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青
(貴州大學 人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班固《兩都賦序》是漢賦研究中的一篇重要文獻,在文學史上有很重要的地位。其中涉及的很多問題如“賦者,古詩之流”等都是賦學研究的主要論題之一。因此,歷來對這篇文獻進行解讀的文章可以說連篇累牘,學者們從各種角度,用不同的方式方法對它進行分析解構(gòu),所取得的成果也頗為豐碩。筆者無意錦上添花,但在細讀此文獻的過程中,仍有一些問題沒有得到答案。本文擬對其中的幾個關(guān)鍵詞進行解讀并試圖提出幾個有關(guān)漢賦的相關(guān)問題,亟待方家解疑:即賦家為“言語侍從之臣”的政治身份與此身份之下的政治活動。先錄班固《兩都賦序》如下:
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蔽舫煽禌]而頌聲寢,王澤竭而《詩》不作。大漢初定,日不暇給。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nèi)設(shè)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xié)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是以眾庶悅豫,福應(yīng)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寶鼎之歌,薦于郊廟。神雀、五鳳、甘露、黃龍之瑞,以為年紀。故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襃、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寬、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時時間作?;蛞允阆虑槎ㄖS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於後嗣,抑亦雅頌之亞也。故孝成之世,論而錄之,蓋奏御者千有馀篇,而後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
且夫道有夷隆,學有粗密,因時而建德者,不以遠近易則。故皋陶歌虞,奚斯頌魯,同見采於孔氏,列于詩書,其義一也?;瞎艅t如彼,考之漢室又如此。斯事雖細,然先臣之舊式,國家之遺美,不可闕也。臣竊見海內(nèi)清平,朝廷無事,京師脩宮室,浚城隍,起苑囿,以備制度。西土耆老,咸懷怨思,冀上之睠顧,而盛稱長安舊制,有陋雒邑之議。故臣作《兩都賦》,以極眾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1]21-22
我國政制沿革綿長,歷代文學與政制都有深密的關(guān)系。其中漢賦的創(chuàng)作與政治制度的關(guān)系,尤為密切。漢賦的創(chuàng)作主體亦即漢代文學侍從之臣,他們積極地參與各種政治活動,對當時的政治現(xiàn)象進行觀察與提煉,并在作品中闡發(fā)了他們對當時各種政治制度制定的主張。但關(guān)于他們的身份問題,卻一直聚訟紛紜。班固作為東漢史家,觀照自漢初以來幾百年賦家的身份問題,在《兩都賦序》中將他們劃分成了兩類賦家,其中一類是“全職”的賦家——“言語侍從之臣”,他們“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與之對應(yīng)的則是“兼職”的賦家——“公卿大臣”,他們則是“時時間作”。
不僅如此,班固進一步劃定了兩種身份的人群:“言語侍從之臣”有司馬相如、虞丘壽王即吾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襃、劉向等人,“公卿大臣”則有倪寬、孔臧、董仲舒、劉德、蕭望之等人。公卿大臣很明顯是當時的三公九卿之流,班固在提到公卿大臣一類時在每個人的前面都加上了官職名以示地位之尊崇。
這些公卿大臣類的賦家大多是通經(jīng)釋義的學士,其中董仲舒、蕭望之等更是當時名儒。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宣帝曾詔蕭望之、劉向、周堪等講五經(jīng)于石渠閣。據(jù)《漢書·藝文志·詩賦略》記載,位列公卿大臣的作者如太常蓼侯孔臧、陽丘侯劉隁、兒寬等作賦數(shù)量也是頗為可觀的[2]1747-1754。例如,孔臧賦有二十篇,據(jù)《孔叢子·連叢子》上《敘書》云:“(孔臧)先時,嘗為賦二十四篇。四篇別不在集,似其幼時之作也?!保?]292盡管如此,從文學史的角度上看,公卿大臣此類“兼職”賦家的作品并沒有言語侍從之臣創(chuàng)作的作品影響深遠。所以,本文將集中討論言語侍從之臣這一賦家群體,公卿大臣這類賦家將另辟一章進行解讀。
要想了解言語侍從之臣,先要從兩個字開始,即“內(nèi)”與“外”。言語侍從之臣為“內(nèi)”,公卿大臣為“外”。為什么有內(nèi)外之別呢?這里要討論一下漢代政治中一個重要的現(xiàn)象,即內(nèi)朝制度。
嚴耕望《中國政治制度史綱》有專章論述漢代自武帝開始的內(nèi)朝官:“秦及漢初,無所謂‘內(nèi)朝’‘外朝’。有之自武帝始。自大司馬、大將軍、左右前后等將軍、侍中、給事中、左右曹、常侍、散騎、諸吏,皆為‘中朝’,即‘內(nèi)朝’,多為加官;丞相以下諸卿、諸令丞皆為‘外朝’?!保?]69至于內(nèi)朝官的起源,嚴耕望如此解釋:“武帝不甚任大臣而其時政事繁多,不能不召集一批人(顧問團)以自助,常議事于內(nèi)廷,且以難外廷公卿,是為漢代內(nèi)朝之開端?!保?]69漢代中央行政制度發(fā)生這樣的變化之后,逐漸形成了內(nèi)朝主決策、外朝主執(zhí)行的局面。據(jù)嚴耕望先生分析,內(nèi)朝是武帝用以制衡以丞相為領(lǐng)袖的把持政治的功臣貴族集團而建立的。從《漢書》中可以發(fā)現(xiàn),內(nèi)朝的諸如侍中、給事中、常侍等等官職往往是以有文學才望者當之。在《漢書·嚴助傳》中有這樣的記載:
武帝善助對,由是擢助為中大夫。后得朱買臣、吾丘壽王、主父偃、徐樂、嚴安、東方朔、枚皋、膠倉、終軍、嚴蔥奇等,并在左右。是時征伐四夷,開置邊郡,軍旅數(shù)發(fā),內(nèi)改制度,朝廷多事,婁舉賢良文學之士。[2]2775
這則材料中,吾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等人正是班固所列舉的“言語侍從之臣”,他們伴隨武帝左右,參與各種制度的改定,正是屬于內(nèi)朝范圍。所以,班固《兩都賦序》中所提到的“言語侍從之臣”一類的賦家是屬于內(nèi)朝,答案是相當肯定的了。
與記錄公卿大臣的方式相反,班固列舉言語侍從之臣的時候是直截了當?shù)赜涗浟诵彰?,并沒有注明其官職,實際上他們都是有官職的。這種記錄部分是因為上面提到的內(nèi)朝的這些職務(wù)大多屬于“加官”。班固列出的言語侍從之臣有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襃、劉向。下面本文將這些言語侍從之臣的官職一一列出,以便清楚地展示:司馬相如在景帝時為武騎常侍,后病免[2]2529;虞丘壽王,字子貢,以善格五①古代博戲。用棋子十二枚,兩人對弈。也稱“簺”[sài]。召待詔,遷為侍中中書。其中,侍中一職本為秦朝官職名,為丞相屬員,以往來殿內(nèi)東廂奏事。漢代開始為上起列侯、下至郎中的加官。加此官者可出入宮廷,擔任皇帝侍從。而中書一職則是漢武帝用宦者掌管文書,稱中書謁者,置令與仆射為其長,稱中書令,常用有文學才望者任職;東方朔,字曼倩,上書自稱舉,上偉之,令待詔公車②漢代官署名。衛(wèi)尉的下屬機構(gòu),設(shè)公車令,掌管宮殿中司馬門的警衛(wèi)工作。臣民上書和征召,都由公車接待。《史記·東方朔傳》記載:“朔初入長安,至公車上書,凡用三千奏牘。公車令兩人,共執(zhí)舉其書,僅然能勝之?!睗h代曾用公家車馬接送應(yīng)舉的人,后來便以“公車”作為舉人入京應(yīng)試的代稱。,后拜為太中大夫給事中。給事中本為秦代官職名,以在殿中給事即執(zhí)事得名。西漢時為大夫、博士、議郎的加官,掌顧問應(yīng)對,位在中常侍之下;枚皋,字少孺,上書北闕,自稱枚乘之子,上得大喜,召入見待詔,拜為郎;王襃,字子淵,上令襃待詔,襃等數(shù)從獵,擢為諫大夫。諫大夫也是秦代官職名,郎中令之屬官,掌論議。漢初不置,元狩五年初置,屬光祿勛;劉向,字子政,為輦郎,遷中壘校尉。
在這些言語侍從之臣所擔任過的官職中,侍中、給事中、中書、郎、常侍等等官職都在嚴耕望提到的“中朝”范圍內(nèi),且多位加官。同時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他們都曾經(jīng)有過“待詔”的歷史?!按t”本意為等待朝廷的詔書,漢凡吏民上書或應(yīng)朝廷征求者皆待詔公車,聽候處置,其特別優(yōu)異者待詔金馬門,以備顧問,北齊后成為官職?!按t”通常是有一藝于身。例如,吾丘壽王以善棋待詔,王襃以文見聞于宣帝等,這些人或者待詔公車,或者待詔金馬門,然后被授予侍中、中書等官職。司馬相如在奏過《天子游獵賦》后,天子便以他為郎。這些言語侍從之臣的身份基本確定后,他們的職分之所在就成為本文下一步討論的對象。
就班固《兩都賦序》里對內(nèi)朝言語侍從之臣工作的描述“朝夕論思,日月獻納”來看,這群人的職分是論思,從“朝夕”與“日月”這兩個詞看,這幾乎是他們的全部工作。如果我們讀《兩都賦序》的前提是作者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是嚴謹?shù)?,對筆下的每一個字詞都是精心安排的話,那么我們要說班固用的“論思”兩個字正是為了強調(diào)言語侍從之臣的重要工作。“論思”論什么?思的內(nèi)容又是什么?盡管從《兩都賦序》中就可以找到答案——那就是后面提到的“以備制度”,但還是補充一則更具說服力的材料,那就是在上文提到的《漢書·嚴助傳》中還有這樣的記載:“上令助等與大臣辯論,中外相應(yīng)以義理之文,大臣數(shù)詘。”[2]2775據(jù)顏師古注“中外”云:“中謂天子之賓客,若嚴助之輩也。外謂公卿大夫也?!保?]2776“中”即“內(nèi)”,亦即“內(nèi)朝”。在內(nèi)朝伴天子左右的這些言語侍從之臣們?yōu)樘熳又e客,主要的工作是與大臣辯論,這就是為什么漢賦的開頭往往以對話開始,內(nèi)容也通過論辯而展開,哪怕是和虛擬出來的人物論辯之原因。因為賦就是要引起論辯,論辯的內(nèi)容則是各種政治熱點與活動。例如,京都賦、郊祀賦、耕籍賦、畋獵賦等等都是圍繞當時的重大政治問題或者禮制等方面的問題展開的③這一部分可參考曹勝高《漢賦與漢代制度——以都城、校獵、禮儀為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一書。。
漢代帝王在出游、畋獵時喜歡帶著侍從之臣,例如,漢武帝建元三年八九月中就“與侍中、常侍、武騎及待詔、隴西北地良家子能騎射者期諸殿門”[2]2841。這段記載中的侍中、常侍等均屬于上文提到的內(nèi)朝,而且據(jù)《漢書》記載,司馬相如、揚雄等人都曾從天子羽獵。在這樣的活動中,賦家們也是就畋獵的種種制度進行論辯與闡述,可能是他們用的方式太過文藝,反而掩蓋了其政治內(nèi)容。
中國的政治制度至周朝時“大備”,這從孔子經(jīng)常提到“從周”等語錄可知。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禮崩樂壞,制度被破壞,兵制、田制、官制、刑制等制度都幾近消亡。幸而還有三代之文獻遺存,名卿大夫們從中尋繹出三代之禮,使得后世能稍有建制之依據(jù)。漢代諸生傳經(jīng)以盡識三代舊典,以漢制證遺經(jīng),所以班固在《兩都賦序》中以武宣之世直接上承成康之制,中間連春秋戰(zhàn)國諸國都沒有提及,更不要說秦朝短短的幾十年了。武帝、宣帝之世“崇禮官,考文章”也就是這個目的,是為了“興廢繼絕”。李善注曰:“言能發(fā)起遺文,以光贊大業(yè)也?!保?]21《文選序》云:“述邑居,則有憑虛亡是之作,戒畋游,則有長楊羽獵之制?!保?]1述邑居即討論京都制度,在這方面“憑虛”是指張衡《西京賦》,“亡是”是指司馬相如《上林賦》,“長楊”“羽獵”則分別是揚雄《長楊賦》與張衡《羽獵賦》。在這類賦中,無論是司馬相如還是揚雄、張衡等人都鋪敘描寫了建都問題與校獵制度,對其得失都進行了討論。暫且不論這樣的討論對相關(guān)制度的建立與完善以及實施有沒有效果,但這些政治問題是賦家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這一點也是班固《兩都賦序》中“潤色洪業(yè)”的大意所在。
在《兩都賦序》中,班固提到“潤色鴻業(yè)”。李善引《劇秦美新》這樣解釋“鴻業(yè)”:“制成六經(jīng),洪業(yè)也?!保?]21六經(jīng)即“洪業(yè)”,亦即“鴻業(yè)”。按李善的解釋,制成六經(jīng)就是洪業(yè)。班固提到武宣之世,這一系列的政治活動是為了重建政治制度,其中就包括制成六經(jīng),在接下來的論述中,班固將作賦歸屬于制六經(jīng)的內(nèi)容。這實際上是班固意識到賦家通過賦作的意義所在。在此之前,據(jù)《西京雜記》記載,司馬相如這樣討論賦與賦家:“合纂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zhì),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于內(nèi),不可得而傳。”[5]12從某種意義上說,司馬相如是對賦家所討論的內(nèi)容與范圍做出了一個解釋。賦家觀照的對象應(yīng)該是大政方針,是禮制,是關(guān)乎政治制度制定的大事,所以賦家應(yīng)該有政治家的眼光和才能。這也是“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這句話的前提。在《漢書·禮樂志》中就提到漢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diào),作十九章之歌”[2]1045。武帝定郊祀之禮這樣的國之大事要樂府與詩賦的加入??芍藭r不論是樂府也好,詩賦也好,都并未降到附庸的地位,而是國家禮制的一個重要部分。甚至于更深入地說,文學在中國不是政治的附庸,而是政治的一部分。
班固《兩都賦序》是一篇為賦正名的文獻,對之前的種種觀點有批評和修正的意味。班固理想中的漢賦與賦家,與歷史中的漢賦與賦家有一定的差別。從各種我們熟悉的文獻中可以看到,漢代賦家的身份往往被定位為類似“俳優(yōu)”一樣的人物,這種觀點肇始于《漢書·揚雄傳》中揚雄對賦家的評價。其云:“雄以為賦者,將以風之,必推類而言,極靡麗之辭,閎侈鉅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歸之于正,然覽者已過矣。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帝反縹縹有陵云之志。繇是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又頗似俳優(yōu)淳于髡、優(yōu)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于是輟不復(fù)為?!保?]3575《漢書·枚乘(附枚皋)傳》云:“皋不通經(jīng)術(shù),詼笑類俳倡,為賦頌,好嫚戲,……自言為賦不如相如;又言為賦乃俳,見視如倡;自悔類倡也。故其賦有詆娸東方朔,又自詆娸?!保?]2366這兩段材料提到了揚雄、司馬相如及枚皋這三位賦家。
揚雄對賦家的評價是值得玩味的,他對賦本身的評價是積極的,無論是“風”還是“勸”,賦都有參與政治的意圖,并且如《大人賦》之類也實實在在地參與了當時的政治,賦后來的發(fā)展才導致了賦之淪落,這不僅與天子的態(tài)度有直接的關(guān)系,更重要的其實是賦家自己“競利”的結(jié)果。司馬相如與東方朔的遭遇都可證明前者。例如,東方朔在給武帝的上書自薦中說自己“常服子路之言”,“可以為天子大臣矣”[2]2841。子路在孔門四科中列于政事。東方朔又宣稱自己的才能可以輔佐天子,可以看出東方朔之初衷是要成為政治家的,然而他卻終不得用,被武帝以詼諧滑稽俳優(yōu)蓄之。
當然,漢代賦家不是每個人都有政治家的眼光和才能以及胸懷的。他們創(chuàng)作的作品也不是每一篇都是“論思”的產(chǎn)物,并且也不是每一篇賦作都有政治的意義。天子也并沒有把每一篇賦都當作以備制度的鴻篇巨制。蔡邕在《陳政要七事疏》中這樣描繪當時的情形:“夫書畫辭賦,才之小者,匡國理政,未有其能。陛下即位之初,先涉經(jīng)術(shù);聽政余日,觀省篇章,聊以游意當代博弈,非以教化取士之本;而諸生競利,作者鼎沸;其高者頗引經(jīng)訓風諭之言,下則連偶俗語,有類俳優(yōu);或竊成文,虛冒名氏。”[6]220在蔡邕時代,辭賦已經(jīng)被蔡邕這樣的大學者視為“才之小者”,與匡國理政是徹底無關(guān)了。
同時,賦家身份地位的變化也是因為賦家對自身的定位越來越低,從最初開始古詩之流,到后來為大夫,是把賦家從王官的職分降低到了大夫,參與的政治事件從國家禮制縮小到外交聘問這樣的具體事務(wù),甚至于到后來完全與政治無干。這一點從“言語侍從之臣”的“言語”就可見一斑。“言語侍從之臣”中很明顯但又容易被人們忽略的就是“言語”一詞了。這里的“言語”不可否認是孔門四科中的“言語”?!墩撜Z·先進》里提到:“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保?]110言語科有宰我與子貢,子貢被孟子稱為“善為說辭”,《左傳·哀公七年》云:“魯哀公會吳于鄫,太宰嚭召季康子??底邮棺迂曓o?!保?]1641在哀公十一年、十二年、十五年均有子貢應(yīng)對辭令的記載??梢钥闯?,“言語”是一種可以用于外交的能力。在春秋時期,言語作為使于四方之國,專對的能力是很重要的。在大一統(tǒng)的漢代,言語作為外交中的重要能力這一功能盡管還存在,但實際上應(yīng)用范圍已經(jīng)大大縮小了。司馬相如就曾參與外交工作,在《史記·司馬相如傳》中有這樣的記載:“相如為郎數(shù)歲,會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9]3044司馬相如出使西南夷就是一件較為重大的事件,司馬相如不僅在其中充當了使節(jié)的工作,還提出了招撫西南夷的具體政策,并在之后作文《難蜀父老文》與反對派論辯。然而,當他的這些才能在武帝看來還不如他所創(chuàng)作的賦的文學性更具娛樂性時,賦家的“言語”能力就真的成為“紙上談兵”了。
附此之外,班固《兩都賦序》中還有另一對“內(nèi)”與“外”。這一對“內(nèi)”“外”是對賦家政治活動的補充,也是對漢賦與政制關(guān)系的補充說明。
班固《兩都賦》中值得注意的還有另一對“內(nèi)”與“外”,即“內(nèi)設(shè)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xié)律之事”。“內(nèi)”設(shè)署,“外”興事。從班固《漢書·藝文志》和《兩都賦序》這兩篇文獻都可以看到,他在講論漢賦時都會同時提到樂府。在《漢書·藝文志》中他這樣提出:“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俗,知厚薄云。”[2]1747在《兩都賦序》中則是:“內(nèi)設(shè)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xié)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辈浑y看出,在兩篇文獻中,他關(guān)注的焦點都是武帝設(shè)立樂府的目的,也就是樂府存在的功能問題,亦即為“觀風俗、知厚薄”與“潤色鴻業(yè)”。這兩者之間又存在不同:前者更注重對詩經(jīng)傳統(tǒng)的延續(xù),有風化之義;后者則偏向?qū)φ蔚恼撧q與建設(shè)。這兩者是互為補充,又缺一不可的。
祥瑞之歌通過樂府獻于天子,以“獻”的形式薦于郊廟。漢武帝建立樂府是模仿周天子采詩的模式建造的,是客觀地將素材歌于天子,目的是為了使天子觀風俗知得失。所以樂府采集民間詩歌,并用再創(chuàng)作的形式完成后呈現(xiàn)給天子。這也導致了樂府有敘事的成分,并加以適當?shù)闹S諫。賦則是更進一步的創(chuàng)作,是在這些的基礎(chǔ)之上,對這一切風俗做政治的觀察與辨別。漢代的政治結(jié)構(gòu)卻已經(jīng)不再是周天子時代的政治結(jié)構(gòu)了,也不再是天子分封諸侯的時代,而是一個全新的大一統(tǒng)的時代。各種狀況都迫切需要另一種文體來進行表達,來取代詩的地位。所以賦家以其苞括宇宙、總攬人物的心胸由上而下地對政治進行敘述。如果說樂府還是敘述人情與風俗,那么賦則是更宏大的敘事,對政治的敘述就是它的內(nèi)容。
賦家所討論的內(nèi)容總是和政制密切相關(guān)。定都問題、禮制問題以及校獵制度問題等等都極具時效性。這也許就是漢賦內(nèi)容通常呈現(xiàn)重復(fù)的原因之一。因為重大的政治問題都是需要反復(fù)言說和論辯的。如定都一類的重大問題則是常寫常新,所以在不同的時候都會有人重新提及。漢代言語侍從之臣在天子內(nèi)朝,為天子提供對各種政治問題的觀點以及對政治熱點問題朝夕論思,并以賦的形式獻于天子,這一過程本身就是政治制度的一部分。言語侍從之臣及其賦作與政治密不可分是很明顯的了。
[1](南朝梁)蕭統(tǒng).文選[M].李善.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
[2](漢)班固.漢書[M]. 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1962.
[3]王鈞林 周海生 譯注.孔叢子[M].北京:中華書局,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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