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媛
(1.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2.湖南第一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 長沙 410205)
漢語詞匯很早就有虛實之分。所謂實詞是指具有實在的詞匯意義,并且能單獨充當句法成分,兼有詞匯意義和語法意義的詞;而虛詞則是指沒有詞匯意義、只有語法意義,在語句中起一定語法作用的詞??疾鞚h語的發(fā)展史,我們發(fā)現,“虛詞一般是由實詞轉變來的。通常是某個實詞或因句法位置、組合功能的變化而造成詞義演變,或因詞義的變化而引起句法位置、組合功能的改變,最終使之失去原來的詞匯意義,在語句中只具有某種語法意義,變成了虛詞?!盵1]這個變化的過程,我們稱之為語法化。
詞匯語法化是人類語言發(fā)展過程中普遍存在的一種現象。由于漢語缺乏形態(tài)變化,以致實詞虛化成了漢語語法化研究的中心內容,因此,給詞語虛化作出明確的界定十分必要,它是我們判別詞義虛化與否的重要依據。只是,單純依靠虛化的定義對虛化作出判斷還顯得過于籠統(tǒng),使人無法具體把握,因而很有必要對詞義虛化及虛化的特質進行更為深入地探討和更為細致地分析。
在深入探討之前,我們先來看一組詞:收獲、擱淺、健康、堡壘、場景、矛盾、解圍、階下囚。
這組詞的本義都是對某一特定客觀對象的專門反映,但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它們的意義也逐步推演開來,用來指稱一般的事物現象了。例如“收獲”一詞,原專指農業(yè)的收成,現指一切行為的所得,如“學習收獲、參觀的收獲”[2]273。“擱淺”原專指船舶進入水淺的地方從而無法前進,現泛指一切事情遭到阻礙,不能進行,如“這次旅游的事擱淺了”[2]273。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從專指的概念向一般性概念的演化并非虛化,它是與虛化類似但又有所區(qū)別的另一種現象——泛化。
泛化是一個實詞的語義成分部分消失,從而造成該詞的適用范圍擴大,是語境導致語義的部分喪失。有的學者認為泛化是虛化的一種機制,而我們認為泛化可以用來描寫虛化過程,但能否算一種虛化的機制還有待進一步討論。
而虛化是指詞語的意義由實在、具體變得空泛??梢姡摶氖滓刭|在于意義的空泛,即理性義的消失。體現在詞義中的概念構成了詞的理性義,理性義是詞義賴以構成的基礎,同時又是人們據以認識世界的重要途徑,由于它們的存在,詞語意義才變得充實、具體?!笆苌鐣l(fā)展的影響,構成意義基礎的概念有的會全部消失,概念消失必然使得詞語原有的理性義失去了存在的基礎”[3],換句話說,也就是詞語的理性義隨著概念基礎的喪失而不復存在。這種情況下,該詞語的意義就變得空泛了。所以說,一個詞語的意義是否空泛,主要是看體現在詞義中的概念是否還存在。筆者以結構助詞“個”的產生過程為例來具體說明。
“個”原本是一個專用以記竹的量詞,寫為“箇”。許慎在《說文·竹部》中指出:“箇,竹枚也,從竹,固聲?!盵4]630意思是說,“箇就是竹一枚”[4]630。《段注》云:“竹梃自其徑直言之,竹枚自其圜圍言之,一枚謂之一箇也。”[4]630可見,“個”的初始義是專指竹子的個數,《史記·貨殖列傳》中就有“木千章,竹竿萬個”的記載。
漢魏以后,在記竹的基礎上,“個”演變?yōu)橐话懔吭~,可以用來計量竹以外的各種事物了,如:
(1)負服矢五十個。
(2)少牢則以羊左肩七個。
(3)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虛化后的量詞“個”又產生了一種不指確切數量的虛指用法,由于它并不表示一個明確的數量,因此可以脫離數詞而獨立使用。如例(4):
(4)起來無個事,纖手弄清泉。
虛指的“個”有時也可直接用于形容詞之后。如例(5)、(6):
(5)驚飛失勢粉墻高,好個聲音好羽毛。
(6)老翁真?zhèn)€似童兒,汲水埋盆作小池。
這種跟在形容詞后面、表虛指的“個”已經沒有了表示數量的作用,而是說明事物具有的性質,成了表示事物具有某種性狀領屬關系的標志,很明顯,詞義已經虛化了。
從以上例句,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詞義的演變引發(fā)了組合關系的改變,從“數詞+個+名詞”演變?yōu)椤靶稳菰~+個+名詞”,最后又出現了跟在名詞、動詞等后面的“個”。至此,“個”具備了結構助詞的功能。例如:
(7)山高處個人,好似奴家張解元。
(8)清風冷露夜深時,獨自個,凌波直上。
量詞“個”到結構助詞“個”的演變,是詞義虛化的結果。從專計竹到一般量詞、到虛指量詞,再到用于形容詞后表示事物的性質,最后擴展到名詞、動詞之后,成為結構助詞,“個”的意義由實在、具體逐步變得空泛。
從上例,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詞義的虛化是一個逐漸演進的過程。因此,過程性是詞義虛化的另一重要特質。詞語的意義只有在經歷了由實在、具體向空泛推演的過程,才能被認定為虛化現象,否則,即使詞語顯示出來的意義是空泛的,也夠不上虛化的資格,不能稱之為虛化。例如“而、啊、吧、呢、嗎、罷了、而已”之類的詞,它們以抽象的語法意義為其意義的根本內容,是語法上的虛詞,意義很虛。但是,這種空泛的意義并不是演變而來的,而是這些詞產生之初便包含了的。比如“而”,在古代就被用作連詞,主要連接形容詞、動詞或動詞性詞組,表示兩種性質或兩種行為的聯(lián)系。例如:
(9)公子鮑美而艷。
(10)覺而起,起而歸。
(11)王顧左右而言他。
誠然,“而”的具體用法古今不完全相同,但上述語料至少能表明它的意義始終都很虛。所以,這一類的詞也不能看做虛化。
從共時的角度來看,過程性本身又存在著不同的差別。有一些詞語,形成其空泛義的虛化過程已經全部結束,初始的實在義只是積淀在以前的相關語料中,現在的人們已很難從該詞語的空泛義聯(lián)想到所由產生的初始實在義了。這些詞語的虛化過程性相對隱晦,是暗含的,必須經過特別深入地探索才能發(fā)現。例如“以”在古漢語中多用做名詞和動詞?!耙浴庇米髅~時,作“原因”或“緣故”解[5],如:
(12)何其久也,必有以也。
“以”用作動詞時,作“用、認為”解,如:
(13)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
(14)告臧孫,臧孫以難。
(15)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
逐步地,“以”由單獨充當句子中的動詞演變?yōu)椤耙?名詞”來修飾動詞,這樣一來,“以”就成了純粹的介詞。例如:
(16)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
(17)以手拂之,其印自落。
(18)若君以德綏諸侯,誰敢不服?
而另一些詞語兼具實在義與空泛義,并且實在義與空泛義并行不悖,各有不同的適用范圍,透過現實使用著的實在義與空泛義,能比較容易地看出它們之間的意義聯(lián)系,進而可方便地看清意義虛化的過程,這種過程是顯性的。這種情況大量存在于漢語中。初始為名詞,后由名詞引申為動詞,再因動詞虛化而成的表示被動關系標記的“被”就屬于這種情況。
許慎在《說文解字》中指出,“被,寢衣,長一身有半?!盵4]1140可見,“被”本義為“被子”,是一個名詞,此義項一直沿用至今。
而在先秦漢語中,“被”又多用作動詞,出現在“被 +名詞”的格式中,表示“覆蓋”、“遭受”、“蒙受”義,例如:
(19)光被四表。
(20)秦王復擊軻,被八創(chuàng)。
(21)下施萬民,萬民被其利。
“被子”是用來遮蓋身體御寒的,因此,由遮蔽身體的名詞“被子”引申出動詞“覆蓋”義,再進一步引申出“遭受、蒙受”義是符合詞義引申的邏輯規(guī)律的。
戰(zhàn)國末期,“被+動詞”的格式開始出現,如:
(22)國一日被攻,雖欲事秦,不可得也。
(23)今兄弟被侵,必攻者,廉也;知已被辱,隨仇者,貞也。
“被”后出現動詞,動詞“被”就有了虛化的可能性。而“被”由強調施事者的“覆蓋”義引申出強調受事者的“遭受、蒙受”義,是“被”由動詞向被動標記虛化的語義基礎?!霸谶@類句式中,施事者與受事者的句法位置發(fā)生了轉換,從而導致了句子邏輯關系和語義關系的變化。這種變化直接影響了‘被’在句中的意義,使一個典型的表行為動作的動詞逐漸減弱了其施動意味”[6],這為它的語法化奠定了基礎。
漢代以后,“被+動詞”的用例多起來了,如:
(24)雖萬被戮,豈有悔哉?
(25)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
例(25)中“被謗”與“見疑”相對,更顯出其被動意義,說明“被”字的性質和被動助動詞“見”接近了。
東漢以后,“被”的用法有了進—步的發(fā)展,可以用來介紹施事者,構成“被+名詞(施事者)+動詞”的被動句式,如《琵琶行》中的“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
動詞“被”由最初的名詞“被子”發(fā)展為動詞“覆蓋”,再引申出“遭受、蒙受”等意義,這種詞義變化讓它的組合關系、語法功能相應變化,使之最終失去了原有的詞匯意義,虛化為表被動標記的語法單位。
漢語詞義虛化是一個復雜的過程,以上談到的只是詞義虛化過程中最細微、最基本的一些問題。在本文中,我們通過結合具體的例子分析歸納出了詞義虛化的兩個重要特質即意義的空泛和過程性,在今后的學習和研究中,我們必須牢牢抓住詞義虛化的這兩個重要特質,只有聯(lián)系詞語的意義狀況與這一意義的演進過程來把握虛化,才更準確和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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