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 王富仁
本期頭條
中國需要魯迅
廣東 王富仁
“文革”前的“魯迅熱”風靡一時,但那時的魯迅研究者由于時代所限,并未真正走進魯迅,走進魯迅的作品。本文認為,雖然學界在外國文化研究、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國古代文化研究和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四個領域,對魯迅作品、魯迅精神、魯迅價值和魯迅意義存在不滿和否定,但這些不滿的言論都是過渡性的現(xiàn)象,不會構成統(tǒng)一的潮流,也不會有持續(xù)的影響,魯迅精神和魯迅作品將會在更長的時期里獲得更多的理解和同情。
魯迅 魯迅精神 魯迅思想
我們在“文革”前就搞魯迅研究的學者,總覺得現(xiàn)在社會上反對魯迅的人增多了,感到有些受不了了。我的看法與之不同。我認為,自從魯迅逝世之后,我們現(xiàn)在這個時期是一個魯迅精神和魯迅作品獲得中國人的理解和同情最多也最深刻的時期,并且這個趨勢還在繼續(xù)發(fā)展著。遠了我不敢說,但我可以斷言,在今后的二十年內,不論在中國,還是在世界上,魯迅將贏得更多的同情和理解,他的價值和意義將表現(xiàn)得更加鮮明和充分。
“文革”前的魯迅研究看起來很紅火、很純粹,人人把魯迅捧得很高,但那時的中國真的像表面看起來那樣重視魯迅和魯迅精神嗎?實際上,在那時,魯迅與中國的國民乃至中國的知識分子是沒有多大關系的,讀魯迅不如不讀魯迅。連我們這些當時的小青年都知道,研究魯迅的容易成“右派”。那時的人只能住在一座思想的房子里,但這座房子不是魯迅的房子。新時期以來,思想開放了,中國知識分子一下子散開了,但他們不是從魯迅的房子里跑出來的,而是從另一座思想的房子里跑出來的。這種一哄而散的現(xiàn)象未必是一樁多么好的事情,但中國知識分子跑散了卻是事實,他們大多數(shù)沒有跑到魯迅這里來也是事實,但到底有一些人跑到了魯迅這里來。只有到了這時,這些人才真心地感受魯迅、思考魯迅、闡釋魯迅,而不是用魯迅闡釋別人的思想。在這時,確確實實有好多知識分子離開了魯迅,他們過去是說魯迅好話的,現(xiàn)在不說魯迅的好話了。凡是這樣的人都是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魯迅的。我們現(xiàn)在好說文學觀念和思想觀念的變化,實際上最難變的就是文學觀念和思想觀念。一個人可以從看不出一部作品的好處來變到看出它的好處來,卻絕對不會從看出一部作品的好處來變到看不出一部作品的好處來。一個人一旦喜歡上了一部文學作品,一旦建立了一種思想觀念,往往終其一生都是不會變化的。變了,說明他原來就沒有,說有那是騙人的,是跟著別人亂起哄。只要看一看我們現(xiàn)在的那些魯迅研究著作,特別是現(xiàn)在的中青年魯迅研究者的研究著作,我們就會感到,現(xiàn)在真正感受到魯迅偉大之處的人不是減少了,而是增多了。魯迅與這些作者在精神上的融合程度甚至超過了與胡風、馮雪峰、李何林、陳涌那些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建立起對魯迅的信仰的中國知識分子。在這些人中,魯迅的思想和精神正在重新發(fā)芽、重新滋長,并且不論以后遇到什么樣的變化,這些人的魯迅觀也不會有根本的變化了。我很看好現(xiàn)在的魯迅研究。我們已經不能依靠一部魯迅研究著作升官,也不能依靠一部魯迅研究著作發(fā)財,但還是有這么多人研究魯迅。我們有什么理由認為現(xiàn)在魯迅在中國人心目中的地位下降了呢?
對魯迅的不滿是有的,概括說來,這種不滿來自以下四個方面,但我認為,這四個方面的不滿都帶有一種過渡的性質,它們都不是絕對地遠離了魯迅,而是在一種文化趨向的發(fā)展過程中呈現(xiàn)出來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一個社會的思想總是在流變的過程中,一個人的一生也有從幼年到童年、從童年到少年、從少年到青年、從青年到中年、從中年到老年的諸種變化,即使在同一人生階段,人的思想感受也不是絕對相同的。我們這些魯迅研究者對魯迅的看法就是始終如一的嗎?也不是!再偉大的人物的思想也不是所有人在所有人生階段都能夠接受的思想。偉大人物的思想的唯一標志是一旦接受了它就再也無法完全回到此前的原初狀態(tài),再也無法完全擺脫它的影響,然而也不是人人都把它奉為神明。我們可以看到,當前所有對魯迅的不滿乃至反叛都還沒有真正上升到理論的高度,都還停留在一種直觀、直感的層次上,而這也就是它的過渡性、不穩(wěn)定性的表現(xiàn),并且雖然他們表現(xiàn)的都是對魯迅的不滿,但他們的不滿又往往是彼此矛盾的。他們之間的矛盾甚至大大超過了他們彼此與魯迅之間的矛盾,有的人甚至用魯迅的主張、魯迅的語言攻擊魯迅。這些不滿不是沒有任何道理,但這些道理都是在一種過程中隨時可以變化的,正像人的直觀感受是經常變化的一樣。今年的流行色是藍色,明年的流行色就可能是紅色了。只有那些有了理性框架支持的感受,才能在較長時間中保持不變。我們看到,新時期以來,只有層壘式發(fā)展而沒有急劇轉折式變化的研究領域幾乎只有魯迅研究界,其他所有社會文化領域幾乎都像折跟頭一樣翻了幾翻。這說明這些文化領域還沒有建立起自己的公理系統(tǒng),沒有一個牢固的統(tǒng)一的基礎。它們是在變化中形成這種基礎的,而在沒有這個基礎之前,它們也不可能確定與魯迅的關系,他們的魯迅觀還會有急劇的變化。以下是我所說的對魯迅不滿的四方面表現(xiàn)。
新時期是以改革開放為旗幟的,部分學院派知識分子在介紹、輸入、借鑒外國文化的過程中發(fā)展著自己的文化傾向。魯迅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文化開放過程中走入中國文化界的,他積極介紹和輸入外國文化,這原本不會影響到魯迅在人們心目中的位置,但由于魯迅當時的世界文化思潮與現(xiàn)在的有了很大的不同,現(xiàn)在的學院派知識分子所輸入的具體文化學說與魯迅當時所重視的文化學說在西方的文化背景上是矛盾對立的。他們重視的是當前的西方文化思潮,在他們的心目中,魯迅就有些過時了,因此,他們對魯迅的文化思想也持有一種否定態(tài)度。但是,這一時期的文化開放又是有自己的特殊性的,它是長期封閉之后的開放。西方那些舊的和新的學說在中國都呈現(xiàn)著極為新鮮的色彩,對它們的直接運用一時也很有效用,但西方任何一種現(xiàn)成的學說對中國文化發(fā)展的推動作用都是極其有限的,這在開始表現(xiàn)為各種不同的西方文化學說以很快的速度輪流執(zhí)政,在中國知識分子中獲得普遍的重視乃至信奉?,F(xiàn)實主義很快變?yōu)楝F(xiàn)代主義,現(xiàn)代主義很快變?yōu)楹蟋F(xiàn)代主義,社會歷史批評很快變?yōu)榻Y構主義,結構主義很快變?yōu)榻鈽嬛髁x,在每一個小的發(fā)展階段上,人們都是以當時最走紅的具體思想文化學說為標準感受魯迅、觀照魯迅的,魯迅自然表現(xiàn)出非常明顯的局限性。但一旦把由于半個世紀的封閉所隔膜了的西方文化學說都陸續(xù)介紹到中國,一旦這些學說本身變得并不稀罕,我們就會看到,外國文化輸入的重要性并不在于一個個具體的文化學說,而在于我們自己思維方式的變化,在于我們能通過對外國文化的了解而發(fā)展我們自己的文化。而一旦進入這樣一種思考,魯迅當時輸入和介紹的具體學說的局限性就會變得并不像現(xiàn)在這些學院派知識分子認為的那么重要,而魯迅在接受了外國文化的影響之后對中國文化的解剖和對中國新文化的建設才是更為重要的價值,在這方面,并不是每一個外國文化的研究者都能做得如魯迅那么好。當然,在這方面還可能出現(xiàn)新的甚至比魯迅更偉大的中國文化巨人,但即使這樣的文化巨人,也不會輕視魯迅;恰恰相反,他們可能是比我們更為重視魯迅的人,正像愛因斯坦比我們更尊重伽利略、牛頓,馬克思比我們更尊重康德、黑格爾一樣。我們對他們的觀照是從外面進行的平面比較,我們要在對他們的比較中選出一個更偉大的來供我們宣傳和介紹,供我們信奉,并作為我們衡量其他事物的標準。他們重視的是創(chuàng)造性行為的本身,在這種創(chuàng)造性行為上,前人未必渺小,后人也未必偉大。但在我們看來,愛因斯坦是比伽利略和牛頓都偉大的,馬克思是比康德、黑格爾都偉大的,但愛因斯坦和馬克思自己怎么看呢?恐怕和我們是不同的。外國文學界對魯迅翻譯中某些錯誤的指正,對他的翻譯思想的質疑,都是合理的,但一個真正杰出的外國文化學者,是不會把這些問題當作多么了不起的問題的。他們知道何為大者,何為小者。
新時期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是在“文化大革命”否定了幾乎所有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基礎上重新開始的,有些現(xiàn)代作家還是用魯迅的話予以否定的。當新時期重新恢復這些作家的文學地位時,常常也伴隨著對魯迅一些言論的質疑或否定。這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研究中不是沒有積極意義的,對魯迅的一些言論起到了一定的矯正作用;但從整體看,卻表現(xiàn)為一種對魯迅的否定趨勢,這也使魯迅在一些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的心目中失去了原有的光彩。但是,必須看到,魯迅及其作用原本就不是在他獨霸文壇的情況下表現(xiàn)出來的,而是在與這些作家的對立統(tǒng)一的關系中表現(xiàn)出來的。我們,包括我們中國的魯迅研究者往往認為,對魯迅之外的其他作家否定得越多、越徹底,就越能顯示出魯迅的偉大,而一旦別的作家也獲得了很高的文學地位,魯迅就不像原來想象的那么偉大了。這是中國文化中那種根深蒂固的排座次的思維方式影響的結果。實際上,任何人的偉大都是在一個背景上的偉大,這個背景越大,只要這個作家還沒有在這個背景上消失,這個作家也就越偉大。文學作品的接受和傳播也是一樣。文學崇尚的是多樣化,如果我們天天看的只是一部文學作品,不論這部文學作品多么偉大,我們都會看煩了,都會轉而厭惡它、輕視它。不能不說,現(xiàn)在一些人對魯迅的厭惡,正是我們硬按著他們的頭讓他們讀魯迅作品的結果。米開朗基羅的繪畫再好,你也不能天天看;貝多芬的音樂再好,你也不能天天聽。天天看,天天聽,它們就不好了。正是在眾多文學作品的閱讀中,你才能感受到哪些作品在你的感受中留下了磨滅不掉的印象,哪些作品是值得反復回味的,亦即哪些作品是真正偉大的作品。與此同時,偉大可以掩蓋渺小,但絕不會掩蓋偉大。普希金沒有掩蓋住列夫·托爾斯泰,列夫·托爾斯泰沒有掩蓋住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沒有掩蓋住卡夫卡,在所有現(xiàn)代作家都得到了應有的重視之后,魯迅的價值絕不會比在“文化大革命”及其以前表現(xiàn)得更微弱,而是將更加充分?,F(xiàn)在,這個翻案的工作已經做得差不多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的觀念正醞釀著一種變化,即從個別比較的方式轉化為整體觀照的方式。在這個整體觀照中,魯迅的光焰消失了嗎?沒有!他的亮度更大了。他沒有被胡適、周作人、徐志摩、戴望舒、沈從文、穆時英、穆旦、張愛玲、錢鍾書的光焰所掩蓋,他的獨立性、獨創(chuàng)性的思想和藝術的才能表現(xiàn)得更充分了。所以,此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對魯迅的否定傾向只是在這樣一個特殊歷史過程中的暫時性現(xiàn)象,它的影響盡管不會在短時期內完全消失,但它不會構成多么強大的思想潮流,我們不必把它看得過重過大。和外國文化研究領域的情況一樣,現(xiàn)代文學研究領域的這些言論也不可能構成真正的聯(lián)合陣線,它們聯(lián)合不起來。研究高長虹的同研究徐志摩的不是一回事,研究梁實秋的同研究夏衍的不是一回事,研究胡適的同研究陳寅恪的也不是一回事,他們對魯迅的不滿都是一些矛盾著的不滿,他們自己之間的差異和矛盾倒帶有更加絕對的性質。只要我們從分別的考察返回到整體格局的考察,我們就會感到,倒是從魯迅及其文學觀念、思想觀念的角度,更能把整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組織成一個完整的整體。他批評過高長虹,但沒有否定高長虹;他批評過林語堂,但沒有否定林語堂;他批評過胡適,但沒有否定胡適。他與他們有差異、有矛盾,甚至有時是很尖銳的矛盾,但這種矛盾是法國足球隊和意大利足球隊、英國足球隊、德國足球隊那樣的矛盾,不是劉邦和項羽或岳飛和秦檜那樣的矛盾。
中國古代文化研究的復蘇和繁榮也是新時期文化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方面,這也是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也產生了一些對魯迅的不滿。魯迅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參加者,他是反傳統(tǒng)的。在中國文化研究重新開展的過程中,魯迅受到一些否定也是必然的。特別是新儒家學派,更是表現(xiàn)出明顯的“反魯”傾向。但是,新儒家學派仍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一個學派,而不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一個學派。他們是在現(xiàn)代中國思考社會倫理道德的建設問題的,而不是在中國古代社會的背景上思考社會倫理道德的建設的,我們不能從根本上否定這個學派存在和發(fā)展的合理性和合法性?,F(xiàn)代中國的倫理道德建設確確實實存在著很多嚴重的問題,他們企圖通過對中國固有倫理道德的重視來克服現(xiàn)當代中國道德紊亂的狀況,也是可以理解的,其中更不乏合理的成分。但這毫不意味著應當否定五四新文化運動對傳統(tǒng)儒家倫理道德的批判。整個20世紀的歷史發(fā)展已經充分證明,五四新文化運動對傳統(tǒng)儒家倫理道德的批判反映著中國社會現(xiàn)代變遷的要求。中國社會的結構形式變化了,固有的倫理道德已經無法起到維系中國社會的作用,這種觀念應該變化,也必須變化。在新儒家學派的勢頭正盛的時候,有很多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者也感到它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似乎新儒學對五四新文化否定的勢力是不可阻擋的,也隨之否定起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所謂局限性來。我在當時的課堂上是這樣對學生說的:即使中國的男性公民全部成了新儒家學派的擁護者,至少還有占中國人口半數(shù)的女性會支持五四新文化運動。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不可能被徹底否定的,因為中國現(xiàn)代社會已經不僅僅是男人的社會,僅此一條,新儒家就不可能像舊儒家那樣統(tǒng)治整個中國。我認為,新儒家學派的唯一希望不是否定五四新文化運動、否定魯迅,而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和魯迅思想的基礎上重新思考中國當代社會的倫理道德建設的問題。倫理道德不僅僅是理論性的,同時還是實踐性的??鬃拥膫惱淼赖轮栽谥袊糯鐣玫搅藦娪辛Φ呢瀼兀且驗榭鬃蛹捌浜罄^者中確確實實有很多人不但在理論上,同時也在實踐中貫徹了儒家倫理道德的原則,不論他們歷史作用的好壞,至少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他們是具有較高的道德情操的人物。這到了中國現(xiàn)當代社會中,情況已經有了根本性的變化。體現(xiàn)中國現(xiàn)當代人的道德情操的已經不是新儒家學派的提倡者,而是像魯迅、李大釗、胡適這類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新儒家學派的領袖人物仍然恪守著儒家的倫理道德,但人們對他們的觀點卻有了變化。人們仍然不厭惡他們,甚至尊重他們,但卻不會認為他們是最高社會道德情操的體現(xiàn)者。我是從《記念劉和珍君》《為了忘卻的紀念》等文章建立起對魯迅道德人格的尊重的,新儒家學派的知識分子缺少的恰恰是這種反專制壓迫的正氣和勇氣??傊氯寮覍W派重視當代中國倫理道德的建設的意圖是十分可貴的,但通過反對五四新文化運動、通過反對魯迅是不可能實現(xiàn)這一目的的。他們的貢獻是在學術上的,不是在中國現(xiàn)當代倫理道德建設上的,他們對魯迅的否定不會產生長遠的影響。真正對魯迅精神有嚴重消解作用的是道家文化精神。在中國,對“為人生的文學”的否定,對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學運動及其魯迅文化選擇的否定,本質上都是從中國道家文化的傳統(tǒng)中產生的,它與康德等西方美學家的美學觀之間的根本差別是:康德是一個啟蒙主義者,而中國這些知識分子則是在否定啟蒙主義思潮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但是,中國現(xiàn)當代道家文化的提倡者與中國古代道家文化的創(chuàng)立者之間的不同是:中國現(xiàn)當代的道家文化的提倡者仍然是一些社會知識分子,他們是在現(xiàn)代社會內部的關系中生存和發(fā)展的,而不是在社會關系之外生活的。他們不是沒有自己的社會要求,不是沒有現(xiàn)實的社會關懷,而是感到無力實現(xiàn)這種關懷。在這個意義上,他們并不真正反對五四新文化運動,并不真正反對魯迅。他們人數(shù)眾多,恐怕連我們這些魯迅研究者中實際奉行道家文化傳統(tǒng)的也不在少數(shù)。別人我不知道,至少我自己是如此。我們在青年時期熱情過、追求過,但現(xiàn)在我們成了教授,成了研究員,有了一個穩(wěn)定的生活環(huán)境,雖無高官厚祿,但也滿足,中國社會的發(fā)展、中華民族的前途、中國國民性的改造我們仍然是關懷的,但總覺得那是一些與己無關的社會問題,有些空洞,有些不著邊際,對于自己更為重要、更為切近的是個人平靜生活的維持。我們缺乏魯迅那種把社會和個人糅為一體、把社會追求同精神自由熔為一爐的感覺。這也難怪,先儒后道、外儒內道從來都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主要傳統(tǒng)。在我們的文化環(huán)境中,關心社會不如不關心社會,只要有了一個穩(wěn)固的瞰飯的位置,少管一些“閑事”對自己是有好處的。中國有眾多人口,但真正關心著我們民族的整體發(fā)展并以此為基礎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和文化道路的人恐怕并沒有幾個。這才是我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化的最最核心的問題,也是魯迅之所以寶貴的地方。但我們這些人卻不會從根本上反對魯迅,因為我們到底不是主要生活在大自然中,而是生活在中國社會中。我們在實際的文化選擇上不會像魯迅那么“傻”,卻能知道魯迅的價值,不否定魯迅的價值。否定魯迅價值的是那些享樂主義者。當我們這些所謂“上層”知識分子已經沒有了真正的社會關懷,當我們自己實際重視的也是我們自己的物質生活,年輕一代的知識分子和非知識分子的社會成員就把自己的追求目標轉移到物質利益上去了。在這時,個人的、感官的、本能的、直覺的、物質的、實利的、性的就成了唯一重要的,成了人類生活的全體,成了一種價值、一種美。魯迅雖然并不否定人的本能的需求,但他的存在價值到底是社會性的、精神性的,在物質享樂方面,即使在當時的中國他體現(xiàn)的也是偏于落后的傾向。我認為,這個階層對魯迅的否定不是沒有任何道理的。魯迅不會跳舞,不善交際,在性關系上偏于拘謹,重美術而輕音樂,習于書齋,懶于出游,精神活動多于體育活動,嚴肅有余而活潑不足,甚至就不活潑,等等,這些都與現(xiàn)代人的生活方式和性格特點有著較大的距離。但是,享樂主義在整個社會上只是極少數(shù)人能夠實際地得到貫徹的,在歷史上只在短暫的歷史階段能夠成為主要的思潮,在一個人的生活道路上只是有限時間內的實際思想傾向,它的純個人性使其無法獲得社會性的價值,即使一個享樂主義者也不會真正尊敬另一個享樂主義者,應伯爵也罵西門慶,潘金蓮也忌恨李瓶兒,它的直感性使其無法獲得精神性的價值。人不能沒有感官享樂,但也不能僅有感官享樂。僅有感官的享樂,精神上就感到空虛了。所以享樂主義對魯迅的否定是徹底的,但其過渡性更為明顯。從個人而言,當享樂主義者感到一種精神的需要的時候,他們將更重視嚴肅的思想、沉重的感覺,他們原來認為是魯迅缺點的東西,雖然仍然是缺點,但已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魯迅精神生活上的豐富性、充實性;從整個社會而言,享樂主義使社會迅速分化,階級階層間的差別迅速擴大,人與人的感情關系變得極不可靠,甚至相互嫉妒、仇視,社會矛盾加深,社會動蕩加強。對于更多的人,想享樂也享樂不起來了,對于他們,社會的關懷不再僅僅是對別人的關懷,同時更是對個人的關懷。魯迅的價值在這時候又會成為人們不能不重視的東西??傊?,中國古代的文化傳統(tǒng)在中國社會上仍然是最有實際影響力的,它不能不時時產生對魯迅的否定傾向;但中國社會的結構到底已經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中國固有文化傳統(tǒng)的每一次復興,都孕育著自己新的否定力量的出現(xiàn),魯迅著作在中國文化由舊蛻新的過程中仍將持續(xù)發(fā)揮它應有的作用。
我說我現(xiàn)在屬于胡適開創(chuàng)的中國學院派文化傳統(tǒng),那么,中國哪一部分知識分子才真正屬于魯迅開創(chuàng)的新文學傳統(tǒng)呢?中國當代作家,特別是小說家。但恰恰是在這個領域,對魯迅的調侃是最火熱的,這可以稱為中國當代文化的一大奇觀。這種現(xiàn)象是怎樣產生的呢?我認為,這種現(xiàn)象是在學院派文化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分化趨勢中產生的。在“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的時候,不論是文學創(chuàng)作界的作家、詩人,還是學院派的教授、學者,都希望開放,希望自由。大家彼此都有點同情、有點理解,彼此之間也能相互扶助。劉心武的一篇《班主任》,作家出來叫好,評論家出來評說,魯迅的有關論述也成了為劉心武辯護的理論根據。雖然彼此也都知道誰都不是完美無缺的,卻沒有覺出彼此有什么不可忍受的地方。但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各自都有了更多一些的發(fā)展空間,自己可以顧上自己了,彼此的差異就表現(xiàn)出來了,并且這種差異成了我們可以互相歧視的理由。我們這些學院派知識分子是擺弄概念的,是講方法論的,是重傳統(tǒng)的,是從中外已有定評的作家作品或美學家、文藝理論家那里獲得自己的文學藝術觀念的,而我們魯迅研究者則是在魯迅作品的基礎上獲得這種觀念的,在獲取這些觀念的時候,我們把魯迅概括化、抽象化了,同時又把文學的標準具體化了。我們眼中的魯迅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一個充滿戰(zhàn)斗精神的作家,是主張“為人生”的文學的,是反對“為藝術而藝術”的,是后來走上了革命文化道路的,是一個“左翼”作家,等等。這些對不對呢?當然是對的,但這是魯迅自己,而魯迅卻不是只承認自己有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權利而不承認別人也有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權利的;不是只承認自己的作品是文學作品而別人的作品就不是文學作品的。也就是說,魯迅是一回事,魯迅的實際歷史作用又是另一回事;他自己做了什么是一回事,他做這些事情的意義和價值是怎樣的又是另一回事。他開墾了新文學這塊處女地,然后在這塊處女地上種上了第一季的莊稼,他種的是豆子和玉米,但這并不意味著后代人也必須種豆子和玉米。他的更為重要的作用在于他是這塊處女地的開墾者和保護者。在這個意義上,他是中國文化和中國文學的守護神,是中國新文化和新文學的守護神。他的所有的戰(zhàn)斗都集中在反對思想專制和文化專制的斗爭中,集中在讓中國社會能夠接受和理解新文化和新文學上。他的目的只有一個:把“無聲的中國”變成“有聲的中國”,而這不能不說是中國文化和文學,特別是中國新文化和新文學生存和發(fā)展的最基本的條件。但我們這些學院派知識分子卻常常是按照魯迅實際表現(xiàn)出來的樣子形成我們的文學藝術觀念的,我們也用這樣的文學藝術觀念看待當代文學作家及其作品,也用這樣的標準要求他們、衡量他們。我們是在傳統(tǒng)中形成我們的觀念的,而一個創(chuàng)作家依靠的卻不是我們的傳統(tǒng)。他們也讀過魯迅的部分或全部的作品,但卻不僅僅讀過魯迅,他們依靠的不僅僅是魯迅的傳統(tǒng),他們讀過的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他們的傳統(tǒng)。并且他們主要不是依靠這個文學傳統(tǒng)進行創(chuàng)作的,更是依靠他們實際的人生、實際的人生體驗或當前讀者的需要進行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這個詞是我們學院派知識分子搞出來的,對于創(chuàng)作家的創(chuàng)作起不了那么大的作用。他們像孫悟空一樣是從當代生活的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這個生活創(chuàng)造了他們,他們則只能依照自己的方式創(chuàng)造自己的作品。我們沒有權利要求他們的作品一定像誰的和不像誰的,我們只能說他們是怎樣生活過來的,他們想說什么、為什么說、怎樣說。我們可以批評他們,但不是批評他們不像別人,而是批評他們不像自己。但我們卻常常不是這樣,而是要求他們說出我們能夠滿意的話來,并且得按我們喜歡的方式說。我們只愿意理解名人、要人,卻不愿意理解他們。我們和當代作家在情感上就有了距離。一旦情感上有了距離,這個仗就打熱鬧了。人家也不是吃素的,人家看不起我們的傳統(tǒng),看不起我們這些又窮又酸的學院派知識分子。他們之中的有些人就殺到我們魯迅研究界來了,就來抄我們的老窩來了,就罵起“我們”的魯迅來了。但他們把魯迅當“我們”的來罵,實際上魯迅并不是“我們”的,而是中國新文化和新文學的,如果真的分起你我來,魯迅倒是“他們”這些創(chuàng)作家的,而不是我們這些學院派知識分子的。不是我們更像魯迅,而是他們自己更像魯迅。我們這些學院派知識分子向來是溫文爾雅的,他們嘲笑的所有魯迅的那些“劣跡”,我們這些學院派知識分子是很少有的,倒是他們自己很難避免。因為他們都是創(chuàng)作家,都是在實際的生活之流當中的,都是根據現(xiàn)實需要進行選擇的,都是很難做到完美無缺的。即使是同一部作品,也是要說好就能說好,要說壞也可以說壞的。實際上,魯迅是不能像他們這樣說的。魯迅是個作家,對作家及其作品需要的是研究,不是像對平常人那樣只做人品挑剔,也不是像生活檢查會那樣進行缺點和錯誤的批評。要談魯迅,就得下點工夫親自去了解魯迅,不能只聽別人說他好或說他壞;并且要多讀一些魯迅的作品,不能根據對一兩篇作品的直感印象就對整個魯迅下結論;甚至還得對魯迅研究有點起碼的了解,知道為什么有人會喜歡魯迅,為什么有人又不喜歡魯迅。只有把這些都了解清楚了,自己應當怎樣看待魯迅才有一點扎實的根據,才不致說的盡是些言不由衷的話,才不致流于主觀武斷,讓人覺得有點霸道,有點目中無人。魯迅不是圣人,我們也不是圣人;別人不能根據魯迅的只言片語就輕易給魯迅下一個結論,我們也沒有資格僅僅根據自己的一點直感印象就給魯迅下一個什么樣的結論?,F(xiàn)在某些當代作家對魯迅的譏評之所以仍然停留在述說直感印象的階段,就是因為他們對魯迅的譏評并不是真的建立在對魯迅的直接了解上,而是通過譏評魯迅發(fā)泄對我們當代和當代魯迅研究者的不滿。而這種發(fā)泄方式本身就是不具有確定性的,就是極易發(fā)生變化的。到人們不用魯迅壓他們了,他們的發(fā)泄方式就會發(fā)生變化了。魯迅早已死了,他們在創(chuàng)作上的成功與失敗,在人生道路上的順利與挫折,實際是與魯迅沒有什么關系的。到他們真正冷靜下來,不是把魯迅當作必須逾越的障礙,而是把魯迅也當作與自己一樣的一個人和一個作家,他們就沒有這些怨氣了;即使有怨氣,也不會往魯迅身上撒了。
總之,新時期以來確確實實有好多對魯迅不滿的言論,甚至有的言論充滿了明顯的敵意,但我認為,這都是一些過渡性的現(xiàn)象,不會構成統(tǒng)一的潮流,也不會有持續(xù)的影響,只是一些倏忽而來又倏忽而去的東西。就其整個發(fā)展趨勢而言,我們中國的新文化和新文學不是越來越萎縮,而是越來越發(fā)展。我們教育普及的程度不是越來越低,而是越來越高,接受新文化、新文學影響的面在擴大,能夠閱讀和理解魯迅及其作品的人也會越來越多。與此同時,我們中國人不是更朝著整齊劃一化的生活發(fā)展,而是朝著多樣化統(tǒng)一的社會發(fā)展。在這樣一個社會上,必須依靠個人的意志和個人的思考,自己選擇、自己負責,在現(xiàn)代社會中求生存、求發(fā)展。魯迅所體現(xiàn)的人生哲學傾向不是越來越為我們所不能理解,而是會越來越成為我們中國人實際的人生觀念和世界觀念。至于魯迅的世界影響,實際上并不取決于外國人,而是取決于我們自己。當一個民族的絕大多數(shù)成員還沒有認識一個人的價值的時候,當這個人在自己的民族中還是一個受到普遍冷落的人的時候,世界是不會首先接受他、理解他的。我們老說魯迅的世界影響還是很小的,但我們卻沒有說我們本民族的絕大多數(shù)成員是怎樣看待魯迅的。只要我們本民族的文化成員不再把魯迅當作自己的玩物,而是認真地研究他、闡釋他,他在未來世界的影響只會擴大,而不會縮小??傊?,魯迅是不會在我們這塊土地上消失的,也是不會在世界上消失的。他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么脆弱。因為他的思想不是脆弱的思想。
我對魯迅充滿信心,我對中國的魯迅研究也充滿信心!
作 者: 王富仁,當代著名學者,汕頭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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