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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偉貞訪談錄

2015-03-20 06:59:04司方維
常州工學院學報(社科版) 2015年6期
關鍵詞:眷村外省生命

司方維

(許昌學院文學院,河南許昌46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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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偉貞訪談錄

司方維

(許昌學院文學院,河南許昌461000

摘要:蘇偉貞是臺灣外省第二代女作家的代表人物,她認為省籍、眷村的意識已經成為血液當中的一種成分,但并不會變成意識形態(tài)。蘇偉貞也致力于書寫生命的特質——堅強以至純凈的生命特質。

關鍵詞:蘇偉貞;眷村;外??;生命

訪談者:司方維

作家:蘇偉貞

時間:2010年10月17日

地點:臺北紫藤廬

司方維(以下簡稱司):老師,您好。老師5月份出了新書(《蘇偉貞精選集》《租書店的女兒》),6月老師在大陸也有出一本新書(《都在書生倦眼中》),其實我們比較希望老師能在兩岸同步出書。

蘇偉貞(以下簡稱蘇):我以前出書都沒有特別經營這一塊,而且我覺得時機也不太成熟,那現(xiàn)在正好。有兩家出版社,相繼簽了一些書,所以可能11月以后,會有比較大量的出版。

司:差不多全部嗎?

蘇:散文、小說都有啦,對方先選擇一些。

司:出版社選,有時候會不會不合您心意?

蘇:不會,不會?,F(xiàn)在大陸出版比較成熟了。

司:現(xiàn)在越來越多臺灣作家在大陸出書。像我們學生,要看老師的作品,主要依靠大陸出版,希望能看到老師的全集。

蘇:那個全集大概比較困難,因為我是念軍校出身的嘛,早年寫了一些,那個比較敏感。基本上就是,我是覺得,早期大陸跟我們一樣,沒有辦法體會另外一種生活經驗,包括出版概念,都不太一樣。我覺得現(xiàn)在比較成熟。

司:大陸出版一本《寶島眷村》,有老師的推薦。老師為眷村文化的保存做了很多工作,您本身寫了很多眷村小說。

蘇:那個時候其實還沒有意識到,就是寫自己生活的經驗,沒有那么講究。

司:我感覺《有緣千里》時比較淡,《離開同方》呢?

蘇:基本上選擇熟悉的生活經驗。后來,慢慢意識比較強了。因為寫著寫著,就會發(fā)現(xiàn)說這樣一個外省人,眷村的概念。前一陣子,蔣曉云,她不是眷村,她是外省人,她已經停筆30年以上了,現(xiàn)在又開始突然寫那個《桃花井》,她那個意思,回過頭來,似乎也是我們的意思,只是我們沒有去想,沒有領悟到,原來外省人跟眷村是有差別的,她不忍心把她父母那一代的故事全部都讓眷村的來涵蓋。那個時候,現(xiàn)在回想起來比較清楚啦,剛開始還沒有非常的清楚,慢慢慢慢地清晰起來……

司:那老師還編選《眷村小說選》,那就是比較有意識地在編一個和眷村有關的選集?

蘇:當時二魚文化他們想要編這個東西,后來就找我編。我不太想編這個,那時候我還在報社,就覺得有點逾越吧。后來我就找袁瓊瓊去,那個人拖拖拉拉的,弄了半天也沒出來,就攬回來了。

司:老師您現(xiàn)在又回到臺南,您在作品中也多次提過,“影劇三村”是您的故鄉(xiāng),一層意思是落地……

蘇:對,國中之國,故鄉(xiāng)中的故鄉(xiāng),會承認臺南。

司:那另一方面是不是也代表您對外省身份的堅持?

蘇:堅持?

司:嗯。我不曉得我的看法現(xiàn)在是否準確,我從作品中看下來,在臺灣族群身份似乎比較敏感,您會不會特別強調自己的外省身份?

蘇:不會,不敏感,現(xiàn)在不敏感了。我那天還笑一個同學來,他是臺中人嘛,他就講,他說我們臺中人,我說現(xiàn)在已經變成這樣子,以前我們都說我們外省人,現(xiàn)在變成臺中人,臺南人了。他就笑,他們一代,就20出頭的,80年代以后出生的,就在那邊笑。的確是這樣子,現(xiàn)在這種省籍、眷村的意識,大概就是留在我們這一代人,尤其是因為它將要消失了。那個,它好像變成我們血液當中的一種成分,并不會變成我們意識形態(tài)的。我不是替別人講,我只是說我自己。它已經不是一個意識形態(tài),而是我們本身生命血液留下來的。我們回想起來,像那個比較早期的,一些詩人或者一些作家,1949年后到臺灣來的,他們會想到說,我們是河南作家,譬如說像痖弦,想說我是穿過大片大片河南土地出來的,都會大概意識到自己。其實他在臺灣生活著書,但以前的那個部分還是在他血液當中。我覺得它已經不是意識形態(tài)了,它變成我們血液里頭的一部分。

司:我看老師的作品,很多寫到眷村,那個時候有人會問你們……

蘇:那時候沒有特別的眷村文學的概念,后來寫多了,大家才會發(fā)現(xiàn),唉你們這些作家,其實主要也是人啦,作者的關系,眷村的作家多了,大家才會意識到,他們寫的東西有點共同的特質。想想看,如果沒有這么多的眷村作家的話,進入眷村的回憶里,自己有回憶已經是一個整理了,那文學有這種功能嘛。

司:老師您說外省人的身份,不是意識形態(tài),是血液里的一部分,那你會特別意識到這個東西嗎?比如說你見什么人,或者寫東西。我看很多外省第二代作家,他們對認同問題還是寫得蠻多的,比如說天心老師。

蘇:那會有階段。那個時候討論比較多,而且那個時候是本土意識比較強烈的時候,所以在那個氛圍里頭會有一些聲明吧,發(fā)聲,對,會有一些發(fā)聲。現(xiàn)在,我們當然還會意識到自己是所謂的外省人,然后是眷村人,那其實是像老鄉(xiāng)相認的、親人相認的一種經歷。你可以跟其他不是的人,不是這個圈子里頭的人也很好啊。

司:我來了之后,我來這邊一個月,感覺同學也不太提這個,沒有人說外省人、本省人什么的。

蘇:我覺得是那個時候,族群意識比較強烈的時候。我覺得現(xiàn)在大家慢慢心里都比較清楚了,就沒有人特別再去問這件事情,或者是切割這件事情??墒俏覀冏约盒睦锸乔宄约旱?。

司:那老師您介意外界稱呼您為外省第二代女作家嗎?

蘇:我們那個代,有點怪哎。我們那個代,很難分,1949年以后從大陸到臺灣來的,有很多的輩分,輩分都亂了,一直到現(xiàn)在都是這樣子。像我先生他的同事,都和我們家小孩差不多,比我們家小孩大一點,但是小孩碰到他們還是得叫叔叔。我先生他們以前早年來的時候,都要叫我公公的同事,不過比他大個十歲左右,都要叫叔叔。他有一次叫那個前輩名字,那個前輩啪就給他一個耳光,“姜坤是你叫的!”。到現(xiàn)在還蠻亂的,沒有特別的清楚啦。就是像白先勇,覺得他是第一代還是第二代?

司:我們一般是把他算第二代。

蘇:對啊,可是白先勇他來的時候都快念大學了。

司:就像我寫論文,外省第二代女作家,但是我前面一定要有一個界定,就說我寫的是50年代出生的,前邊的后邊的都不行。我要有一個界定,要不然的話就會沒辦法。

蘇:比如說像駱以軍,他比我們晚出生,他到底應該算哪一代呢?

司:我有一個碩士師姐劉思寧,她就是寫駱以軍、郝譽翔他們的,她是說他們是外省第二代里面比較年輕的、晚生的,她就覺得60年代、70年代出生的這些外省第二代和50年代出生的不一樣,她是這樣認為的。老師您覺得呢?

蘇:只好這樣分啦,要不然,你說駱以軍跟我這一代,在臺灣就變成書寫的代,那個代和外省、眷村那一代是有一點點差距的。駱以軍應該算是下一代,可是他在外省人身份里沒有辦法看是第幾代,我也很難說我自己到底是第幾代的。

司:就是說你們自己都會沒有辦法,不像外邊的人給你們劃得那么清楚。

蘇:可能他們也是有所不知吧。

司:可能,因為我也是做這個題目之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第二代還是這么復雜。

蘇:你們要是加注,還是可行的。

司:就像我那個師姐說的,可能從輩分上都算是第二代,但是出生的年代不一樣,生長的年代不一樣,所以生活環(huán)境不一樣,造成想法啊、價值觀會有些微差距。

蘇:還有軍種。

司:軍種?她好像沒有寫到。

蘇:你是說外省人啊,我是說眷村。不同的地方,南北的眷村,每個軍種不同,會影響,不是說在書寫上面,而是說眷村出來的那種視野,也不能說視野,陸軍反正就土土的,空軍描寫的又是另外一回事,所以空軍詩人多,他們很多寫詩的,空軍跟海軍寫詩的比較多,他們比較國際軍種。陸軍都是苦哈哈的,寫那些苦干實干的。而且,也跟軍階有關。有一次我看一篇論文,覺得很不可思議,不是屬于軍官級的,可能屬于士官級的后代,他們就覺得說像朱天心他們那種父親是軍官出身的,是比較有權力的,就跟他們不一樣。而且,寫的這個人也是眷村出身的,父親也是老兵,我猜是這個原因,他體會的,他父親是個老兵,年紀很大才結婚生子。還有很多的,父母親是不是外省人,也是不同的。像天心這么抗爭,她很大抗爭就是說我可以選,我可以選我媽媽那一邊,但是我沒有辦法選。可是要去續(xù)血緣的話,真正的外省人,眷村中的外省人,他又有不同的差異,對不對?甚至還有原住民的,或者年紀很大才結婚的。像朱老師,就不算年紀大結婚的嗎。所以她(天心)才包含她自己本身對她身份的,本省、外省的,也不能講認同,……

司:還是有一個疑慮,或者焦慮。

蘇:她主要是那個時候聲音太大,本土的聲音太大了。而且,應該是90年代吧,那個時候,有一年,中山北路上弄了一條一些作家的應該是石雕還是畫像,做一些介紹,里面就沒有朱先生。那天心對這種事情,她覺得她父親在臺灣那么多年,那么多寫作的成績,就因為在一個本土的概念下把他爸爸拿掉了,她就覺得說,也不是拿掉,就是沒有把她父親的畫像放上去,他們好像是一個什么作者……

司:文學步道。

蘇:對,類似這樣子。因為我父親不是寫作的,他就是一個開書店的,我就沒有她那種傷痕焦慮。我可以理解,但是,我說的焦慮不是說那個無理取鬧啊,或者無以名目的那種,就不會有她那個掙扎,也不會有她那樣的焦慮。她有那個焦慮,就會發(fā)聲。

司:老師您覺得第二代還是有個人的不同,他們認同的焦慮上還是有個人的不同。

蘇:當然不同啦。

司:你比較緩和,而天心老師比較焦慮一點。

蘇:不是,因為我沒有她的那種焦慮。我自己父親沒有在寫作,我不會想到說那個文學步道上沒有父親的名字,我猜想如果有的話,我也會很傷心。我沒有那種名目去對那種事情發(fā)聲。

司:那老師您對父輩是什么看法?

蘇:我只能說,我覺得他們基本上沒有發(fā)瘋是很怪的一件事情,基本上他們是很分裂的一代,他們處在一個很分裂的時期,什么東西都還沒有名字,都要等著被命名。而且他們到臺灣來以后,所有東西都需要重新命名。語言都不一樣的,我覺得我爸在那個時候大概就意識到了,他比較難介入所謂臺語的這個系統(tǒng),所以跟老百姓一般就發(fā)生了那個疏離。以前來的時候,一開始還沒有眷村,我爸媽他們就住在一個日據房子里,四周全部都是甘蔗園,我媽每天晚上睡覺都嚇個半死,而且講的話都不懂,就是那種。我現(xiàn)在看我媽媽哦,每一天晚上都看連續(xù)劇,都是看臺語的,我都不能理解,我說你都聽不懂怎么要看這個,我婆婆也是。我就不太懂她們這個,她們很少看國語連續(xù)劇,都看臺語的,我后來發(fā)現(xiàn)那個臺語連續(xù)劇的起伏比較大,那個劇情、情節(jié)。所以,我發(fā)現(xiàn)她們那一代,什么都面臨全部的推翻,然后自己以前可能在家里面生活還不錯的,在部隊里面也受人尊重的,然后是一個大家族里頭,雖然復雜,但出了事情以后總是有人來出面。可到這邊就沒了。就變成眷村里的人,你出了事情,蔣曉云說張媽媽李媽媽會有人出來幫你,其實也未必是這個樣子,有的時候正好是那些張媽媽李媽媽來挑撥,或來變成你的壓力。但是,就是面臨這些,他們還要工作,還要養(yǎng)整個家庭,再也沒有人可以支援你,其他你們那些村子里的人,都是窮光蛋,大家也都沒有錢。如果是我的話,我就會覺得會很慌亂,怎么把這些孩子帶大,怎么教育他們,也沒有一個父親的,祖?zhèn)飨聛淼耐ビ枴H绻f真的是很空白的,重新開始也就還好,但是他們沒有,他們帶著以前的記憶,所以我覺得他們就一直在那邊掙扎掙扎。所以我到了很大,我爸都沒有和我講過在大陸的爺爺奶奶的事情,我們也都不太知道爺爺奶奶,但是我們可以知道我姑媽。我們在臺灣唯一的親人就是我姑媽,我姑媽叫什么,我姑丈叫什么,我表哥叫什么,我表姐叫什么,他們的小孩叫什么,我們都清清楚楚的,包括他們是哪里人。不過我們對祖父祖母啊,或者對老家,完全都不知道。語言,他也不教我們講廣東話,所以,整個都是把以前的放棄,我爸爸在臺灣就開始取我們家以后后輩的輩分。

司:我看到老師書中有些寫。

蘇:我猜想他的那種心就是從現(xiàn)在開始做起,因為跟以前的那種牽扯,是太痛苦的一個經驗??墒呛髞韮砂堕_放探親以后,爸爸回去,他就立刻回到那個氛圍里頭,講廣東話,吃都是。我就想說我爸最后他的那個胃,那個語言哦,真的,被趕到一個黑洞里頭去了。他到晚年,好眷戀老家啊,好眷戀。

司:老師書里有寫他不斷不斷地回老家探親。

蘇:每一年啊,他都不舍得回來。后來不太能動的時候,他每個月眼睛看著我們,我爸不是個會示弱的人,所以我們就不太敢接他的眼光,就覺得,他就心里想說你什么時候去幫我辦臺胞證,就可以回去。

司:我在老師的作品中看到父輩探親的內容,包括第二代探親,那老師可不可以談談您對老家的感情?

蘇:我呀?我們家現(xiàn)在的那個祖廟,在肇慶。我不是番禺人嗎,我們現(xiàn)在祖廟,那個宗祠是在肇慶。之前有一個堂叔在那里看祖廟,我們也回去過,也回去祭拜,然后也有我們的名字。我爸爸他不會重男輕女,我們家是重女輕男,我們都是按照輩分排的,其實女的是不按輩分排的,可是我們是女的也按照輩分排的,我是偉字輩嗎,宗祠里面也刻我的名字,我爸爸也把我寫在里頭。所以對我們來講,以前是個很抽象的概念,想說你老家在哪里?就臺南啊,影劇三村啊。后來回去以后,一看到名字在那邊,我就立刻想到,以前爸爸到臺灣時很悲傷吧,就覺得很錯亂,就會有一點點的感悟,你的名字永遠留在那邊了,如果那個祖祠不拆的話??吹侥莻€名字,你心里面沒有那么分裂,但是你的身份、你的名字是分裂的,你有個名字留在那里。

對老家,我沒有太大的感情。有感情,就因為父親還在的時候。父親不在以后,就會對他生活過的地方,很清楚地知道哪一塊地方有他生活的痕跡,在那個地方努力開創(chuàng)過,他走過的路線,在臺南,生活過的地方,比較會是那種。他在廣州的時候,我就會去看他啊,我那時還在港大念書,每次去香港就去。我都會專程送他們去,等到他們晚年的時候,我就去接他。我爸行動還方便的時候,我就送他們去。算是我們家去最多的,呆的時間也比較長的。我叔叔啊,同一個爺爺的,還有姑姑,另一個姑姑,就是我爸爸同父同母的姑姑,他們自己在“文革”,在動亂的時期,也發(fā)生一些事情,我也聽他們講,有時候會聽到一些動人的故事啦。他們對姑姑就非常非常地尊重,我在那邊的姑姑哦,他們小的時候都帶過他們。我覺得我家基本上是一個有向心力的家庭,我姑媽,在這邊的姑媽,其實昨天是我姑媽出殯,昨天就把姑媽送上山。我姑媽那時候回去,她都已經70多了,照樣給我小奶奶,她比她大一點點,下跪,爸爸媽媽,就是謝謝我小奶奶在我爺爺不在的時候把蘇家的香火延續(xù)下去。我姑媽是個很傲氣,脊梁骨很硬的人,我爸也是,向我小奶奶下跪謝謝她。我們家是一個父系的家族……(哽咽難言)

司:對不起,是我提問的問題……

蘇:不會。好,再說。

司:我最早看老師的小說,還是《世間女子》那一篇。

蘇:對,對。那時我家里頭的人,我小奶奶看書,她那個時候就說,唉。應該是桂林出的嗎?

司:是的,那時候我還沒有研究的概念,就在圖書館翻出來一本舊舊的書。

蘇:他們好像印了12萬還是20萬本。后來給了我800塊錢稿費,就走了。我就寄去給我小叔,他在大陸嘛。那時候800塊錢,后來想說,我要是現(xiàn)在的話,印個20萬本,哇,簡直是,呵呵。那一年,在廣州有一個對話,跟吳祖光先生他們,汪曾祺先生他們,李銳啊,在廣州,有一個聚會吧,我們就去。那是我比較早期接觸大陸作家,在上海,后來舒婷啊等等,他們就大概是七個還是八個,還有叢維熙,也在北京,大家都來,大家住在飯店里頭,然后對話,那時廣州正好有開那個好像圖書會,那時我在《聯(lián)合報》做編輯,他們都有去嘛,就出面請作家吃飯,然后只要一開會就有人來勸我們,后來變成對話對話,后來就跟汪曾祺先生對話。我們整天沒事做,喝酒說話。結束以后太累了,就整個團到桂林去旅游,他們沒有去,他們直接回去了。到桂林去旅游,那個出版社大概之前知道我去,就拿了800塊錢來給我,我就說請你們吃飯吧,就想說拿800塊錢請他們吃飯,他們說不要不要,趕快就走了。多年以后我猜想,他們到底是什么意思,怕我跟他們打官司。但是我已經簽了那個條子,以后就沒轍了。

司:我后來又從頭到尾看老師的書,但看第一本書的印象一直貫穿了下來。后來老師寫的東西風格還是有變的,寫女性啊,眷村啊,風格還是有變的,有越寫越復雜,越寫越深刻的傾向。

蘇:以前就寫那種表面的、生活過的生活,而且也是自己那個年齡對以前生活過的一個整理,所以根本沒有意識到別的東西。后來久了以后,寫多了,挖掘比較深了,自然而然地就深刻了。再加上跟同儕的一些競爭吧,就復雜起來了。

司:我發(fā)現(xiàn)老師寫小說,人物性格、氣質啊,您特別喜歡用純凈啊這樣一些類似的詞。

蘇:嗯,我喜歡那種。

司:人物給人的感覺都很強悍,雖然外表不一定看得出來,但是生命都很強悍。我的導師,曹惠民老師,他一直都跟我講,老師您的作品里有很深刻的東西。我就一直在想,這個很深刻的東西是什么。我覺得,老師特別喜歡寫純凈的特質,生命都很強悍,這些人又好像有點懷疑,不是說別的,而是對生命,好像一直在尋找一個什么的那種狀態(tài)。我想用“生命的真相”對你的小說做一個概括,老師您覺得呢?

蘇:其實,那種純凈達到一種,堅強以至純凈,是一種生命的特質。也許在我生活中我看過這種人,所以我喜歡。但是,其實基本上我是一個悲觀的人。我會覺得人這一生啊沒有辦法避免的要讓自己高貴。對販夫走卒那樣的生活,我不是不尊敬,但會覺得人只活成這樣子的話,他的基本意義是什么?可是我對那些把生活過的,那些思考性很強的人,本身都沒有生活,同時會想說,他們那種感官的快樂到底是什么?生活本身的快樂是什么?他們只有一種生命的境界。這兩種東西其實都是同時存在的。我一方面,對我父親那一代,有些人在時代的洪流里頭都沒有失去自己,其實他們內心非常恐懼,而且不懂得恐懼那個,等我自己慢慢也大了以后,我后來知道恐懼是個很恐怖的東西,它真的如同亞里士多德《詩學》講的那種,人家那種遭遇會激起你一種恐懼的感覺,就那種悲劇,還沒有要到凈化的那種境界的時候,我覺得那種恐懼真的是人生當中,是個好難好深的一個遭遇,沒有比這個東西更恐怖的了,沒有比這個東西更重的了,就恐懼那種。所以,這兩種生命在我的生活中都存在的,看到販夫走卒我會質疑他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么,看到那種很有哲思的,他沒有辦法體會生活。寫了那么久以后,我們取得了一個虛構的權力,可是在那邊說故事說故事,說到最后,回過頭來,我們根本沒有好好地歸納一下自己的生活,在生活的過程當中那種狂喜,或者那種狂悲,我們似乎都很少去體會過,吃到好吃的東西,好高興哦,看到一個好看的電影,看到一個好美的東西覺得好美哦,基本上,那個東西有的時候對創(chuàng)作的人來講是缺失的。就是因為他取得一種虛構的權力,就在那邊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就是高來高去?,F(xiàn)在就回過頭來想寫一點比較真實的東西。好累哦,怎么搞的。我后來發(fā)現(xiàn)天心,你去找來《印刻》看,我就突然覺得說,對,我們都還蠻親的,我就覺得她講的對,回過頭來就覺得虛構的那個部分,作家權力的那個部分,實在有點,就是覺得和生活是脫節(jié)的?,F(xiàn)在想要回過頭來找一些跟生活、跟生命本身溫度有關系的。

司:老師說的這兩種狀況,在老師作品中都有看到。一開始,您好像比較偏向精神層面。

蘇:形而上的。

司:對,形而上的。后來就可以加入一些世俗的。比如說《過站不停》,《過站不?!肥恰度碎g有夢》的擴寫,好像就有些不一樣,你把一些比較世俗的東西就加進去了。

蘇:我那時候剛好從陸軍總部調到臺北藝工總隊,碰到我先生,他就覺得我的作品,《紅顏已老》啊,當時不食人間煙火,很虛無的。女主角,他說那種人都干嘛,我先生都說我喜歡像張愛玲講的那種女人,地母式的那種。這樣才生活過啊。我覺得他那時候看出我的危機了。如果你一天到晚寫些虛無的東西,形而上的東西,它其實是沒有內容的,它也許有血有淚,但是它沒有肉,我覺得他是這么看的。他只是點了我這個。我就慢慢思考這個事情,當然也沒有辦法立刻翻轉過來,但是這樣一直發(fā)展一直發(fā)展,發(fā)展到現(xiàn)在,是真的覺得那種虛構好累哦,就想要真正有一點有生命力的東西。

司:老師您說要寫一些新的東西,有生命力的,《時光隊伍》算吧?

蘇:它結合兩者。因為它是紀念我先生的,基本上它還是屬于比較史詩式的,沒有辦法界定它是虛構還是真實,里面都有就是了。

司:那本書并不是一本單純的悼亡之書,里面還是有很多您的思考。

蘇:是,直擊生命的現(xiàn)場。

司:對。您好像把張老師,不僅當一個親人、最親密的人來寫,而是把他塑造成了一種典型。

蘇:我就很不愿意消費他。但是,因為他的那種個性很少見,而且說到他們那一代的人,就覺得很心疼。我講的那些人,都是少小就離家的,他們出來時有些人還沒有槍桿那么高,但是他們都發(fā)展出來一個很特別的個性,我有幸,跟這些人,服侍過這些人,當他們的學生,然后親眼看見他們。他們有些人也許真的很爛,很無賴,有些真的是。但是,這么大量的人,他們呈現(xiàn)出來這么統(tǒng)一的個性,有一種共通性、普遍在他們身上,你會發(fā)展出來一個很戲謔的,而且不怨天尤人的個性,我覺得好難哦。相對我們現(xiàn)在,就看有些,甚至沒有個性的人也好,就覺得他們真的好豐富哦。這么小就出來了,可是都沒有親人,在一個部隊里頭,在一個大時代里頭長成,可是他們就好有自己的個性,而且不是文盲。那么困難的時代,他們就一直不停地豐富自己,言之有物,他們從來不會談什么油鹽醬醋,從來沒聽他們談過,也不會訴苦。就記得我們家小朋友結婚,跟我那個媳婦,他們剛剛結婚沒多久,就在那邊談那個東西很好吃、那個東西多少錢什么的,我先生就看著他們說,聽聽你們兩個講的。(笑)我也覺得,我們兩個人是從來不會談論說那個菜一斤多少錢,(笑)我先生比我大蠻多的,要買東西,在物質上面,都不會計較,那個人你不會覺得他很貧乏。結婚五年之后,不知道你們兩個要講什么,果然,他們不講話了。(笑)我覺得他們那一代,可以有這么豐富的內在,覺得真的好心疼他們。我基本上是把他加在那一代來寫的。

司:當作一代人來寫。

蘇:對。而且,他那一代也不是說真正是一代的那種概念,而是他們是自己成一代的,不是時代的那種代,他們既是時代里的那一代人,他們自己個性所反映出來的,集合起來的那種普遍,他們自己有一個隊伍。就像我們有時候會說,從兩行中間看出第三行,我覺得他們就是那個第三行隊伍。

司:老師說的那種特質,您是用流浪者,您經常在書中提到流浪者。

蘇:無以名目。

司:我們可以把外省人都歸在這個隊伍里嗎?

蘇:不可以。完全不是一個概念。它不是一個外省的概念。我不是還寫到更早之前,抗戰(zhàn)的時候,西南聯(lián)大,我就覺得那些人真是豐富。

司:您還寫國寶流浪團。

蘇:我真的覺得他們自己是一個隊伍。

司:嗯。今天的訪談,就到這里吧,耽誤了老師的時間。謝謝老師。

蘇:不謝,再見。

責任編輯:莊亞華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志碼:B

文章編號:1673-0887(2015)06-0016-06

作者簡介:司方維(1983—),女,許昌學院文學院講師,南京大學文學院博士后。

收稿日期:2015-11-20

doi:10.3969/j.issn.1673-0887.2015.06.004 10.3969/j.issn.1673-0887.2015.06.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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