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良臣
我們總愛夸某些學問家懂得的多,其實學問家懂得的只是死的知識學問,而魯迅,卻讓知識學問不斷地“借文還魂”,活靈活現(xiàn)起來。
說出來沒人信,本人曾見過魯迅先生,并且感覺真切:先生身著一件灰色長布衫,不知怎么跑到我老家小院中,蹲在那里像是燒手稿。見是魯迅先生,高興得難以形容,可他只顧燒手稿,并不搭理我。
后來醒了,有些奇怪:魯迅離開這個世界20年時自己才來到這個世上,為何在夢中,大先生的音容笑貌宛如真得見面一般!住處雖有一本弗洛伊德《夢的解析》,可惜尚未盡覽,這種奇特的現(xiàn)象在那書中也許會得到合理的解釋吧。不過后來想想,無須弗洛伊德,自己就能解釋,這大概就是因為本人太喜歡魯迅的緣故。
記得那還是文革期間,自己不過十三四歲,一天,意外得到一本《兩地書》,翻了翻,不僅能讀懂,還很感興趣。難怪后來讀到郁達夫在《移家瑣記(二)》中回憶時也說,“從半夜讀到天明,將這《兩地書》讀完之后,神經(jīng)覺得愈興奮了”?,F(xiàn)在想來,大約也就是從那時起喜歡上魯迅的。后來見到魯迅的書就讀。說來也怪,那么一點可憐的“學識”,讀魯迅的書居然不僅入眼。而且入腦入心。因此,對現(xiàn)在有人說魯迅文章寫得晦澀,并且還是因為這晦澀才容易被后來的什么人利用,我覺得這種說法好像不大說得通。
一晃幾十年過去。在這幾十年里,我不時地讀點魯迅,感受到的都是他的坦白,他的真誠,他的深刻,他的幽默,他的善良,他的同情,他的熱情,他的愛心,他的勇敢,他的執(zhí)著,他的悲痛,他的憎惡……
此外,讀魯迅,就覺得對我們這樣一個“大古董”似的國家,他比誰都了解,他比誰都懂,而且了解得清,懂得的透。于是,也就有了愛,有了恨;于是他就要批判,要反抗。別說現(xiàn)在,就是當年,魯迅一說出話來,不少學者也會感到奇怪。這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有些學者不懂,不懂古國,不懂人心,自然也就不懂魯迅。
不懂,就會怪;不懂,就容易誤解。直到今天,也還有人針對有些學者不懂魯迅甚至曲解魯迅站出來指出:“閱讀魯迅,理解魯迅,還要有一個共同的思想基礎(chǔ),即人文精神的基礎(chǔ)。這不是靠魯迅研究本身所能達到的,而需要整體文化素質(zhì)的提高?!保ㄒ?008年8月15日《文匯讀書周報》)可見不懂魯迅也好,不理解魯迅也罷,實不能怪魯迅也。
在自己看來,魯迅懂愛,魯迅懂恨,魯迅懂善,魯迅懂惡,魯迅懂生,魯迅懂死,魯迅懂寬容,魯迅懂報復,魯迅懂批判,魯迅懂反抗,魯迅懂專制,魯迅懂革命??傊?,魯迅懂得的確實多。我們總愛夸某些學問家懂得的多,其實學問家懂得的只是死的知識學問,而魯迅,卻讓知識學問不斷地“借文還魂”,活靈活現(xiàn)起來。
魯迅一生遭人斥罵多多,但擇其大者,也不過就那么幾項:一是多疑,一是刻薄,一是報復,一是偏激。然而,這幾項,連魯迅自己也都承認,似乎本身沒什么好說的。要說的不過是幾個具體事例。
魯迅說要少讀乃至不讀中國書,當時即遭人誤解,直到現(xiàn)在也還有很多人不解乃至反感,說他不要別人讀,自己卻為何讀那么多中國古書呢?
其實這也不難解釋。魯迅希望少讀中國書多讀外國書,這首先有歷史背景。后來做了清華大學校長的羅家倫的女兒在回憶父母時也說:“1921年春,父親在普林斯頓大學才半年,便在信中鼓勵母親多讀外國書。”
再讀魯迅先生《寫在(墳)后面》那些情真意切的話,就更好理解了:“新近看見一種上海出版的期刊,也說起要做好白話須讀好古文,而舉例為證的人名中,其一卻是我。這實在使我打了一個寒噤。別人我不論,若是自己,則曾經(jīng)看過許多舊書,是的確的,為了教書,至今也還在看。因此耳濡目染,影響到所做的白話上,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體格來。但自己卻正苦于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脫不開,時常感到一種使人氣悶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嘗不中些莊周韓非的毒,時而很隨便,時而很峻急。孔孟的書我讀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干?!庇终f,“我以為我倘十分努力,大概也還能夠博采口語,來改革我的文章。但因為懶而且忙,至今沒有做。我常疑心這和讀了古書很有些關(guān)系,因為我覺得古人寫在書上的可惡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能否忽而奮勉,是毫無把握的。我常常詛咒我的這思想,也希望不再見于后來的青年。去年我主張青年少讀,或者簡直不讀中國書,乃是用許多苦痛換來的真話,決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憤激之辭?!?/p>
然而,當年和今天一齊指責魯迅的那些人們偏偏不看魯迅這些話。
直至今日,對魯迅不滿的還有他的不寬容,而且還頗能拿出“實證”,這就是他不贊成“費厄潑賴”,他堅持要“痛打落水狗”,他甚至說“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若是單看這幾個短句,也就不得不信一些人對魯迅的詛咒,魯迅也似乎實在可惡得很,“絕情”得很,甚至簡直可說就失了“人道”??纱覀円涣私獗尘?,一弄清實情,一讀魯迅文本,原來哈哈,不過是一些人的淺薄,一些人的無聊,一些人的潑污。
魯迅之所以說“費厄潑賴”應(yīng)該緩行,這緣由,是“因為這雖然不是我的血所寫,卻是見了我的同輩和比我年幼的青年們的血而寫的”。而魯迅這里所說的“落水狗”,是不得勢的“反改革者”,而這些反改革者一旦得勢,也就絕不會放過真的改革者,甚至還會“咬”死改革者。事后發(fā)生的“三·一八”慘案以及一再用血寫的事實也都證明:魯迅洞若觀火。魯迅還是一個偉大的預(yù)言家。
更令人要生出敬意的是,魯迅即使做了“惡人頭”,也還是不忘提醒世人,尤其是提醒改革者:“但我敢斷言,反改革者對于改革者的毒害,向來就并未放松過,手段的厲害也已經(jīng)無以復加了。只有改革者卻還在睡夢里,總是吃虧,因而中國也總是沒有改革,自此以后,是應(yīng)該改換些態(tài)度和方法的?!比欢?,有些“改革者”們想的不是“改換態(tài)度和方法”,反而卻要指責魯迅的“不寬容”。曾出版過一套兩大冊傳記《人間魯迅》的林賢治就這樣說道:當魯迅拔出刀杖對付攔路的獸類、荊棘和石頭時,一大群文藝家卻在身后戟指嘲罵,把他描繪成惡鬼。魯迅真冤!endprint
至于臨終前不久在一篇文章中說是對他的“怨敵”“也一個都不寬恕”,現(xiàn)在仿佛成了一些罵魯迅者們的一大本錢。然而,一讀文本,你就會看出,原來魯迅不寬恕的是那些對他始終抱有“怨恨”的“怨敵”們。原文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在這里,怨敵們對魯迅的“怨恨”是因,魯迅的“不寬恕”是果,換而言之,沒有怨敵們對魯迅的“怨恨”,又何來魯迅的“不寬恕”?所以說,要求魯迅“寬恕”的前提,是先要求他的那些怨敵們不要“怨恨”。只要怨敵不停止“怨恨”魯迅,也就沒有理由來指責魯迅的“不寬恕”。而事實上,像蘇雪林之流不就幾乎怨恨甚至詛咒魯迅終生嗎?
幾十年來,讀魯迅最深的感受,除了他那偉大而深刻的思想,就是他的偉大人格。大凡一切真實地存在于他自身的毛病,他都勇于承認,且解剖自己甚于解剖別人。有些攻擊魯迅的人到今天還在那兒說魯迅“多疑”,作品中“陰冷”得很。如果這些都是現(xiàn)在的攻擊者所發(fā)現(xiàn),著實應(yīng)該重重有賞。遺憾的是,這些,魯迅當年就意識到了,他對人說:“我的小說都是些陰暗的東西。我曾一時傾慕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高爾基等人,今后我的小說也將都是些陰暗的東西,在中國能夠有什么光明的東西嗎?”正如一網(wǎng)友在其博客中所言:“沒有人能像他那樣反省自己。”
此外,魯迅一生遠離政權(quán),反對一切專制。然而,現(xiàn)在有些學者不知是否因?qū)︳斞浮霸购蕖钡眠^了頭,硬是要把魯迅與專制往一塊兒撮合,甚至認為魯迅就是某人通往專制的“橋梁”,真是發(fā)昏得到了家。無論是當年還是現(xiàn)在,看看偌大一個中國,又有幾人能像魯迅那樣對政治家對專制獨裁的本質(zhì)認識得那么通透?1927年冬他在上海暨南大學那篇著名的講演《文藝與政治的歧途》,簡直就是把政治家把專制者都“說破”了。比如,“政治家最不喜歡人家反抗他的意見,最不喜歡人家要想,要開口?!倍粋€真的文藝家,由于總是對現(xiàn)狀不滿,也就難免總是要開口,因此,即使你的“不滿”也曾讓那政治家贊成過,甚至還幫過那政治家的忙,可這政治家一旦成為強勢,又因你對他統(tǒng)治下的現(xiàn)狀仍然不滿,你也還是沒有好果子吃,嚴重者:要么是逃;逃不掉就被殺頭。
別說還有十幾卷《魯迅全集》在,就是只有這一篇演講,魯迅的深刻也會讓我牢牢記住。
遺憾的是,魯迅懂得別人,別人卻不懂魯迅。你讀他在致曹聚仁的信中所說的勸林語堂譯些英國文學反而遭誤解,很不是滋味:“語堂是我的老朋友,我應(yīng)以朋友待之,當《人間世》還未出世,《論語》已很無聊時,曾經(jīng)竭了我的誠意,寫一封信,勸他放棄這玩意兒,我并不主張他去革命,拼死,只勸他譯些英國文學名作,以他的英文程度,不但譯本于今有用,在將來恐怕也有用的。他回我的信是說,這些事等他老了再說。這時我才悟到我的意見,在語堂看來是暮氣,但我至今還自信是良言,要他于中國有益,要他在中國存留,并非要他消滅。他能更急進,那當然很好,但我看是決不會的,我決不出難題給別人做?!?/p>
自然,也見有人說《魯迅全集》像是百科全書,無所不包,私心以為,這就有點過譽了。這樣說,很有點像過去賣“大力丸”的人說他那藥丸子可以“包醫(yī)百病”,我想,魯迅地下有知,也一定會反感的。只要我們承認世上沒有包醫(yī)百病之藥,也就不能去想有一個什么人的書能稱得上“百科全書”,不管這書是什么人做出來的。
不能說魯迅的書是百科全書,但魯迅書中內(nèi)容很豐富,倒是無疑。今天有那么多人在那所謂“擁胡抑魯”,我們這些喜歡魯迅同時也喜歡胡適的人也不必過多地去爭辯,更沒必要為魯迅擺好。你只要讀一讀蔡元培先生在為出版中國第一套《魯迅全集》時所作的序言,讀一讀郁達夫《魯迅的偉大》,一切就都釋然了。
今天,有誰敢說他比蔡元培、郁達夫更了解魯迅呢?
而我也很少見有什么人罵這兩位先賢。
請不要擅自改動魯迅句子
早間起床,打開電腦,點開網(wǎng)頁,當一眼看到署名康正果發(fā)表在2014年1月26日上?!稏|方早報》,然后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被廣大讀者讀到的《“被發(fā)掘者”施蟄存》,就想看看這位美籍華人、美國耶魯大學教授又“發(fā)掘”出施先生什么好玩的事兒??缮形醇氉x,只是不經(jīng)意間將長文一拉到底,一眼掃到文章最后一自然節(jié)的第一句,就冒出了本文主題上這一行文字。其實,就算不是擅自,只要不是屠刀下的命令,就事說事,也還是不應(yīng)該改動。
真不知,是作者不讀魯迅還是認為可以擅自更改魯迅句子。我敢說,這篇文章中的有些話,別說是在《東方早報》這種較為知名的報紙上,就是在鄙人編的并不知名的小報上,校對人員也不會不負責任到將這種“硬錯”放過。
我們還是來看看作者怎么說的吧。文章最后一節(jié),作者嘴一張就說道:“談到他(即指施蜇存先生——引者注)對在世論敵的態(tài)度,魯迅在臨終遺言中表示:他‘一個都不饒恕。”
請教康作者:魯迅真是這么說的嗎?為何要吞掉一個“也”字換掉一個“寬”字并改其為“饒”字呢?你知道這個“也”字對魯迅有多重要嗎?如果不知,就去讀一讀魯迅研究專家王得后先生的有關(guān)文章吧。要知道,現(xiàn)在也不知有多少妄人都是像你這樣有意無意漏掉一個“也”字,然后利用這個短句發(fā)泄對魯迅的不滿乃至仇恨。而況,別人說的還只是“一個都不寬恕”,僅僅漏掉個“也”字,而你現(xiàn)在可好,不僅漏掉也字,還有意無意又改“寬”為“饒”字,這就更加重了魯迅的“罪過”啊。
事實是怎樣的呢?我們也來看看。魯迅這句話出自他的雜文名篇《死》,寫于1936年9月5日,發(fā)表在1936年9月20日《中流》半月刊。原話是這么說的:
只還記得在發(fā)熱時,又曾想到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即使我們一點不了解當時的歷史,僅按字面解釋,魯迅的意思也相當明確,那就是因當年有些人要仇視他(即使不存在這仇視,也只能另說),因此,魯迅臨終前對這些人的態(tài)度才會“我也一個都不寬恕”。顯然有因在前,魯迅所言是果。現(xiàn)在倒變果為因,把魯迅變成了“惡人頭”,很難看到客觀,看到公平。endprint
如果再按后來一位年輕的網(wǎng)友學人鉤沉,那就更有意思了。
有位網(wǎng)友,也是我未見面的朋友,名姚宏越,2011年前曾在《海燕》雜志上發(fā)表過一篇文章,題目叫《魯迅“我也一個都不寬恕”的來源》。你如果讀了他的鉤沉,非但不會認為魯迅是什么“一個都不饒恕”,而且魯迅說“我也一個都不寬恕”也僅僅是泛指,不寬恕的是“他所處環(huán)境、體制”,并且很可能受了蕭伯納影響。
原來,歷史是這樣的:當年愛爾蘭大作家蕭伯納1933年2月17日抵達上海,雖然僅逗留了八個半小時,但卻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上海灘各大報紙爭相報道,而且事后報紙副刊發(fā)表了多篇有關(guān)蕭的評論。其中有一篇名為《說真話》,出自中國現(xiàn)代著名翻譯家張夢麟之手,發(fā)表在1933年2月19日《申報·自由談》,文中有這樣一段話:
據(jù)說一兩年前曾有一位大雜志的編輯先生,不遠千里,跑來問蕭老先生一個問題,在他以為這個問題的蕭伯納式回答,一定使世人感覺很大的興味。他的問題是在蕭伯納的意中,現(xiàn)代誰是最寶貴的,是文化,進步最不可缺的人。他問“假若人類突然遭了全滅的運命,而你老先生,就如創(chuàng)世紀中所載的Noah一樣,可以有力,留一點人種,那么你留哪一個人呢?”
蕭老先生帶著謎似的微笑答道:
“我一個也不留。”
姚宏越在引了這段話后寫道:“讀了這段話,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蕭伯納的‘我一個也不留和魯迅的‘我也一個都不寬恕,從語言結(jié)構(gòu)和語氣上非常相似?!瓫r且,魯迅與《申報-自由談》的關(guān)系極為密切,看不到張夢麟文章的可能性非常小?!庇谑牵υ谖恼履┪哺鶕?jù)自己對歷史的鉤沉得出了令人比較信服的結(jié)論:“我以為,魯迅的‘我也一個都不寬恕并非指某個人或某些人,而是源自蕭伯納的‘我一個也不留;想要表達的意思也并非是‘作為個人的怨敵,而恰恰是對于他所處環(huán)境、體制的‘不寬恕?!?/p>
引了這么多,再說就會嫌啰嗦。不過很想說的是,寫文章,邏輯不邏輯客觀不客觀,在我們這種國度,在當下,尤其在一些所謂特別“主流”的媒體上,顯然不那么重要,甚至無所謂。但白紙黑字的東西,我們總不好信口胡說八道。然而,現(xiàn)在看來,有些人連這點底線也難以堅守了。如此這般,還談什么“發(fā)掘”,還談什么文化,又還談什么歷史,而我們這些不會發(fā)掘的人也就只有靜觀一些人的“發(fā)掘”了。但在此也還是要提醒一句,對待歷史人物,不論是“發(fā)掘”抑或批判,還是將態(tài)度放認真一些好。否則,真的對不起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歷史人物,更談不上什么“發(fā)掘”歷史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