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北京 100872)
趙文化研究[教育部名欄]
論江充
王子今
(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北京 100872)
出身趙國的江充受到漢武帝信用。江充治巫蠱案導致西漢帝國上層出現(xiàn)嚴重的政治危機。漢武帝晚年的政策轉變宣布對江充行法的全面否定。但是江充執(zhí)法嚴峻,不避權貴的風格在中國法制史上保留了正面形象。據(jù)《鹽鐵論》提供的信息,江充還曾對漢武帝時代經(jīng)濟政策的確定和執(zhí)行有積極的貢獻。后世對江充的評價鄙棄者多,但是也有微弱的肯定的聲音。全面評價江充的歷史作用,有益于真切認識漢武帝時代的政治史。
江充;巫蠱之禍;漢武帝;《鹽鐵論》;《江充傳》
江充出身趙國,其政治行為曾經(jīng)嚴重影響過趙國與中央政權的關系。江充一見到漢武帝即受到信用,自有君臣政治風格相合的因素。他以直指繡衣使者身份治巫蠱案,導致長安出現(xiàn)嚴重動蕩,西漢帝國上層面臨嚴重的政治危機。巫蠱之禍的發(fā)生與事變的走向,與江充的品性有直接關系。漢武帝晚年的政策轉變意味著對江充行法的全面否定。但是江充執(zhí)法風格在中國法制史上其實是保留了正面形象的。據(jù)《鹽鐵論》提供的信息,江充還曾對漢武帝時代經(jīng)濟政策的確定和落實提供過積極的貢獻。后世對江充的評價雖多持鄙棄意見,但是也可以聽到部分肯定的聲音。全面評價江充的歷史作用,有益于深化對漢武帝時代政制與政風的認識。
江充趙人。《漢書》卷二七下之上《五行志下之上》:“武帝太始四年七月,趙有蛇從郭外入,與邑中蛇斗孝文廟下,邑中蛇死。后二年秋,有衛(wèi)太子事,事自趙人江充起?!雹佟短接[》卷八八五引《捜神記》曰:“漢武大始四年十月,趙有蛇從郭外入,與邑中蛇斗孝文廟下。邑中蛇死。后二年秋,有衛(wèi)太子事,自趙人江充起。”《資治通鑒》卷二二“漢武帝太始三年”也以“趙人”指稱“江充”:“趙人江充為水衡都尉。”胡三省注:“趙國屬冀州,唐為冀州。其地又分入深州、德州界?!?/p>
《漢書》卷四五《江充傳》記載:“江充字次倩,趙國邯鄲人也。充本名齊,有女弟善鼓琴歌舞,嫁之趙太子丹。齊得幸于敬肅王,為上客。久之,太子疑齊以己陰私告王,與齊忤,使吏逐捕齊,不得,收系其父兄,按驗,皆棄市。齊遂絕跡亡,西入關,更名充。詣闕告太子丹與同產(chǎn)姊及王后宮奸亂,交通郡國豪猾,攻剽為奸,吏不能禁。書奏,天子怒,遣使者詔郡發(fā)吏卒圍趙王宮,收捕太子丹,移系魏郡詔獄,與廷尉雜治,法至死?!?/p>
趙太子劉丹的父親趙王劉彭祖上書求從軍以贖太子罪,遭到拒絕:“趙王彭祖,帝異母兄也,上書訟太子罪,言:‘充逋逃小臣,茍為奸訛,激怒圣朝,欲取必于萬乘以復私怨。后雖亨醢,計猶不悔。臣愿選從趙國勇敢士②顏師古注:“選取勇敢之士以自隨?!?,從軍擊匈奴,極盡死力,以贖丹罪。’上不許,竟敗趙太子?!卑凑疹亷煿抛⒁龔堦痰恼f法,“雖遇赦,終見廢也”,可知漢武帝態(tài)度的堅決。
江充“詣闕告太子丹”的行為導致了漢帝國“圣朝”與冀州諸侯政權趙國的激烈矛盾。最終“竟敗趙太子”。其動機如劉彭祖所說在于“茍為奸訛”,“以復私怨”,但是江充有太子丹因疑而慘厲迫害,“收系其父兄,按驗,皆棄市”的前因。江充的復仇方式為直接借取最高政治權力,“詣闕告太子丹與同產(chǎn)姊及王后宮奸亂,交通郡國豪猾,攻剽為奸,吏不能禁”,即劉彭祖所謂“欲取必于萬乘以復私怨”,確實采用了極端手段。但是為父兄復仇、復怨的性質(zhì),是符合當時社會的共同心理傾向,可以得到普遍的理解和同情的。
據(jù)《漢書》卷四五《江充傳》,江充見到漢武帝后,即受到信用,曾受命出使匈奴,隨即被超出常規(guī)地賦予行政權力:
初,充召見犬臺宮,自請愿以所常被服冠見上。上許之。充衣紗縠襌衣,曲裾后垂交輸,冠襌纚步搖冠,飛翮之纓。充為人魁岸,容貌甚壯。帝望見而異之,謂左右曰:“燕趙固多奇士?!奔戎燎?,問以當世政事,上說之。
充因自請,愿使匈奴。詔問其狀,充對曰:“因變制宜,以敵為師,事不可豫圖。”上以充為謁者,使匈奴還,拜為直指繡衣使者,督三輔盜賊,禁察踰侈。貴戚近臣多奢僭,充皆舉劾,奏請沒入車馬,令身待北軍擊匈奴。奏可。充即移書光祿勛中黃門,逮名近臣侍中諸當詣北軍者,移劾門衛(wèi),禁止無令得出入宮殿。于是貴戚子弟惶恐,皆見上叩頭求哀,愿得入錢贖罪。上許之,令各以秩次輸錢北軍,凡數(shù)千萬。上以充忠直,奉法不阿,所言中意。
所謂“既至前,問以當世政事,上說之”,所謂“所言中意”,都說明江充不僅因“服冠”奇異,“容貌甚壯”,得“燕趙固多奇士”的贊嘆,亦以政治見識與漢武帝之心契合,受到欣賞。
關于“直指繡衣使者”,《漢書》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御史大夫”條:“御史中丞更名御史長史。侍御史有繡衣直指,出討奸猾,治大獄,武帝所制,不常置?!标P于“繡衣直指”,顏師古注:“服虔曰:‘指事而行,無阿私也?!瘞煿旁唬骸乱岳C者,尊寵之也?!?/p>
“拜為直指繡衣使者,督三輔盜賊,禁察踰侈”,得到在政治經(jīng)濟重心地方執(zhí)法的權力?!百F戚近臣多奢僭,充皆舉劾”,“沒入車馬,令身待北軍擊匈奴”的主張得到認可。江充控制和壓抑的對象又直接瞄準了“名近臣”“貴戚子弟”們:“即移書光祿勛中黃門,逮名近臣侍中諸當詣北軍者,移劾門衛(wèi),禁止無令得出入宮殿。于是貴戚子弟惶恐,皆見上叩頭求哀,愿得入錢贖罪。上許之,令各以秩次輸錢北軍,凡數(shù)千萬?!笔沟脻h武帝因軍費超常支出導致的財政憂慮得以緩解。
江充“奉法不阿”事跡,又包括對朝中權貴最頂端的皇族中與漢武帝最親近者館陶長公主和太子違法行為的糾治:
充出,逢館陶長公主①顏師古注:“武帝之姑,即陳皇后母也?!毙旭Y道中。充呵問之,公主曰:“有太后詔?!背湓唬骸蔼毠鞯眯校囼T皆不得。”盡劾沒入官。②顏師古注:“如淳曰:‘《令乙》:騎乘車馬行馳道中,已論者,沒入車馬被具?!?/p>
后充從上甘泉③顏師古注:“甘泉在北山,故言上也。他皆類此。”,逢太子家使乘車馬行馳道中④顏師古注:“太子遣人之甘泉請問者也?!保湟詫倮?。太子聞之,使人謝充曰:“非愛車馬,誠不欲令上聞之,以教敕亡素者⑤顏師古注:“言素不教敕左右?!薄Nń龑捴?!”充不聽,遂白奏。上曰:“人臣當如是矣?!贝笠娦庞茫鹁?。
漢武帝表態(tài):“人臣當如是矣?!备叨荣澷p江充的行政表現(xiàn)。所謂“忠直,奉法不阿”,正是漢武帝所需求的政治風格。
關于君臣關系,趙翼《廿二史劄記》卷四“東漢功臣多近儒”條寫道:“西漢開國,功臣多出于亡命無賴,至東漢中興,則諸將帥皆有儒者氣象,亦一時風會不同也。光武少時,往長安,受《尚書》,通大義。及為帝,每朝罷,數(shù)引公卿郎將講論經(jīng)理。故樊準謂帝雖東征西戰(zhàn),猶投戈講藝,息馬論道。是帝本好學問,非同漢高之儒冠置溺也。而諸將之應運而興者,亦皆多近于儒?!币f鄧禹、寇恂、馮異、賈復、耿弇、祭遵、朱祐、郭涼、竇融、王霸、耿純、劉隆、景丹諸將事跡,又言:“是光武諸功臣,大半多習儒術,與光武意氣相孚合。蓋一時之興,其君與臣本皆一氣所鐘,故性情嗜好之相近,有不期然而然者,所謂有是君即有是臣也。”[1]90-91所謂“一時風會”,所謂“一時之興”,因為君臣“意氣相孚合”,君臣“本皆一氣所鐘,故性情嗜好之相近,有不期然而然者”。漢武帝對江充的欣賞,也體現(xiàn)了類似的君臣“意氣相孚合”的情形。江充地位的上升,也是“應運而興”。
《江充傳》記載,“上以充忠直,奉法不阿”。江充真的“忠直,奉法不阿”,絕對地“無阿私”嗎?參考他的政治表現(xiàn),似乎并非如此?!督鋫鳌穼懙溃骸斑w為水衡都尉,宗族知友多得其力者。久之,坐法免。”
班固在《漢書》卷四五《江充傳》中,筆墨最濃重的是關于“巫蠱之禍”的記述:
會陽陵朱安世告丞相公孫賀子太仆敬聲為巫蠱事,連及陽石、諸邑公主,賀父子皆坐誅。語在《賀傳》。后上幸甘泉,疾病,充見上年老,恐晏駕后為太子所誅,因是為奸,奏言上疾祟在巫蠱。于是上以充為使者治巫蠱。充將胡巫掘地求偶人,捕蠱及夜祠,視鬼,染污令有處,輒收捕驗治,燒鐵鉗灼,強服之。民轉相誣以巫蠱,吏輒劾以大逆亡道,坐而死者前后數(shù)萬人。
關于“胡巫”,顏師古注:“張晏曰:‘胡者,言不與華同,故充任使之?!保?]所謂“染污令有處”,顏師古注:“張晏曰:‘充捕巫蠱及夜祭祠祝詛者,令胡巫視鬼,詐以酒醊地,令有處也。’師古曰:‘捕夜祠及視鬼之人,而充遣巫污染地上,為祠祭之處,以誣其人也?!彼^“燒鐵鉗灼,強服之”,顏師古解釋說:“以燒鐵或鉗之,或灼之?!?/p>
是時,上春秋高,疑左右皆為蠱祝詛,有與亡,莫敢訟其冤者。充既知上意,因言宮中有蠱氣,先治后宮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遂掘蠱于太子宮,得桐木人。太子懼,不能自明,收充,自臨斬之。罵曰:“趙虜!亂乃國王父子不足邪!乃復亂吾父子也!”太子繇是遂敗。語在《戾園傳》。①顏師古注:“即《武五子傳》也,其中敘戾太子。后加謚,置園邑,故云戾園?!焙笪涞壑溆性p,夷充三族。
就“掘蠱于太子宮,得桐木人”事,顏師古注:“《三輔舊事》云充使胡巫作而薶之。” 王先謙《漢書補注》:“朱一新曰:《禮記·王制》疏云:‘掘得桐人六枚,盡以針刺之?!雹凇敦懹^政要》卷四《規(guī)諫太子》言“遇讒賊江充”,元戈直《集論》:“使充入宮治之。充云:‘太子宮木人尤多,又有帛書,所言不道?!铀觳冻鋽刂L安軍亂,因言太子反,上怒,太子自經(jīng)?!苯湓啤疤訉m木人尤多,又有帛書,所言不道”,是未見于《漢書》的情節(jié)。
《漢書》卷六三《武五子傳·戾太子據(jù)》寫道:“武帝末,衛(wèi)后寵衰,江充用事。充與太子及衛(wèi)氏有隙,恐上晏駕后為太子所誅,會巫蠱事起,充因此為奸。是時,上春秋高,意多所惡,以為左右皆為蠱道祝詛,窮治其事。丞相公孫賀父子,陽石、諸邑公主,及皇后弟子長平侯衛(wèi)伉皆坐誅。語在《公孫賀》《江充傳》?!标P于“充與太子及衛(wèi)氏有隙”,顏師古理解為:“充為直指使者,劾太子家車行馳道上,沒入車馬,太子求充,充不聽也?!标P于事變經(jīng)過,班固記述:
充典治巫蠱,既知上意,白言宮中有蠱氣,入宮至省中,壞御座掘地。上使按道侯韓說、御史章贛、黃門蘇文等助充。充遂至太子宮掘蠱,得桐木人。時上疾,辟暑甘泉宮,獨皇后、太子在。太子召問少傅石德,德懼為師傅并誅,因謂太子曰:“前丞相父子、兩公主及衛(wèi)氏皆坐此,今巫與使者掘地得征驗,不知巫置之邪,將實有也,無以自明,可矯以節(jié)收捕充等系獄,窮治其奸詐。且上疾在甘泉,皇后及家吏請問皆不報,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將不念秦扶蘇事耶?”太子急,然德言。
于是導致嚴重變亂:“征和二年七月壬午,乃使客為使者收捕充等。按道侯說疑使者有詐,不肯受詔,客格殺說。御史章贛被創(chuàng)突亡,自歸甘泉。太子使舍人無且持節(jié)夜入未央宮殿長秋門,因長御倚華具白皇后,發(fā)中廄車載射士,出武庫兵,發(fā)長樂宮衛(wèi),告令百官曰江充反。乃斬充以徇,炙胡巫上林中。遂部賓客為將率,與丞相劉屈氂等戰(zhàn)。長安中擾亂,言太子反,以故眾不肯附。太子兵敗,亡,不得?!本汀皵爻湟葬?,炙胡巫上林中”情節(jié),顏師古注:“服虔曰:‘作巫蠱之胡人也。炙,燒也。’師古曰:‘胡巫受充意指,妄作蠱狀,太子特忿,且欲得其情實,故以火炙之,令毒痛耳?!?/p>
班固說“充見上年老,恐晏駕后為太子所誅,因是為奸”,“充與太子及衛(wèi)氏有隙,恐上晏駕后為太子所誅,會巫蠱事起,充因此為奸”,劉德語謂“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將不念秦扶蘇事耶”,建議“收捕充等系獄,窮治其奸詐”,劉據(jù)則采取極端的處置方式,以血與火結束了江充與他的合作者“胡巫”的人生。漢武帝后來的態(tài)度更為激烈,“知充有詐,夷充三族”。
江充“至太子宮掘蠱,得桐木人”事,劉德言“巫與使者掘地得征驗,不知巫置之邪,將實有也”。江充的“奸詐”因“將實有也”語似乎顯得無從切實判定。①《北堂書鈔》卷一〇〇“太子紙蔽鼻”條引《三輔故事》:“衛(wèi)太子大鼻。武帝病,太子來省疾。江充曰:‘上惡大鼻,當持紙蔽其鼻而入?!叟!薄短接[》卷三六七引《三輔故事》曰:“衛(wèi)太子岳鼻。太子來省疾,至甘泉宮。江充告太子勿入,陛下有詔惡太子鼻岳,尚以紙蔽其鼻。充語武帝曰:‘太子不欲聞陛下膿臭,故蔽鼻?!涞叟?,太子走還。”《太平御覽》卷七四二引《三輔故事》曰:“衛(wèi)太子岳鼻。武帝疾,避暑甘泉宮。江充謂太子曰:‘陛下惡太子鼻,當持紙蔽其鼻?!叭?,充言曰:‘太子不欲聞陛下膿臭,蔽鼻而入?!鄞笈?。”此言江充“奸詐”故事,因漫畫式筆法可信度甚低。漢武帝、衛(wèi)太子父子不相知,竟然要江充溝通,不符合情理。但是《江充傳》“充既知上意,因言宮中有蠱氣”,《戾太子據(jù)傳》“充典治巫蠱,既知上意”之所謂“上意”頗值得深思。也許除江充外,另有其他人也“既知上意”,并有相應的政治舉措。
劉據(jù)“收充,自臨斬之。罵曰:‘趙虜!亂乃國王父子不足邪!乃復亂吾父子也!’”表現(xiàn)出對宮廷血腥爭斗內(nèi)心真正的“懼”。使用“趙虜”稱謂,突出其出身地域,強調(diào)了劉據(jù)對江充對“亂乃國王父子”的斥責,也表露了對“乃復亂吾父子也”的擔憂。
事變之后,“巫蠱”冤案逐漸顯現(xiàn)于世,《漢書》卷六三《武五子傳·戾太子據(jù)》記載:“久之,‘巫蠱’事多不信?!睗h武帝“知太子惶恐無他意”,又接受了一些臣下的勸諫,內(nèi)心有所悔悟。他“族滅江充家”,同時將江充的同黨蘇文焚死在橫橋上,又“憐太子無辜”,在劉據(jù)去世的地方筑作思子宮與歸來望思之臺,以示哀念,一時,據(jù)說“天下聞而悲之”。
隨后,漢武帝利用漢王朝西域遠征軍戰(zhàn)事失利的時機,開始了基本政策的轉變。征和四年(前89年),他公開宣布:“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②《資治通鑒》卷二二“漢武帝征和四年”。又正式頒布了被譽為“仁圣之所悔”的輪臺詔,深陳既往之悔,否定了部分朝臣主張將西域戰(zhàn)爭繼續(xù)升級的計劃,表示“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nóng)”,決意把行政重心轉移到和平生產(chǎn)方面來。又封丞相田千秋為富民侯,“以明休息,思富養(yǎng)民也?!雹邸稘h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
《漢書》卷四五《江充傳》記載,“后武帝知充有詐,夷充三族?!薄稘h書》卷六三《武五子傳·戾太子據(jù)》說,“久之,巫蠱事多不信。上知太子惶恐無他意,而車千秋復訟太子冤,上遂擢千秋為丞相,而族滅江充家,焚蘇文于橫橋上,及泉鳩里加兵刃于太子者,初為北地太守,后族?!彪S著“太子冤”平,雖然當時政治關系依然復雜④宋人洪邁《容齋隨筆》卷二“戾太子”條寫道:“戾太子死,武帝追悔,為之族江充家。黃門蘇文助充譖太子,至于焚殺之。李壽加兵刃于太子,亦以他事族。田千秋以一言至為丞相。又作思子宮,為歸來望思之臺。然其孤孫囚系于郡邸,獨不能釋之,至于掖庭令養(yǎng)視而不問也。豈非漢法至嚴,既坐太子以反逆之罪,雖心知其冤,而有所不赦者乎?”〔宋〕洪邁撰,孔凡禮點校:《容齋隨筆》,中華書局2005年11月版,第29頁。而宋王楙《野客叢書》卷二五“掖庭收養(yǎng)曾孫”條提出另一種分析:“仆謂不然。武帝既知太子無辜,而為重戮其害己者,大用其愛己者矣,正宜雪其冤而封其后可也,何至反以坐非辜之嫌,而不赦其孫乎?揆人情,似無此理。蓋武帝自太子死后,已屬意于鉤弋之子矣。鉤弋之子年五六歲,壯大多知,上常言類我。又感其生與眾異,甚奇愛之,心欲立焉。彼皇曾孫,襁褓小兒,固知其無足慮者。然其外氏,如衛(wèi),如許,徒黨猶熾,蓋恐因此追悔之后,湔拂其孫,適以起紛紛之變。帝明知其無辜,故特寘而不問,但令掖庭收養(yǎng)而已。一面自謀立鉤弋之子。此武帝繩墨自出于胸中,絲毫之機不露如此,非剛決孰能爾哉!”[宋]王楙:《野客叢書》,王文錦點校,中華書局1987年7月版,第291頁。,江充境遇依然下降至極點,乃竟“族滅”。《太平御覽》卷七三五引《史記》曰:“江充見上年老,恐晏駕后為太子所誅,因奏上言曰‘疾祟在巫蠱’。以充為使者,治巫蠱。充將胡巫掘地求木偶,至遂掘得蠱于太子宮,得桐木。太子懼不能自明,收充自臨斬之?!贝苏f全然認定江充引恐懼“(武帝)晏駕后為太子所誅”以致暗害太子的主觀動機。所謂“武帝知充有詐”的“詐”,應與此說有關。
事發(fā)之前江充的“恐”與事發(fā)之后“太子惶恐”,都值得心理史學或說心態(tài)史學研究者思考。
《鹽鐵論·國疾》在論說政治導向與社會風習和經(jīng)濟形勢的關系時,曾經(jīng)說到“江充”:
建元之始,崇文修德,天下乂安。其后,邪臣各以伎藝,虧亂至治,外障山海,內(nèi)興諸利。楊可告緡,江充禁服,張大夫革令,杜周治獄,罰贖科適,微細并行,不可勝載。夏蘭之屬妄搏,王溫舒之徒妄殺,殘吏萌起,擾亂良民。當此之時,百姓不保其首領,豪富莫必其族姓。圣主覺焉,乃刑戮充等,誅滅殘賊,以殺死罪之怨,塞天下之責,然居民肆然復安。然其禍累世不復,瘡痍至今未息。故百官尚有殘賊之政,而強宰尚有強奪之心。大臣擅權而擊斷,豪猾多黨而侵陵,富貴奢侈,貧賤篡殺,女工難成而易弊,車器難就而易敗,車不累期,器不終歲,一車千石,一衣十鐘?!?/p>
論者指出漢武帝時代吏治的弊病,言“楊可告緡,江充禁服,張大夫革令,杜周治獄,罰贖科適,微細并行,不可勝載……”,指出算緡告緡超經(jīng)濟強制與酷吏執(zhí)法對社會的危害,也批評“江充禁服”。江充“舉劾”“貴戚近臣”“奢僭”情形,并非主持重要經(jīng)濟制度的執(zhí)行,卻也因其所謂“奉法不阿”,影響了社會經(jīng)濟形勢。甚至“大臣擅權而擊斷,豪猾多黨而侵陵,富貴奢侈,貧賤篡殺,女工難成而易弊,車器難就而易敗”等現(xiàn)象,竟然都被看作因“奉法不阿”發(fā)生。這些包括執(zhí)法形式在內(nèi)的現(xiàn)象,被歸為“邪臣各以伎藝,虧亂至治,外障山海,內(nèi)興諸利”。
《鹽鐵論·輕重》在關于著名的經(jīng)濟管理制度辯論的內(nèi)容中,又一次出現(xiàn)了“江充”姓名:
文學曰:“禮義者,國之基也,而權利者,政之殘也??鬃釉唬骸芤远Y讓為國乎?何有。’伊尹、太公以百里興其君,管仲專于桓公,以千乘之齊,而不能至于王,其所務非也。故功名隳壞而道不濟。當此之時,諸侯莫能以德,而爭于公利,故以權相傾。今天下合為一家,利末惡欲行?淫巧惡欲施?大夫君以心計策國用,構諸侯,參以酒榷,咸陽、孔僅增以鹽、鐵,江充、楊可之等,各以鋒銳,言利末之事析秋毫,可為無間矣。非特管仲設九府,徼山海也。然而國家衰耗,城郭空虛。故非特崇仁義無以化民,非力本農(nóng)無以富邦也?!?/p>
江充等“各以鋒銳,言利末之事析秋毫,可為無間矣”,體現(xiàn)積極參與漢武帝時代經(jīng)濟政策調(diào)整并予以落實的政治實踐?!颁h銳”語,言其態(tài)度激進。“言利末之事析秋毫”,則體現(xiàn)業(yè)務水準。
推想江充在“外障山海,內(nèi)興諸利”方面有所表現(xiàn)的情形,大致應在他“遷為水衡都尉”時。
我們看到《北堂書鈔》卷六六引《文士傳》有如下內(nèi)容:“江充為太子洗馬,嘗以五事諫,為同官所推?!薄敖錇樘酉瘩R”,是其他史料未曾涉及的經(jīng)歷。而諫言“五事”,又得到“同官”的贊許和推重,似乎可以體現(xiàn)江充政治見識和行政能力的優(yōu)異。《淵鑒類涵》卷九八《設官部三八·太子洗馬一》“同官所推”條引《文士傳》云:“江充為太子洗馬。太子頗好游宴,或闕朝侍,嘗以五事諫之,為同官所推?!雹傥臏Y閣《四庫全書》本。又多“太子頗好游宴,或闕朝侍”數(shù)字。江充有在太子身邊工作的經(jīng)歷,自然使得巫蠱之禍的情節(jié)更為復雜。不過,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北堂書鈔》卷六六“同官所推”條:“《文士傳》曰:江統(tǒng)字應元,補太子洗馬?!鸾癜浮墩f郛》本《文士傳》‘洗馬’下有‘每有奏議,輒為同官所推地’句,陳、俞本‘統(tǒng)’作‘充’并與下文‘五事’一條,合注為一?!薄短接[》卷二四六引《文士傳》曰:“江統(tǒng)字應元,召補洗馬,毎有疑滯大事,章表奏議,輒為同官所推,常為之作草?!鼻鍏鞘胯b《晉書斠注》卷五六《江統(tǒng)傳》:“轉太子洗馬,在東宮累年,甚被親禮。②原注:“《御覽》二百四十六《文士傳》曰:‘江統(tǒng)召補洗馬,毎有疑帶大事,章表奏議,輒為同官所推,常為之作草?!碧宇H闕朝覲,又奢費過度,多諸禁忌。統(tǒng)上書諫曰:……”③民國嘉業(yè)堂刻本??磥?,《北堂書鈔》陳、俞本及《淵鑒類涵》誤作“江統(tǒng)”為“江充”。江充,未曾有在太子身邊任職的經(jīng)歷。
《容齋隨筆》續(xù)筆卷二“巫蠱之禍”條寫道:“漢世巫蠱之禍,雖起于江充,然事會之來,蓋有不可曉者。武帝居建章宮,親見一男子帶劍入中龍華門,疑其異人,命收之。男子捐劍走,逐之弗獲,上怒斬門候,閉長安城門,大索十一日,巫蠱始起。又嘗晝寢夢木人數(shù)千,持杖欲擊己,乃驚寤。因是體不平,遂苦忽忽善忘。此兩事可謂異矣。木將腐,蠧實生之。物將壞,蟲實生之。是時帝春秋已髙,忍而好殺,李陵所謂法令無常,大臣無罪夷滅者數(shù)十家。由心術既荒,隨念招妄,男子、木人之兆,皆迷不復開。則謫見于天,鬼瞰其室,禍之所被,以妻則衛(wèi)皇后,以子則戾園,以兄子則屈氂,以女則諸邑、陽石公主,以婦則史良娣,以孫則史皇孫,骨肉之酷如此,豈復顧他人哉?且兩公主實衛(wèi)后所生,太子未敗數(shù)月前皆已下獄誅死。則其母與兄豈有全理?固不待于江充之譖也?!雹芮逍廾鞒绲濕R元調(diào)刻本。指出事變之發(fā)生與江充無關的必然因由。而漢武帝本人的心理因素,是事變主要的動因。明鎦績《霏雪錄》卷下:“詩有近鄙俗而理足以動人者,如白傅《思子臺有感二詩》云:‘曾家機上聞投杼,尹氏園中見掇蜂。但以恩情生隙罅,何人不解作江充?!衷疲骸溕西刃C生蟲,何異讒生疑阻中。但使武皇心似燭,江充不敢作江充?!莅拙右自娨姟栋资祥L慶集》白氏文集卷五五,《四部叢刊》影日本翻宋大字本。嗚呼!使?jié)h武早聞此語,則望思何勞而筑哉?”⑥明弘治刻本。指出江充的作為所以起作用,其實,最根本的條件是漢武帝的態(tài)度。
宋趙善璙撰《自警編》卷七《事君類下·憂國》:“上曰:惠卿明辨,亦似美才。光曰:惠卿文學辯慧,誠如圣旨。然用心不端,陛下更徐察之。江充、李訓若無才,何以動人主?”①[宋]徐自明《宋宰輔編年錄》卷八,民國《敬鄉(xiāng)樓叢書》本。江充有才,體現(xiàn)于其識見的敏銳性,而政治能動性尤其顯著。而宋神宗與司馬光對話言呂惠卿所謂“明辨”,“文學辯慧”,“亦似美才”的表現(xiàn),可以看作江充的一面鏡子。
看來,江充作為漢武帝時代名臣,在才質(zhì)、品行、能力特別是工作節(jié)奏、執(zhí)法態(tài)度和行政風格方面,均有突出表現(xiàn)。巫蠱之禍悲劇的發(fā)生,也許不應歸結于江充的“奸”“邪”“詐”“讒”,“用心不端”,正如洪邁所說,其因素十分復雜:“漢世巫蠱之禍,雖起于江充,然事會之來,蓋有不可曉者”。人們應當從社會歷史文化的更深層結構尋找其原因。
江充作為著名歷史人物,因其“趙人”出身,應當在探索漢代趙文化的品質(zhì)和影響時予以較多的關注。
[1][清]趙翼. 廿二史劄記校證:訂補本[M]. 王樹民,校證. 北京:中華書局,1984.
[2]王子今. 西漢長安的“胡巫”[J]. 民族研究,1997(5).
(責任編輯:蘇紅霞 校對:李俊丹)
On Jiang Chong
WANG Zi-jin
( School of Chinese Classic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 China)
Born in the Zhao’s State, Jiang Chong was trusted by Emperor Hanwu. Jiang Chong dealing with Wugu trials led the upper Western Han Dynasty to serious political crisis. The transformation of Emperor Han Wu’s later policy announced the comprehensive denial to Jiang Chong totally. But Jiang enforced the law seriously without avoiding the powerful style retains a positive image in the China legal history. According to on the Salt and Iron, Jiang also had a positive contribution of establishing and executing the economic policies of the Han Dynasty. Later generations for evaluation of Jiang Chong has a disdain, but also a faint positive voice. The comprehensive evaluation of Jiang Chong’s historical role is beneficial to the genuine understanding of the era of emperor political history.
Jiang Chong; wugu trials; Emperor Hanwu; on Salt and iron; Jiang Chong Biography
K232
A
1673-2030(2015)01-0018-06
2014-09-15
王子今(1950—),男,河北武安人,中國秦漢史研究會原會長,現(xiàn)任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六屆學科評議組歷史學組成員,國家社科基金學科評議組成員。出版學術著作數(shù)十部;發(fā)表論文30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