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娟
(浙江大學寧波理工學院傳媒與設計學院,浙江寧波315100)
著名學者黃子平曾言:“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作品就是知識分子的精神產品。一時代的文學風貌,與一時代知識分子身內身外的具體處境,直觀密切?!保?]據(jù)此可知,文學作品可謂作家精神世界的征象,借助文字去體悟作家關于其生活語境的觀察思考是有據(jù)有理的合法路徑。對于張承志這樣的文學知識分子而言,探查其精神世界的暗流與幽光自然最好深入他的文學作品。
在對哲合忍耶的皈依中,張承志對伊斯蘭民族的文化品格有了深入的體悟和認同,但天生的“在路上”氣質以及文學知識分子的理性召喚著他穿越哲合忍耶,吸收更多樣的文化樣態(tài)。他將受難的弱勢群體擴展到了整個的第三世界,“投石的訴說”成為他精神世界的永恒構件?!巴妒脑V說”源自張承志的散文名篇《投石的訴說》,文本中刻寫了一個圖畫般的形象:一個小小的巴勒斯坦少年站在瓦礫堆上,面對隆隆駛來的坦克勇敢而又悲憤地拾起石塊,套上投石索,拼盡全力向坦克擲去。瘦弱的少年和普通的石塊當然不是抵抗戰(zhàn)爭的利器,但是此形象傳達的是弱者的一種反抗情緒,是被壓迫民眾正義抗爭精神的流露。“巴勒斯坦人用這樣的語言,呼喊公正,呼喊著最古典和最低限的良心。投石的語言是神奇的;它超越了障壁喚起了良知和同情,也為非武裝的民眾反抗,做了痛苦而警醒的定義?!保?]259雖然此文的重心是巴勒斯坦民眾面對新帝國主義戰(zhàn)爭所作的絕望抗爭,但筆者更愿意將它視作張承志精神世界的一個面影。因為,在他的心靈中,一切的弱者,不管是中國的伊斯蘭、哈薩克等少數(shù)民族,抑或其他的山區(qū)民眾,還是亞洲地區(qū)甚至整個第三世界的底層民眾,都是他關心、摯愛和幫扶的對象。與他們站在一起,抵抗一切有形無形的壓迫與侵略,維護生命與文化、民族與國家的獨立和尊嚴,是他人生的目標和理想。在此,筆者擴大了原文本意蘊,將“投石”置換為一切的弱者,坦克隱喻著龐大的外在壓制力量,譬如新帝國主義的全球化擴張戰(zhàn)略和“新十字軍東征”等,從而將其視作張承志精神世界的永恒構件。所謂“投石的訴說”指代的是站在弱者的隊列,以弱者的權利和利益為出發(fā)點,抵抗各種各樣的文化或戰(zhàn)爭壓迫,這種反抗雖然微弱而又無力,但是“它喚起的是良知,它種下的希望,會在下一個時代從廢墟中發(fā)芽生長”[2]265。換言之,“投石的訴說”是文學知識分子張承志應對全球化語境下政治、經濟、文化等挑戰(zhàn)而建構的精神策略,其表達的是個體的抗議之聲,是知識分子社會良知和文化自覺的投影,具體而言包括以下三個方面的內容。
與第三世界被侵略和壓迫的廣大民眾站于一列,反對以美國為首的新帝國主義戰(zhàn)爭,是張承志新世紀以來精神世界的政治訴求。張承志對于近些年來的國際國內形勢有著清醒的認識,在他看來,2001年的911事件并不是國際形勢的斷代標志,而應該朝前推移至以色列總理沙龍強行褻瀆阿克薩清真寺、激化巴勒斯坦地區(qū)局勢的事件。因為這個事件迫使巴勒斯坦民眾開始了弱者抵抗的“投石起義”,然而弱者的絕望抗爭收效甚微,感到走投無路的民眾將“投石的訴說”轉換為絕望的自殺式襲擊。而最為極端的反擊,便是911事件。他認為:
9·11事件是一個結果而不是一個起因。
把它說成起因,是帝國主義別有用心的宣傳。它不公平,也不符合事實。真正的起因是列強和國際秩序對巴勒斯坦以及穆斯林世界施行的侵犯和榨取。國際輿論每天在上演著指鹿為馬。當被侵害者用石塊和生命送來語言時,這語言被下流地污蔑和誤導,世界蔓延著丑化悲憤、踐踏正義的劣行。我以為,每一個作家和每一個知識分子,不用說每一個穆斯林,都應該在這樣的局勢面前捫心自問:你是否站在真實、良心和正義的一方?[3]
911事件被以美國為首的新帝國主義勢力刻意歪曲,“國際恐怖主義分子”作為一個專有名詞被主流的新聞媒體頻繁征用。尤為夸張的是在西方強勢話語的渲染篡改下,伊斯蘭教竟成了“恐怖主義”的代稱。自此之后,國際形勢更為險惡。新帝國主義以911事件為借口,打著“反恐”旗號,開始推行新一輪的全球擴張戰(zhàn)略。其目標不僅僅是穆斯林世界,它還包括中國以及廣大的第三世界,重新瓜分世界、統(tǒng)治世界、榨取世界是帝國主義勢力的終極目標。為此,他們不惜一切代價,甚至不在乎反恐、安全秩序、國際規(guī)則之類理論自身的悖論和荒誕,發(fā)動著一場又一場的“新十字軍”進攻戰(zhàn)。
因得對國際形勢的理性洞察,再加上文學知識分子的良知和強烈的民族國家情感,張承志不僅以筆墨為武器揭露、控訴美國為首的新帝國主義侵略阿富汗、巴勒斯坦、伊拉克等伊斯蘭國家的不義戰(zhàn)爭,而且還身體力行地參加了全世界平民為反抗不義戰(zhàn)爭而發(fā)動的大游行。在《2002年3月25日的小報》一文中,他懷著悲憤、絕望的情感,犀利地揭露美、英等國的軍隊利用先進核武器對阿富汗平民進行的大肆屠殺,抨擊此種“非對稱”的不平等交戰(zhàn)態(tài)勢給無辜平民造成的身心毀滅,這完全是強權對弱者的不義侵略。沉痛地拷問中國、日本、法國、德國等國家在大屠殺面前的沉默,“人類的良知和最低限的正義,莫名其妙地究竟哪里去了?”[4]此種不義和沉默足以讓良知尚存的他感到窒息和絕望,弱者的“投石起義”成為他心中的悲壯畫面。
然而,真正的勇士在現(xiàn)實中并不虛無和絕望。在《投石的訴說》中,他在勾勒投石的意象與戰(zhàn)斗之時,還表達了自己對未來勝利充滿希望的戰(zhàn)斗激情。那一個個瘦弱的巴勒斯坦少年擲向坦克的石塊之聲固然微弱,但他們的呼喊之聲還是被一些失聰于強權話語的耳朵所捕捉,如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90歲的老婦杉原幸子、病弱的薩義德等,他們是人類良知與正義的守護人。他們的踐行如同少年們的投石訴說,盡管微弱而又無力,但他們的形象是高尚的代言,他們的語言是神性的呼喊,那些沉睡的人類良知可能因此而蘇醒。相信良知與理想的力量的張承志也加入到了“投石”的行列,他用文字傳達自己對如此不義之世界的抗爭。他堅信投石的時代中“投石的語言”不會泯滅,它所表征的超越種族與宗教的關于公正和大同的夢想,會有被更多人所理解追求的一天:“等到毒火如洪水退去的時候,鴿子會再一次銜著橄欖枝飛來,像古老的《圣經》故事一樣。烈火中涅槃的鳳凰會在和平中再生,以摧人肺腑的聲音,喚醒死去了的希望?!保?]266
此外,張承志還參加了西班牙民眾于2003年2月15日發(fā)動的大游行。美英發(fā)動侵略伊拉克的戰(zhàn)爭前夜,張承志正在西班牙旅行。出于對美英的強盜邏輯和強勢媒體推波助瀾的憤慨,他主動地打探西班牙的反戰(zhàn)游行信息,并以一己之身投入其中,盡情宣泄個體的獨立思考和反戰(zhàn)情緒。在擁擠的人流中,他高聲地呼喊著“No a la guerra(不許戰(zhàn)爭)!”而這幾乎是他學會的第一句西班牙語。游行隊列中“戰(zhàn)爭是真正的恐怖主義”“美國就是恐怖主義”“讓我們制止反伊拉克的戰(zhàn)爭(Paremos la Guerra contra Iraq)!”等標語震撼著他的心靈。對于戰(zhàn)爭的抗議、對于和平的向往是所有平民的心愿,他與所有的抗議者達成共識:“沒有一個人相信所謂的反恐,沒有一個人相信伊拉克要大規(guī)模地殺傷人類,沒有一個人支持這場重新瓜分世界的帝國主義戰(zhàn)爭!”[5]由此可見,張承志反抗新帝國主義戰(zhàn)爭的立場和行動是多么地堅定和自覺,這是他精神世界的一個重要追求。正因為這追求,才有了《找到的眼神使你戰(zhàn)栗》《黑夜的凝視》以及《游擊時代》等篇目的接連涌現(xiàn)。
對真正的知識分子而言,政治的抗爭僅是公民意識的一部分。更為內在的身份認同,則源自個體對于人類文化文明的洞察、抗爭和知識敘述。張承志對此有著自覺的反省和建構,在他看來人類的優(yōu)秀文化應該:堅守民族內部文明的主體地位,既反對西方的新殖民話語又抨擊國內漢文化主流的話語霸權,提倡“文明內部的發(fā)言”。張承志是一個崇尚自由、獨立的思想者,他反對一切的外在壓迫。因得文學知識分子的敏銳、理性以及長時間的國內、國外游歷,他對世界范圍內不同種類文明的質地與地位有了清晰認知。強勢文明對弱勢文明的歧視、壓迫和侵略令他倍感心痛和憤怒。他站在弱者的立場,呼吁不同國家、不同種族的文明主體們挺直脊梁,以“文明內部的發(fā)言”范式來表達、審視和提升自我,從而有效抵抗和消解西方殖民話語或者本國內部主流話語的知識論述。
早在1989—1992年間游歷加拿大、日本之時,張承志就覺察到了西方世界(包括日本)新殖民主義戰(zhàn)略的“火藥味”。新殖民主義的核心戰(zhàn)略為“文化征服”和“經濟侵略”,但并不排除軍事手段的使用。強大的西方憑借其經濟、文化和技術上的實力,意圖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文化模式、價值觀念、生活方式等方面,對第三世界民族國家進行“東方主義”建構,推行充滿歧視與侵略色彩的文明“新體制”。面對此種壓迫,張承志以筆為旗進行著堅決的抗爭,《無援的思想》《清潔的精神》《真正的人是X》等文是他射向新殖民主義話語的有力子彈。
堅守中國本土文化,抵制日本“文化侵略”是張承志批判新殖民主義策略最為激烈的體現(xiàn)。隨著跨國資本主義在全球的快速發(fā)展,一個“全球化后殖民時代”日益逼近。在此語境下,由于羈旅日本時的切身體驗以及日本侵華的慘痛銘刻,張承志將“日本文化”視作中國文化最為危險的敵人,常以高度警惕的態(tài)度審視之。即便是對待自己最為喜歡的日本歌手岡林信康,他也未曾麻痹。他寫下了如此的檢討句子:“他是決心嘗試以日本秧歌充亞洲文化的代表了,我不愿再為他寫。”[6]對岡林信康藝術中凸顯的文化民族主義情結,滿懷戒備。針對日本媒體丑化中國文化征象絲綢之路、黃河和長城的殖民化改寫行為,他的揭露和批判則更為激烈。他說:
在日本的電視機上流過的黃河,像一個襤褸的母親。也許,有很多兒女聽見了她喊不出的嗓音?也許,她正在被她的兒女們賤賣?中國為什么不制定限制日本人拍攝黃河的方針,哪怕學韓國人限制日本文化活動政策的十分之一呢?……跨過黃河,跨過長城,這些矮腿的經濟動物在中國的胸脯上持之以恒地尋找著侵略的論據(jù)。[7]
張承志在揭露日本“文化侵略”中國的圖謀之時,還提出了一些具體的“文化抵抗”策略。譬如上述引文中已涉及的希望政府方面出臺文化“限制”政策;再如提倡寫中文的美文,用母語大規(guī)模地書寫國人自己心目中的黃河、長江等文化形象,捍衛(wèi)“中國文明”的純粹與獨立。這兩種方式都具有被動應戰(zhàn)的意味,乃治標之技,他還提出了旨在治本的主動出擊之術:重建中國文化。在他看來,唯有文明主體自身精神肌體強健,才有能力抗衡“他者”霸權的改寫和形塑。而且文化重建的根本方法在于中華民族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復活,而非一味地學習西方。其散文名篇《清潔的精神》,對此作了詳細闡釋。借著對許由洗耳,曹沫、豫讓、聶政、荊軻等行刺,屈原投江等古代傳說的講述,禮贊中國古代文化中義、信、孝、恥、殉的清潔精神,從而樹立本土文化的自信心,并期待這一遙遠的高貴文化種子在當下的中國人心中發(fā)芽成長。
然而,張承志不是狹隘的國家主義者,在抨擊西方殖民話語之時,他也理性地審視著國內的文明樣態(tài):
我們把剖析的矛,首先對準自己。我們給自己設置了禁忌與原則。如果說與殖民主義孿生的西方學術的癌癥在于,它曲解和壓制了文明的創(chuàng)造者對自己文明的闡釋權,那么時光在百年之后,地點在國門之內,我們自己對不發(fā)達的窮鄉(xiāng)僻壤、少數(shù)民族、文明主體的發(fā)言,是否就不存在話語的霸道、文化的歧視和片面的胡說呢?[8]
由是,他站位于底層無聲的少數(shù)民族群體中,倚靠少數(shù)民族文化質疑漢文化的主流話語,反對民族內部壓迫?!缎撵`史》中,他對中國伊斯蘭歷史與價值的描述是此思想的見證。更為重要的是,他并不滿足于借助自己的表述來呈現(xiàn)中國伊斯蘭的歷史與價值,尤其是將其作為一門學問加以闡釋推廣的時候,盡管他在描述之時已盡可能地引用了穆斯林表述自己的第一手史料,他還是期待著“泥足者”的本人能夠入住學術的大雅之堂,因為“感悟他們遭受過的苦難,這一事業(yè)不該是名利之餌”[9]。他的任務只能是秘書或助手,盡力幫助“文明”的主人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文明內部的發(fā)言”。然而,他同樣清楚實現(xiàn)此種愿望甚為艱難,因為“民眾知而不言。他們不習慣發(fā)言,羞于解釋常識,沒有頭頭是道的口才,尤其是沒有書寫的能力。他們還沒有對文化的主權意識;對知識分子的洋洋灑灑,和也許已經離譜的解釋,他們的態(tài)度畢恭畢敬”[8]。為此,他投入大量精力去幫助民眾跨進學術殿堂。譬如:他在清真寺內開辦“泥足者的課堂”,用通俗散談的語言給他們講述“寺里的學術”;將美國學者弗萊徹研究哲合忍耶的英文原著《中國西北的乃格什板頂耶》(The Naqshbandiyya in Northwest China,Joseph Fletcher)介紹給清真寺;在網絡上動員全國穆斯林介入蘇菲起源問題研究;組織不同教派的伊斯蘭青年學者共同整理出版阿漢合璧的《曼丹葉合》,等等。概而言之,他用“知行合一”推動著“文明內部的發(fā)言”朝實現(xiàn)的路途上步步邁進,這是其反對民族內部壓迫思想的實踐表達。
在張承志看來,當下的中國文明重構勢必勘破明末清初以來知識界廣為流布的“媚西”傾向,在中華民族內部尋找第三種參照系。張承志認為目前世界范圍內廣泛流布的“新體制”是一種歧視和壓制窮國、用窮國的窮去保障富國的富的“文化帝國主義”理論,且此種認知在許多國家已是常識,全世界進步的、正義的知識分子和民眾都在對此問題進行揭露、批判和討論,并尋找有效的抵抗方略。然而中國的右派“智識階級”卻置此全球性的文化現(xiàn)實于不顧,不遺余力地為“新體制”的所謂民主、普世價值和人道主義搖旗吶喊。就此而言,中國的右派“智識階級”在文化姿態(tài)上的“全盤西化”,已不是一個單純的文化問題。他們全面認同西方的價值觀念,甚至認為在文化源流上西方文明就優(yōu)勝于中國文明。此與向西方學習先進的民主和科學思想完全無法勾連,實為墮落的“媚西”姿態(tài),與本真的“現(xiàn)代化”追求也背道而馳?!艾F(xiàn)代化”不是徹底的“西方化”,本土文化的自我更新與轉型是其重要指標。事實上,他們已間接淪為傳遞帝國主義殖民話語的工具,可謂新帝國主義的幫兇。此種“媚西”傾向為張承志所深惡痛絕,一直以來他都以“側著身子戰(zhàn)斗”的姿態(tài)同其作著決絕斗爭。從20世紀90年代初的《撕了你的簽證回家》《無援的思想》到近些年來的《四十年的盧溝橋》《聾子的耳朵》等文章,他一直用犀利的語言抨擊著“媚西”的知識分子。在他看來,盡管“媚西”的“智識階級”現(xiàn)在占據(jù)主流,但是他們的學術依然意義鮮少。因為他們的學術一味尾隨西方,從來沒有同“泥足者”的人道主義結合過,缺乏正義的真知和力量。他們最終會被中國正義的知識分子擊敗。在激烈的批判之時,張承志對主流的“媚西”傾向亦有理性的深入研究。他既在歷史、文化的源流中挖掘其形成的內在文化心理,又在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切身境遇中剖析其主觀動因,呼吁知識分子走出昔日“陰影”,在更為闊大的范圍內追尋文化參照,做健全文明的“兒子”。
在張承志看來,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基礎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參照系——英美文明,也就是所謂盎格魯·撒克遜式思想。其成因在于以漢民族為主體的中華民族,因得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長期的屈辱和失敗,在文化心理上所積淀下的深重民族自卑感[10]。此種自卑其來有自,歷史悠久,危害亦嚴重。百年前,確切地說,甲午海戰(zhàn)失敗后,整個民族心理完全處于自卑之中,以至于從權勢者到普通知識分子開始了“全盤西化”的跟風式學習。在此西化過程中,曾經以求知為本的學習心理大多被異化為奴才心理,完全以西方馬首是瞻,凡西方的皆好,凡中國的皆壞。此風自19世紀末始,一直漫漶至當下,雖然間或有中斷,但主流基本如此。在《波斯的禮物》一文中,他借著探尋中國史學界關于波斯史料的研究歷程,學術化地表達了自己的這一思想。他說:
洪鈞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忙碌的,大體上只是一個介紹、追攆,甚至取悅西方的過程。歐洲在一種仰視的目光里被中國人琢磨。歐洲列強的思想、方法論、世界觀,被中國知識分子視為圣經,刻苦攻讀,咀嚼再三。歐洲的東方學,在被學習的過程中錘煉得博大,也日益富于優(yōu)越感。[11]
此外,張承志在一次訪談中,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媚西”原因作了別種層面的分析,他認為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特殊境遇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他以切身理解為基準,作了如下論述:
中國知識界普遍出現(xiàn)這種“媚西”傾向,實際上與長期以來“左傾”的恐怖歷史有直接關系。知識分子還心有余悸,生怕再現(xiàn)那段不人道的、文化專制的歷史。因為記憶太恐怖,所以在現(xiàn)實中就片面地強調向西方學習。不能否認這種心有余悸是真實的,這里可能有他自己的親身經歷,有他父母妻兒的遭遇。但是,我希望這樣的知識分子有更廣闊的思考,因為,我們應該認識到,這正是我們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我們的命運中肩負著一柄雙刃的寶劍:一方面,如果你忘記過去,昨天高唱某種理想的人可能再用專制的思想來壓制你;另一方面如果你矯枉過正,又可能招來一個帝國主義的陰魂。我在寫那些文章時,知道別人會把我說成一個“文化大革命”中的“極左派”,其實,正是在“文革”時我反對過“極左”。正是我們知道“文革”時的殘酷,才渴望鏟除那罪惡的土壤。哪怕背負誤解和咒罵,思想仍然必須講出它要講出的話。我認為這就是在中國真正的知識分子所要面臨的悲劇性命運,魯迅先生就是一個例子。他被多少知識分子嘲笑?他也和知識分子整體翻了臉,但他堅持自己的道路,他主張向西方學習,同時也反對帝國主義。
我呼吁中國的知識分子在雙刃劍的命運面前,做出正義的選擇。不要因過去確實曾有過的一部分個人遭遇,而喪失分析今天和今后形勢的能力。[12]
鑒于對中國知識界“媚西”之現(xiàn)狀、原因以及危害的全面認知,張承志提倡中國知識分子從中華民族內部尋找第三種思想參照系,一種有別于中華文明和英美文明的參照系。在《中國知識分子的“參照系”》一文中,他明確指出:英美文明中包含著太多不義的殖民思想,它的主導地位是由其一百年來的強權政治鋪就的,不能作為其自身優(yōu)越性之證明。中國知識界應該以分析和研究的態(tài)度對待它,學習之時亦要批判。對于真正追求學問、文化以及內心豐富的年輕人而言,世界上可供學習的參照系是復數(shù)的,譬如拉丁美洲知識分子獨立人格的自尊思想、非洲文明、阿拉伯文明、伊朗文明等都值得學習。在資訊如此發(fā)達的今天,只要愿意求知,接近這些文明并不是難事。具體到中國,他重點推薦的是中國北方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更為重要的是,他的倡導沒有止步于概念化的說教,他鼓勵年輕人在學習某種參照系之時,還要從自己的生活實感出發(fā),去發(fā)現(xiàn)感悟更多的文明,用多維的視野去思考和生活,把握好中心與邊緣的關系,做一個尊重“他者尊嚴”的真正的知識分子。
當然,他本人更是身體力行,其精神世界中的三塊大陸自不必說,1999年至2003年間的異國游歷可謂追尋更多文明參照系的又一例證。期間,他兩次自費遠渡直布羅陀海峽,抵達安達盧斯舊地,在那里實施共計6個月的文明尋訪。他的足跡幾乎遍布每一個安達盧斯的歷史遺址,行蹤廣涉西班牙、摩洛哥、葡萄牙三國。游歷時收集的異質文化風俗資料以及自己的諸多感受,全部寫入了《鮮花的廢墟——安達盧斯紀行》一書。此書以地中海以西的世界為敘述中心,西班牙的自然、歷史與人文有著更為鮮活的書寫,但它依然不是坊間游記,而是張承志關于文明之沉思的載體,因為他的游歷本就是“為了突破狹窄知識的牢籠”“追求——求知的震撼和愉悅”[13]。
在消費社會的當下,不管是知識界自身還是社會語境不斷將知識分子的“神圣性”和“抗爭性”祛魅,大多的知識分子已淪為媒體時代中的“名流”。作為“名流”的知識分子在與大眾媒體的“互惠”中不斷地攫取更多的文化資本和“影響的權力”,已蛻變?yōu)椤白分鹈暤膭游铩?。以致整體的社會現(xiàn)狀如同法國學者德布雷曾認為的那樣:知識分子實際上并不存在,如果說存在的話,也不過是說他們的形象和聲音留存于公眾之中而已。通過各種媒介來獲取資本和名聲是確保知識分子存在的手段。在這一意義上,知識分子是社會中反對人民利益最危險的因素。[14]在此氛圍下,張承志的精神探索及其文學便有了異端的色彩,他的平民性、抗爭性、民族性以及建構性既洗滌著當今所謂知識界的“名流”污垢,亦呼應著魯迅先生上個世紀初詢喚“精神界戰(zhàn)士”的五四命題。其不僅為當下積弱的文學知識界提供了健康清朗的文學知識分子標桿,亦為中國新文學“現(xiàn)實主義戰(zhàn)斗”傳統(tǒng)立了存照。
張承志曾將自己的此種精神認同稱為五彩炸彈。社會主義革命的紅色、伊斯蘭哲合忍耶的綠色、內蒙古草原的黃色、新疆天山的藍色,在不同的語境中會分別展現(xiàn),而這每一種顏色都是對某種壓制性話語的反抗。它們是他精神清潔、獨立、自由的標志,他“不追求任何一種顏色的體制”“寧愿對每一種乖順的顏色都是異端”[15]。他不在乎被批評、被封鎖,不留退路地堅決反擊這個世界上一切的不公、不義,他用文字將紅綠黃藍調色成黑色的炸彈,投向這個日漸無恥的世界,高調地為“精神界戰(zhàn)士”們提供話語支撐和行動援助。
[1] 黃子平.小引[M]//趙園.艱難的選擇.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6.
[2] 張承志.投石的訴說[M]//張承志.張承志散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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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張承志.2002年3月25日的小報[J].天涯,2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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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張承志.藝術即規(guī)避[M]//張承志.荒蕪英雄路.上海:知識出版社,1994: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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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張承志.人文地理概念之下的方法論思考[J].天涯,1998(5).
[9] 張承志.為泥足者序[M]//張承志.你的微笑.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10:94.
[10] 張承志.中國知識分子的參照系[J].東方藝術,1996(1).
[11] 張承志.波斯的禮物[M]//張承志.飲虎池.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202.
[12] 邵燕君.我被選擇做一個“信仰的中國人”——專訪回民作家張承志[EB/OL].http://www.chinawriter.com.cn/56/2007/0109/1286.html.
[13] 張承志.毗鄰的古代[M]//張承志.鮮花的廢墟——安達盧斯紀行.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5:41.
[14] 周憲.知識分子如何想像自己的身份[M]//陶東風.知識分子與社會轉型.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24.
[15] 張承志.怒向五彩覓炸彈[M]//張承志.你的微笑.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10:132.