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靜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英語教育學院,廣州 510420)
《孩子的游戲》(“Child's Play”)收錄在艾麗絲·門羅的短篇小說集《幸福過了頭》(Too Much Happiness,2008)中,它和書里的其他9個故事一起,用波瀾不驚的口吻講敘了普通人平靜生活的表面下洶涌的暗流。門羅在這部她曾欲作為封筆之作的故事集里展現了完美的敘事技巧和深刻的人文關懷。有評論家認為《孩子的游戲》是書中最突出的作品之一,它用夏令營中三個女孩的短篇故事捕捉到了關于人之本性的真理 (Balée,2010:670)?!逗⒆拥挠螒颉愤€被薩爾曼·魯西迪 (Salmon Rushdie)選入其主編的《2008年美國最佳短篇小說》。事實上,《孩子的游戲》的原型是1997年發(fā)生在加拿大的一個真實案件:一個14歲的女孩遭到一群女孩欺凌并最終被溺死。門羅希望用這個故事來剖析“孩子們身上那種真實的殘忍” (Awano,et al,2010),《孩子的游戲》通過絕佳的敘事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并且引發(fā)了讀者對于倫理問題的共鳴和思考。
根據經典敘事學的劃分,一個敘事作品的素材是“故事”,而其表達的形式則被稱為“話語” (查特曼,2013:5-6)。事實上,故事與話語并不是截然二分的,因為故事總是通過一定的話語呈現出來的,沒有獨立于話語的故事。這里的區(qū)分只是為了分析上的便利。通過《孩子的游戲》的話語還原出來的故事并不復雜,簡要地來說,它講述了(a)兩個女孩馬琳和沙琳在一次夏令營中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密友;(b)她們共同殺害了另一個“特殊女孩”維爾娜而未被發(fā)現;(c)她們離開夏令營后少有聯(lián)絡;(d)十五年后,沙琳通過馬琳出版的著作和馬琳取得了聯(lián)系;(e)晚年,沙琳病危,請馬琳去一所教堂找一位神父懺悔。
這個故事涉及到一系列的倫理問題:女孩之間的親密同伴關系以及其殘忍的排他性、兒童的謀殺行為、特殊兒童的認同、成人對兒時錯誤的懺悔,乃至整個社會對特殊兒童的態(tài)度等等。而這些問題都是圍繞著故事的核心事件——維爾娜被害而產生的。
在美國的刑法中,仇恨犯罪是一種因對種族、宗教、國籍、性別、性取向、殘疾等的偏見而導致的犯罪 (Perry,2001:7)?!逗⒆拥挠螒颉返闹黝}是發(fā)生在孩子中間的仇恨犯罪。門羅對于孩子的天性有著深刻的洞悉,她借主人公馬琳之口說起仇恨的緣起:“孩子理所當然是一群保守得可怕的人,他們當機立斷地反對一切邊緣的、反常的、難以駕馭的東西”(門羅,2013:229)。維爾娜是一個“特殊”的孩子,她的言行舉止笨拙,發(fā)育滯后,馬琳從一開始就對她“有一種強烈的反感”(門羅,2013:229)。但是從頭到尾,除了維爾娜有些斜視、說話斷斷續(xù)續(xù)、聲音粗啞,馬琳說不出她有什么特別不好的地方??梢姡R琳對維爾娜的厭惡完全是因為后者的殘疾 (disability),它在馬琳眼中代表著類似“詛咒或者陰暗企圖”(門羅,2013:228)的東西。這種對于殘疾群體的偏見并不少見,它使得很多正常人對殘疾人士不僅缺乏同情,甚至避之唯恐不及。由于偏見,馬琳對維爾娜懷有一種病態(tài)的恐懼。門羅非常生動地描述出這種恐懼的逐漸升級:最初,馬琳只是排斥與維爾娜的身體碰觸。她形容維爾娜的手指戳在她背上的感覺,“真像一支支冰涼的針管,直接穿透了我的外套和里面的衣服”(門羅,2013:231)。而另一次,馬琳的頭發(fā)頂在維爾娜的羊毛外套上,她覺得像是“撞在了一個堅硬而又臃腫的肚子的剛毛上”(門羅,2013:232)。在馬琳眼中,維爾娜并非一個同類,而是具有神秘可怕力量的他者。一年后,馬琳隨父母搬走了,終于不用再與維爾娜朝夕相對,但她對維爾娜的恐懼卻有增無減。她時刻留意避免碰見維爾娜,甚至介意維爾娜上學路上經過她家時落在臺階上的影子。對維爾娜的懼怕使馬琳到了草木皆兵、杯弓蛇影的地步。
維爾娜卻對租住在同一棟房子里的馬琳表現出友善和親近:她把薄荷糖塞給馬琳吃,為馬琳推秋千,加入馬琳用落葉堆房子的游戲。但是她這些出自善意的舉動,卻由于馬琳先入為主的敵意而遭到了后者的拒絕和厭惡。維爾娜的心智使她無法識別馬琳對她的不滿,她不斷用自己的方式向馬琳示好。這種“固執(zhí)得如同愛情一般”的感覺,在馬琳看來,卻“絕對更像仇恨”(門羅,2013:233)。
事實上,這種“仇恨”只是馬琳自己對維爾娜情感的一種投射。她多次用“恨”(hate)一詞來描述對維爾娜的感受:
“我告訴媽媽我恨她?!?門羅,2013:228)
“我甚至討厭①維爾娜頭發(fā)上不停掉下來的賽璐璐發(fā)夾,還討厭她老是想塞給我的紅綠條紋的薄荷糖?!?門羅,2013:229)
“我想,我討厭她,正如有人討厭蛇,有人討厭毛毛蟲,有人討厭老鼠,有人討厭鼻涕蟲?!?(門羅,2013:234)
笛卡爾 (2013:50)對“恨”有著極其經典的分析和解釋,他認為,“當一個呈現給我們的事物在我們看來是不好的或是有害的時候”,我們就會產生恨。在恨的激情中,我們有意識地與“自己所厭惡的事物保持著距離” (笛卡爾,2013:63)。維爾娜的殘疾在一個正常的孩子看來意味著低下和危險。馬琳一方面產生了一種優(yōu)越意識,認為維爾娜“年齡不小”、“沒有經驗、沒有權利、什么都沒有” (門羅,2013:229)。另一方面她極力地擺脫跟維爾娜的接觸和碰面,因為在馬琳看來,維爾娜雖然不會給她造成什么身體上的傷害,但卻“能擾亂你的五臟六腑,讓你痛恨自己的生活”(門羅,2013:234)。
可見,由于對維爾娜殘疾人身份的偏見,馬琳對她產生了強烈的恐懼并導致了對她的仇恨。這種仇恨繼而在沙琳那里得到了認同和加固。
馬琳對維爾娜的仇恨是因為后者不同于自己的異常性,與此相對的是,馬琳與沙琳友誼的迅速建立則起因于兩人的相似性:她們有相似的名字和帽子。沙琳自信地主動和馬琳接近,馬琳“受寵若驚”地接受了前者 (門羅,2013:223)。兩人立即成了親密無間的好朋友,甚至開始交換彼此心中的秘密。馬琳交換的秘密就是她對維爾娜的恐懼和厭惡,它無法被馬琳的母親等成人們理解,卻在沙琳那里得到了回應和認同。
一邊是和“我”一樣的密友,一邊是異于“我”的特殊兒童,馬琳對“我們/他們”的區(qū)分進一步得到了鞏固和確認。多茲爾 (2004:132)在《仇恨的本質》一書中指出,仇恨的幾乎所有根源都可追溯到“我們/他們”的二分?!拔覀?他們”是人類天生的二分本能的產物,人們往往通過這種區(qū)分來確立自我的身份和社會地位,它又往往和價值的二元劃分如“好/壞”、“正常/反常”、“高級-低級”產生重疊。在馬琳看來,“我們”是正常、健康因而高級的,而維爾娜所代表的“他們”則反常、有缺陷、低級。這兩者之間涇渭分明,界限的瓦解對馬琳的自我認同構成了巨大的威脅。因此,當同學把她和維爾娜誤以為是姐妹時,馬琳覺得極其驚駭 (horrifying),這與她被人以為和沙琳是雙胞胎時的沾沾自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如果說馬琳最初把維爾娜劃分為“他們”只是孩子的一種本能,那么社會機制無疑也確認和維護了這種劃分。維爾娜所在的“特別班”與其他正常兒童是隔開來的,學校為了避免他們接觸,甚至還設立了不同的上學放學時間。這種人為在空間上的隔離使“正常/異常” “我們/他們”之間的界限固定化了。由于隔離,正常孩子沒有接觸和了解特殊孩子的機會,更無從消除對他們的偏見。在故事中,我們看到正常孩子對特殊孩子是敬而遠之的,特殊孩子卻對正常孩子充滿了好奇——他們會爬到墻上觀看正常孩子們的活動。學校對特殊孩子的態(tài)度也不甚友好,管教的方法是“用尖叫、揮舞棍棒之類的嚇唬他們”(門羅,2013:230)。在這種耳濡目染之下,正常兒童很難以一種平等的心態(tài)看待特殊兒童。
隨著維爾娜等特殊營員突然來到營地上,馬琳感覺到“我們/他們”的界限面臨著瓦解的危險:
“以前這里是真正的夏令營,有自己的規(guī)則,還制定了獎罰制度,和學?;蚝⒆觽兩畹娜魏苇h(huán)境一樣。而他們來了,每個角落都開始崩塌,充分暴露了它只不過是臨時的表演而已?!?門羅,2013:238)
本來只有正常兒童的夏令營里來了特殊兒童,并且將和前者一樣進行各種活動。特殊兒童也能參加夏令營,意味著他們和正常兒童一樣,并沒有什么真正的區(qū)別。這一意識讓馬琳對夏令營非常失望。全書的高潮是夏令營即將結束時,維爾娜在水中朝馬琳走了過來,“我們/他們”的界限就要打破了。
就在這一刻,維爾娜被摩托艇的波浪打翻。當她掙扎著想把頭從水里鉆出來時,站在旁邊的馬琳和沙琳不約而同地用手掌把她的頭壓在水里,直到她停止掙扎,溺死在水中。因此,“我們/他們”并沒有合解,而是“我們”最終毀滅了“他們”。在仇恨和恐懼的驅使下,消除“他們”的這一行為被馬琳和沙琳視為“神奇地召喚我們去做的事兒,是我們這輩子當中,讓我們之所以成為自己的一個最高點,一個巔峰”(門羅,2013:257)。
馬琳和沙琳的友誼同盟在這場謀殺中起了非常關鍵的作用?!盁o論是馬琳還是沙琳都無法獨自殺害維爾娜;她們需要對方以及她們之間親密的社會紐帶來加強這一行為的正當性和合理性”(Narduzzi,2013:85)。沒有沙琳,馬琳對維爾娜只有隱秘的恐懼和仇恨,這種仇恨甚至無法被她自己的媽媽所理解。沙琳不僅認同馬琳的仇恨,還一起加入到對維爾娜的他者想象中,加深了“我們/他們”的對立。維爾娜作為他者的存在則是馬琳和沙琳友誼的催化劑,而且最終成了她倆友誼的祭品。但是頗為諷刺的是,他者的消失讓“我們”的存在也失去了支撐,這也是為何馬琳和沙琳的友誼在維爾娜死后嘎然而止的原因之一。
為了突出孩子的仇恨這一主題,門羅還在話語層面即敘事策略上強化了倫理敘事?!逗⒆拥挠螒颉肥邱R琳老年的回憶,采取了第一人稱內聚焦的敘述方式,讀者只能通過敘述者馬琳的所見所聞所知所想來獲取信息。因此馬琳既是小說情節(jié)的中心人物,也是敘事的焦點,還擁有了絕對的話語權。
第一人稱由于其視角的限制性、個人性和主觀性,往往是不可靠敘述人 (布斯,1987:157)。而馬琳由于她在整個故事中的角色 (殺人者),更決定了她不可能是一個可靠的敘述者。事實上,敘述者一開始就有意地制造空白,即在“事實/事件軸”上的“不充分報道”:
“我猜想,之后家里會有一場談話。
真?zhèn)模婵膳隆?我媽媽。)
本應該有監(jiān)督的。輔導員到哪里去了。(我爸爸。)”(門羅,2013:221)
這里隱約提到的“傷心”而“可怕”的事情,即維爾娜的溺亡,敘述者直到最后一刻才揭露出來。上述故事中的事件,在話語中的敘述順序變?yōu)?(a)兩個女孩馬琳和沙琳在一次夏令營中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密友;(c)她們離開夏令營后少有聯(lián)絡;(d)十五年后,沙琳通過馬琳出版的著作和馬琳取得了聯(lián)系;(e)晚年,沙琳病危,請馬琳去一所教堂找一位神父懺悔;馬琳來到教堂,回想起 (b)她們在夏令營中共同殺害了一個“特殊女孩”維爾娜而未被發(fā)現。
(b)是整個故事的核心事件,門羅依靠它把所有的片斷組織起來構成一個完整的故事。然而,由于馬琳的刻意回避和誤導,它在小說結束之前一直是個空白。讀者在閱讀中會自動填補敘事的空白,把 (a)與 (c)之間的變化解釋為馬琳的成長或性格使然。敘述者不止一次有意制造出這種解讀,例如,她在談到之所以沒有寫信去祝賀沙琳結婚時,說“我覺得祝賀女人結婚這種事兒,偽善到了極點”(門羅,2013:242)。而沙琳主動給馬琳寫信,馬琳也沒有回,因為“似乎根本沒有意義”(門羅,2013:243)。(b)的最后出現則使整個故事急轉直下,制造出了令人震驚的效果。
可見,門羅利用第一人稱內聚焦敘述的不充分報道造成了讀者對事件解讀和判斷的不充分,從而在敘述者與讀者之間形成一種張力。然而,當敘述者最后托出她和沙琳殺害維爾娜的事實時,她所述之事以及她的敘述本身立即呈現了與此前完全不同的意義。讀者不僅會重新解讀事件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也會對馬琳的敘述行為和敘述方式產生倫理上的思考——她的敘述是一種懺悔還是自我辯護?她在敘述中對謀殺事件的回避和延宕是出于愧疚還是羞恥?因此,敘述者的不充分報道除了揭示其心理特征,還具有強烈的修辭效果,對于強化敘事張力,凸現倫理困境具有重要的作用。
修辭敘事學家費倫和瑪汀 (2002:42-43)在《威茅斯經驗:同故事敘述、不可靠性、倫理與〈人約黃昏時〉》一文中指出,不可靠敘述可以發(fā)生在事實/事件軸、倫理/評價軸或知識/感知軸。在《孩子的游戲》中,馬琳既是事件的經歷者,又是事件的講述者。由于時間上的跨度,我們會看到兩種不同的視角:一種是馬琳兒時作為“體驗主體”在事件發(fā)生時的看法,一種則是馬琳老年作為“敘述主體”回憶事件時的觀點。②在英文原著中,這很容易區(qū)分開來:敘述主體的視角用的是現在時,而體驗主體的視角則用過去時。如果說,馬琳作為敘述主體的不可靠性主要是在事實/事件軸上的不充分報道,那么她作為體驗主體的不可靠性,則主要是發(fā)生在認知/感知軸和倫理/評價軸上。但是,敘述主體在敘述體驗主體的視角時,常常用現在的視角對其進行補充和糾正。例如,
“從最早的時候起,我就對她有一種強烈的反感。在那時,我對其他人無論如何也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我告訴媽媽我恨她。媽媽問你為什么要恨她,她對你做什么了?”(門羅,2013:228)
這是體驗主體的視角,由于其年齡尚小,在認知/感知軸和倫理/評價軸上似乎并不可靠,馬琳媽媽的回應也證實了這一點。但接下來,馬琳又用敘述主體的視角解釋道,
“孩子用恨這個詞來表達各種不同的感受,意思也許是他們嚇壞了。嚇壞了的意思不是他們擔心挨打。拿我自己的感覺來舉例吧,當你走在人行道上,一些大男孩喜歡騎自行車攔住你,沖你發(fā)出恐怖的怒吼。你害怕的不是對身體的傷害。好像我對維爾娜的恐懼,差不多是對詛咒或者陰暗企圖的恐懼?!?門羅,2013:228)
在這里,敘述主體進行了具體的解釋,使體驗主體對維爾娜的恨更具說服力。兩種視角的使用既揭示了一個女孩年少偏執(zhí)的情感,同時還讓讀者對此產生了同情和理解。
值得注意的是,馬琳的兩種視角并不總是一致,有時也會出現矛盾。例如,在用過去時描述完維爾娜令人厭惡的長相后,馬琳又用現在時補充道,“不過,我相信,大家看見她的時候,不會覺得她的模樣有什么地方特別招人討厭”(門羅,2013:228)。這里兩種不同視角的交錯,塑造了兒童馬琳和成年馬琳的不同形象,前者時常充滿偏見,后者則成熟睿智、公正明理。門羅通過敘述主體對體驗主體認知/感知、倫理/評價的糾正,使敘述主體與體驗主體拉開了距離,同時也拉近了讀者與敘述主體的距離,建立了讀者對她的信任。
費倫 (2008:6)曾在《〈洛麗塔〉中的疏離型不可靠性、親近型不可靠性及其倫理》中區(qū)分兩種不可靠性:疏離型不可靠性 (estranging unreliability)和親近型不可靠性(bonding unreliability),前者使敘述者與“作者的讀者”在關系上相互遠離,而后者則使敘述者與“作者的讀者”拉近距離。換而言之,疏離型不可靠性和親近型不可靠性分別意味著敘述者與隱含作者在“闡釋、情感或倫理”上的背離或接近。根據這種區(qū)分,《孩子的游戲》敘述者馬琳的不可靠性顯然屬于親近型不可靠性,門羅通過它使讀者首先建立了對馬琳的親近和認同。
正如門羅傳記的作者羅伯特·撒克爾 (Robert Thacker)所說,“門羅筆下的敘述者,通常聽上去都非常像她本人的口吻,從而使讀者產生這樣一種印象,即所描述的事情都是可能發(fā)生的,并且還是事實存在的” (轉引自周怡,2013)?!逗⒆拥挠螒颉肪褪沁@樣一個典型的例子。在結尾(b)最終出現之前,敘述主體馬琳一直被呈現為理性、自主、有洞見力的女性,頗似門羅本人。她的自省式陳述往往讓讀者產生強烈的認同和代入感,認為這就是門羅本人在說話,讀者因此毫無戒備地接受她的視角和觀點。
但是,結尾卻是一個大逆轉。馬琳應沙琳的請求來到教堂,回憶起當年她們一起殺害維爾娜的情景。讀者大吸一口冷氣之后,會重新審視馬琳以及隱含作者的倫理指向。作為孩子,體驗主體馬琳和沙琳一樣,偏狹、幼稚,還有一種天生的排外和殘忍。但是與沙琳成人后明顯的懺悔態(tài)度相比,敘述主體馬琳的冷靜和睿智似乎不再是一種超脫的智慧,而顯示出她在道德上的缺陷。這時讀者回過頭來再看小說開頭,敘述主體馬琳的視角就會有了完全不一樣的意義: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過去會從你身邊逃走,走得如此輕松,完全是自動流失。場景常常還未消失,已然不再相干。然后一個急轉彎,某樣東西遍地開花、處處涌現,想要得到關注,甚至還想要你做點什么。雖然顯而易見,實在沒什么可做的。” (門羅,2013:221-222)
這種冷靜和理智,對于一個無辜慘死在她手下的生命來說,此時就會顯得過于冷酷。
然而矛盾的是,讀者并不會由此完全否定馬琳,認為她只是一個不知悔改、麻木不仁的惡人。正如愛瑪·卡法勒諾斯 (2002:32)所指出的,敘事中的暫時斷點會使讀者對不完整情節(jié)中事件功能的初始闡釋與完整故事里事件功能的闡釋產生矛盾,而前者并不會一次性地讓位于后者,相反,“首位影響”長期在潛意識里左右著我們的觀點。也就是說,雖然從完整故事出發(fā),讀者意識到馬琳的很多敘述是出于對自己行為的辯護或逃避,但是讀者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會被首位影響無意識地控制,認同馬琳的敘述——比如說維爾娜的令人厭惡之處,比如說馬琳年少時雖然病態(tài)但卻可以理解的強烈的恐懼和仇恨——從而對馬琳始終保持一定的同情。
但是,利用親近型不可靠性使馬琳的自欺和辯護獲得讀者的理解,只是門羅使用的一種手段。讀者對馬琳的認同,使馬琳的經驗很容易產生共鳴。最后的駭人慘劇則給人當頭一棒,讀者恍然驚醒過來:我們對馬琳的認同,其實也揭示出我們自身同樣存在的某種偏狹。我們同情和理解馬琳對異己者的偏見和排斥、“我們/他們”的二分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強烈恐懼和仇恨,因為這些恰恰是人類本性的一部分。它們在成人那里往往被偽善地隱藏了起來 (就像馬琳說她媽媽那樣),只有作為對象擺在我們的面前時,我們才能夠意識到,其實它們還扎根在心靈深處。因此,小說最后讀者的震驚與其說來自孩子的殘忍和冷酷,不如說來自對自我盲點的認識。我們對故事里馬琳的認同深刻地揭示出,我們其實和馬琳一樣,也具有同樣的潛能,會犯下同樣駭人的罪行。
當代著名的美國藝術哲學家阿瑟·丹托 (1964:571)曾說過,藝術是一面鏡子,不是指藝術如實地反映現實生活,而是指藝術像一面鏡子,“向我們顯示出那些我們否則就無法感知的事物”。因此,所有偉大的作品最終都是指向自我的,它讓人更深刻地認識自己?!逗⒆拥挠螒颉芬膊焕猓覀兺ㄟ^《孩子的游戲》看到了自己的偏見,以及由此可能導致的恐懼、仇恨和殺戮?,敻襁_萊妮·雷德克普(1992:30)對門羅的評價可謂精辟之極:“閱讀門羅的結果不是讓讀者——無論男女——舒服和自大,而是發(fā)現我們受困于自大的表現中——確切地作為一個群體的一部分。門羅最精妙的一個技法,是讓我們開始的時候對自己的參與毫無意識,引誘我們到一個安于自己偏見和成見的位置,緊接著就讓我們極度痛苦地意識到我們的自欺”。
《孩子的游戲》是一篇杰出的短篇小說,既給讀者帶來了閱讀快感,又帶來了自我認識和倫理思考。這篇小說的主題是孩子如何在偏見和仇恨的驅使下殺害他人,顯然本身就涉及到重大的倫理問題。然而門羅的倫理敘事不是教導式的,而是啟發(fā)式的。在主人公馬琳的內聚焦敘述中,門羅沒有參與任何評論和判斷,但是她通過有效的修辭方法,把倫理問題擺出來,讓讀者在閱讀中意識到自己的矛盾和自欺之處,從而引發(fā)深刻的倫理思考。
注釋:
①此處以及后面的引文中“討厭”在原文里皆為“hate”。
②“體驗主體”和“敘述主體”的區(qū)分,筆者參照了申丹在《論西方敘事理論中“故事”與“話語”的區(qū)分》,載于《外國文學評論》1991年第4期,第18-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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