信息持續(xù)到后來更復雜的結構之中,這種信息——要么作為一種矛盾,要么從另一方面作為一種調(diào)解或協(xié)調(diào)方式——與后來階段的諸因素共存?!盵2]127~128他對康拉德的《吉姆爺》、艾申道夫的《一個無用人的生活》等小說的分析都揭示,在近現(xiàn)代小說中,傳奇模式依然在小說中存在,只是它們在總體上已經(jīng)通過特殊的處理被服務于新的目的,但其原先攜帶的某些歷史信息和功能也會以特殊的方式存在。
詹姆遜通過對原型理論與結構主義有關傳奇的理論成果進行歷史化處理,從而揭示了特定敘事文類產(chǎn)生的歷史環(huán)境、歷史功能,以及其攜帶和積淀的歷史信息。在他那里,所有的文類都與歷史相關,都積淀滲透著特定的政治(歷史)無意識或者說意識形態(tài)素,“只有憑靠意識形態(tài)素它們才可以理解”[2]131。原型理論、形式主義、結構主義和西方大量文體學、文類學成果,基本都將文類當成一種特定的形式規(guī)則的集合體對待,而詹姆遜卻證明,這種形式規(guī)則的集合體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素(意識形態(tài)素在詹姆遜那里指階級話語的最小單位或階級意識的最小單位),而且,從它們作為歷史或意識形態(tài)素的積淀形式而言,“一切文類范疇,……最終都要被理解(或‘被間離’)為純屬特定的、實驗的構成,它們被設計出來是為了提供一種特定的文本場合,而一旦完成了分析的工作便像腳手架那樣被拆散拋棄”[2]131。這就是說,文類范疇只有臨時的、實用的意義,當它的目的被實現(xiàn)后,它的作用和意義也就消失了。
詹姆遜對于敘事文類的歷史(政治)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他不是在簡單拒絕其他學派成果基礎之上建立自己的文類政治分析的,而是在借用其他成果的基礎上完成這種分析的,這就容易有效吸納其他學派成果中可以被借用的資源,從而避免機械僵板和簡單化。這是迄今為止馬克思主義文論史上對這個問題研究的最有開放性和綜合能力的成果,其價值是顯而易見的。
但仍然可以對詹姆遜關于敘事文類政治(歷史)闡釋的成果提出幾個問題:
第一,詹姆遜對原型批評與結構主義敘事文類理論研究成果的某些歷史化處理的合適性問題需要檢討。例如格雷馬斯那個“行動者”六范疇,這是結構主義敘事學中被公認為最具國際性影響的、對于敘事作品人物功能歸納最嚴謹、最抽象的成果,詹姆遜通過兩種方式揭示了其歷史性。一是從總體上指出,“行動者”范疇在敘事作品中出現(xiàn),從人類歷史進程角度講是進入到文明(階級)社會以后才可能的,就是說,需要人類成為心理學意義的主體才是可能的。而在原始社會的神話(如列維-斯特勞斯《神話學》提供的大量神話)中,很可能沒有“行動者”這個范疇或者這個范疇并不重要,因為,在原始神話中,人與物之間的轉(zhuǎn)換是沒有障礙的,心理學意義上的人類主體尚未形成,因此,“行動者”范疇在那個時代的敘事作品神話中就不是一個必然的范疇。這個范疇在神話中具有重要意義,是到人類進入到比較晚近的文明社會才被突出出來的,由此可證敘事文類的內(nèi)在構成要素是歷史地形成的。詹姆遜的這個說法是可以討論的。從他具體論述來看,他很可能誤將“行動者”和有主體性意識的“人類”做了同一性理解,認為只有人類才是“行動者”,或者說神話中只有人類才可以稱為“行動者”。而事實上,在從普羅普到格雷馬斯的“行動者”理論中,“行動者”并不是以敘事作品主角的外在形貌———即是否具有人形來確定的,也不是以是否具有心理學意義上的主體性而確認的(結構主義恰恰拒絕從心理學角度理解人物),而是由其在敘事作品的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中具有某種功能而確定的?!靶袆诱摺笨梢允侨?,可以是神,可以是動物,也可以是無機物,還可以是某個目標或狀態(tài),只要它們在特定作品中對故事情節(jié)的推動具有特定作用,就是“行動者”。如果從這個角度看,列維-斯特勞斯《神話學》中的那些神話故事的主角仍然具有“行動者”特征。簡單地說,任何時代,只要是有故事情節(jié)的神話,就一定有“行動者”。至于說斯特勞斯沒有使用“行動者”范疇也能完成敘事分析,這并不能證明原始神話中沒有“行動者”,而只能證明這并不是切入神話敘事文本中故事主體分析的唯一通道。斯特勞斯是從另外的模式切入神話敘事分析的(他主要是從表層“神話素”構成與深層文化觀念或集體心理角度完成對原始神話的結構分析的)。
與此相關,詹姆遜從歷史分析角度擇取普羅普-格雷馬斯“行動者”范疇的某一個范疇賦予其特定歷史功能而對其他功能范疇棄置不顧的做法,也值得討論。例如詹姆遜在《政治無意識》中對普羅普七種“行動范圍”(即“行動者”)和格雷馬斯六種“行動者”模式進行歷史分析時,特別強調(diào)普羅普七種“行動范圍”中的“贈與者”(在格雷馬斯的行動元模式中被歸入“幫助者”范疇之中)的作用,并通過對《呼嘯山莊》中希思克里夫(他被詹姆遜作為具有“贈與者”功能的人看待)在作品中功能的分析證明,是希思克里夫帶給了身處古舊莊園的女主人公生活世界巨大的激情和改變,使之充滿活力。而“希思克里夫在這個傳奇里是‘歷史’的軌跡:他的神秘的財富標志著他是個原始資本主義者,處于某個其他地方,不出現(xiàn)在敘事之中,因為敘事把新的經(jīng)濟能量變成了性的激情。因此,希思克里夫的年齡增長構成敘事的機制,由此資本主義陌生的巨大能量與古代鄉(xiāng)間地主的農(nóng)業(yè)生活調(diào)和起來;于是提出了拯救的、實現(xiàn)愿望的、烏托邦的結論,不惜將這樣一種陌生的巨大能量轉(zhuǎn)變成一種仁慈的力量,這種力量掩蔽自己,允許更邊緣化的鄉(xiāng)村重獲某種生氣的景象。這樣,將‘希思克里夫’看作是對贈與者功能的一種歷史的修正,使我們看到了一種意識形態(tài)素……”[2]114~115。這種歷史分析得以成立的前提是將希思克里夫作為原始資本主義巨大財富的象征性人物,而將女主人公卡茜及其生活的山莊當成死氣沉沉、已經(jīng)過時的封建鄉(xiāng)村生活的象征。希思克里夫重新使卡茜的生活充滿活力,也就象征性地表示資本主義的巨大財富使古老的封建鄉(xiāng)村重新獲得活力。因此,希思克里夫是這個意義上的“贈與者”。盡管這種歷史分析不乏很有意義的洞見,但是否“神秘的巨大財富”與資本主義就可以劃等號?如果人們不能接受上面的“象征”理解,這個分析就無法成立。更重要的問題是,這完全不是在普羅普-格雷馬斯的意義上使用“贈與者”(助手)這個范疇的,只是借用了這個范疇來實現(xiàn)自己對作品的歷史分析而已。如果從《呼嘯山莊》這個敘事文本的構成本身來看,希思克里夫在作品中的主要功能是格雷馬斯“行動者”六范疇中的“主角”(“主體”),將這個敘事結構中的“主角”當成歷史意義上的“贈與者”(使古老鄉(xiāng)村恢復活力的資本主義力量),那已經(jīng)不是在進行敘事分析而是歷史分析了。如何在忠實于結構敘事學本義的角度對敘事文本中的敘事構成進行歷史分析,也許還是詹姆遜需要注意的另一個問題。
又其次,我注意到詹姆遜特別欣賞格雷馬斯符號方陣和按照這個方陣組構的敘事文本“行動者”范疇模式,他在作品很多地方都運用這個模式對敘事文本進行歷史(政治)分析。盡管不能說這些分析都不地道,但經(jīng)常給人不太地道的感覺。例如,在《后現(xiàn)代主義與文化理論》中,他運用格雷馬斯的行動元模式分析蒲松齡小說《鴝鵒》的時候,就給人這種感覺。他費神費力地將《鴝鵒》中的鳥主人、鳥、王爺分配在這個方陣的四角,分別以“人、人道、反人、非人”等概念(這些概念來自人本主義哲學)置換格雷馬斯的幾個行動元范疇進行歷史分析,最后得出的結論是“這個故事里包含了一系列由肯定性價值向消極性轉(zhuǎn)移的情節(jié)。文化一旦出現(xiàn)便會不斷地發(fā)展,進入過度文化的階段,具有否定文化的性質(zhì)。而八哥鳥作為神奇的‘幫助者’正是利用高度發(fā)達的文化的某些性質(zhì)幫助了主人公來對付敵人。因此可以說這是一個寓言,說明怎樣利用高度發(fā)達的文化的武器來返回自然或自然的文化,這個過程可以說是一個從自然的文化出發(fā),來到一個不自然的文化,然后通過放棄自然,讓自己被囚禁以獲得自由,以獲得重返自然的機會”[5]112。這種闡釋當然不能說是錯的,但顯然帶有詹姆遜基于西方后現(xiàn)代社會現(xiàn)實中“文化-自然”的沖突這一核心主題來闡釋中國古代敘事文本《鴝鵒》的問題。蒲松齡寫作《鴝鵒》的時代,基本不存在這個沖突,至少這種沖突不是當時歷史的主題。那個時候也遠不存在文化與過度文化的沖突問題,而且,作品也沒有將鳥主人所去的絳州當成過度文化的標本設計、將鳥主人生活的地方當成正常文化標本設計的任何信息,詹姆遜的闡釋,完全是基于他自己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出發(fā)的,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系統(tǒng)缺乏合適了解,因此,其對《鴝鵒》的歷史闡釋就給人若是若非的感覺。
如果要借助形式主義、結構主義關于文類形式規(guī)則的那些成果對文本進行全面歷史分析,根本的任務也許首先是要在抽象的理論層面全面揭示這些規(guī)則的歷史性或歷史內(nèi)涵,而不只是對這些規(guī)則模式中的某些元素(如“行動者”)進行歷史化處理,或運用其中某些范疇對具體敘事文本進行歷史分析。只有對結構敘事學關于文類規(guī)則的成果完成了全面的歷史分析,才能證明結構中確實有歷史。而這個工作詹姆遜并沒有完成。
第二,這個問題在理論上與另一個問題相關,這就是:敘事文類形式規(guī)則與歷史(政治)之間,是一種一個從屬于另一個的一元性屬種關系,還是并峙對立的二元雙向張力關系?詹姆遜的觀點是很清楚的,文類從屬于歷史,一切形式都從屬于歷史,它們之間的關系,是一種一元性關系。詹姆遜觀點成立的前提是,歷史具有總體性,在這個總體性歷史的宏觀視野中,包括敘事文類在內(nèi)的一切符號形式及其規(guī)則,都是在這個歷史過程中生成、變化和消失的。但詹姆遜的這個總體性歷史觀,在后現(xiàn)代面臨著嚴峻的挑戰(zhàn)。關于這一點,了解西方后現(xiàn)代文化理論和歷史理論的學者都熟悉,為節(jié)省篇幅,此不贅述。我在此倒不完全站在后現(xiàn)代文化理論角度來談論這個問題,我想指出的是,從總體性歷史觀角度談論敘事形式乃至擴而廣之一切符號形式與歷史的關系,可能是一個在邏輯上有問題的角度和話題。因為“總體性歷史”既然是一個無所不包的主符碼,一個龐大無邊的主能指,從這個角度證明敘事形式是歷史的,具有歷史性,在邏輯上其實是一個無須論證就能成立的命題,因為包括敘事形式在內(nèi)的一切符號形式都是總體性歷史的一個構成部分。如果要使敘事形式在內(nèi)的符號形式與歷史的關系成為一個有意義的話題,其前提就是,敘事形式或者符號形式不屬于歷史,是與歷史并峙對立的兩種不同的東西,換一種表述,敘事形式相對于歷史而言,各自都是對方的一個“他者”。只有這樣,包括敘事文類規(guī)則在內(nèi)的敘事形式與歷史的關系,才是一個有意義的問題。
但如果要這樣,在這個命題中的“歷史”,就不能是那種無所不包的“總體性歷史”或者說“宏大歷史”,而只能是時間、空間、內(nèi)容構成上局部的歷史或者說“小型歷史”(例如某一時間限度和空間區(qū)域內(nèi)的社會生活史)。只有從這個“小型歷史”的角度談論歷史與符號形式的關系,這個話題才是有意義和能成立的。但詹姆遜顯然不是從這個“小型歷史”角度談論敘事文類與歷史關系的,這就使整個話題在邏輯上的合適性存在問題。
第三,敘事文類是否有自己獨立的發(fā)展史?如果將歷史作為與包括敘事文類在內(nèi)的符號形式并峙對立的因素對待,其前提是,敘事文類形式本身有自己的獨立發(fā)展史,有自己內(nèi)在的自律性。而這是詹姆遜不承認的。在上面有關述介中,詹姆遜的觀點很明顯,敘事文類只是一種契約的產(chǎn)物,對于歷史而言,是一種類似腳手架之類的實用性工具,一旦歷史通過它達到了自己的目的,這個腳手架就會被拆解,或者說就會被遺棄。敘事文類以及一切文類因此不具有相對歷史而言的獨立性和自律性。但如果否定了文類自身相對的獨立性和自律性,則文類與歷史的關系這個命題也就不能成立。我覺得,在歷史與文類關系問題上,巴赫金的思想更為全面。巴赫金通過一系列論文論著,揭示了小說這種文類一方面有自己發(fā)展的獨立歷史,另一方面,這種發(fā)展過程中又不斷地應答著社會的召喚而嬗變。應該看到,一方面,所有文類形式都有自己的發(fā)展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對新文類的產(chǎn)生具有巨大的影響和規(guī)定作用,形式主義和結構主義說只有形式才能產(chǎn)生形式,只有話語才能產(chǎn)生話語,就是從這個角度著眼的。從文類形式傳統(tǒng)的自律性角度看,任何新的文類都只能產(chǎn)生于已有文類傳統(tǒng)的影響之中,通過對傳統(tǒng)文類規(guī)則的認同、偏移、誤讀、背離、顛覆等多種方式完成。但另一方面,社會生活歷史又會向文類提出自己的要求,要求文類響應自己的召喚,使自己獲得表達。文類也一定會對這種召喚作出某種特殊的應答,從而在已有文類的基礎上轉(zhuǎn)化生成新的文類或者是原有文類的新亞種。因此,歷史是如何向文類形式生成,如何形成特定文類規(guī)則的?而反過來,文類形式規(guī)則又是如何向歷史敞開、響應歷史的召喚,影響、適應和建構歷史的?一種新的文類形式如何才能產(chǎn)生?對此,只有透徹地在理論層面上揭示歷史(政治)與文類形式構成之間這種雙向召喚-應答、雙向轉(zhuǎn)換生成的路徑、規(guī)律、方式,對敘事文類形式與歷史關系的分析才算是在抽象的理論層面完成。而詹姆遜的成果盡管和這個問題相關,但都不能認為對這個問題有正面的確認、討論和合適的解決。顯然,這個問題的合適解決需要確認一個前提,就是歷史與形式是二元性存在而不是一元性存在,那是詹姆遜不能接受的。不難發(fā)現(xiàn),迄今形式主義、結構主義和大多數(shù)馬克思主義者的理論在這個問題上都持守一元性立場,形式主義、唯美主義、結構主義通過拒絕談論形式之外的歷史問題而保持了一種形式一元論的立場,而中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則通過將形式作為歷史的現(xiàn)象之一保持了歷史一元論立場(詹姆遜將政治-歷史作為敘事闡釋的“絕對視域”就是這種立場的典型表達)。而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也許是,將這個問題分為兩個層面來處理:在“總體性歷史”層面,持守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一元論立場;在“小型歷史”層面,則持守形式與歷史并峙對立的二元論立場。談論包括敘事文類在內(nèi)的形式與歷史的關系,主要應該在第二個層面上談論。而從第二個層面上談論,即將歷史與形式看成一種并峙對立的二元性存在對待,則上面提出的歷史與形式之間雙向轉(zhuǎn)換、生成的路徑、方式、方法、條件等問題,就成為必須解決的理論問題。而這個問題,詹姆遜不能說已經(jīng)很好地解決了。事實上解決這個問題的理論路徑也不只是詹姆遜的歷史解釋學能完成的,它涉及到更為豐富和復雜的理論資源和理論領域。詹姆遜的許多成果當然可以成為解決這個問題的重要資源,但與此同時,從形式主義到結構主義再到解構主義的許多成果也會成為重要的理論資源,甚至從上世紀中后期淡出理論界前沿的創(chuàng)作心理學等,都是很重要的資源。綜上,盡管詹姆遜對敘事文類的政治-歷史分析提供了許多過人的洞見,但他并沒有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這個問題,他留下的問題期待著后來者新的探索和解決。
[1]胡亞敏.論詹姆遜的意識形態(tài)敘事理論[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6).
[2]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政治無意識——作為社會象征行為的敘事[M].王逢振,陳永國,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3]巴赫金.巴赫金全集·小說理論[M].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4]王逢振.詹姆遜文集第1卷:新馬克思主義[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5]后現(xiàn)代主義與文化理論:弗·杰姆遜教授講演錄[M].唐小兵,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